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回到了通灵人协会的阅览室。我想再看一下塞利娜的故事,再研究一下彼得·奎克那张让人不安的画像,再看看橱柜里的铸型。我发现,那里与我上次来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架子、蜡具以及石膏做的四肢覆上了一层灰尘而已。
正当我看着柜子里的东西时,希瑟先生走了过来。今天他穿了一双土耳其凉鞋,翻领上别了一朵花。他说,他和基斯林布里小姐都觉得我肯定会再来。“真高兴再次见到您,”他眯缝着眼看我,“怎么啦?您的神色好凝重!我想,我们的展品引起您的深思了。这是好事。不过它们不应该让您皱眉啊,普赖尔小姐,它们应该让您微笑才是。”
我微微一笑,他也笑了。他的眼神更加清澈、和蔼了。阅览室里没有别的读者,我们站着攀谈了近一个小时。我问,他把自己叫作通灵人有多久了?他为什么会成为通灵人呢?
他说:“我的兄弟先加入的。我觉得他容易轻信他人,才会去相信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他说他可以看见我们在天堂的父母,他们看着我们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他真是信口雌黄。”
我问,什么转变了他的想法?他犹豫片刻,回答说是他兄弟的死。我立刻为提了他的伤心事而道歉,他摇摇头,几乎是笑着说:“不,您完全不必这么讲,尤其是在这里,您不需要这样想。他去世一个月后,就回来找我了。他回来拥抱了我。他对我,就像您现在对我一样真实,他比在世时健康,身上所有疾病的印记都悄然消失无踪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认为那不过是幻象。后来迹象越来越多,我还是坚持寻找其他的解释。回头想想,一个人固执的时候,能找多少借口啊!但最后,我看清了。现在,我兄弟是我最亲的伙伴。”
我说:“您能感知到您身边的幽灵吗?”啊,他说,他们来的时候,他就能感知到。他没有灵媒那样强大的能力。“我只能抓到一些踪迹……拿丁尼生先生的话讲,就是‘一些火花、一些神秘的暗示’,但我看不到全部的景象,运气好的话,我能听到一些简单的曲调。普赖尔小姐,有的人能听到交响乐。”
我问,要意识到幽灵的存在……
“只要见过他们一次,就无法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了。”他笑道,“但是,直面他们,也是怪可怕的。”他交叉双臂,给我举了个有趣的例子。他请我想象一下,英格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患了某种眼疾,导致他们看不清某些颜色,比方说,红色。假如我也患有这个疾病,我驾着马车,穿越伦敦,看见蓝色的天空、黄色的花朵,会觉得这个世界风景怡人。但我不知道的是,眼疾使得我看不见世界的一些部分,当那些特别的人说,还有别的更美妙的色彩,我会觉得他们疯了。我的朋友都同意我,报纸也和我观点一致,每样读物都站在我的一边,说那些人是疯子。《潘趣》甚至画卡通画来嘲讽那些人的愚蠢!我会欣然翻阅漫画,深有同感。
“但是,”他继续说,“一天早上,你醒来后发现眼睛自我纠正了。现在你看得见红邮筒,看得见红唇,看得见罂粟花、樱桃和看门人的背心了。你看得见所有美妙绝伦的红色——深红、猩红、宝石红色、朱红、肉粉红、玫瑰红……起先,你会出于惊讶和害怕想蒙住双眼。但慢慢地,你愿意去看,还会把新发现告诉亲朋好友。他们嘲笑你,说你异想天开,让你去看外科医生或专治脑部疾病的大夫。认识到这些曼妙的红色的存在,是非常困难的。但是,普赖尔小姐,您跟我说说,见过一次红色以后,您还受得了自己只看得到蓝色、黄色和绿色吗?”
他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陷入了沉思。末了,我说:“如果一个人真像您说的那样,”我心里想的当然是塞利娜,“如果她真的能看见猩红色,她应该怎么做呢?”
