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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第三十三回 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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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花烂漫。

万卉千芳,在园林中争相开放,尤以梨花为最,点点香白,霏霏如雪,点缀着静幽绝俗的景致,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春意盎然。

行云流水般的琴声,自精致雅舍里远远飘来。

跟在怀瑾身后的男子,停下脚步,专注聆听了片刻,赞叹道:“好一首《曲径通幽》,真是应时应景。”

怀瑾掩唇一笑:“陛下喜欢就好。请跟我来。”说着,将来客引到了雅舍前。

而那琴声,也知客到般识趣地停下了。

怀瑾推开房门,躬身道:“奴婢就送到这儿,陛下请自己进去吧。”

男子抬步迈进门槛,房门便由外轻轻地关上了。

里面四四方方一个小厅,由两扇素石屏风将之与内室隔了开来。外厅横摆着一张檀木书桌,桌上放着一把琴,但弹琴人已不在座旁。窗台上,两盆茉莉嫣然盛开,令得整个房间都洋溢着淡淡的清香。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无比简单的陈设,却处处彰显出其主人雅韵天成的个性。就算是再粗俗的人,到了这里恐怕都要变得拘谨,更何况,来者本就是个雅人。

因此,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了过去,坐到琴旁,然后拨动琴弦,也弹了一曲。琴声洋洋洒洒,和风淡荡,旋律轻快,应着窗外的阳光,煞是惬意。

一曲终了,内室的人还未回应,来客已先自拍手道:“不想我三年未曾碰过琴,竟还没忘记这首《阳春白雪》该怎么弹,不错,不错。”

内室发出一声轻笑,接着,一个清脆柔婉的语音道:“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弹错了起码十个音以上,却还不太难听的曲子。”

来客嘻嘻一笑:“是琴好。难怪你看不上彰华的雷我琴。有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绿绮,的确是不再需要其他名琴的。”停一停,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小虞,好久不见。”

屏风内的人静默了片刻,才回应道:“陛下的这个称呼,还真是令人怀念……程国一别,算来已有大半年不见,宜王可还安好?”

琴旁的男子抬起眼睛,眸光似水、似火、似掠过琉璃的光,似滑落屋檐的雨,似这世上一切灵动的东西,有种摄人心魂的魅力,不是别人,正是宜国的君王——赫奕。

而那个被唤作小虞的女子,不消说,就是姜沉鱼了。

赫奕凝望着雕有缠枝芙蓉花的屏风,视线却如同穿过石面看见了里面的人,表情有些迷离,又有些欢喜,轻声道:“确切来说,是八个月零三天,整整二百四十六天。”

内室的姜沉鱼一呆,忽然间,失去了声音。

她此番特地约赫奕来此,为的乃是还债。虽然离开程国前,赫奕所赠的三枚烟火都被她用掉了,但在遇到困难时,第一个想起来可以求助的,依然是他。

从得知姬婴死讯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心一定要查出真相:为什么父亲要杀姬婴,为什么昭尹又会默许这种行为?因此,回宫后,她一方面与昭尹周旋,继续扮演乖巧温顺的淑妃,一方面则暗中查访真相……种种行为,都需要钱。

可她当时与姜仲决裂,根本没法动用姜家的人脉与资源。因此在最危急时,便想起了赫奕。通过薛采她同赫奕取得了联系,同他订下契约:他提供她此番行动的所有花费,而她需要在事成之后,双倍偿还。

如今,大权在握,天下初定,是该她还债的时候了。

然而,明明是公事公办的流程,却因赫奕的这一句话,而变了滋味。

姜沉鱼坐在屏风后,心中不是不清楚的:赫奕之所以肯慷慨地借钱给她,为的并不是那双倍的利润,而自己当年明明拒绝了他的心意,却在最后,依旧迫不得已地向他开了口。

有些事情,一旦牵扯,就再也断不干净。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触犯了禁忌。

金钱债好还,但人情债……又该如何清偿?

