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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第十九回 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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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璧四年六月廿四——

月上中天,宫灯璀璨。

嘉宁宫内,热闹非凡。放目四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后宫的妃子美人全都聚坐一堂,为姜贵人的十九岁寿诞庆生。

主位之上,昭尹含笑而坐,显得亦比平日里开怀,甚至亲自为寿星夹菜,直把已经受了大半年冷落的姜画月感动得眼眶发红,喜难自抑。

酒至半酣,田九忽然出现,在大太监罗横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话,罗横面色顿变,忙上前对昭尹耳语。姜画月见此情形,心中一沉,不祥的预感,却见昭尹端坐椅上,表情镇定,丝毫看不出喜怒来,反是罗横嘴唇一张一闭间,显得极为焦虑。最后,昭尹抬起一只手,示意他退下,罗横急声道:“可是皇上……”

昭尹又摆了摆手。罗横立刻闭嘴,躬身退下。

姜画月忍不住问道:“皇上,有事?”

昭尹的目光从前方歌舞处收回来,然后微微眯眼,眉目弯弯地冲她一笑:“没事。今晚,什么都比不上爱妃的寿辰重要。”

姜画月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下,松口气甜甜道:“皇上对臣妾真好……”一边呢喃一边将身子靠了过去。昭尹也不拒绝,伸手将她揽住,一同靠在描龙椅上看歌舞。如此明显的恩宠,直把周遭所有陪衬的妃子看得咬牙切齿,暗暗心酸,不明白怎么一夕之间,姜贵人就又开始受宠了。更有好事者忍不住想,为什么这种场面曦禾夫人和姬贵嫔不来呢,若她们两个来了,姜画月就不可能独占风光了。但那两人,一个声称玉体有恙,另一个三日前去了定国寺参佛迟迟未归,直到寿宴终了都没有出现。

宴毕,昭尹自然而然地留宿在了嘉宁宫中,却在寅时一刻,悄然起身,没有惊动身旁酣睡正浓的姜画月,披衣走出房间。

门外静悄悄的,宫人们都被打发去睡了,守夜的侍卫事先得了命令,见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礼,没有发出声响。

田九如同月夜下的一只幽灵,站在夜风中静静等候,手上搭着件披风,见他走出宫门,几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将披风罩在他身上。

昭尹边走边问道:“人呢?”

“都在百言堂候着。”

“让你们久等了。”

“做奴才的,等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主子是因为答应了淑妃娘娘的事才不离开的,小人明白的。”

昭尹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欢愉还是嘲讽,就那样不可捉摸地进了御书房,然后又从侧门一拐,走进一个密室。

密室四面无窗,却布置得极为雅致,玉案长长,旁置八把软椅,每一把椅上,都坐着一人,模样装束虽然都各不相同,但俱是风华正茂的男子,最年长的不过三十出头,而幼小的更是堪堪弱冠。见门开,八人纷纷起身叩拜。

昭尹挥了下手,快步走到案旁坐下,吩咐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人先行出列,身穿宝蓝色长衫,国字脸,五官平凡,一双眼睛却是精锐逼人,闻言便朗声道:“皇上,属下等人获知最新情报——五日后,在程王寿宴上登基的人,将不是大皇子麟素,而是公主颐殊——而这一切,全是淇奥侯一手促成。”

昭尹微微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另一紫衣人出列,尖脸长腮,模样刻薄,声音也比第一人要高细:“先前,对于淇奥侯擅自赶赴程国一事,属下已经觉得非常不妥。而他到程国后,果然肆意妄为,擅改乾坤,将我们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全部破坏!”

席间一十八九岁的绿衫少年淡淡道:“现在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什么叫没什么不好?”紫衣人的口吻一下子变得激烈,转身怒视着绿衫少年道,“不要忘记我们的初衷是什么!并不止是要多开几个港口,多纳一点税金,多那几千几万的钱两!在我看来,只要没达到原来的目标,即意味着损失。而有损失,就是大大的不好!”

