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玛姨妈身穿一袭拖地印花礼服长裙出来应门。老远凯特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你们好,我的亲爱的!”她大声唤道。看到他俩穿成这样,她不可能没吓一跳,但她并未流露半点惊讶。只见她出来走到游廊上迎接他们,倾身向前贴了贴凯特的脸颊,然后给皮奥特尔也来了一下。“欢迎来到你们的结婚宴席!”
“谢谢,塞尔姨妈。”皮奥特尔说着甩出双臂,热情洋溢地抱了上去,险些将塞尔玛姨妈撞倒在地。
“抱歉我们迟到了这么久,”凯特对姨妈说,“抱歉我们没来得及换身衣服。”
“嗯,你们至少来了,这就够了。”姨妈说道——她的反应比凯特料想的温和不少。她用手整了整刚才被皮奥特尔弄乱的一边头发。“快到后面来!大家都在喝东西呢。真是幸运,今儿天气多好啊!”
她转过身去走在前面带着他们穿过两层楼高的前厅。前厅中央悬着一盏硕大无比的水晶枝形吊灯,乍看就像一棵倒挂的圣诞树,皮奥特尔放慢脚步,痴痴地抬头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巨大的起居室里,笨重地躺着几张组合式长椅,仿佛一群庞然站立的犀牛,有两张咖啡桌,每张都足有双人床那么大。“皮奥德尔,凯特父亲都跟我们说了,你今天可真够折腾的。”塞尔玛姨妈说道。
“是相当折腾。”皮奥特尔说。
“他今天话特别多,跟他平时相比。我们一下子学到了好多关于老鼠的知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她推开通往后院的落地窗。尽管距离太阳落山尚早,院子里的树上却已经点起了一盏盏纸吊灯,罩在网里的蜡烛在每张桌子上闪烁着幽微的光。当凯特和皮奥特尔踏在石板上步入院子时,客人们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看上去人数一下子比实际上增加了许多。凯特感觉他们的注意力势如疾风般扑面而来,她愣在原地,让帆布包低垂在身体前面以挡住那块蛋黄酱污渍。
“他们来了!”塞尔玛姨妈一边欢唱着宣布,一边气度非凡地抛出手臂欢迎两人,“有请——谢尔巴科夫先生和谢尔巴科瓦[1]太太!哦,反正就是他俩。”
人群中齐声响起“啊”的欢呼声,然后是稀稀拉拉的掌声,因为大多数人手里都还拿着酒杯,只能用指尖轻拍着手腕内部。凯特少女时代的好友爱丽丝和凯特上次见到她时相比胖了一点,她丈夫臂弯里抱着个小婴儿。塞隆舅舅穿了一套与他的牧师身份截然不符的卡其色上衣,下面是一条夏威夷短裤,但其他男宾都穿着西装,女士们则身着春装连衣裙,尽显一个冬天下来捂白的玉臂和美腿。
巴蒂斯塔博士是拍得最响亮的一个。他把杯子放到桌上空出双手,脸上红光满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邦妮则远远地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压根就没拍手。只见她手里捏着一个百事可乐的罐子,正挑衅似的怒视着皮奥特尔和凯特两人。
“好了,大伙儿,我们现在喝香槟吧。”巴克莱姨夫大声说道。他举着两杯浮着泡沫的香槟来到皮奥特尔和凯特面前,“喝吧,好酒呢!”他对他们说道。
“谢谢。”凯特说着接过自己那杯。皮奥特尔也说:“谢谢,巴克莱姨夫。”
“你看上去像是才起床,皮奥德尔。”巴克莱姨夫带着一丝黠笑说道。
“这是最新的潮流。”凯特对他说。她实在受不了再道一次歉了,“他是在川久保玲店里买的。”
“不好意思?”