就在她内心柔肠百转之际,赫奕用一记清朗的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然后推开古琴,抚了抚鬓角处的长发道:“这么多天以来,我可是天天算计、日日挂念,心想着你究竟什么时候能还钱,到底还还不还得上钱?算得朕白头发都多了几根呢……”

姜沉鱼明知他在说谎,还是忍不住被逗乐了:“陛下真不愧是商人。”

“所以我投资的永远只会是能赚钱的买卖。”赫奕说到这里,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轻叹道,“而你,可以说是我这么多年来最成功的一笔投资了。”

“是陛下的钱好。”此言非虚。若不是赫奕提供的那一大笔资金,别且不说,大太监罗横,和百言七子就收买不到手。而她能在昭尹中毒后如此顺利地平定一切,罗横和七子功不可没。

赫奕显然也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因此,望向屏风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感慨:“罗横跟在璧王身边九年,可以说是昭尹最信任的下属,而你竟能连他也拉拢到手,那绝非多少钱,就能做到的事情。”

姜沉鱼淡淡一笑:“罗横作为一个宦官,已经升至顶点,再无可升之职,而他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平日里也根本不缺贿赂。所以普通的钱财自然无用。但,是人就有弱点,他年轻时候家贫,不得已进宫净身为奴,没有子嗣就成了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而你,找到了他少年时曾仰慕过的初恋情人,那情人的丈夫已死,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你给了罗横一个家。昭尹绝对不会想到,他那么器重的臣子,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和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就背叛他。”

姜沉鱼悠然道:“有时候人心是很容易满足的。金山银山,也不及一个可以陪在身边说说话的人。不是吗?”

赫奕仿佛也被这句话牵扯出了许多情绪,眸光闪烁,眼神复杂。为了掩饰那种情绪,他把手放到唇边轻咳了几声,转移话题道:“那么七子呢?自从昭尹一怒之下秘密处死了翰林八智后,为了挑选新的智囊,可算煞费苦心。这七人都是他仔细调查、彻底放心后才纳入百言堂的,你是怎么把他们也收买到手的?”

“我没有收买全部。我只收买了其中三个。而其他四人感觉到了危机,为求自保,也就纷纷主动投诚来了。”

赫奕呵呵笑了起来:“的确。要想收买一个人,也许还比较不容易,但要收买一个团队,只要用一招内部分裂即可。”

“因为人类很怕孤独。一旦习惯了有组织有分工的合作,就会产生依赖感。而当他们发现自己被孤立时,就会产生恐惧。在那种畏惧的驱使下,为了维持原来的平衡,他们就会盲从。七子都是顶尖的人才,我相信昭尹为了训练那样的下属,花费了很多心血。但,严格训练的结果就是导致他们习惯了听从主人的命令与安排,一旦没有主人的吩咐,就会失去方向。”

“所以,昭尹一旦倒下,他们就成了一盘散沙。各个击破,将之收服。”赫奕听到这里,忍不住鼓掌道,“你果然是成熟了。当年我在程国见到的小虞,虽然聪慧,但没有这样的深度与心机。”

“你相不相信人可以在一夜之间白头,也可以在一夜之间长大?”

赫奕目光微动:“一夜白头的曦禾夫人……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有知觉了,虽然还活着,但不会动,不会思考,就像永远地睡着了一样。”

赫奕长长叹息:“美人倾国,竟落得这个结局,真是……不过她也很了不起,竟然在你和昭尹的眼皮底下装疯,还成功瞒过了你们。”

“当一个人下决心要做一样事情时,往往就能产生奇迹。但我总觉得,昭尹之所以没有察觉出来,除了曦禾确实装得很像以外,还有一点,是因为昭尹真的……喜欢她。关心则乱。一个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防备得少一点的。”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赫奕的口吻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陛下请问。”

“昭尹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丈夫。你这样对他……不后悔么?”

