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一天,才女班昭因为写《汉书》要到皇家的东观藏书阁查资料,于是跟当时的皇帝,即东汉和帝刘肇打了声招呼。结果这一打招呼,刘肇给她找了个差使。
原来刘肇最近后宫闹家务,皇后阴氏嫉妒,和后宫妃嫔们闹得鸡犬不宁,令刘肇深为烦恼。听说班昭除了在写《汉书》之外,还有另一部关于如何做一个符合标准好女人的书《女诫》也正在撰写之中,于是问了一下大致的内容,觉得他的后妃们如果都被《女诫》洗脑之后,他老兄就可以左拥右抱,安枕无忧了。
班昭看在皇帝面子上,勉强应了下来,其实心中觉得很无聊。班昭出身名门,那位著名的西汉成帝班婕妤,就是班昭的祖姑母,班昭的父亲是史学家班彪,两个哥哥分别是史学家班固和“投笔从戎”的名将班超。后来因班彪班固先后去世,《汉书》还没有完全编成,而班昭主动请求让她来完成《汉书》的写作。
以女子之身,来参与史书的撰写,亘古未有,更何况是本朝汉家历史的书写,从这一点来说,班昭本身就是一个极具才华和自信的女子,“柔弱”一词与她无缘。能得到皇帝亲自点名将本朝历史交给她来书写,让本朝大儒马续、马融、玄学家郑玄等人拜在她的门下跪听教诲,出入公卿之门,班昭自己这一生的所作所为,也与她在《女诫》中所倡导的相去甚远。
班昭这一生才高望重、挥洒千秋、荣誉滚滚、恣意而行,她的丈夫曹世叔死后她没有再嫁,不为别的,只为雄飞已久,焉甘再度雌伏。当然她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方式,自然成为女儿们的榜样。然而班昭这一生经历世态炎凉,自己早已经修成金刚不坏之身。但是她却是修史的人,知道自有文字的历史以来,女性的地位一天天被扼制,她能够这样自在,是各方面的综合因素所造成的。丈夫的早亡、母族的强大、自己的才气还有足够的运气,才能使她可以这样潇洒一生。而她的女儿们没有她这份才气手段,想要学她这样任性妄为,却没有这个资本,只怕在这个社会里会处处碰壁甚至粉身碎骨。本着一颗慈母的心,班昭想着女儿们如今才不过十几岁,人生观还没有定型,企图用另一种极端的方式,矫枉过正地给她们重新洗脑,希望使她们可以扳回一点适应现实社会的心境来。于是,她用夸张的手法,写下了这本《女诫》。《女诫》对于班昭来说,那真是一个历史的误会,那原是个家庭特殊读本,怎么晓得后来成了千秋万代的必读书了。班昭若是知道后世竟然会把她这本书变成压制女性的凶器,一定要申告那些道学家盗用她的名义。
所以当班昭听到刘肇居然要她进宫教后妃们学习《女诫》时,只觉得可笑无比,但皇帝的面子不能驳,只好再加点要求说要她来教可以,内容由她来定,除了《女诫》之外,还要教天文地理经学历史等。
当然身为宫中后妃,最重要的职责是讨皇帝的欢心,这些妃嫔学生的心中恐怕更注重的是化妆的技巧、肌肤的护理、发型的梳理和衣服的搭配,又不是要考试升级,学这些天文历史做什么?老师马虎地教,学生敷衍地学,混过一段时间也就算了。但是班昭却没有想到,这次客座讲课的宫妃学生们中,却有一个不同一般的妃子,她就是刘肇的宠妃贵人邓绥。
邓绥是刘肇的新宠,正因为后宫有邓绥的存在,皇后阴氏才会恨得咬牙切齿,摔摔打打,弄得后宫鸡飞狗跳,令得刘肇焦头烂额,班昭才会被拖来紧急开办提高素质特训班的。
阴皇后跟邓绥说起来还是亲戚,阴皇后出身于光武帝刘秀之后阴丽华的家族,而邓绥的祖父是东汉开国功勋太傅邓禹,父亲邓训,母亲是阴丽华皇后的堂侄女。
阴丽华是著名的美女,当年光武帝刘秀在未做皇帝之前看到了阴丽华,惊为天人,说了这么一句名言:“做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想当年阴丽华凭着美貌和温柔,打败了出身豪族的皇后郭圣通而入主正宫,荫及家族。而今,刘肇的皇后阴氏和贵人邓绥,则都多少因遗传到了阴丽华的美貌而得宠。