蓝袍人点头道:“不错。颐殊为帝,表面上看是与我国亲善,又是开放港口又是让利关税,但却与我们当初的计划相去甚远——我们根本就不要什么钱财秘技,我们要的,是三国混乱,是坐山观虎,是渔翁得利,是以战养国,是四海称雄!如今,淇奥侯此举,无疑是快刀斩乱麻,将原本再好不过的混乱良机迅速销毁,这样一来,燕、宜两国也跟着占了便宜,国力势必继续兴盛,而程国也有了休养生息的佳期。”

一灰袍男子慢吞吞地开口道:“别忘了,女人为帝,是大祸端。”

绿衫少年不冷不热地插话道:“提醒各位一点——永远不要小看女子。”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更别小看颐殊。别且不说,光凭她能让淇奥侯出手帮她——试问,换成在座诸位,有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紫衣人冷笑:“所以我才说此举有问题!于情于理,淇奥侯都不应该扶植颐殊,可他偏偏就扶植了。而且,是在没有知会圣上的前提下擅自决定的。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此言一出,满室俱寂。

异常诡异的安静里,昭尹随手取了案上的一支毛笔把玩,众人齐齐将目光对准他,等他表态,可他却偏偏不表态,只是轻挑了下眉,道:“继续说,别停。”

于是紫衣人只好继续道:“皇上,并非属下对淇奥侯有所偏见。他这些年来为皇上所办的事也的确是尽心尽力。但,正因为他之前表现得太好,所以导致皇上对他的倚重也越来越多,给他的权势也越来越大。放目四国,天下皆知璧国群臣,以淇奥侯为首;再看国内,百姓更是对他膜拜如神。他虽不掌控军权,但如今的几名大将,都是由他举荐提拔;他虽不干涉文吏,但两届科考,都是由他主持……不知不觉中,他已门人无数,不知不觉中,他已施恩遍野,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了,一枝独秀啊。”

昭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跳了几下,但依旧默不作声。

紫衣人深吸口气,长叹道:“皇上,纵观历史,臣子权势过大、声望过高,必会导致动乱。当一个人被推到某个高度时,无论他的本意有多么纯粹,无论他的理想有多么平凡,最终都抵不过‘时势’二字。想高祖刘邦当年不过一区区亭长耳,其父亦斥其‘无赖’,谁能想他此后会一统中原,甚至击败战神项羽?陈胜吴广,本是贫农,却可亡了大秦天下;太祖匡胤更是由禁卫军长一路飞升为殿前都点检,最后黄袍加身,夺了后周的政权……皇上,这种历史我们还听得少么?”

“注意你的言辞。”灰袍男子冷冷道,“项羽自骄,秦王昏庸,周主无能,岂可与吾皇相提并论?”

“好,不说古人。就单以前护国大将薛怀论,当年对先帝亦是赤胆忠肝,赴汤蹈火,对皇上更是尽心扶植,全力维护……结果,又怎样呢?我们难道还需要第二个薛怀?”紫衣人说着,犀利如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众人表情各异。

绿衫少年沉默半晌,抬起头,回视着紫衣人道:“你说了这么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奥侯,目前为止,做错了什么?”

“他未得允许就偷偷赴程,此错一;他不顾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乱,此错二;他扶植了一个不笨的新王,此错三。光凭这三点,就足以让他死一百次。”说到这里,紫衣人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猥亵之色,冷笑道,“如果这三点不够,我还能举出更多来,里面甚至包含了这样一条——他与淑妃交往过密。据暗探回报,自从他与淑妃碰头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

绿衫少年面色微白,终于无言。

千古帝王最忌讳臣子觊觎自己的东西,而且关于那位姜淑妃,从名义上说,原本就应该是淇奥侯的妻子,只不过中途被皇上一道圣旨给强行抢了。这种情况下,皇上的用意已经很明显,做臣子的更当避讳才行,可他却仍不顾彼此的身份与伊朝夕相处——真不知淇奥侯是真的太坦荡,所以毫不顾忌;还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紫衣人见众人沉默,可见都认同了他的话,于是就转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属下与淇奥侯并无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并非是故意针对侯爷。我们只是皇上的谋士,为皇上思虑最周全的帝术,防患于未然,是我们的职责之一。而我们大家一起商讨后的结果,都认为——淇奥侯的权势太大了。已经大到可以影响帝位。是时候削弱他了。否则,等他继续壮大,恐怕到时候想再抑制,就来不及了。而且,皇上对侯爷的专宠,虽然目前还没出现大的隐忧,但难免会引起其他朝臣不满。上天降雨,讲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总是只下一处,该块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却会因缺水而荒芜。皇上要三思。”

昭尹将毛笔架在指尖,以拇指轻拨笔端,那毛笔便在他指尖飞旋起来,他一遍遍地做着那样的动作,显得专注却又漫不经心。

紫衣人和蓝袍人对望一眼,蓝袍人开口道:“属下知道皇上欣赏侯爷,侯爷的确是个百年不出的人才,属下等也绝无那种‘如此人才,非圣上所能驾驭’的意思。养虎时,一味饲喂并不能让老虎真的对人言听计从,什么时候该赏肉,什么时候该鞭子,两相交替,才是驯兽之方。皇上给侯爷这只老虎的肉已经太多,是时候该给个鞭子小惩一下,让它不至于忘记,谁才是它的主人。这样,他下回,才不至于再不事先知会一声,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紫衣人补充道:“也就是说,其实扶植谁为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请示皇上。只有皇上点头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点头,他就绝对不可行!”