她猛喝了一大口香槟。
“你和皮奥德尔能再靠得近点吗?”她父亲两只手捧着手机,问她,“不能相信我竟然连一张婚礼的照片都没拍。虽说当时我脑子里想着各种事情,但是……或许你舅舅能给我们重办一次。”
“不要。”凯特直截了当地回答。
“不要?噢,好吧,”他眯起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不管你怎么说,亲爱的。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们都该谢谢你,是你把我们引向明茨家那小子的,不然我绝对怀疑不到他。”
他边说话边又拍了好几张照片,他终于掌握了点窍门,开始不再那么笨手笨脚了。但仍然不用指望能拍出什么好效果,因为凯特正埋头喝着酒,皮奥特尔则正转身从塞尔玛姨妈端来的盘子里抓起一片鱼子烤面包。“要不我拿两片吧,”他说着,“我早饭和午饭都没吃。”
“哦,真可怜!拿三个吧,”塞尔玛姨妈说道,“路易斯?鱼子酱?”
“不,不用了。巴克莱,你能给我和新郎新娘拍张照吗?”
“乐意效劳。”巴克莱姨夫回答。与此同时塞尔玛姨妈对他说:“你得先看看大家杯里的香槟。凯特已经喝起来了,而我们还没举杯祝酒呢。”
凯特不好意思地放下手中的杯子,尽管实际上该怪巴克莱姨夫。是他让她喝掉香槟的。
她父亲说道:“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我至今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是说动物保护者做的这个事。我的老鼠过着幸福无比的生活!比很多人类活得还要健康,事实上。我和我的老鼠一直相处得很好。”
“好吧,有它们陪着总比没人陪好,我想。”塞尔玛姨妈说完拿着盘子翩然离去。
塞尔玛姨妈的儿子理查德正向他们走来,身边携着他的妻子,后者是一位面色苍白、冷若冰霜的金发女郎,皮肤光滑不见毛孔,粉色的双唇如珍珠般娇美。凯特拉了拉父亲的衣袖,小声问他:“快,理查德老婆叫什么来着?”
“你问我?”
“第一个字母是‘L’。赖拉?利亚?”
“表妹!”理查德兴高采烈地叫道,他一般不是这么友好亲和的。“祝贺你们!祝贺你,皮奥德尔,”他边说边重重地拍着皮奥特尔的后背,“我是凯特的表哥理查德。这位是我的妻子,珍妮特。”
巴蒂斯塔博士冲凯特挑了挑眉毛。皮奥特尔跟他们打招呼:“里奇,很高兴见到你。珍,很高兴见到你。”
凯特等着看到理查德吸一下鼻子以示不满,然而他这次并没有理会。“不敢相信我们终于把这姑娘给嫁出去了,”他说,“整个家族都大大松了口气。”
这话印证了凯特最糟糕的猜想,她感觉被戳到了痛处。珍妮特连忙打住:“哦,理查德。”这反而让凯特更感受伤。
皮奥特尔却说:“我也松了口气。我以前都不知道凯特会不会喜欢我。“
“哦,她当然喜欢了!你就是她的款,对吧?”
“我是她的款?”
理查德刚才那股自信劲突然有点消退了,但他还是解释道:“我是说你们是属于同一种环境或是什么的。她从小到大接触的那种科学环境。对吧,路易斯叔叔?”他问道,“正常人是没法理解你们的。”
“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难以理解?”巴蒂斯塔博士问他。
“哦,你懂的,那些科学术语,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我研究的是自体免疫紊乱,”巴蒂斯塔博士说,“‘自体免疫’确实有四个字,但或许我可以帮你分解一下这个词……”
凯特感觉有只手悄悄地环住了自己的腰,她吓了一跳,然后转身发现爱丽丝就站在自己身边,笑容满面地对她说:“祝贺你,陌生人。”
“谢谢。”凯特说。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这次宴会。你这几年来怎么样啊?”
“我还行。”
“你看见我那个小乖乖了吗?”
“是的,我注意到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爱丽丝皱了皱眉头。“是个女孩,当然了,”然后又立刻展颜说道,“你赶紧自己也生一个,这样他们就能一起玩了。”
“哦,天啊。”凯特不知该说什么。她环顾四周想找鱼子烤面包,但它们显然已经在院子的另一边了。
“跟我说说你的男人!你在哪里遇见他的?认识他多久了?他很性感呢。”
“他在父亲的实验室里工作,”凯特说,“我们认识三年了。”她意识到,这话说多了渐渐就像确有其事了。她甚至都可以从他们长久的相识中信手拈来几段细致具体的回忆。
“那边那两个是他父母吗?”