姜沉鱼垂下眼睛,注视着地面,沉思了很久,久到赫奕都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忍不住道:“算了,你可以不回答……”

她却突然开口了:“其实昭尹对我很好。”因为想起往事的缘故,姜沉鱼的声音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那些情绪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分不出是感激多一点,还是内疚多一点。

“虽然,他娶我进宫,违背了我的意愿。但除此之外,他对我,真不算坏。我心中有人,不愿当皇妃,他就答应我,让我当他的谋士,还派我出使程国,大长了一番见识,回宫后,也让我继续跟在他身边学习,最后,甚至让我当了皇后……也许他对姬婴,对曦禾,对很多很多人,都有所亏欠,但对我……所以,这些天来,我每天都在做噩梦,在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衣衫褴褛,瘦弱苍白,他哭着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他对我那么好,我却恩将仇报?我这么做,跟他对姬婴,又有什么区别?我……我……”姜沉鱼说到这里,紧紧抓住衣摆,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虞?”赫奕下意识地起身,想走进去,但走到屏风旁,却又停下了脚步,踌躇了一会儿后,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屏风上,柔声道,“你想不想听听,我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

姜沉鱼抬起了头:“嗯?”

“我觉得,昭尹之所以对你不错,是因为:第一,你与他暂时没有利益冲突;第二,你性格柔婉,善解人意,他没有理由对你不好。如果这两点还不能够让你释怀的话,还有第三点,那就是——”赫奕的声音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他对你,根本不能算好。”

“呃?”姜沉鱼惊讶。

“沉鱼,你心地善良,凡事总是先为别人着想,也总是看到别人好的一面。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昭尹又是为的什么同意让你当他的谋士?难道不是因为你正好具备了这方面极为出色的才能,而那种才能能够为他所用吗?再想一想,程国之行并不轻松,三子夺嫡,还有那个冷酷无情的公主,你差点没命,不是吗?如果你在那个时候死了,你还会感激他吗?再说他为什么会封你当皇后……第一,他踢开了姬家,如果不想连姜家也除掉的话,那么就只能先笼络着再说,不管如何,你父亲的势力,是不可小觑的;第二,你和姜仲决裂,说明你不会被姜仲利用,他封你为后,就可以很放心,起码你不会和姜仲联合起来对付他;第三,姬忽已成弃子,曦禾夫人疯了,你的姐姐又不为他所喜,除了你,宫里也无其他人可以封后了。而一个国家,太长时间没有皇后,是不合礼法的。那么,除了封你为后,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不得不说,赫奕不愧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位商人,口才如此了得,谈判时如此,安慰人时亦如此。

姜沉鱼原本沉浸在内疚和自责之中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当下感激道:“陛下真是会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是你所看不到的另一面罢了。”赫奕注视着屏风,缓缓道,“不过,我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了,昭尹那小子毕竟还是做了一件好事的……”

姜沉鱼好奇:“什么好事?”

赫奕忽然勾唇一笑,表情开始不正经起来,又恢复成她初见他时的模样:“那就是,昭尹他……没有碰过你。对么?”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个事,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下意识就想怒叱他无礼,赫奕已突然迈开脚步,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小虞……”

“你!”

四目相接,两人俱都一怔。

于姜沉鱼,固然是吃惊他竟然会不顾礼法地走进来。

而于赫奕,却是因为——严格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姜沉鱼真实的模样。

没有脸上的红疤,不再是朴素的药女打扮。

此刻的姜沉鱼,一身窄袖紫衣,配以折裥密布、翠盖珠结的月白长裙,领口和裙摆都绣着小小碎碎的白色梨花,当真是冰姿玉骨,香肌麝薰。她本就容貌绝美,仪态高华,此刻双颊泛红,更是显得娇美动人。

一时间,赫奕竟看得呆住了。

姜沉鱼见他如此反应,更是羞涩,忍不住恼了:“看什么?”

“看你。”

“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赫奕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恍如梦呓:“梦中见你千百回,而今才知道,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的。”

“你……”姜沉鱼既羞恼于他的大胆直接,又感动于他的一往情深,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好别过脸道,“陛下请自重。”

赫奕震了一下,眼中的迷离之色迅速散去,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悲哀:“你以为……我真会对你怎么着么?”

姜沉鱼心中一颤:“陛下?”