阴皇后和邓绥同龄,在刘肇十四岁时,都作为六宫候选之人进入名单,不料此时正好邓绥的父亲忽然病故,邓绥守孝三年之后,才重新进入宫中。
就在这三年之中,阴氏已经以她的美貌和才华得宠于刘肇,阴氏和邓绥既属亲戚,深知邓绥的美貌和实力不在自己之下,若是进宫必是强敌,因此阴氏家族内外活动,赶在邓绥进宫之前让刘肇先封其为皇后了。
这对于邓绥及邓氏家族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邓绥的美貌,尤在阴氏之上,《后汉书》中说她入宫之时“姿颜姝丽,绝异于众,左右皆惊”,立刻把阴氏压了下去。而且邓绥从小早慧,据说她六岁就读史书,十二岁精通《诗经》、《论语》,喜欢看典籍,专门爱和兄长们进行学术辩论,对于针织女工等女孩子们应该学会的事却一点也不感兴趣,惹得她母亲发牢骚说“你想做女博士吗?”她的父亲邓训也从来不把她当成女儿看待,还喜欢和她一起商议事务。
因此,虽然晚了阴氏三年入宫,但是邓绥却仍然有着极为强烈的自信,自己是胜于阴氏的,就在邓绥入宫之前,甚至在邓氏家族中已经有了关于邓绥的一些奇怪传闻。
就在邓绥第一次被选入宫之前,邓绥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她以手抚天,还抬头饮用青天上的钟乳。这个怪梦立刻被解释成“帝尧曾梦攀天而上,商汤也曾梦登天而食,这是帝王之兆”。家中又找了相面人看她的面相,又被解释为“成汤之格,有主理天下之份”。不过古代这种释梦相面都出自本人发迹后的自我追述,真实性有些难料。但是入宫之前,邓绥的叔叔邓陔曾特地秘密地告诉她:“据说活千人者,子孙有封。你爹邓训当年修石臼河,救活数千人。所以我们家一定会降福的。”又说:“你祖父(邓禹)说过:‘吾将百万之众,未尝妄杀一人,其后世必有兴者。’”
背负着“振兴家族”、“帝王之相”这样的殷殷重托,和自小到大在家人宠爱和文章才华中养成的自信心,邓绥做着一国之母的美梦,踌躇满志地即将入宫,却在这个时候因为父丧而守孝三年,三年期满,等她再次准备入宫时,皇后之位已经属于阴氏了。
第一仗,她连照面都还没打,就已经输了。
邓绥进宫,很快就得到刘肇的宠爱。邓绥身材高挑举止温柔,和娇小而泼辣的阴后恰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皇帝老兄喜新不厌旧,左拥右抱甚是快乐。
但邓绥的烦恼也从此而来,阴后独宠三年,脾气已经随着地位一起上升,忽然横地来了个第三者,分走一半的爱情,如何能够不气?仗着人头熟地位高,明里暗里穿小鞋使绊子飞刀冷箭放了不少。后宫的美女们一来是多了竞争对手,二来是有皇后撑腰,也一齐排挤于她。可怜邓绥从小到大人见人夸,怎么忽然间站不是坐不是,总之是左右不是人,在皇宫中处境艰难。就算向刘肇哭诉,可她虽然身为刘肇的新宠,却也没有到了刘肇不管啥事都完全袒护她到底的程度。
邓绥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初初离开家庭,遇上这种职场欺负新人的环境,真是适应艰难痛苦不堪,甚至苦于无法表述,咽泪装欢,却正是在这个时候,遇上了班昭。
这时候班昭五十来岁了,邓绥的年纪正和她的女儿差不多大,但是温柔好学,远胜于她两个任性过头的女儿。她在后宫教学,大部分妃嫔包括阴后在内,基本上没什么心思放在学习上,唯有邓绥能够和她进行深入的沟通和交流,若不是身份有别,班昭险些要叹一声:“你简直比我的女儿更像是我的女儿。”
两人的感情,很快就沟通到可以交心的程度,班昭知道了邓绥的处境。当时纸张尚未发明,人们读书还要靠竹简,一本书可以堆上一间房子,能够看上一两本书的人已经是凤毛麟角,能够得班昭这样一个精通历朝历代宫廷争斗的史学家相助,对于邓绥来说,犹如在茫茫荒野中,是凭本能探索,还是手持最全备的装备一般的巨大差别。