“什么?哦,不是,那是戈登夫妇,”凯特说,“跟我们隔了两户人家的邻居。皮奥特尔没有父母。他一个亲人也没有。”
“真幸运,”爱丽丝说,“我是说,对他来说当然很惨,但你很幸运:不用跟公公婆婆打交道。你哪天真该见识一下杰瑞的母亲。”她露出牙齿咧嘴朝丈夫飞去一个大大的微笑,对着他摆了摆手。“她觉得他应该娶那个做神经外科医生的前女友为妻的。”她边保持微笑边说道。
巴克莱姨夫走到院子中央,大声问客人们:“现在每个人都有香槟了吧?”
人群中一片含糊的应答声。
“那我们就举杯祝酒吧,”他接着说,“敬皮奥德尔和凯瑟琳!祝你们像我和你们姨妈一样幸福。”
四下响起小小的欢呼声,每个人都抿了一口酒。凯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事实上,她以前从未被人祝过酒。于是她只是将手中的酒杯微侧向众人,对着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偷偷瞥了皮奥特尔一眼,看他怎么回应。他笑得合不拢嘴。只见他把酒杯高高举到空中,然后又放下来,头往后仰,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香槟。
关于席上每人的座位,都被塞尔玛姨妈安排得一丝不苟,就好像这是一个隆重正式的宴会场合似的——新郎新娘彼此挨着坐在一张长餐桌一边的中间位置,然后一家人按照远近亲疏依次排开,坐在他们的左右两边。有点像《最后的晚餐》里的场景。
“你父亲坐在你右边。”塞尔玛姨妈领着凯特进入餐厅时对她说,尽管其实她用不着解释,因为每个座位的餐盘上端都立着一张字体优雅的名牌。“邦妮坐在皮奥德尔左边。然后我坐在你父亲的另一侧,巴克莱坐在邦妮的另一侧。塞隆坐在餐桌的这一端,理查德坐在那一端,剩下的每个人就按‘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一个男生——一个女生’的次序坐在你对面的那排。”
然而出了点问题。首先,邦妮拒绝坐在皮奥特尔边上。她走进餐厅,看了座位名牌一眼后说道:“我不要和那个人坐在一起。跟我换一下位置,巴克莱姨夫。”
巴克莱姨夫一脸惊讶,但他很随和地答应了。“当然可以。”他说着替邦妮拉开他座位的椅子,然后自己在皮奥特尔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起来你的这个小姨子不好对付哦,老弟。”他小声跟皮奥特尔嘀咕道。
“是的,她对我十分生气。”皮奥特尔面不改色地说道。
凯特凑近父亲,他正在铺开自己的餐巾。“她生什么气?”她小声问他,“我以为你没有诉诸公堂。”
“这事有点复杂。”她父亲说。
“怎么个复杂法?”
然而她父亲只是耸了耸肩,把餐巾摊平在双腿上。
接着是爱丽丝对她的座位安排不太满意,尽管她没有表示得那么直白。她本来应该坐在凯特和皮奥特尔对面的那一长排上,但她悄悄来到塞尔玛姨妈身边对她说:“我不知如何开口,但不好意思,能给我换到两端的座位上吗?”
“两端的座位?”
“我过会儿要给宝宝喂奶,手肘需要有点活动空间。”
“当然可以,”塞尔玛姨妈说,“理查德,亲爱的?”她叫道,“你能和爱丽丝调个位置吗?”
理查德可没有巴克莱姨夫那么随和。“为什么?”他问道。
“她需要有点空间来给宝宝喂奶,亲爱的。”
“给她宝宝喂奶?”