“这个世界上,我最没办法应付的人就是你了。”赫奕说着,苦笑了起来,“你落难,我只好去救;你要淋雨,我只好跟着;你说你是江晚衣的师妹,我只好信着;你说你是璧国的妃子,我只好看着……小虞,这样拿你最无可奈何的我,又会对你做什么呢?”说罢转身,慢慢地退回到外厅。

姜沉鱼心中一紧,仿佛有某一部分自己,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一般,然后啪地落地,摔个粉碎。

“陛下,沉鱼失言,请陛下见谅!”

赫奕却似没有听见她的道歉一般,忽道:“我要走了。”

“陛下,我……我还没有还你钱……”

“我不要钱。”说话间,赫奕已走到门前,伸出双手就要开门。

姜沉鱼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冲出去压住他开门的手:“陛下……”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赫奕反手,一下子将她按在了门上,紧跟着,温热的身躯覆上来,就那样,将她抱住了。

抬头,是他炯炯有神、野火燎原般的目光。

低头,是自他身上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的热度,和一种独属于男子的气息。

姜沉鱼又是紧张又是窘迫,却又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赫奕,目光里充满了慌乱。

赫奕一只手扣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摸上了她的脸颊,动作颤悸却温柔,声音低迷而悲凉:“姜、沉、鱼……原来,你在这里……”

“陛下?”

“这么多年,朕见过无数女子。比你美丽的,比你聪明的,比你善良的,比你坚强的……也不是没有,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令我如此难忘?仿佛是上天知道朕想要什么,然后把每一个朕喜欢的细节,一点点地拼凑起来,造就了一个你。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我寻觅了如此之久,原来……你在这里。”

姜沉鱼只觉嘴唇干涩,再也说不出话来。

赫奕的眉眼,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来,越发魅惑,眼瞳深深,几乎要将人的灵魂也吸进去一般,只怕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在面对这样一个男子时,还能不沉沦吧?更何况,他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每一个音调,都具备着震撼心灵的强大力量:“可是……为什么你,偏偏会是姜、沉、鱼呢?璧国右相姜氏的小女,淇奥侯曾经的未婚妻,璧国君王的妃子……每一个身份,都将你拉得离我更远,仿若高山雪莲,可远观而不可亲近,可碰及而不可拥有……让朕……这么这么的……难受。”

阳光沿着窗沿一格格地行走,将二人的影子拖拉在地上,缠绕交叠,仿佛宿命早已写好的一道羁绊,扭曲着书写在缘分的纸张上。

“你把朕送你的三枚烟花全部用掉的时候,朕虽然不舍,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心想着也好,就这样断个干净,也省得日后挂念。然而,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叫小虞的女子却像是烙在了朕的脑海里,在每个晨起夜梦抬眼弯身四季翻滚白发悄生的小间隙里,翩然而至,令朕无可抵抗,也无处可逃?”

赫奕的手指因激动而扣得紧了些,疼痛的感觉从肩膀上传过来,逐渐蔓延到了全身,姜沉鱼不能动、不能想、不能言。

“朕不知道为什么要一次次地跑来璧国,自欺欺人地说着因为璧国有买卖要做;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素未谋面的璧王那么厌恶,在最嫉妒的时候,朕都恨不得干脆出兵算了,把璧国打下来算了……而后,朕又知道原来你心中的那个人,不是昭尹,竟是姬婴。所以,当姬婴死掉的消息传来时,不得不说,朕心里除了惋惜之外还有那么点儿窃喜。再后来,收到你的求助信的那一刻,朕欢喜地在拆信时手都在抖……姜、沉、鱼,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朕都会帮;不是每笔买卖,朕都会做;不是每个交易,朕都会紧张;也不是每笔债,朕都会亲自来收!”