“喀”的一声,拇指拨弄的力度发生偏差,导致毛笔从昭尹的中指上滑脱,就那样掉到了长案上,骨碌碌地一直滚啊滚的,滚到案尾。

——正好从在座的八位谋士面前一一滑过。

八人目光闪动,对于这个很难说清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之举的状况,暗自揣度。

然后便听得一声叹息,从弧线轻薄,却又优美难言的双唇间轻轻溢出,他们的圣上,终于将目光从笔上收回来,平视着众人,缓缓开口道:“最后一次。”

八人互相对望。

昭尹站了起来,没什么表情地再次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对他们发令,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最后一次。”说完,拂袖离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后,又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声音打破寂静,怯怯开口:“皇上说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绿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说,这是他对淇奥侯的最后一次纵容与不追究吧。”

蓝袍人拧眉:“也就是说……”

紫衣人阴森森地接下他的话:“也就是说,淇奥侯下次再犯这种错误之时,就是他的毁灭之期。”

堂中某支蜡烛哧地跳起几朵烛花,令得光线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悬挂的乌木匾额上,绿漆阴文的“百言堂”三字,显得莫名诡秘。

而这时,昭尹已走到御书房外的长廊上,抬起头,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只乌鸦恰好飞过,“啊啊”地叫了两声。

田九紧随其后,闻声手指轻弹,那乌鸦就发出一声惨叫,从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处。

“小人这就去处理掉。”田九飞速上前正要拾捡,昭尹已一脚踩到乌鸦身上,面色平静地走了过去。田九的身形顿时僵住,抬眸观摩主子的表情,那张在月夜下显得比往日更苍白的脸,因为没有笑容,而显得不可捉摸。

“皇上?”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浅浅的银辉,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种难言的清愁。

他就那样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默立许久后,说了六个字——

“朕要去看曦禾。”

宝华。

两个蝶体大字,雕琢于翡翠匾额之上,四角各镶有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点缀着底下的紫檀高门与白玉石阶。

拾级而上,弯弯曲曲七重璧廊后,是琉璃为壁、水晶为地的屋宇。纵已入夜,但依旧灯火通明,依稀有丝竹声从大厅处传来,听不真切。

昭尹却没有往那边走,而是沿着碧林小道拐了个弯,进了后院。相比前院的喧闹,后院则一片静谧。

两位宫人正坐在回廊尽头的台阶旁小声说话,见他出现,俱是一惊,正待躬身行礼,他却已掀了雪纺竹帘走进去。

月光从大开着的窗户照入,映得满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里,一女子拥被而卧,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散在枕旁,她闭着眼睛,呼吸绵长。

昭尹走过去,脚步很轻,几近无声。

月光落在曦禾脸上,她的睫毛与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阴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静而柔和。

昭尹坐到床边,对她凝望半晌,眼底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变得深邃和柔软。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着她的嘴唇,小心翼翼,迟迟停停。

于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点笑意出来。

昭尹目光闪动,也随之笑了。

“别闹……”曦禾嘤咛,微侧了侧头。

昭尹俯过身去吻她,曦禾一边笑一边无意识地挥手,呢哝道:“别闹了……小红。”

昭尹的动作顿时僵住。

月光如纱。

纱下的美人肤似象牙,五官明丽。尤其此刻,笑意深浓,纵然还未睁眼,纵然仍在梦中,但眉梢眼角,蕴了道不完的销魂,扬起数不尽的风流,美得倾国倾城。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重新收回来。再看向床上的曦禾时,目光深处一片冰寒。

曦禾似乎意识到什么,眉心微蹙,醒了过来。看见他,有点惊讶,又有点茫然:“皇上?”话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长,将她紧紧抱住。

曦禾下意识地挣扎,昭尹放轻了力度,但没有松开。曦禾便不再挣扎,懒懒道:“今晚不是姜贵人的寿宴么?你不在她那儿待着,跑我这儿来干吗?”

“朕想你了。”

“哈?”曦禾挑起了半边眉毛,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讥讽。

昭尹将头埋入她颈旁,深吸口气,梦呓般地喃喃道:“曦禾……曦禾……朕的曦禾……”

曦禾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你知不知道朕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曦禾撇了撇唇角:“难道不是在新进的宫女集体去拜会薛皇后的那天吗?”