塞尔玛姨妈在凯特父亲的另一侧翩然入座。理查德在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站起来移到了旁边一个座位,挨着戈登先生,爱丽丝在一端的位置上坐下,伸出手来抱着宝宝。
虽然不太情愿,凯特还是渐渐对塞尔玛姨妈产生了某种敬意。有点像她在长大以后重读《飘》的感受,那时她蓦然发现梅兰妮才是小说真正的女主角。事实上,她都有点后悔没邀请姨妈参加婚礼了。不过考虑到婚礼搞成了一团糟,或许还是不邀请为好。
皮奥特尔和凯特挨得很近,所以每当他想和她分享对某样东西的欣赏时,只需要戳戳她的手肘。让他中意的东西的确也不少。他喜欢头一盘菜,维希奶油浓汤[2]——凯特发现,凡是有土豆或卷心菜的食物都深得他意——他也喜欢第二道上来的羊排。他喜欢巴克莱姨夫的音响系统上播放的巴赫的变奏曲,也喜欢音响系统本身,它有四个小巧秀气的扬声器,分别置于房顶饰板的四个角落。他尤其被爱丽丝的孩子——它被妈妈举起来向大家展示,结果却把奶吐了出来——给逗乐了,真的大笑了出来。凯特连忙戳了戳他让他闭嘴。当塞隆舅舅告诉戈登太太他们教堂的唱诗班指挥最近都在“敷衍了事”时,皮奥特尔更是得意忘形。“敷衍了事!”他冲凯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戳着她正在切羊排的手臂。他胳膊肘上的疙瘩碰在她光着的手臂上,感觉粗糙却温暖。
在她的另一侧,她父亲突然弯下腰去。他好像是想爬到桌子底下去。“你在干什么?”凯特问他。他说:“我在找你的那个包。”
“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只是需要把这些纸塞进去。”他说着匆匆向凯特展示了一下——几张折了三折的纸,看上去像是商务信笺。然后他又迅速把头缩到了桌子底下。“给移民局看的纸。”他压低声音说道。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凯特愤愤地自语,然后狠狠地叉起一块肉,力度大得没有必要。
“路易斯?你丢了什么东西吗?”塞尔玛姨妈大声问道。
“不,没有。”他说,然后坐了起来。他的脸因为刚才这阵忙活而发热泛红,眼镜也从鼻梁上滑落下来。“只是放点小东西到凯特的包里。”他说。
“哦,是啊。”塞尔玛姨妈赞许地应答。她大概以为他指的是钱,她对于他就是这样一无所知。“路易斯,我不得不说,你把这两个姑娘养得还不错。”她对他说道。“总的说起来,”她说着朝他侧了侧酒杯,“我不得不承认这点。我当初觉得你应该把她们交给我来抚养,但我现在看出来了,你当时坚持自己带她们或许是对的。”
凯特停下了嘴里的咀嚼。
“是啊,嗯。”巴蒂斯塔博士说。他转向凯特,压低声音对她说:“我知道这些官僚语言一开始看着都会有点吓人,但我给你附了一张名片,上面有莫顿·斯坦菲尔德的电话号码。他是一位移民事务律师,他会帮你适应这些的。”
“好的。”凯特说。然后她又拍了拍他的手,再次说:“好的,父亲。”
爱丽丝请求邦妮帮她切肉,因为她用披在肩上的开襟毛衣掩护着给宝宝喂奶。珍妮特正试图和理查德对上目光,他刚刚又给自己倒上了酒,这最起码已经是他的第三杯酒了。珍妮特一直把身子向前倾着,竖起一只食指,就像是想要提出什么修改意见似的,然而理查德却存心不看向她,眼睛始终盯着别处。戈登太太听说明茨家的男孩劫持了皮奥特尔的老鼠后,此刻正在向他表示深切同情。她坐在皮奥特尔对面那排,两人之间还隔了好几个位置,所以她得提高音量说话。“吉姆·明茨和索尼娅真该踏上板子[3]了。”她大声说道。凯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因为邦妮肯定会听到这话。
“踏上板子……”皮奥特尔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击球手的板子,”巴克莱姨夫提示他,“棒球里面。”
“啊!真棒。很有用。我还以为是盘子[4]呢。”
“不,不是。”
“在爱德华还小的时候,”戈登太太继续说着,“吉姆和索尼娅就对他放任自由。他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但不知他们有没有注意到。”
“听起来他们只是敷衍了事。”皮奥特尔对她说道。
他说这话时是那么高兴,得意之色尽写在脸上,以致巴克莱姨夫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皮奥德尔,你可真的是喜欢我们的美国式表达,对吧?”他说。皮奥特尔也笑了,回答:“我爱死它们了!”他整张脸都容光焕发。
“好兄弟,”巴克莱姨夫充满爱怜地赞道,“敬我的兄弟皮奥德尔一杯!”他高声宣布,举起手里的酒杯,“让我们欢迎他加入大家庭。”
餐桌周围响起一片喧动声,人们纷纷附和,伸手去拿自己的酒杯,然而还没等他们举杯祝酒,就听见邦妮的椅子在镶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声,然后她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好吧,我可不欢迎他,”她说,“我说什么都不会欢迎一个袭击无辜者的家伙。”
凯特惊道:“无辜?”然后又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加上一句,“袭击?”
