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快乐,孩子们。”达令夫人说道,然后让凯特再到她办公室来一趟。
这次凯特没法在“安静休息时间”离开教室,因为今天昌西夫人生病没来。而且每逢周二,凯特还要负责放学后的“额外托管”。因此,她不得不从午饭时间起,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待到下午五点半。
关于达令夫人找她所为何事,她一无所知。不过话说回来,她从来都很少知道。这个地方的规矩复杂而神秘!或是习惯,或是惯例,或是别的什么……比如说不能给陌生人看你的脚底板,或是类似的。她试图回想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事,可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中午的这点时间里,她能做错什么事呢?她已经刻意避免与学生家长之间的交流了,而且她觉得达令夫人也不可能听说今天早上她因为拉不下安特万的外套拉链而小小发了顿脾气的事儿。“愚蠢的、活见鬼的、该死的现代生活。”她当时嘀咕道。但她咒骂的是生活,而不是安特万。安特万肯定明白这点。再说,他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会跑去打小报告的孩子,即使他有机会这么做。
那是一条双拉链,就是那种可以拉开下面那头,而上面那头保持合拢的拉链,最后她不得不把整件外套从他头顶上拉出来,这才把它脱下来。她讨厌这种拉链。这真是种自以为是的拉链。它想要未经准许将你一切可能的需求一并解决。
她试图回想前一天达令夫人是如何斟词酌句地警告她的。她没说过“再犯一次错你就走人”之类的话,没有吧?是的,她说得更加婉转些。是大人们在吓唬孩子时总会用的那种意义含糊的“否则就……”,孩子们最终会明白,事情并不会像大人们说的那般严重。
达令夫人提到了“岌岌可危”这个词,她隐约记得。
要是没了工作,她每天能干些什么呢?显然她生活中除了工作外再无任何事情可做——没了工作,她都想不出每天早上还有什么起床的理由。
昨天在“展示与讲述”时间,克洛伊·史密斯讲了她上周末到一家宠物农场去玩的经历。她说她看到了一些小羊,凯特脱口而出:“真幸运!”她特别喜欢羊。她问克洛伊:“它们有没有在嬉戏玩耍,就像羊儿们在高兴时那样?”
“是的,它们当中有一些才开始学着飞呢。”克洛伊说。她的描述是如此实事求是,如此细致具体而又不动声色,凯特的内心因此激荡起一阵纯粹的快乐。
在你尚未意识到某样东西可能还值得珍视之前,你就不得不想象失去它的情景,真是好笑。
五点四十分的时候,最后一位母亲接走了最后一位孩子——五岁班的一位母亲,阿莫斯特夫人,她儿子在这里上了这么久的学,她从来都是迟到的——凯特给了她最后一个虚假的微笑,紧闭双唇,以防不小心说出任何会让自己倒霉的话。她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径直走向达令夫人的办公室。
达令夫人正在给她的室内植物浇水。这很可能是她为了打发时间想出的最后一招。凯特暗自希望她没有因为无所事事而变得暴躁易怒,如果凯特自己是等待的那个人的话,她就会这样。于是凯特首先道歉:“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来迟了。全怪阿莫斯特夫人。”
达令夫人看起来对阿莫斯特夫人毫无兴趣。“坐吧。”她对凯特说,她自己一边理平身下的裙摆,一边在办公桌后坐下。
凯特坐了下来。
“艾玛·格雷。”达令夫人说。她今天显然是单刀直入。
艾玛·格雷?凯特脑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然而就她所知,没有一种可能是对头的。艾玛·格雷从没惹过什么麻烦。
“艾玛问你四岁班上谁画画最好。”达令夫人说,她正查看她放在电话机旁的便签簿。“你说——”她接着一口气读完,“可能是贾森吧。”
“是的。”凯特说。
她等着听到关键句,但达令夫人放下了便签簿,仿佛她觉得刚才那个就是关键句了。她双手手指相扣,凝视着凯特,脸上带着“就是这样?”的表情。
“我就是这么说的。”凯特补充道。