他的手指一松,放开了她,紧跟着,压在她身上的身躯也挪开了。

新鲜的空气顿时涌进鼻息,压制她的力量消失了,但姜沉鱼依旧紧贴着门,无法动弹。她只能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不能动,不能想,不能言。

赫奕深吸口气,声音平静了下来:“你听好了——朕不要钱。下一次,如果你想要朕来收债,记得要准备好朕想要的东西。”说罢,将她轻轻地往一旁拉了拉,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姜沉鱼的双腿一软,沿着门壁滑到在地。颤悸的感觉这才从脚底升起,很快涌遍了全身,她抱住自己,抖个不停。

一直守在门外的怀瑾望着赫奕离去的背影,再转头看着屋内的姜沉鱼,很识趣地什么话都没问,只是取了件披风上前轻轻披在了她身上,柔声道:“娘娘,我们该回宫了。”

姜沉鱼僵硬地点了下头。

怀瑾搀扶她站起来,走出雅舍。早有马车在院外等候,因为此行是秘密出宫的缘故,她们坐的乃是薛采的马车。两人上了车,车夫朱龙驭动马匹,飞快奔回了皇宫。

到得宫内,姜沉鱼刚下马车,就看见薛采手里抱着一大卷的案卷,似乎是刚好路过,又似乎是等候已久,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瞪着她。

姜沉鱼强行压下那些缠绕在心底久久不散的紊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道:“怎么了?”

薛采瞪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开口道:“七子已在堂中等候。”顿一顿,又加了一句,“你回来得太晚了!”

当姜沉鱼走进百言堂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除了七子和薛采外,还有一人。

那人束着方巾,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袍,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因此,姜沉鱼第一眼还没认出是谁,再看一眼后,就吃了一大惊:“颐非?”

眼前这个朴素到不能再朴素、儒雅到不能再儒雅的文士,竟然是那个成天穿着花里胡哨的华衣,言行举止流里流气的程三皇子!姜沉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她更不敢相信的是——这家伙,居然就出现在了璧国的皇宫,自己的书房里!

“谁、谁带他来的?”其实话一问出口,她就知道了答案——除了薛采,有谁敢不经她同意就往宫里带人?

而薛采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眼皮一翻,淡淡道:“我。”

“你……”姜沉鱼根本拿他没办法,就转身望向颐非,“你居然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

颐非嘻嘻一笑,站起来行了个礼,又恢复成她所熟悉的滑头模样,摇头晃脑道:“小王要纠正娘娘三点。第一,所谓的光明正大,回娘娘,小王是偷偷进来的,可以说除了此地众人,再无第十人知道如今我身在璧国的皇宫,所以娘娘可以放心了。”

姜沉鱼冷哼了一声。

“第二,小王没什么敢与不敢的事情。既然璧王都敢对淇奥侯下手然后再把罪名栽赃给小王,小王为了澄清自己的清白,当然只能来此地讨还公道。”

姜沉鱼的冷哼转成了轻叹。当日在回城,卫玉衡一方面设计陷害姬婴,一方面栽赃给颐非,但颐非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人物?当卫玉衡事后带着官兵前往他的房间时,他早已不知所踪。不过如此一来也没关系,就拟了个“程三皇子害死淇奥侯,然后畏罪潜逃”的借口上报朝廷,因此,在百姓那里,都将颐非当成了罪大恶极的凶手,此后昭尹也装模作样地下旨追缉颐非,但因为始终找不到其人,时间一久,再加上姜沉鱼接手了政权,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万万没想到,这个神秘消失的人物竟然又出现了,而且送死般的竟敢往璧国的皇宫里进,这次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又是什么药?

不过,心里虽然对此百般不解,但因为“颐非是由薛采带来的”这么一个事实,所以莫名地心安,倒也不是那么惊惧了。

而这时,颐非又道:“第三,小王想来想去,也只能来这里了。燕和宜都是那贱人的同盟国,我若出现在他们境内,不到三天,估计就被抓住送回程国了。只有一直对外宣称与小王势不两立的璧国,稍稍还安全点,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更何况如今璧国掌权的是皇后……怎么说咱们都是相识一场,皇后肯定不会舍得让清白无辜的小王备受冤屈地去送死的不是么?”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就往姜沉鱼身上靠了过去。

姜沉鱼刚想躲开,一只手伸过来,揪住颐非的腰带,一扯,腰带散了。

手的主人薛采冷冷地说了一句:“裤子要掉了。”

颐非一阵手忙脚乱,最后提着裤子苦笑道:“我知道咱们感情好,但也不用一见面就坦诚相见吧?”