当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班昭同样也给阴后上过课,可是两人硬是擦肩而过毫无缘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班昭对于邓绥的烦恼并没有给具体的指点,只是意味深长地把刘肇请自己入宫教学的目的说给她听,并把《女诫》这本书拿给她看。
书,人人会读,有人背死书而有人读活书,如果有人凭一本《易经》可以练成武功高手,那么自然邓绥也可以将《女诫》解读成后宫生存攻略。当邓绥知道刘肇曾经在看到《女诫》时感叹:“如果我的后宫人人都是遵守《女诫》的人该有多好!”那么没关系,符合刘肇先生审美标准的新一代《女诫》标兵将很快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后世,中国有一位叫寒山的和尚问一个叫拾得的和尚:“今有人侮我,冷我,笑我,藐视我,毁我,伤我,嫌恶恨我,诡谲欺我,则奈何?”拾得说:“子但忍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置他,冷眼观之,看他如何结局。”
同样,外国也有一个名叫耶稣的宗教宣扬者对他的门徒说:“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也送上去给他打吧!”
当然,初听到这种论断,会觉得很蠢而不可思议,但是真正领悟到这一点,你将获得巨大的成功。追随耶稣的信仰者已经遍布全世界,一个叫甘地的人成了印度国师,寒山拾得也成了千古高僧。
邓绥虽然没有这么大的成就,也许她领悟得还不够深远,但就以她所领悟到的那一点,已经足够她受用终身。对于邓绥来说,这并不难,她原本就是一个懂得克制的人。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祖母要亲自为她剪头发,由于老眼昏花,剪刀把小姑娘的额头弄伤了,可是小姑娘一声不吭,事后才说:“祖母因为爱怜才为我剪发,我如果哭喊,就会使祖母内疚伤心,因此我才忍住了。”这种善解人意的天赋,使她在成长过程中一直顺风顺水,倍受家人的宠爱。只不过这种自我克制体贴他人的行为,对亲人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但是面对一个对你有恶意甚至有过恶行的人来说,如果思想上没想通的话,真是很难表现出来的。
现在邓绥却已经想通了,也许她做不成圣人高僧,没办法将自己脱胎换骨成超脱的人,但是她既然可以把《女诫》当攻略,当然也可以拿圣人高僧的思路当攻略。
于是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可以看到,邓绥不再像其他后妃一样抢夺刘肇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相反,她还常常装病,劝刘肇去临幸其他后宫的女人,甚至亲自选择和推荐美女给刘肇。她不但积极博取其他妃嫔的好感,甚至对于宫中的那些宫女宦官们也态度谦逊,施恩市惠。
当然,对于最大的对手阴皇后,她更是表现得无可挑剔。邓绥一反原先竞争对手的姿态,以极度谦卑的态度来表示自己的退让。当宫中举行宴会,所有后妃打扮得艳丽无比时,邓绥总是衣着朴素不加修饰地企图把自己藏到人堆中去;在阴皇后出现的场合中,邓绥总是要把自己蹲下一点,免得显得比阴皇后高;凡是阴皇后在场,她一定会让皇后先开口,就算刘肇指定问答,她也总是先怯怯地看阴皇后的眼色才敢开口;凡是她的衣饰颜色式样偶尔与阴皇后相同,她都立即更换,表示谦卑。
邓绥的种种表现,让刘肇惊叹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女郎终于出现了,此外,更是犹如一台打字机,在邓绥的脸上打出“受虐”两字外,也在阴皇后的脸上“啪啪”地打出“悍妇”两字。