昭尹摇了摇头:“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经见过你、知道你了。”

曦禾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表情顿时警惕了几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得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昭尹说到这里,松开手,将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离,见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无比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当时很专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但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曦禾露出厌恶之色。

昭尹没有被她的表情气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为什么?”

曦禾没有回答。

昭尹的目光透过她望向远方,淡淡道:“朕自有记忆以来,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亲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时兴起临幸了她,后来就忘了。同阶的宫女对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讽,纷纷落井下石,总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对一切都逆来顺受,大家把衣服丢给她,她也就乖乖地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肿得像馒头一样,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钻心地疼,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厨房偷酒……”

曦禾定定地望着他,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她自去年入宫以来,受尽恩宠,可以说是后宫里和昭尹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却也是第一次听昭尹说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月影婆娑,昭尹的脸因为背光的缘故看不清晰,只有一双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敛起平时的阴笑后,反而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凉。

“她喝完酒后就会变得很快乐,会一边唱歌一边洗衣服,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歌声却美极了。每当我听到她的歌声,就会忘记我们有多么不幸。可是,偷得多了,厨子们就发现了,他们用世上最难听的话骂她,用东西丢她,她就拉着我拼命地跑啊跑,我不知道宫外的同龄人都是怎么样的,但是想来,那个时候的我,和街头的小叫花子,其实是没多少区别的。”

曦禾低声道:“难怪你那么喜欢姬忽……”

昭尹的目光流转着,横看了她一眼。

“姬忽的歌唱得很好,不是么?”

昭尹扬唇轻轻一笑,摇头道:“不……不,与那无关……姬、姬忽她……不一样。她和你们,都不一样……”

曦禾冷哼一声,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昭尹握住她的手,继续道:“我九岁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亲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里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没有回来。于是我就出去找,结果发现她晕倒在河边,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里。我抓住她的手拼命摇,一直叫,她却怎么也不醒。我觉得好害怕,生怕她就这样死掉离我而去。偶尔有宫女太监走过,我向他们求助,但没有人来帮我,一个都没有。最后我没办法,就回屋找了块木板和绳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绳子绑好,一点一点拖着绳子拉回屋。从河边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离,我拖了整整三个时辰。没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灯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来,我一边拖一边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死了吗?”

昭尹凝视着曦禾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当时,没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后来呢?”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十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当然,也没有人来看我。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再一点点地落下去,影子沿着门缝一点点地移动,很慢很慢。我看着那些影子,恍恍惚惚地想为什么我会遭遇那样的命运,我是皇子啊,拥有当今世上最高贵的出身,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童年?为什么太子荃他们可以锦衣玉食一呼百应,而我连拉娘亲回家都没有人施以援手?为什么别的妃子病了有御医专门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十天,却没有一个人过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头慢慢地握紧,声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静静地看着他,表情复杂,半天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昭尹很慢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曦禾心中一紧,每当昭尹这个样子笑时,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不祥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后我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会遭遇那一切、过得那么苦,而那个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想知道吗?”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拖了起来,然后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一个字一个字道,“姬、婴。”

曦禾重重一颤。

“姬婴!是姬婴让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婴抢走了我本该幸福的人生!所以,当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祸首原来是他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监视他,去看看那个真正的天之骄子究竟过着怎样一种和我截然不同的风光生活!”昭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露出迷离之色,看着她,看定她,眸色再次变得很哀伤,“然后我就……看见了你。我看见了你,哦不,朕看见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见了你。”

曦禾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道:“姬婴怎么对不起你了?”

昭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道:“你当时已经是姬婴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亲同样的方式,喝酒驱寒……那一刻朕觉得命运如此卑鄙,却又如此慷慨。它抢走一个,再还朕一个。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朕要他儿子的情人。”

曦禾倒抽口冷气,颤声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婴……”

“三月廿九,姬婴写信给你,让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却迟迟没有出现。你久候不至,生气回家时,就发现你爹已经一纸赌契将你卖给了人贩张。第二天你就进了宫……”

曦禾整个人都开始发抖:“是你安排的……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昭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是。”

曦禾想也不想就挥手打了过去。昭尹也不躲避,只听“啪”的一声,脸上顿时多了五道红印。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床,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捂胸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拆散我和姬婴?为什么?他究竟抢了你什么?他不是辅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吗?他不是你最信赖依仗的臣子吗?他……”

昭尹冷冷地打断她:“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才辅佐我成为新帝的?”

曦禾一呆。

“你以为,姬家又是为了什么不帮势力最强的太子荃,不帮素有贤名的晋王,不帮才智过人的弘王,独独帮一个出身寒微无权无势毫无特长的我?”