“艾玛的母亲非常不安,”达令夫人对她说,“她说你让艾玛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了。”
“她就是不如别人,”凯特说,“艾玛什么都不会画。她问我真实的想法,我就诚实地回答了她。”
“凯特,”达令夫人说,“这里有太多点值得商榷,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了。”
“有哪里不对吗?我不明白。”
“好吧,你本来可以这样说:‘哦,这个呀,艾玛,我从来没把艺术视为比赛。你们所有人都很有创造力,这让我激动极了!’你还可以说:‘不管你们画什么,所有人都尽了最大努力。’”
凯特试图想象自己这样说话。然而她无法想象。她说:“但艾玛不会在意的。我发誓她不会的。她只说了一句:‘哦,是啊,贾森。’然后就继续自顾自做事了。”
“她要是真不在意,就不会把这事告诉她母亲了。”达令夫人说。
“可能她只是没话找话。”
“孩子们不会‘没话找话’,凯特。”
按照凯特的经验,没话找话恰恰是孩子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但是她说:“好吧,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上周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
对于这一问题,凯特的惯常回答是:“哎呀,可惜你错过了。”然而这次,她把这话咽了下去(练习克制这事有个扫兴之处,就是没人知道你正在练习克制)。
“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这两天说的那话,”她说,“那甚至都是我和雅米莎父亲那事之前的事了,是在我保证会改过自新以前。我是说,我记得自己做出的保证,并且正在努力改正。我现在表现得非常圆滑,非常有策略。”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达令夫人说。
她看上去将信将疑。但她也没告诉凯特她被炒了。她只是摇了摇头,对凯特说:“就到这里吧。”
凯特回到家时,发现邦妮把厨房搞得一团糟。她正在煎一块白色的什么东西,电炉的温度高得离谱,整个房子都弥漫着中国餐馆里那种烧过了头的油和酱油的味道。“这是什么?”凯特大声喝道,冲到她前面关小了火。
邦妮往后一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这么气冲冲的。”她说。她举起铲子,好像那是个苍蝇拍。“这是豆腐?”
“豆腐!”
“我要当素食主义者?”
“你在开玩笑吧!”凯特说。
“在我们国家,每小时就有六十六万无辜的动物为我们而死。”
“你怎么知道的?”
“爱德华告诉我的。”
“爱德华·明茨?”
“他从来不吃长着脸的东西?所以从这周开始,我要你别在我们的肉糜中加任何牛肉。”
“你想吃没有肉的肉糜。”
“这样更健康。你不知道,我们体内积攒了多少毒素。”
“你怎么不去入个什么教派呢?”凯特问她。
“我就知道你不会理解的!”
“哦,去准备餐桌吧。”凯特精疲力竭地说道,然后打开冰箱,拿出那锅肉糜。
邦妮不是一直这样愚蠢的。大概从十二岁那年起,她开始变得喋喋不休。这种改变甚至体现在她的头发上。以前她扎着两条得体大方的辫子,而现在好好的头发却变成了一大簇金色的短波浪卷,如果你站在合适角度的话,还可以透过她的卷发看见日光。她习惯于微启双唇,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她穿的衣服也稚嫩得夸张,腰身高至腋窝以下,非常非常短的裙子裹在大腿边沿。凯特觉得,这些变化都和男孩子们有关——为了吸引男孩子。只是她为什么觉得青春期的男生会着迷于孩子气的打扮呢?尽管显然正是如此,邦妮的追求者多不胜数。在公众场合,她总是双脚撇成内八字走路,而且经常是踮着脚尖的,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实在是大错特错。然而私底下,比方此刻在厨房里,她还是以正常姿势走路的。她双手捧着一摞盘子重重地走进餐厅,咣咣地把它们分别放到桌子上。
凯特正从台子上的果盆里挑选苹果,这时她听到父亲走进前厅里。“我就告诉凯特一声,让她知道我们来了。”他这样说着,接着叫道:“凯特?”
