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雨水的充沛让河水丰腴,却也因此让人难以逾越。
离我发誓不再回去的家,只有咫尺之遥,我却在一块平滑的卵石上静坐着,卷起牛仔裤脚,我的脚趾在冰冷的河水里打圈,心想最近的雨水充足,河水又涨了不少。
在我们家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或许我也能和父亲和好。我想,这六年里应该发生了许多改变,或许就像俗语说的那样,距离产生美,或许他能爱我多一点。或许我的归乡会像电影里的浪子一样:父亲用温暖的拥抱迎接我,我们冰释前嫌,为种种过往和遗憾而感动落泪。
或许,或许,或许。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心中默念,脚底在水底碰到一根被青苔包裹着的光滑树枝。
“妈妈,你在笑什么?”
伊莎贝拉的声音把我惊醒,五岁大的女儿眼中的微笑,实则苦笑,但是我没有更正她。“宝贝,没什么。”
她朝着河里扔了块小石子,砸偏了,“你刚才是这么笑的——”她咧开嘴笑,露出牙齿。
轻轻地,我捏了下她的脸颊。
“妈妈,你很漂亮。”
“谢谢,宝贝,你也很漂亮。”
“嗯,我的确挺漂亮。”
我露出了微笑,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让我觉得幸福。
“妈妈,为什么我们开车到这里,不直接去阿帕家呢?”
“阿帕”是她的儿语,代替外公和外婆。我应该早点纠正她的,但是我觉得这个儿语很可爱,再说了,她很快就会长大,不用我教,就会慢慢改掉儿语了。我想,还有很多方面,慢慢地,她都不会再需要我了。
这个念头让我顿时觉得悲伤,然而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在女儿面前哭泣,我怎么可能将这些压在女儿瘦弱的肩膀上呢。我的生活里多有不如意,但是至少,至少我仍然可以保护她。而这就是最重要的。
“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来这里想心事,如果将来某一天你也需要独处,你也可以来这里。”说完,我深呼了一口气,有股熟悉的气味——混杂着湿漉漉的树叶、松果和泥土,我打量着四周,树林依然如故,传来我熟悉的声响,这里真的没变。这份熟悉感,也是我深爱此地的原因,尤其现在。
我有半辈子时间都在这块石头上度过,琢磨着这个世界,母亲的早逝,父亲的冷漠,男朋友大卫的忽冷忽热。也就是在这里,我和上帝对话,哀求他不要带走母亲,母亲去世后,我大声责备上帝的无情。
伊莎贝拉用单脚跳来跳去,“妈妈,你在这里都会想什么呢?”
我用脚趾拨了下河水,水滴顺着脚面掠过粉色的脚趾甲,“嗯,在我小时候,我会琢磨怎么捉青蛙和蟋蟀,还会幻想着有一天能找到一个最好的朋友分享我的秘密。”
“那你找到了吗?”她的鬈发里掉进了一根松针。
我心里的爱似乎要满溢,“我找到了,亲爱的,是你。”
她露出纯真的笑容,把松针从头发里取了出来,盯着看了一会儿,扔进了河里。我用双手掬起一汪水,看着水从指缝间缓缓流去,就像我刚离开的生活一样——单身公寓冷冷清清,刚入职场努力摸索,还有虚情假意的同事。所有的这些,都没有了,感觉那么遥远,好似从未存在过。
女儿斜眼看着我,“妈妈,我想走了。”
树林越发安静,我只能听到手表的滴答声,催促着我。于是我站起身来,鼓励自己,一切都会没事。为了伊莎贝拉,我能做到。我抬起脚,湿漉漉地穿上人字拖,用手拍掉裤子上的灰尘。
牵着伊莎贝拉胖乎乎的小手,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我们向门前走去。
熟悉的家映入眼帘,尖尖的栅栏上绕着牵牛花,我将伊莎贝拉的手攥得更紧,更像是一个紧张的孩子。
我一只手按在胸前,停下来打量眼前的一切,这才意识到童年的这个家是多么美丽,而我内心其实是如此强烈地想念这里。我记得曾经多少次光着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跳进后院池塘玩耍,在这一刻,我心里满溢着喜悦。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台阶底下的污泥,我曾经无数次因父亲的话而伤心,躲在门廊底下,想到这里,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伊莎贝拉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我,鼓励着我继续向前走。被记忆尘封的往事,我在这里度过的无数个夏日,被空气里弥漫的玫瑰香气唤醒,内心的挣扎像一面高大的浪,迎面而来,像要将我淹没。
如果父亲不肯见我怎么办?或者他不肯承认伊莎贝拉?佩格婆婆应该会喜欢伊莎贝拉,但是父亲会吗?我知道他不肯接受我,但是伊莎贝拉这么可爱的孩子,也许能融化他的心。
走上第二段台阶,我停下来回头看走过来的路,突然有想放弃的念头,而伊莎贝拉一蹦一跳,迫不及待地想往前冲。
等我们走到了门廊,我蹲下来,对她说:“你准备好见你的外公和曾祖母了吗?”