“他告诉我你的所作所为了!”邦妮说着转向皮奥特尔,“你就是不能好好跟他说,让他把老鼠还给你。哦,不。你偏要过去揍他一顿。”
所有宾客齐刷刷地盯着她看。
“你揍了他?”凯特问皮奥特尔。
“他有那么一点儿不大愿意让我进他们家。”皮奥特尔说。
邦妮说:“你差点打掉他的下巴!也许你真的把他下巴打掉了。现在他母亲想着要把他送到急救室去。”
“很好,”皮奥特尔边给一片面包抹上黄油边说道,“也许他们会把他的嘴给缝起来。”
“你们听见没?”邦妮问其他人。巴蒂斯塔博士插进来:“好了,邦邦。好了,亲爱的。控制一下情绪,亲爱的。”凯特同时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等。”
“他几乎把明茨家的门都给砸掉了,”邦妮对凯特说,“冲着爱德华大喊大叫,揪住他的衬衫衣领。可怜的明茨太太心脏病都被吓出来了,当爱德华试图拦住他时——他当然会拦他了,那是他的私人住宅——皮奥德尔一拳把他朝后打倒在地,然后自己飞跑上楼梯,一间一间地闯进明茨家的私人房间,直到最后他找到了爱德华的那间房,便冲着爱德华吼道:‘上来!现在就上来!’然后他逼着爱德华把所有笼子带下楼梯,放进明茨家的那辆小货车里。明茨太太大惑不解地叫道:‘这是干什么?停下来!’他用那种令人忍无可忍的声音冲着她喊:‘给我让开!’而她根本一无所知!她以为爱德华只是帮朋友代养那些老鼠的!而且他也的确是帮一个朋友代养的,一个他在网上认识的宾夕法尼亚州某个组织的成员,那人下周就会过来,把老鼠带到一个供人领养的无安乐死庇护所里,他说的——”
巴蒂斯塔博士发出一声呻吟,显然他是在想象自己的宝贝老鼠落入一群满是细菌的宾夕法尼亚人手里的场景。
“——然后他们开车到了实验室以后,爱德华非常配合地帮着他们把老鼠从小货车上卸下来,再搬回到老鼠室里,相信我,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但他得到的是什么回报呢?皮奥德尔叫了警察。他叫了警察来把爱德华抓走,在爱德华已经完全弥补了损失之后。本来这个时候爱德华就蹲在监狱里了,我敢保证,要不是最后明茨太太也叫了警察,要把皮奥德尔抓走……”
“什么?”凯特惊道。
“我跟你说了事情有点复杂。”她父亲说。
其他客人看上去都好似着了魔一般。就连爱丽丝的小婴儿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邦妮,嘴巴张成O字形。
“可怜的爱德华,”邦妮继续说,“被打成重伤,一边脸肿得跟个南瓜似的,所以他母亲当然叫来了警察。所以说,父亲……”邦妮说着转向巴蒂斯塔博士,这是十几年来凯特第一次听见她叫他“父亲”,“父亲是迫不得已才不起诉的,谢天谢地,要不然明茨他们家也会起诉皮奥德尔。这就是一场辩诉交易[5]。”
“嗯,我觉得辩诉交易不是这个……”巴克莱姨夫插进来。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诉诸公堂的吧?”凯特问父亲。
“这样比较妥当。”他答道。
“但皮奥特尔是被激怒了!”凯特说,“他是情急之下才打了爱德华的,不是他的错啊。”
“这是真的。”皮奥特尔点点头。