“什么?”
“是我们。”
她和邦妮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正在往一个盘子里倒一块豆腐。
“我们是谁?”她问道。
巴蒂斯塔博士出现在厨房门口,边上站着皮奥特尔·施谢尔巴科夫。
“哦,皮奥特尔。”她说。
“卡啰[1]!”皮奥特尔说。他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灰色毛线衫,一只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
“这是我的另一个女儿,邦妮,”巴蒂斯塔博士说道,“邦-邦,过来认识下皮奥德尔。”
“嗨,你好啊!最近怎样?”邦妮问他,浅笑嫣然。
“已经两天了,一直在咳嗽、打喷嚏,”皮奥特尔说,“还流鼻涕。是某种微生物,我觉得。”
“哦,真可怜!”
“皮奥德尔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巴蒂斯塔博士宣布。
凯特说:“他和我们一起吃饭?”
她本想提醒父亲,按照一般的规矩,人们都会提前通知主厨有客人要来,然而事实是在他们家里,从来没有什么规矩——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自打凯特记事以来,巴蒂斯塔家从未来过和他们共进晚餐的客人。邦妮已经招呼起来。
“好呀!”邦妮是那种觉得人越多越热闹的类型。她从洗碗机里又拿出一个干净的盘子和一套银餐具。与此同时,皮奥特尔把他的牛皮纸袋递给凯特。
“客人带来的礼物,”他对她说,“甜点。”
她从他手里接过纸袋,往里面瞧了瞧,纸袋里放了四条巧克力。“嗯,谢谢!”她说。
“百分之九十可可含量,含有类黄酮、多元酚。”
“皮奥德尔对黑巧克力情有独钟。”巴蒂斯塔博士说。
“哦,我爱极了巧克力!”邦妮对皮奥特尔说,“我就像上瘾了,怎么都吃不够?”
凯特庆幸邦妮进入了滔滔不绝的状态,因为她自己不太有心情招待皮奥特尔。她从果盆里拿起第四个苹果,往餐厅走去,经过父亲身边时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他朝她一笑,搓了搓手。“多一个人陪陪!”他悄悄对她说道。
“嗯哼。”
她重回厨房时,邦妮正在问皮奥特尔最想念故乡的什么。她正抬头凝视着他的脸孔,眼神痴迷,手里还捧着新拿的餐具,歪着头示意自己在侧耳倾听,那样子活像是月度明星主妇。
“我想念腌菜。”皮奥特尔不假思索地回答。
“腌菜有那么让人着迷吗?”
“去将餐桌准备好,”凯特对邦妮说,“晚饭这就好了。”
“什么?等等,”巴蒂斯塔博士说,“我本来想可以先喝几杯的。”
“喝几杯!”
“在起居室里喝几杯。”
“对啊!”邦妮说,“我能喝点酒吗,老爸?就一点点儿?”
“不,你不行,”凯特对她说,“你即使不喝,大脑发育都已经够迟钝的了。”
皮奥特尔发出一声他惯有的怪叫。邦妮说道:“老爸!你听到她说我什么了吗?”
“而且我是认真的,”凯特对她说,“我们请不起别的辅导老师了。还有,父亲,我都快饿死了。你今天回来得比平时还晚。”
“行吧,行吧,”父亲说,“对不起,皮奥德尔。恐怕还是主厨说了算。”
“没关系。”皮奥特尔说。
其实都一样,因为据凯特所知,这个房子里唯一的酒还是去年新年留下来的一瓶基蒂安酒[2],而且是开了封的。
她把一锅肉糜端进餐厅,放到三脚架上。邦妮同时在自己边上给皮奥特尔留出了座位。他们不得不全挤在桌子的一头,因为另一头堆放着个税申报单。“亲人们怎么样,皮奥德尔?”他刚一坐下邦妮就问起来,这个姑娘真是不知疲倦,“你不想念故乡的亲人吗?”