姜沉鱼扑哧一笑,微微别过脸去。

薛采把腰带递还给了颐非:“少废话,坐下,等着,然后,签字。”

“签什么字?”姜沉鱼好奇。

褐子连忙将一卷纸张呈到她面前。姜沉鱼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份契约书,里面写的是非常时期,璧国暂时收容程三皇子,他日颐非复国之际,需将多少多少土地割让给璧国,还要上贡多少多少钱财……

一条一条,总共罗列了二十七条之多。

条件之苛刻,令得姜沉鱼都为之震惊:“这么丧权辱国的条约你也签?”

颐非露出总算找到了救命稻草的表情,把脸一垮,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所以求娘娘通融通融看在咱俩的交情上少要一些……”

姜沉鱼平静地合上契约,平静地递还给了褐子,平静地说道:“再加十条。”

姜沉鱼是笑着回寝宫的。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颐非当时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以至于到后来,跟在她身后的薛采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道:“就算你多要了三个市舶提举司,也不至于这么得意忘形吧?”

姜沉鱼回头斜瞥他一眼,收了笑道:“我还没有追究你先斩后奏,擅自做主把颐非这个烫手的山芋请进门,你反倒挑起我的理来了?”

薛采的眼角开始抽搐。

姜沉鱼睨着他:“怎么?没话说了?”

薛采咬牙道:“我倒是想说,但某人从一大早起就消失不见,去处理所谓的‘要紧’事去了,直到此刻才回来,我哪有机会提前说?”

“颐非总不可能今天才进的帝都吧,你早就与他有所联系,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薛采露出淡漠的表情,负起了双手,悠然道:“你会在事情没有确切的把握之前就到处宣扬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最后还是姜沉鱼先移开目光:“哀家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薛采的反应是讥讽一笑。

姜沉鱼忽又侧头问道:“你打算如何安置颐非?总不能真的把他藏在宫里头吧?”

薛采慢吞吞道:“翰林本是八智。”

“然后?”

“如今百言堂却只剩下了七子。当初皇上之所以只选七人,是因为把你也算作了一个。”

“然后?”

“如今你成了皇后,自然不能再与他们相提并论。所以,七子还是不完整。”

“然后?”

薛采终于不再拐弯,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出了关键之句:“颐非可以当花子。”

姜沉鱼“扑哧”一声:“花子……哈哈哈哈,真亏你想得出来,哈哈……”

薛采却没有笑,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姜沉鱼笑吟吟道:“原来你也这么喜欢八这个数字,凡事都要往上凑。对了,听说你是八月初八生日的,所以现在已经算是八岁了?”

薛采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用一种僵硬的声音回答:“我不喜欢八。”他之前虽然也皱眉沉脸,但多少带了点儿故意跟姜沉鱼做对的样子,此刻这么一变脸,姜沉鱼立刻敏锐地察觉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但姜沉鱼立刻就不笑了,正色道:“物尽其用,你说得对。不过,他毕竟是程国人,有很多咱们自己内部的事情,还是不能让他知道的。这样吧,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去调查姬忽的下落吧。”

薛采默默地看了她几眼,然后躬身道:“遵旨。”

姜沉鱼原本好不容易欢快点儿的心情,因为说到了姬忽而变得再次沉重了起来。四个月了。自她从昭尹那儿夺取了政权之后,就在四处寻找姬忽的下落,但姬忽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丝毫线索。有时候姜沉鱼忍不住会怀疑也许自己是受了昭尹的误导,事实的真相应该就是她之前猜测的其人已死,但事后根据崔管家的指证,她在凤栖湖所见的那个操桨的女子,容貌模样,的确是姬忽无疑。

姬忽去哪儿了?

一日不找到此人,她就一日不能踏实。

而如今,薛采又收留了颐非。为了避免这个从来就不安分的皇子在这段时间里节外生枝,一方面固然是要就近看着,不让他出事;一方面也不能让他闲着,得给他找点儿事做。希望他能用他那个稀奇古怪与旁人不同的脑袋想些好主意出来,没准儿真能歪打正着找到姬忽。

姜沉鱼一边头大如斗地思考着,一边下意识地行走,等她想通了理顺了,一抬头——啊?怎么到这里来了?