她那像枫糖浆般的眼睛里,装满期待,不用说我也明白,她接着说:“简有一个阿帕,纳特利有一个阿帕,卡特呢,有两个,还有……”她歪头望着我,像是在问,“还要继续举例吗?”
“我懂你的意思。”我直起身,伸出手正要去敲门,伊莎贝拉已经等不及地敲了下门,她不耐烦地原地踏了几步,又要伸手去敲门。
我抓住她的小手说:“别这么着急。”
有人来了,挂在门上的花环摇摆了两下,嘎吱一声,大门打开了。
一个年迈的女人站在我们面前,满头的灰发被优雅地盘了起来,鼻孔里插着氧气管,粗糙的皮肤上布满皱纹,她有着浓密的眉毛,嘴唇乌紫,全身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花香。
伊莎贝拉吓呆了,我露出灿烂的微笑,“你好,佩格婆婆。”
我的祖母朝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然后低下头看她的曾孙女,“你一定是贝拉吧。”
伊莎贝拉张大了嘴巴,发出了一声尖叫。不知当时谁是最受惊吓的人,是被曾祖母吓了一跳的伊莎贝拉,是伊莎贝拉害怕的佩格婆婆,还是目睹曾孙女和曾祖母初次滑稽见面的我?
佩格婆婆突然大笑起来,夹杂着咳嗽,祖母患有肺气肿,伊莎贝拉身体微微向后倾,好像是怕佩格婆婆的氧气瓶爆炸一样。
我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都顺着脸颊流下来,这情景似乎抚慰了伊莎贝拉,很快,她也傻笑了起来。
“小姑娘,我现在看起来是很吓人,但是几年前,我可是和你一样漂亮呀。”祖母自我嘲讽着说。
伊莎贝拉试探性地望望我,不知道祖母是不是在开玩笑。我朝她点了点头。
佩格婆婆挑起半边眉毛,说:“小不点好像不相信我。”
我喘着气,擦去眼角的眼泪:“我也不太相信。”我朝她眨了眨眼,怕语气太重,我当然知道她年轻时是漂亮的,家里的照片我都看过,即使这么多年后的今天,经历时间和烟草的摧残,她仍然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女人。
祖母假装生我的气,脸上皱纹更加明显,“詹纳薇•佩琪•卢卡斯,你还是个小屁孩。”
倾身朝前,我用全部身心拥抱佩格婆婆,“奶奶,我想你。”
“詹妮,我也想你,你离开太久了。”她把我紧紧拥住,然后把我慢慢放开,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但是眼泪却固执地留在眼眶里。她扫了眼门廊,问道:“你的行李呢?”
“在车里,我一会儿就去拿。”
瞄了眼我身后空荡荡的车道,“你把车停在小河前面了,我没猜错吧?”
我点了点头。
祖母皱纹密布的双眼透出理解的眼神,谁都没有祖母更能理解我对自然的渴望,她向后退了一步,招呼着我们进屋去。
一走进父亲的家,我的心又一次跳到了嗓子眼。我带着伊莎贝拉走过门厅,匆忙地扫了眼客厅,找寻他的身影。屋子里很温馨,实木地板上铺着编织毛毯,蕾丝边的桌布上放着插满鲜花的花瓶,这些都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还有那种莫名的冷飕飕的感觉,这和冷气毫无关系。
“阿帕,这里真漂亮!”
佩格婆婆关上我们身后的门,转过身来问我:“这孩子刚才喊我什么?”
“阿帕,是她自己发明的词,意思是外婆,”我清了清嗓子,“和外公。”
祖母摇了摇头,望着我的女儿,“以后叫我佩格婆婆,知道了吗?”