“我没有亲人。”他说。
“一个都没有?”
“我在孤儿院长大。”
“天啊!我还从来没遇见过孤儿院来的人呢!”
“你忘记给皮奥特尔倒水了。”凯特对她说。凯特正在给全桌人盛肉糜,从每人手里接过空盘子,再把盛满的盘子递给他们。
邦妮往后推开椅子,正要站起来,皮奥特尔举起一只手,再次说道:“没关系。”
“皮奥德尔觉得水分解了酵素。”巴蒂斯塔博士说道。
“什么?”邦妮说。
“消化酵素。”
“尤其是加了冰块的水,”皮奥特尔说,“会在食管当中冻结酵素。”
“你们听说过这个理论吗?”巴蒂斯塔博士问两个女儿。他看上去很高兴。
凯特心想,真遗憾,她的父亲不能自己和皮奥特尔结婚,既然他一心想要改变这个人的身份。他俩看上去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每逢周二,凯特的菜谱会有所不同,她会煎好玉米薄饼,再来一罐辛香番茄酱,用肉糜做成的肉馅做玉米圆饼。皮奥特尔对肉馅玉米圆饼倒是没有意见。他给自己那份浇上一大勺番茄酱,然后埋头吃起来,同时聚精会神地听巴蒂斯塔博士说话,还时不时地点点头。她的父亲正在详细分析为什么女人相比男人更容易罹患自体免疫紊乱疾病。凯特搅动着自己盘里的食物,却并不送进嘴里——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饿。坐在她对面的邦妮对她的豆腐看上去也兴趣缺缺。她用叉子切下一角,不大放心地尝了一口,吃进去时仅用门牙咀嚼。她的绿色植物——两根颜色暗淡的芹菜茎——更是一口未动。凯特预计,她的无肉生活大概只会持续三天。
巴蒂斯塔博士正和皮奥特尔说到,有时他觉得,女人的皮肤就是……比男人的薄,可他突然停住不说了,而是盯着邦妮的盘子看。“那是什么?”他问。
“这是豆腐?”
“豆腐!”
“我不再吃肉了?”
“这明智吗?”她父亲问道。
“真可笑。”皮奥特尔说。
“看到了没?”凯特对邦妮说。
“那她从哪里摄取维生素B12呢?”皮奥特尔问巴蒂斯塔博士。
“我觉得她可以通过早餐谷物来摄取,”巴蒂斯塔博士沉思着说道,“当然,这是假设她吃的是添加维生素的谷物。”
“还是很可笑,”皮奥特尔说,“是如此美式、如此简化的食物!在别的国家,人们想要健康的话,只会多加点食物,美国人则是越少越好。”
邦妮说:“那个,金枪鱼罐头,怎么样?金枪鱼本身是没有脸的。我能从金枪鱼罐头中摄取维生素B12吗?”
凯特对于邦妮竟然脱口而出“本身”[3]这个词惊讶不已,以至于她一时都没注意到她们的父亲对于金枪鱼这个提议的反应大得夸张。他用两只手包住脑袋,前后剧烈晃着。“不,不,不,不,不!”他呻吟道。
他们都盯着他看。
只见他抬起头来,说:“金枪鱼含汞。”
“啊。”皮奥特尔明白过来。
邦妮说:“好吧,我不在乎。我拒绝吃小牛犊的肉,它们一辈子都被关在牢笼里面,脚都没碰过地面。”
“你扯得太远了,”凯特对她说,“你说的那是牛犊肉!我从不在肉糜中加牛犊肉的!”
“牛犊肉,牛肉,柔软的毛茸茸的羊羔肉……”邦妮说道,“我一个也不要吃。这太邪恶了。告诉我,皮奥德尔,”她说着遽然转向皮奥特尔,“像你这样折磨小老鼠的,怎么能够问心无愧的呢?”
“小老鼠?”