置身处乃是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也就是凤栖湖的源头,昭尹就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湖边还残留着几间破旧的小屋。如今,已经更换了新的主人。

春日里的阳光煦暖明丽,夕阳艳红,映得整个湖面也通红通红。原本荒芜的土地,此刻井然有序地栽种着各种鲜花,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美如诗画。

一人坐在木制的轮椅上,正在给花浇水,另一人站在他身后,偶尔帮一把。

这一幕落到姜沉鱼眼底,就多了几分暖意。

她走了过去,轻唤道:“师走。”

浇水的人回头,正是师走。而站在他身后的人,则是田九。

师走看见她,便放下水壶,转动轮椅迎了过来,纵然只剩下了一只手,但动作依旧很灵活。反倒是他身后的田九,表情明显一僵,默默地行了个礼后就转身进了屋子。

师走露出欢喜的表情道:“主人怎么来了?”

“你这段日子在这里,过得还好么?”

“嗯。”师走满含感情地注视着周围的鲜花,“今天又有两株蔷薇开花了。”

“那么……你哥哥,他还好么?”姜沉鱼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师走看出她的真实想法,笑了笑:“哥哥他……还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过,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想通的。因为,是主人给了我们新生。能这样地种种花吹吹风,再和兄长聊聊天——这种日子,我曾经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样。”

姜沉鱼的心在暗暗叹息。

江晚衣高明的医术,虽然保住了师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断的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以及挖走的一只眼珠,却是永远地回不来了。如今在宫中开辟出这么一个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对他的感恩以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牵制田九。

她当日用师走支走田九,当田九回来,发现昭尹已经变成一个废人时,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她永远不会忘记……

田九没为昭尹报仇对她动手,她已经非常感激了,哪还奢望他能够转投自己旗下?其实……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据朱龙说,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还高,而且智谋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不是么?

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姜沉鱼摇了摇头,挥开那种惋惜失落的情绪,走过去很认真地欣赏了师走所种的花:“好漂亮……”

“是啊,只要好好对待它们,它们就会回赠给你最美丽的风景。而当你看着这样的风景时,就会觉得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变成了云淡风轻的往事。”

姜沉鱼注视着师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与当初跟着自己出使程国的那个暗卫,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那时候的师走,脑子里只有任务,除了命令,万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现在的师走,看得见蔚蓝的天,碧绿的湖,和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个打打杀杀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经彻彻底底地远离他了。

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肯不肯用两条腿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代价去换取这样平静的生活?姜沉鱼心中,久久没有答案。

她毕竟不是师走。

师走无父无母,除了哥哥再无别的亲人。所以,放下那个世界对他来说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牵挂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你睡得不好么?”师走忽然如此问道。

姜沉鱼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脸:“很明显?”

“嗯。”师走推动轮椅朝凤栖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离,凝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主人,你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快乐的事情。看着一朵花开,看着雨水滴下来,看着日出日落,看着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如果我们不是生而为人,就领略不到这些美好的东西,所以,已经被上天恩赐了这种幸福的我们,应该多笑一笑。”师走说到这里,转动轮椅朝向了姜沉鱼,用无比真挚的声音道,“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姜沉鱼扯动唇角,有点艰难,但却非常认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师走也就笑了:“不是很容易么?”

姜沉鱼迎着从湖面上吹来的风,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悠悠地吁出去,然后睁开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郁之气仿佛也跟着这两次微笑而消退了,余留下来的,是对这美好风景产生的愉悦感。

“师走,我知道刚才为什么我的脚会自动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师走望着她,用一只眼睛望着她,用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现在却最清澈的一只眼睛望着她,最后微微一笑:“主人以后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请来这里。我已经帮不上主人什么忙了,但是,我这里有很好看的花,还有一对完好的耳朵。”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师走,当日昭尹随便赐派给她的暗卫,在程国,他们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为了保护她,他变成了残废,然而此刻,他坐在那里,表情柔和,语音恬淡,虽然荏弱,却显得好生强大。

他竟成了她最温暖与放松的一处心灵港湾。

这样的缘分,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