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更看重,邓绥越躲着刘肇,刘肇越发对邓绥迷恋。刘肇看邓绥的眼神越来越热情的同时,当然也会对阴皇后越来越冰冷嫌恶。当邓绥在后宫的人缘越来越好的时候,也是阴皇后的人缘越来越坏的时候。
阴皇后郁闷到要内伤了,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恶人了?邓绥那种委委屈屈的态度,每一次都能够成功地激起她的怒火来,而每当她情绪失控时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会这么凑巧地被人撞见成为呈堂证供。
也许我们只消把时间往前推上几十年,就可以看到曾经上演过同样的历史。当年晋升为汉光武帝刘秀妃子的阴氏家族祖姑奶奶阴丽华,就是同样以退为进地用最谦卑的态度,反衬出当时身为皇后的郭圣通一副悍妇样子,从而成功地踢下郭圣通令得自己成为皇后。几十年后阴皇后似乎已经忘记了这茬事儿,但是反而被邓绥用心地学习记住并重新排练了。
当邓绥越来越得宠,而阴皇后则彻底失宠的时候,忽然间和帝刘肇生了一场大病,病到险些垂危。邓绥服侍病榻前,寸步不离,表现出一派贤妻风范。而阴皇后眼看自己想见刘肇一面都被嫌弃,愤怒之下冲口而出:“有朝一日我若得志,必叫邓氏家族一个不剩!”
现在已经无可考证阴皇后这句话是在被刺激时说出还是被激将中说出,是被设套说出还是存心说出。总之,这句话很快传到了邓绥的耳中,而且是在一个人数较多的场合中。邓绥当场对这句话用行动进行了反应,她当众拿起毒药表示要自杀。据说一个人真正想自杀,她会选择夜深人静无人发现的时候,免得被人所阻止。显然邓绥的自杀行为被阻止,但是谁也劝不住她,邓绥凄惨地哭诉说:“我平时敬奉皇后,小心翼翼,唯恐有半点不周,谁想到就连这样也不能见容,更连家族都连累了。与其将来像戚夫人一样遭受‘人彘’的下场,倒不如现在就一死了之,也可以上报帝恩,中免族祸了。”
邓绥执意寻死,居然在场这么多人没办法阻止她,直到宫人谎报说皇帝的病已经好了,这才暂时阻止了她的自杀举动。
当然,这时候刘肇是否已经病到无可救药,恐怕一直在刘肇身边的邓绥会比阴皇后更清楚,我们只知道在这件事后不久,刘肇的病情已经渐渐好转,而且也已经有人很勤快地把在他病重时发生在阴皇后和邓绥之间的事情向皇帝报告过了。
这一年刘肇才二十岁,虽然经过一场大病,却还正是血气方刚热爱生命的年纪,听说阴皇后居然已经当他是个死定了的人,而且摩拳擦掌地要对他心爱的女人下毒手,而邓绥哭诉的“人彘”令他仿佛看到了吕雉的前例,除了残忍之外,吕雉大杀刘氏宗族,险些毁了汉室江山,更是令他心胆俱碎。而形成反比的是邓绥忠心耿耿地不但服侍周到,而且还打算以身相殉,相比之下,简直一个是恶魔一个是天使。
这时候,压垮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宫中有人告发阴皇后和其外祖母邓硃私为巫蛊,诅咒皇帝。刘肇想到自己前不久生的那一场大病,想到生病时阴皇后计划要对邓绥下手的事情,立刻认定了阴皇后的罪行,下令严厉追查,决不手软。
追查的过程极为残酷,阴氏家族在酷吏的严刑拷打下,阴皇后的舅舅邓奉、邓毅、弟弟阴辅都被活活受刑至死,终于得到了一份令皇帝满意的供状,招认了阴皇后的确内外勾结诅咒皇帝。
刘肇立刻废了阴氏皇后之位,将她幽禁在桐宫之中,不久阴皇后便“忧惧而死”。自此阴氏家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彻底完蛋,接下来就应该商量邓绥做皇后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似乎应该是弹冠相庆得意万分的时候,然而邓绥却病倒了。