他每问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墙角,再无可退,最后一声尖叫,滑倒在地。

而昭尹,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森寒如剑、如冰,如世间一切犀利的锋刃:“那是因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红欠我实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连你也赔给我。但是,即便赔上了你,他欠我的,也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姬婴顶着一头冷汗醒过来。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破膛而出,身体却是完全静止状态,宛如沉在泥潭中,无法动弹。

他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但却依旧感觉不到空气的力量,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这时,床帘被人一把拉开,与此同时一只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将冰凉的药瓶压到他唇边,苦涩的液体一经涌入,空气仿佛也跟着涌进了鼻腔,窒息的感觉瞬间散去,他这才得以松缓下来。

入目处,是薛采眉头微蹙的小脸:“你被魇着了。”

姬婴喘息着,目光因刚刚经历剧痛而有些涣散。

薛采将药瓶收回去,突又回身,问了个问题:“小红是谁?”

“嗯?”姬婴微微一怔。

薛采睨着他:“你刚才叫了这个名字。”

姬婴垂下眼睛,尚未表态,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说了。”说着,继续前行。

就在他掀开挡风帘时,姬婴开口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名字可谓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唤你时,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征。然而,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因此,也就会用不一样的名字称呼你。”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浅浅一笑,“小红,就是我那个特殊的名字。”

薛采静静地看着他,眸光闪烁。

姬婴的眉毛蹙了蹙,继而又舒展开来,神情带了点难得一见的羞涩,显得越发温柔:“这个称呼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欢红色。”

这下轮到姬婴惊讶:“何以见得?”世人皆知淇奥侯喜白,连圣上都以白泽相赐。

“当年右相寿宴上,我问你要一个扳指,你不肯给。那个扳指,就是红色的。”

姬婴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浓浓,一瞬间,染上悲凉。

耳鼓深处轻轻悸动,仿佛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隔了一辈子那么遥远。那声音说——

“我叫你什么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样太遥远;也不要叫你姬婴,那样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样太矫情……我要用跟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名字来称呼你,这样才能证明我对你来说,也跟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对你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对吗?我的……小红。”

“啊哈,你的眉头皱起来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么?为什么呢?你不喜欢红色?可是,红色却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呢。最最喜欢了。我用我最最喜欢的颜色,来称呼我最最喜欢的你,这样一想,你是否就会接受了呢?我的……小红。”

“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是每次看见你,心里都暖暖的。当看不见你时,只要想着你,也就不觉得怎么冷了。剪枝、折花、叫卖的过程原本枯燥漫长,但是,想着你的模样想着你跟我说过的话以及又将要说什么样的话,时间,就变得好快,嗖地过去了。多么神奇,为什么人的生命里,会出现这样的奇迹呢?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只因为多了一个人,从此,每天的阳光都是新的,每天的空气都是香的,看见的陌生人也都变得亲切和顺眼……你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对我施展了不可思议的法术?从而让我变得这么快乐和幸福。我的……小红。”

“我真高兴你出身贵族,家世显赫。咦,你好像有点惊讶,你不高兴了么?听我说完嘛。我好感激上天对你这么偏爱,让你一出生就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被出类拔萃的文士所教导,被上流风雅的文化所熏陶,它们令你学识渊博、视界开阔,谦恭雅量,站到了凡夫俗子们因缺乏条件而终其一身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上。你的出身成就了现在的你,所以我现在才会遇到这么好的你,所以我好高兴。我的……小红。”

“我的……小红。”

“我的……小红。”

……

那声音盘旋着、回绕着、重复着。一遍一遍,每个字的发音,都是那么的清晰,而说话者当时脸上的表情,一颦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犹自鲜明。

这世间,最销魂是“特别”二字。

当你遇到一个特别的人时,当这个人对你说的对你做的全与其他人不一样时,就注定了她将成为刻骨铭心。

尤其是,那年那时,那般天真。

姬婴沉默片刻,披衣下榻,推门,外面夜凉如水。

“这月光,照着程国,也照着璧国。”

面对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薛采半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淡淡接道:“但璧国的月光之下,才有主人牵挂的东西。”

姬婴听了之后,表情却越发沉重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直视着薛采的眼睛道:“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

薛采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没有牵挂的东西。”

姬婴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重新仰起头望着天上的下弦月,喃喃道:“没有也好。因为,一旦有了,就割舍不下了。一如我此刻,竟是如此……如此地想回家。”

他顿了一下,再次重复道:“我想回家了,小采。”

薛采的眼神闪烁了几下,也跟着寂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