“她必须寻找那些和她一样的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会为她指路,帮助她远离危险……”
他说,灵媒是一项非常严肃的工作。人们对于灵媒知之甚少。我心里想的这个人,她让自己臣服于身体与思想的变化,经引导来到另一个世界的门口,受邀看上一眼那一头的景象。“英明的指引者”会在那里给予她帮助,但也会有“野蛮、纠缠不休的幽灵”。那些幽灵常常看上去魅力非凡、心地善良,但其实只会为了私欲利用她。他们让她牵线搭桥,以便重拾遗落人间的财富,以及那些他们望穿秋水的东西……
我问,她如何保护自己不被恶灵所伤?他说,她必须在择友时分外当心,“多少年轻的女灵媒,因为能力使用不当,陷入绝望与疯狂!她们可能会被请去招魂,但仅仅是为了娱乐大众,碰上这种情况,她们万万是不能同意的。人们很可能会请她们在一些未加保护措施的众人聚集的场所,频率过高地举办降神会,那只会让她们精疲力竭、腐化堕落。人们让她们一个人待着,普赖尔小姐,这对于她们运用能力来说,是最不妥的。一次,我的医院牧师朋友带我去见一个年轻人,可以说是一个绅士。他被发现时脖颈上有一个大口子,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对我的牧师朋友坦白,他是一个被动书写者——您听说过这个词吗?他一个轻率的友人让他备好笔和纸,坐等幽灵捎信,再由手臂自动地在纸上写字……”
希瑟先生说,那是一种典型的通灵技能。他说我会发现不少灵媒都在合理范围内运用过这个技法。但是,年轻人的做法一点也不合理。一开始,他在夜里独自一人等待接收灵界的讯息,慢慢地,他发现讯息来得越来越迅疾,甚至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的手在床罩上不由自主地扭动,逼他拿笔写字——写在纸上,墙上,甚至是自己的皮肤上!他一直写,写到手指流血。一开始,他以为这些讯息是他死去的亲人捎来的,“但您要清楚,没有一个善灵会这样欺负灵媒,让他往死里写的,是恶灵所为。”
幽灵最后以一种最骇人的形式向年轻人展露了自己,希瑟先生说,它显出蟾蜍的模样,“在这里侵入他的身体,”他轻轻碰了下肩膀,“在脖颈的关节处。一旦低贱的幽灵侵入他的身体,就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普赖尔小姐,它要他做一系列耸人听闻的事情,年轻人却无力反抗……”
他说,这是真正的折磨。最后,幽灵凑在他的耳边,让他拿刀片割下自己的指头。年轻人拿了刀片,没割手指,但划伤了脖子。“您瞧,他想把这幽灵放出来。他们把他送进医院,捡回一条命。但那缠人的幽灵还是掌控着他,他旧习难改,被诊断为精神错乱,关进了疯人院。可怜的人哪!如果他能去寻找一下他的同类,听取他们的建议,他的人生也不会那么凄惨了!”
我记得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还似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猜到了我心里想的是塞利娜·道斯,毕竟我对她作为灵媒的最后一段时光兴趣颇浓。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希望我先开口,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基斯林布里小姐突然敲了阅览室的门,让希瑟先生出来。他说:“马上就来,基斯林布里小姐!”他搭着我的手臂,轻声说,“我希望我们能进一步聊聊。您看呢?希望您能再来,好吗?如果我手头事情不多,就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吧。”
我也很遗憾不能继续聊下去。我很想听听他是怎么看待塞利娜的。我很想知道,她在被迫看见了这些鲜红的东西以后,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知道她很害怕,但她也跟我说过,她是幸运的,她曾有英明的朋友来指引她,为她带来天赋,帮她塑造能力,让她成为特别的那一个。
我想她是相信他们的。但是,她又拥有谁呢?她有一个小姨,但已撒手人寰,她有西德纳姆的布林克太太,但布林克太太总让陌生人来见她,让她坐在一道门帘后,被天鹅绒的颈圈及绳索系着,为了能见自己的母亲,把她看得紧紧的,但也让彼得·奎克找到了她。
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害她被关在米尔班克?或者,他唆使她做了什么?
现在还有谁在那儿保护她呢?她有哈克斯比小姐、里德利小姐、克雷文小姐。整个监狱里,除了和蔼的杰尔夫太太外,没有一个人对她好。
我听见希瑟先生、基斯林布里小姐,以及另一个访客在门外的说话声,但阅览室的门紧闭,没有人进来。我站在装着幽灵铸型的橱柜边,再次弯腰研究起来。彼得·奎克的手还是放在最底层的架子上,平钝的手指、肿胀的拇指离玻璃门很近。上次看见这只手,觉得很真。今天,我做了一件上次没有做的事。我走到橱柜侧边,从那里观察它。我看见模型干净地终止在手腕的骨头处,里面完全是真空的。泛黄的蜡具表面,皱痕、掌纹、关节凹陷处清晰可见。
过去,我只是把它看作一只手,一只实在的手,但现在,它似乎更像是个手套。仿佛它刚才还套在手上,手指刚刚抽走,余温犹存……这个想法突然让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变得十分悚然,我赶紧离开回家。
现在,斯蒂芬还在,我听得见他和母亲说话的声音。他嗓门很大,很暴躁。他说本来明天有个案子要上庭,结果客户逃到法国去了,警察也没法追。斯蒂芬必须放弃案子,也拿不到佣金——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还要大声。
为什么男人的声音可以那么清晰,女人的却总是被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