阴、马、窦、梁、邓是东汉开国以来的五大豪族,数十年来,五大家族既在政治上相互对抗又在家族间联络姻亲,形成一张关系错综复杂的网络。邓绥的母亲出自阴氏家族,而阴皇后的祖母邓硃也出自邓氏家族,这一次阴皇后连同阴氏家族一起倒台,邓绥及其邓氏家族虽然大获全胜,然而在邓绥的心中却很不是滋味。那些被严刑拷打致死的、自杀流放的阴氏家族中人,有不少是她的舅舅、姑父、表兄弟、表姐妹,是她的亲人。
邓绥表面谦和,其实内心十分高傲,也因此是一个自我道德感非常强烈的人。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当对手倒地时,面对成功她第一个念头不是得意,而是惶恐。
当初要对付阴皇后的时候,她绝对是目标明确心无旁骛,直到对手倒下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样的念头缠绕于邓绥的心中,她虽然可以用种种理由来为自己分辩,毕竟整个争斗是阴皇后所挑起的,也是阴皇后先动的杀机,如果今日邓绥落败,邓氏家族和她本人,也许会被阴氏家族和阴皇后整得更惨。但这种宫廷斗争的血腥和残忍,变成了邓绥对自己心灵的一种拷问。
所以当阴皇后被废已成定局时,她顶着刘肇的雷霆之怒为阴皇后求情,当人人登门道贺时她闭门惶恐不安,当朝中上下都在议论她将要做皇后时她反而大病一场,当刘肇提出要让她做皇后时她反而再三推辞,甚至于在自己最后手握大权时,她仍然念念不忘赦免阴氏家族回京并赐以金帛以安养。
邓绥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临战而怯,也许她做这些徒劳的事情,也只不过是为了缓解一下自己内心的压力。她毕竟还很年轻,她还没有老奸巨滑到面不改色趾高气扬地接受这一顶带着血腥的皇后之冠。
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要经历这一关,从无所顾忌到自我反省,从开始的以自我为中心不择手段到后来的前后衡量小心误伤。邓绥在她的长成过程中,必须要经过与自己心理交战的这一关。
邓绥之所以能够在宫廷这种环境中还能够奢侈地让一切停摆,任由自己沉湎于天人交战,还是因为她这一时刻,已经扫清了所有的对手。如果这时候出现一个劲敌,我可以保证邓绥立刻打消她那伤春悲秋的心理,转眼就爬起来穿上各式铠甲又是宫廷斗士一名了。
邓绥仍在犹豫,仍在彷徨。对于刘肇来说,他看到完美女郎的完美面具裂了一条缝,暴露出了她的彷徨犹豫、她的柔弱无措,反而更令他心动了。邓绥的完美姿态固然符合了他的审美情趣,当她不再坚持完美,当她让他分担了她的负面情绪时,却是更能够令他动心。
过了三个多月,当邓绥终于走出了她的心理阴影时,也正是水到渠成,朝中上下都已经默认她为唯一皇后人选的时候,和帝刘肇的册后诏书终于下达:“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唯邓贵人德冠后庭,乃可当之。”入宫六年以后,邓绥终于戴上了那顶迟来的皇后之冠。
这一次的自我心理斗争对邓绥极其重要,她走出了心理低谷,也确定了对自己的心理定位,在此之后无数件类似的政治风波中,我们再也没有看到邓绥有犹豫彷徨的时候,她胸藏城府冷静从容,做出清晰明确的决定。
做了皇后的邓绥,仍然以前代贤后为榜样,做刘肇的《女诫》标兵完美女郎,同时对于按惯例大封皇后外戚的情况加以阻止,取消进贡珍玩的陋习等,并行使种种贤德的行为,深得宫中内外的好评,做了数年刘肇的好妻子,大家眼中的好皇后。
好景不长,邓绥封后之后不到五年的时间,汉和帝刘肇旧病复发,死于章德前殿,享年仅二十六岁。
二十四岁的邓绥成了寡妇,也同时由皇后升位为太后。面对一个江山,这位以忍让温和小心谨慎出了名,在刘肇活着时从未接触过政务的“善人皇后”,如何才能在文武百官各怀心机的眼光中,坐稳位置?她会是一个家族的傀儡,还是权臣手中的工具,还是被高高挂起的壁画?