伊莎贝拉没做声,自个儿走到壁炉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壁炉上方挂着的一副画像。画像里的女人侧坐在一匹白马马鞍上,一头栗色鬈发垂于纤细的腰间。画里我的母亲凝视着我,略带悲伤的笑容令人疼惜。
伊莎贝拉凑近看了又看,就差没踩到壁炉里去。
“妈妈,这画是你。”
佩格婆婆把氧气筒拖到伊莎贝拉身边,说道:“那是你妈妈的妈妈,她俩长得很像,对不对?”
伊莎贝拉点点头。
“她在你出生前便去世了。”
随之而来的是那熟悉的心痛,母亲弥留之际的回忆,硬生生地浮现眼前,在这个屋子里的愉快回忆,也被挤开。
伊莎贝拉用手抠着T恤上的亮片,问道:“人死了之后会去哪儿?”
我警觉地看了眼祖母,说:“乖啦。”我现在没有力气向她解释生与死,我问祖母:“爸爸在哪里?”
佩格婆婆松下肩膀,“他在楼上。”
“你和他说我要回来的时候,他什么反应?”我用手玩弄着辫子,屏住呼吸等待外婆的回答。
“你知道他的,他……”还没说完,祖母朝厨房走去,我们也跟了过去。她厚重的橡胶鞋底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接着,她走向后门,将蕾丝窗帘拉到一侧,向后面的池塘张望。
伊莎贝拉从桌子上拿起白色蜡烛,掀开了盖子,释放出一阵浓郁的香草味。
那香味甜到发腻,我皱起鼻子觉得一阵恶心,我从伊莎贝拉手里拿过盖子,重新盖上蜡烛。
“你没有完全告诉他,对吗?”
“我告诉他当外公了。”
“就这些?”
祖母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当然了,作为一个母亲,我怎么开口,告诉自己的儿子……”
“贝拉?”我故意打断祖母的话,担心如果她继续说下去,贝拉会提出让我措手不及的问题。
伊莎贝拉转着头,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祖母。
“贝拉,你能找到甜豆先生吗?”我的初衷是把话题从死亡转移开,可是突然想到那只猫可能早已过世,虽然伊莎贝拉就站在佩格婆婆身边,我压低了声音问道,“它是不是还……”
“活着?”祖母笑出声来,重新放下窗帘,她转过身面朝我,“那尊贵的固执先生还不肯兑现它第九条命呢。你再想转移话题,也不至于让你女儿去找那只可恶的怪物吧。”
伊莎贝拉立刻露出一脸警觉。
“别怕,不是怪兽,”我摸摸她的头,弄乱了她的鬈发,“只是只小猫。”
祖母干咳起来,她的皮肤有种淡淡的灰色。我摸了摸她的背,我讨厌她尼龙上衣的塑料质感。等她咳嗽渐渐停下来了之后,她抽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那个毛茸茸的小恶魔会抓伤贝拉的。”
“放心,贝拉找不到它的。”
“你错了,六年过去了,它现在又老又迟钝。”
想到万一伊莎贝拉要养那只虎斑猫做宠物,我就有些担心它会弄伤贝拉,我蹲下身去,“贝拉,去找甜豆先生,不过别靠得太近,那个坏脾气先生的爪子很尖,会把你抓伤哟。”
她保证会听我的话,然后立刻跑了出去。
佩格婆婆对我说:“她比你小时候胆子大多了。”
“谁说不是呢?!”小时候,我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贝拉截然相反,她觉得生活里的一切都是一缕缕阳光,让她温暖。无论我多次告诉她,不是所有的人都把她的喜好放在第一位,但她不肯相信。说到底,她爱着所有人所有事情,谁又会不爱她呢?
佩格婆婆调整了一下耳朵上的氧气管,“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爸爸呢?”
我走到炉子前面,提起烧水壶,壶里水很满,我把它放上灶头,打开煤气,啪的一声,点燃了火苗。
“我想先看看爸爸对伊莎贝拉的反应。”
“他当然会爱伊莎贝拉,她是你的一部分,也是你母亲的一部分。”
一种熟悉的感觉像匕首一样刺痛我的胸膛,时隔数年,这种感觉仍然如此强烈似乎要将我刺穿。“自从妈妈过世,他就没有爱过任何人任何事。”
“不能这么说,”她温柔地轻声低语,似乎这样便能改变事实。祖母从橱窗里拿出两个陶瓷水杯,“你父亲是个好人,詹妮。”
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我的心突然变得好沉重。“是个好人,不过有颗冷酷的心。”
她往两个杯子里各放了一勺茶,“失去心爱的人,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我双手交叉在胸前。
她避开我的眼神,“我知道,对你说这个很讽刺。”
“我也觉得。”
“如果你不喜欢他对待伊莎贝拉的方式,你会怎么做?”