“或是你们在实验室里折磨的别的什么动物。”
“哦,邦-邦。”巴蒂斯塔博士悲伤地说道。
“我没有折磨老鼠,”皮奥特尔义正词严地说道,“它们在你父亲的实验室里生活得很好。繁殖交配!互相陪伴!它们有些还有名字呢。它们可比野外的老鼠生活得好。”
“除了你们要用针戳它们。”邦妮说。
“这没错,但是——”
“那些针会让它们生病。”
“不,目前这些针并不会让它们生病,你看,这很有意思,因为——”
电话响了。邦妮说:“我来接!”
她一把推开椅子,把地板蹭得嘎吱嘎吱响,跳起来向厨房跑去,留下皮奥特尔坐在那里说到一半,嘴巴还张着。
“哈啰?”邦妮说道,“哦,嗨啊!嗨,是你啊!”
凯特听得出,对方是个男孩子,因为邦妮换上了那种带着短促呼吸声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她们的父亲好像也觉察到了。他皱了皱眉头,问道:“是谁打来的?”接着他转过身去喊道:“邦妮?是谁打来的?”
邦妮没理他。
“哇,”他们听到她说,“哇,真是太贴心了!你这么说真是太贴心啦!”
“她在跟谁打电话?”巴蒂斯塔博士问凯特。
凯特耸了耸肩膀。
“她吃饭的时候不停地收到那些……短信,这已经够糟的了,”他说,“现在他们都直接打电话了?”
“别看我。”凯特对他说。
凯特要是在电话里这样说话,她自己都会窘得说不下去。她试图想象这一情景:接到某人,哦,比如说亚当·巴恩斯的电话,无论他说什么,都夸他真是太贴心了。一想到这儿,她就尴尬得脚指头都弯了起来。
“你昨晚跟她谈过那个明茨家男孩的事吗?”她问父亲。
“哪个明茨家男孩?”
“她的辅导老师啊,父亲。”
“哦。还没呢。”
她叹了口气,给皮奥特尔又舀了一勺肉糜。
皮奥特尔和巴蒂斯塔博士开始围绕淋巴组织增生讨论起来。邦妮打完电话后回来,在他俩中间坐下,不快地嘟着嘴,把她那块豆腐切成极小的一块块(她不习惯被人冷落)。晚餐将尽时,凯特起身从厨房里拿来那几条巧克力,但她懒得收拾盘子再换上干净的,于是每个人都直接把巧克力的包装纸扔在残余食物上了。
凯特咬了一口巧克力,做了个鬼脸。百分之九十的可可含量太高了,极限是百分之六十,她得出结论。皮奥特尔似乎觉得这很有趣。
“我们国家有一句谚语,”他对她说,“如果药吃起来不苦,别指望它治好病。”
“我不期望甜点能治好病。”凯特说。
“好吧,我觉得这个味道棒极了。”巴蒂斯塔博士说。他可能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是耷拉下来的,就像一个四岁班上孩子画的愁眉苦脸的表情。邦妮看上去也不太喜欢这种巧克力,但她跳起身来到厨房,从那里拿回一罐蜂蜜。
“往上面蘸点这个。”她对凯特说。
凯特摆了摆手表示不要,然后伸手拿起自己盘子上方的苹果。
“老爸?往上面蘸点这个。”
“哦,谢谢,邦妮,”她父亲说,他把巧克力的一角往罐子里蘸了蘸,“来自邦妮的蜂蜜。”
凯特翻了个白眼。
“蜂蜜是我最喜欢的营养品之一。”父亲对皮奥特尔说道。
邦妮把蜂蜜罐递给皮奥特尔。“皮奥德尔?”她问道。
“我很好。”
不知为什么,他正看着凯特。他有种独特的让眼皮半睁半闭的方式,这让人感觉他在观察她的过程中得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结论。
一声响亮的按键音。凯特吓了一跳,转向父亲,只见他正朝她挥舞着手机。“我觉得我能搞懂这东西。”他说。
“哦,别弄了。”
“我只是想练一练。”
“给我拍一张。”邦妮央求道,她放下巧克力,迅速用餐巾抿了抿嘴,“拍一张,然后发到我的手机上。”