在群臣看好戏的眼光中,邓绥表现出的强悍和能力,立刻让大家大跌眼镜,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当时刘肇还活着的儿子有两个,一个是八岁的刘胜,一个是刚满百日的刘隆。邓绥一反历来“淡泊、谦逊、忍让”的态度,强悍地以刘胜“有痼疾”为理由,不顾非议废长立幼,指定襁褓中的刘隆为新皇帝,将大权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自称“朕”,掌握了实际权力。
邓绥登上权力最高位置之后,就一反做皇后期间坚持抑制后族的态度,大封邓氏外戚,接手要害部门,掌握重大权力。如长兄邓骘从一个中级武将直接提拔为上蔡侯、车骑将军,待遇等同三公,成为百官之长并掌管兵权;弟弟黄门侍郎邓悝则为虎贲中郎将,与邓骘在掌握军权上相呼应;另外两位兄弟邓弘、邓阊都晋封为侍中,统率文官。而对于其他重臣,则加强了监视和襟绊,如太傅张禹就被下旨令他留宿禁宫,五天才许回家一次。
除了积极加强权力控制之外,邓绥在政治上所发布的一系列诏令,显得如此成熟而有针对性,也是令人吃惊的。人们想象不出来,为何一个在深宫之中从未接触过政治的女人,表现得比一个老手更能干。
人们或者忘记了,邓绥年轻,她身后的班昭却已经不年轻了,邓绥虽然没有接触过政治,但是整个汉代政治,历代帝王的成败优劣,以及目前朝政的利弊,却都早在班昭的脑子里了。
虽然说邓绥已经是东汉最厉害的女主了,但是有件事却很有趣,原本是辅佐她的两个助手,在后世的名声比她更响亮。一个是写了《汉书》的班昭,另一个则是——四大发明中的造纸术的发明者蔡伦。
蔡伦身为宦官,造纸不在他的工作范围内,他能够这么一脑门子地钻研进去,对找出可以取代竹简的轻便文具如此重视,也许是因为他也看过太多太多的书了,对竹简的不方便有切肤之痛。另外,这是否也说明,蔡伦本身的才学也很高,只是被造纸术这种太过响亮的功绩给盖过了。但是蔡伦之所以能够掌权封侯,并不是因为他的发明,而是因为他多年来在邓绥掌权的过程中所起到的政治作用。
有两大名垂青史的牛人相助,再加上邓氏家族的助力和其他种种综合因素以及本人的高素质,邓绥的执政能力和水平可想而知。
在刚执政的几个月里,针对当时的国力不足,针对当时各级的浪费奢侈,她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如她下发诏令,削减太官、导管、尚方、内署的各种御用衣服车马、珍肴美味和各色奢靡富丽的用品;把太官、汤官的固定费用由每年将近二万万钱削减至数千万钱;把各郡、各封国的贡物,都将数量削减一半以上;把上林苑的猎鹰、猎犬全部卖掉;各地离宫、别馆所储备的存米、干粮、薪柴、木炭,也一律下令减少。
这一举措,大大缓解了财政困难,也对天下官吏起到了表率作用。
但精兵简政,压缩经费,一定会招致既得利益者的反对,于是邓绥为减少政治敌对势力,进行了一系列示恩施惠的政策:她下诏赦免了建武(光武帝刘秀年号)以来因罪囚禁者,包括前朝明帝、章帝被废黜的皇后马、窦二家都宽赦为平民。邓绥又提倡教化,重祭祀兴学府,并重修五经诸史,当时重修经史的主持人,就是造纸发明者蔡伦。如此种种,深赢得士大夫之心。