正是这个问题,在过去两个星期里折磨着我,这是对我最重要的问题。
“我不是贝拉唯一的家长。”
“我想你是时候告诉我谁是她父亲了。”她提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正视她。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把手收了回去,“好像我猜不出来似的。”
我的脸在燃烧,我张开嘴想说出他的名字,但是堵在了嗓子眼——像是一道堤坝,那一头是五年来积攒的泪水。“我没有告诉过他。”
祖母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庞变得更加惨白,我几乎能听到她心碎的声音:“噢,詹妮。”
我活该得到她的蔑视,然后,她用双臂紧紧地抱着我的肩膀,用她柔软的胸膛,花香味的香水,和她的认可抚慰着我,我的全身感到释然。
“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女儿一边大声叫唤着,一边吧嗒吧嗒地跑过来。
佩格婆婆松开我,我们转向门口,等着伊莎贝拉出现,她出现了,手里挽着我的父亲。
父亲的卷曲短发比起以前,越发灰白。他的Polo衫整齐地塞在皱巴巴的裤子里,平坦的腹部上系着一条皮带。他冷静的表情,向来难以捉摸,让我猜测他在想什么,比让我读懂中文还难。
我的手指甲不自觉地扎进手掌心,我得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坐着了,当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他快速地打量了我一下,我也打量着他眼角的细纹,他是在努力挤出一些微笑吗?这微笑又代表什么呢?是自鸣得意我到底还是回家了,还是真的因为看见我而心生喜悦?还是他根本没有在微笑?
他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厨房窗户边,一只手放在眼前,朝后院四处张望。
佩格婆婆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他究竟在干什么?”
父亲转过身来,脸带一丝坏笑,“我在找天上有没有飞猪。”
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他在等着我们回应他的笑话。
我没有笑,呆坐在那里。
“我记得,你说过,除非母猪飞上天你才肯回家。”
我对自己承诺过这次回家不会反驳父亲,但是还是脱口而出:“我听得懂你的笑话,我没那么笨。”
没想到父亲不屑一顾地挥挥手,说:“六年杳无音讯,你终于肯让我见见我的外孙女了,你真是太贴心了。我想,你回来是因为没钱了吧?”
我的思绪回到我离家之后打回家的一通电话,我噙着泪水告诉父亲我怀孕的消息,父亲滔滔不绝地开始说教,关于不负责任的性生活带来的罪孽和后果,五分钟后,我一声不吭地挂掉了电话,之后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在那之后的两个礼拜,总有他的未接来电,我不想再被斥责,再也没有接过他的电话。安静了几个月后,他的号码再次出现,这一次我接起了电话,却发现电话那头是我的祖母,不是父亲,再也不是他了。
“你最擅长的就是自以为是。”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的初衷是想和他重归于好,可是我又重蹈覆辙和父亲顶嘴。
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被一阵刺耳的声音打断,水开了。佩格婆婆赶紧走去炉子边,把水壶移开。
父亲蹲下身去和伊莎贝拉说话:“小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望着左边,伊莎贝拉回答道:“我的爸爸?”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心里一惊,我和父亲的目光相遇,他那冰冷的眼神足以冻结整个海洋。
“他是你的外公。”最终,我回答了她。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举起她胖胖的手臂抱住他的肩膀。
父亲也抱住了伊莎贝拉,看到这一幕我终于松了口气。接着,父亲站起身来,但是我又无法辨认他的表情,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这个木然的表情经常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本来就很平整的皮带,说:“我刚才好像看到甜豆先生经过。”
伊莎贝拉伸出脑袋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父亲指指客厅,她没理睬,自个儿跑开了。
“她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谁?”父亲问我,我努力忍住不争气的眼泪,我无法开口和他谈论这些,父亲似乎也心知肚明。停顿了几秒后,他从墙上取下一串钥匙,瞪了我一眼,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