“我还不知道怎么弄,”她父亲说,但他还是给她照了一张,然后说:“皮奥德尔,这张你被邦妮挡住了。过来坐到凯特旁边,让我给你俩拍张照。”
皮奥特尔立马换了位置,但凯特说道:“你到底是怎么了,父亲?你买那个手机有一年半了,可以前你连正眼都没看过它。”
“是时候该融入现代社会了。”他对她说,然后再次把手机举到眼前,好像那是个柯达相机似的。凯特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试图不让父亲拍到她,按键声再次响起,接着她父亲放下手机,查看拍好的照片。
“我来帮着一起洗碗吧。”皮奥特尔对凯特说。他也站了起来。
“没事的。邦妮会帮我的。”
“哦,今晚就你和皮奥德尔一起洗吧,”巴蒂斯塔博士说,“邦妮还有作业要做呢,我敢肯定。”
“不,我没有作业。”邦妮说。
邦妮几乎从来都没有作业。真是让人大惑不解。
“好吧,但我们得聊一聊你的数学辅导老师。”巴蒂斯塔博士说。
“她怎么了?”
“西班牙语辅导老师。”凯特提醒道。
“我们得聊一聊你的西班牙语辅导老师,过来。”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关于他有什么好聊的。”邦妮对父亲说,但她也站起来,跟着父亲出了餐厅。
皮奥特尔已经在收拾盘子了。凯特说:“说真的,皮奥特尔,我自己对付得过来。还是谢谢你。”
“你说这话只是因为我是外国人,”他对她说,“但我知道美国男人是洗碗的。”
“在我们家不是。实际上,我们谁都不洗碗。我们只是把碗扔进洗碗机里,等堆满了就让洗碗机一次性洗掉。下次吃饭时再拿出一些碗来,吃完再放进去,等满了再让洗碗机洗。”
他想了想。“这就是说有的碗是洗了两次的,”他说,“即使它们用都没用过。”
“洗过两次或六次,你猜到了。”
“而且有时候你们用的可能是吃过的碗,凑巧的话。”
“除非我们当中有谁把盘子舔得非常、非常干净,”她说,然后笑起来,“这是一个体系,父亲发明的体系。”
“啊,是啊,”他说,“体系。”
他打开水槽里的水龙头,开始洗起盘子来。她父亲的体系里没提到先擦洗,他只是规定,有任何没洗干净的碗的话,就放进洗碗机里再洗一次。其实即使不洗第二回,他们至少也知道所有碗都是消过毒的。但她觉察到皮奥特尔对他们的做法不以为然,于是她也没试图阻止他。
尽管他哗啦啦地放着热水,而这样做是极不环保的,她父亲见了定会抓狂。
“你们没有女佣?”过了一会儿皮奥特尔问道。
“现在没了,”凯特说,她把肉糜重新放回冰箱里,“这就是为什么父亲发明了各种体系。”
“你们的母亲过世了。”
“死了,”凯特说,“是啊。”
“对你的遭遇我深表遗憾。”他说。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好像是事先背下来的。
“哦,没什么,”凯特说,“我跟她没那么熟啦。”
“你为什么跟她不熟?”
“她在生完我之后就得了抑郁症。”凯特现在来到了餐厅,正在擦着桌子。回到厨房后她继续说:“找了个人照看我,然后自己就一蹶不振了。”她说着笑起来。
皮奥特尔没有笑。她记得他说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猜你跟你母亲也不熟。”她说。
“是的,”他说着,同时把盘子一个个插进洗碗机里,它们看上去已经干净得能直接拿起来吃了,“我是被捡来的。”
“弃婴?”
“是的,在门廊上捡到的。放在一个黄桃罐子里。纸条只留了三个字:两天大。”
当他和她父亲聊天时,他听起来还算聪明,甚至是蛮有思想的。然而一碰到离科学远一点的话题,他就又会暴露出语言障碍。比如说,她找不出他使用或是不使用冠词的形容词的任何规律,冠词和形容词的使用有那么难掌握吗?