塞尔玛姨妈说:“无论什么情况……”
“你当然会这么说了,”邦妮对着凯特说道,“你当然会觉得皮奥德尔不会做错什么了。你不知为何就变成了某种僵尸似的。‘是的,皮奥德尔;不,皮奥德尔。’神情呆滞地跟在他后面转。‘不管你说什么,皮奥德尔;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皮奥德尔;我当然会嫁给你了,皮奥德尔,即使你只是想找一个美国公民跟你结婚。’你对他说。然后你在自己的结婚宴会上迟到得没边没谱,你们两个人甚至都没穿礼服,衣服乱糟糟皱巴巴的,就好像你们一个下午都在亲热似的。真恶心,就是这样。哪天我要是有了丈夫,你绝对不会看到我像你这样逆来顺受。”
凯特站起来,把餐巾放到一边。
“很好。”她说。她感受到皮奥特尔的眼睛正盯着她——每个人都盯着她——巴克莱姨夫显然被逗得乐不可支,塞尔玛姨妈则高度紧张地等待着在第一时间插进话来,结束这一切。然而凯特只看着邦妮一人。
她说:“你想怎样对你的丈夫随你便吧,但我同情丈夫们,无论我的丈夫是谁。做个男人很不容易。你有想过这点吗?不管有什么烦恼,男人都觉得他们得藏在心里。他们觉得自己看上去应该是独当一面、掌控局面的。他们不敢暴露自己真实的感情。不管他们是内心受伤、绝望无助,抑或是悲伤难过,不管他们是郁郁寡欢、乡愁难解,还是心中有种巨大的挥之不去的负罪感,抑或是他们即将在什么事情上一败涂地——‘哦,我没事。’他们都会说,‘一切都好。’其实仔细想想,他们要比女人们不自由得多。女人从一两岁时便开始研究他人的感受;她们不断完善自己的探测雷达——包括她们的直觉、同情心,或是人际交往中的什么能力。她们知道无数事情的隐秘法则,而男人们则执迷于体育比赛、战争与功成名就。就好像男人和女人是来自两个不同的国度!我不是‘逆来顺受’,不像你说的那样。我只是允许他进入我的国度。我只是与他分享一个我们都可以做回自己的空间。求主怜悯,邦妮,对我们宽容点吧!”
邦妮跌落到自己的椅子上,目光茫然。或许她并未心服口服,但至少她不打算再争吵了,目前看来。
皮奥特尔站起来,一只手环住凯特的肩膀。他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亲亲我,凯特娅。”
她照做了。
注解:
[1] 塞尔玛姨妈不熟悉皮奥特尔·施谢尔巴科夫的外国姓氏,因此在介绍时先是误说成了“谢尔巴科夫”,又说成了“谢尔巴科瓦”。
[2] 用韭葱、土豆等烹制的奶油浓汤,通常冷食。
[3] 原文为“step up to the plate”,原为棒球术语,指的是击球手踏上本垒板准备击球,后成为美国俚语,表示“开始着手做某事”,这里戈登太太的意思是明茨夫妇该开始管管爱德华了。
[4] plate既有“盘子”的意思,也有“板子”的意思。
[5] Plea bargain,指在法院开庭审理之前,作为控诉方的检察官和代表被告人的辩护律师进行协商,以检察官撤销指控、降格指控或者要求法官从轻判处刑罚为条件,来换取被告人的有罪答辩,进而双方达成均可接受的协议。邦妮这里是错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