甚至对于官员的私心,她也十分清楚,并下旨重斥说:“水灾为患,各级官员粉饰太平,妄求政绩,隐灾报喜,藏忧生患。农田毁坏报成垦田增加,百姓流散报成是增加户口,隐瞒罪案纵容凶徒,任用私党滥用权力,令得百姓受祸。京官外官勾结,不知畏天不知愧人……”并下旨责成二千石以上高官必须对此负责,一时群臣畏服。
邓绥并且亲自过问重案,甚至审出了几件著名的冤狱,又下旨遣散宫中的许多宫人,以及赦免众多因罪没入官中的贵族子弟,如此市恩,一时间人人称颂。
除了做出显著的政绩之外,邓绥那极其强烈的权力欲,也和她的政绩一样强悍。
那被她选中的小皇帝刘隆,才八个月就去世了,即殇帝。当初她以“痼疾”而被剔除的刘胜,却还活得健健康康的,可见当初那个理由的牵强。可是就算刘隆死了,刘胜也同样没机会,因为邓绥不会再给他机会。早在刘隆刚继位的时候,邓绥已经选好后备,在诸王各返封地时,她把刘肇的兄弟前废太子刘庆十三岁的儿子刘诂留了下来,此时便推出刘诂立为新皇帝,即为安帝,由邓绥继续执掌大权。
当然,对此自然有朝臣宗室会表示不满,然而邓绥当初自己在内心已经经历过进与退的挣扎,在永元十四年她即将被立为皇后之后,她曾经内心天人交战,病过一场。自那时候起,她确立了自己的心理定位,此后她行事,很难再被任何人和事所干扰影响。
刘诂初登基,朝中重臣三公之一周章对邓绥的专权不服,想要秘密发动政变,废邓绥拥立刘胜为帝,事情未遂,邓绥镇压叛乱,借此大肆清除异己,牵连极广也毫不手软。
随着小皇帝刘诂渐渐长大,邓绥手握重权仍不放手,她的亲弟弟邓康劝其还政,勃然大怒的邓绥也同样不给情面,将这个唱反调的弟弟严加惩处,向世人表明自己的态度。
刘诂年纪已经老大,尚不能理政,郎中杜根等两人上书要求太后还政,邓绥对弟弟都不客气,对外人就更不客气了,立刻下令将两人装入囊中当庭击杀,丢到城外荒野。不想杜根十分命大没死,为了逃命在荒野中装了三天死人,直到眼中都生出蛆来,这才得以逃生。杜根此后隐姓埋名逃到外地,做了十五年酒保,直到邓绥死后多年,这才敢重新回京。这个杜根,也就是后来谭嗣同临死前在狱中绝命书中“忍死须臾待杜根”中所提到的杜根。
对于邓氏家族,邓绥虽然也大封外戚,邓氏兄弟官居要害,整个邓氏一门到此已经是“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将军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其余侍中、将、大夫、郎、谒者不可胜数”,但是与自汉代以来那些名义上是太后临朝,实际上却是“定策帷帘,委事父兄”的情况不同,邓绥不是王政君之流,她虽然大封外戚,但政权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既不容族人过分掌权威胁到她的地位,也不容族人飞扬跋扈,败坏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声誉,在约束控制族人乱政这一点上,西汉东汉任何一个太后,都比不上她。
邓绥自己自律既严,自然对别人的要求也高,越是亲近的人,要求就越高。尤其是对给予大肆提拔的邓氏家族中人,更是具有绝对不可违抗的权威。长兄邓骘的儿子邓凤因曾向尚书推荐官员,事涉请托,又收过几名将领的良马,事涉结交军官。邓骘知道此事,竟怕得将妻子和儿子邓凤剃成秃头(髡刑),向邓绥谢罪。弟弟邓康对她派来的使者礼数不周以及劝她还政,也被她免官甚至开除族籍。