她一把将洗碗布丢进储藏柜的篮子里。她父亲偏爱全棉洗碗布,习惯于用过一次后就把它们漂白洗净。他对海绵怀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
“行了,都做完啦,”她对皮奥特尔说,“谢谢你帮忙。父亲在起居室里,我觉得。”
他站起来看着她,或许是等她来给他带路,但她往后倚靠在水槽边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最后,他终于转身离开了厨房,凯特则来到餐厅处理那堆个税申报单。
“今晚不错,对吧?”父亲问她。
送走皮奥特尔后,他游荡到餐厅来。凯特算完一栏总数后才抬起头来,问道:“你和邦妮谈了吗?”
“邦妮?”
“你和她谈了爱德华·明茨的事吗?”
“谈了。”
“她怎么说?”
“关于什么怎么说?”
凯特叹了口气。“来,我们集中下注意力,”她说,“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直接从那个机构找个辅导老师?你问出明茨收多少钱了吗?”
“他不收一分钱。”
“好吧,这并不是好事。”
“为什么?”
“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专业的老师。我们想要的情况是,如果他帮不上邦妮的话,我们能够把他开了。”
“你愿意嫁给皮奥德尔吗?”她父亲问。
“哈?”
她靠到椅背上,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计算器还在她左手上,圆珠笔在右手上。这个问题的全部意义是在延迟了几秒钟之后迎面向她击来的——就像对准上腹部的猛然一拳。
他没有说第二遍。他只是站在那里,满怀期望地等待她回答,双手握紧拳头插在工装裤口袋里。
“请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她说。
“现在,就只是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凯特,”他说,“三思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你的意思是让我嫁给一个我认都不认识的人,为的只是让你能留住你的研究助理?”
“他不是什么普通的研究助理。他是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而且你对他也稍有了解。起码我对他的推荐也可以让你略知一二了。”
“你这些天都在暗示这事,对吧?”她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让她感到羞辱,希望他没注意到,然后接着说:“这些天来你都在把他跟我撮合到一起,我居然迟钝到现在才发现。我猜我只是不能相信我的亲爸爸会想出这种事。”
“凯特,你反应过度了,”她父亲说,“你早晚都得嫁人的,对吧?而现在有一位如此出类拔萃、如此天赋异禀的人选。如果他不得不离开我的项目,这对人类而言都是莫大的损失。而且我也喜欢这个人!他是个好人!我可以肯定,你在进一步了解他之后一定会和我有一样的感受。”
“你就永远不会让邦妮来做这事,”凯特语带苦涩地说道,“你亲爱的宝贝,邦妮-宝。”
“那个,邦妮还在上高中呢。”他说。
“那就让她辍学。知识界不大可能因此遭受损失吧?”
“凯特!这样太不近人情了,”她父亲说,“再说了,”顿了一下后他又补充道,“邦妮有一大群小伙子在追呢。”
“然而我没有。”凯特说。
他没有反驳她这句。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满怀期待,双唇紧闭,以至于他的小黑胡子挤在了一块。
如果她保持面无表情,如果她不眨眼睛,甚至不张口多说一字,她或许可以止住随时会奔涌而出的眼泪。于是她保持沉默,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注意不让自己撞到任何东西,然后放下计算器,转过身,昂着头走出了餐厅。
“凯瑟琳?”父亲在身后唤道。
她来到客厅,穿过客厅,接着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梯,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她泪流满面地走上二楼,绕过楼梯端柱时,迎面撞上了邦妮,她正往楼下走。“嘿?”邦妮一脸惊愕地说道。
凯特一把将圆珠笔摔在邦妮脸上,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注解:
[1] 皮奥特尔发音不准,将“hello”念作“khello”。
[2] 意大利基蒂安地区出产的一种红葡萄酒。
[3] 原文为“per se”,来自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