小皇帝刘诂长到二十七岁,还是活在邓绥的严密控制之中,连朝臣和邓绥的亲弟弟都看不下去,更何况刘诂本人。更何况他的才智平平,更被邓绥挑剔,因此渐渐埋下怨恨。再加上刘胜死后,邓绥又先后挑中了数位皇族子弟作为刘胜的嗣子在宫中抚养,更令得刘诂心怀惊恐,生怕有一天得罪邓绥,被别人取而代之。
建光元年(121年)三月,四十一岁的邓绥一病不起。邓绥死后,与和帝合葬顺陵,谥号为熹皇后。根据古代谥法,“有功安人曰熹”,正是说明了她的成就被当时人所肯定。
但是邓绥一生铁腕治政,政治上树敌不少,安帝刘诂也不甘久被压制,在邓绥活着时高压下的一切负面情绪,在邓绥死后强烈反弹了。
邓绥死后半个月,刘诂先是大肆追封自己死去的父母及其亲族,然后先从蔡伦下手,追算当年刘诂祖母宋贵人死亡真相,蔡伦被迫自杀。
接着,有人恰到好处地向刘诂告密,说邓太后的兄弟邓悝、邓弘、邓阊曾经想要废除安帝,改立平原王刘翼。刘诂立即下令,将邓太后家族大加修理。西平侯邓广宗、叶侯邓广德、西华侯邓忠、阳安侯邓珍、都乡侯邓甫德都被废为庶人;上蔡侯邓骘降封为罗侯,举家遣归封国;尚书邓访举家流放……紧接着邓广宗、邓忠、邓豹、邓遵、邓畅等先后被逼自杀,邓骘与邓凤绝食自尽。在邓绥去世不到五十天的时间里,邓氏家族就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而在邓绥一生中最具影响力的恩师班昭,却在邓绥死前一年已经去世,终于七十一岁。邓绥为她素服举哀,废朝数日,并亲自撰写祭文传记,大加颂扬,又将其子曹成封为关内侯。班昭一世生荣死哀,千古留名,而在邓绥死后刘诂随之而来的报复性大清洗中,却也因为班昭已死,不但不涉及死后之名,连家族也未受牵连。这让我不能不想起若干年前那位班昭的祖姑母班婕妤,班家女子似乎有一种很奇怪的天赋,使得她们能够在各种阴谋和政治和凶险风浪中心,游走自如,轻易脱身而毫发无损。
而其他人就办不到了,执政太后一死,其家族就被覆灭,似乎成了整个汉王朝的一个恶性循环。然而邓绥一生,政绩出众,在她执政之前,外戚宦官轮流掌政,败坏纲纪;在她接手朝政的时候,国库亏空浪费严重,边境不宁;在她执政初期,水旱蝗灾,天灾人祸不断。内忧外患种种,仅延平二年(即她执政的第二年),全国就有十八郡地震、四十一郡大水、二十八郡风雹侵袭。
在邓绥的治理下,经济在严重的自然灾害之下仍能获得复苏,社会渐渐安定。邓绥执政,外戚宦官均不能为祸,她日夜操劳,躬自处置,增收节支,减轻赋税,救济灾民,终使岁还穰丰,百姓安居乐业。她采纳西域都护任留斑超之子斑勇的进谏,通西域,抗匈奴,安定并州、凉州,使西线多年无战事。她听从虞诩等人良策,以赦免战俘、安抚和谈的办法转守为攻,使羌人暴动得平息。百官颂曰:“兴灭国,断绝室,录功臣,复汉室……巍巍之业,可望而不可即,荡荡之勋,可诵而不可名。”邓绥积劳成疾,年仅四十一岁就咯血重病而亡。后人评说:“邓后执持朝政以招众谤,所幸者非为一己之私。焦心勤勉,自强不息,排忧解患,惟为国家大事。”
以邓绥的政绩声望,刘诂自然不能比拟,而且邓氏家族向来少恶绩,邓骘死后,百官不服,为其鸣冤叫屈,逼得刘诂不得不重新免除邓氏之罪,不再追究。
邓绥死后,刘诂执政无能,宦官当道,受制阎后,外诛大臣,内废太子,东汉王朝迅速走向下坡路。邓绥政绩则越发彰显,成为东汉政绩最好、声誉最高的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