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醒了过来,全身疼痛难忍。
“你醒了,对吗?”她身旁的一个声音问道。
她听出那是盖坦的声音。在过去的两年里,她曾经多少次想象过自己能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盖坦。”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唤起了不少回忆。
谷仓。贝克。
她飞快地坐起身来,脑袋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薇安妮。”她叫道。
“你的姐姐没事。”他点燃了一盏油灯,把它放在床边倒置的苹果箱上。淡棕色的光芒包围了他们,在黑暗中营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椭圆形世界。她触碰了一下肩膀上疼痛的地方,畏缩了一下。
“那个浑蛋射中了我。”她说道,同时惊讶地意识到这种事情竟然可以被人遗忘。她记得自己把飞行员藏了起来,不料被薇安妮发现了……她记得自己和死去的飞行员一起待在地窖里……
“你也射中了他。”
她想起贝克猛地拉开了活板门,用手枪指着自己。她记得自己听到了两声枪响……然后跌跌撞撞、头昏脑涨地爬出了地窖。她知不知道自己中枪了?
薇安妮的手里举着一把带血的铲子。在她的身旁,贝克倒在了血泊之中。
薇安妮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粉笔一般,身体还在颤抖,对她说:“我杀了他。”
从那以后,她的记忆中除了薇安妮愤怒的表情之外就只剩下一片混乱了——这里已经不欢迎你了,如果你再回来,我会去自首的。
伊莎贝尔缓缓地躺了回去,回忆的痛楚比她的伤口还要糟糕。至少这一次,薇安妮把伊莎贝尔赶出来是对的。她怎么会想到把飞行员藏在她姐姐被德国国防军上尉征用的宅院里呢?难怪大家都不信任她。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多久了?”
“四天。你的伤口好多了,你姐姐把它缝合得很好。你昨天还发烧了。”
“那……薇安妮呢?她当然不可能没事,那她怎么样了?”
“我们已经尽力保护她了。她拒绝躲起来,所以亨利和迪迪埃把两具尸体都埋了起来,还清理了谷仓,拆掉了摩托车。”
“她会遭到审问的。”伊莎贝尔说,“而且杀害那个男人会让她苦恼不堪的。憎恨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战争结束之前,她就会放下这事儿。”
伊莎贝尔感觉自己的胃因为羞愧和悔恨而揪了起来,“你知道,我是爱她的,或者说我是想要去爱她的。我怎么能在和她争执的时候就忘了这一点呢?”
“她在边境上也说过类似的话。”
伊莎贝尔开始翻滚起来。肩膀上的伤疼得她猛吸了一口气。她做了一次深呼吸,硬着头皮缓缓地侧躺过来。她错看了他和自己靠得到底有多近,而这张床又是多么的狭小。他们正像恋人一样躺着,她靠向一侧,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仰面凝视着天花板。
“薇安妮去了边境?”
“你躺在车后面的棺材里,她想要确保我们能够安全地通过。”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笑意,或者那不过是她想象出来的,“她还威胁我,说我如果不照顾好你,就杀了我。”
“这话是我姐姐说的?”她不可置信地问道。可她不太相信盖坦会是那种为了让姐妹和好而撒谎的男人。从侧面看过去,他的五官是那样的锋利,即便是在灯光的笼罩下。他拒绝望向她,身体也尽可能地靠在床边上。
“她很害怕你会没命,我们都很害怕。”
他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她几乎听不清楚。“这种感觉和以前一样。”她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自己说错些什么,更怕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在如此动荡的年代中,谁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机会呢?
“你和我单独待在黑暗之中,还记得吗?”
“图尔市的经历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继续说道,“我还只是个小女孩。”
他沉默不语。
“看着我,盖坦。”
“睡吧,伊莎贝尔。”
“你知道我会一直问到你受不了为止的。”
他叹了一口气,侧转过身来。
“我想你。”她说。
“别这样。”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吻了我。”她说,“那不是梦。”
“你不可能记得那种事情。”
伊莎贝尔感觉他的话有些蹊跷,何况他的胸口也在微微起伏着。“你渴望和我在一起,就像我需要你一样。”她说。
他否认地摇了摇头,但她听到了耳边的沉默和他呼吸加速的声音。
“你觉得我还太年轻、太单纯、太鲁莽,什么都不行。我明白。大家总是这么说我,我还不够成熟。”
“不是的。”
“但你错了,也许你两年前说的是对的,我的确说过我爱你,你听了一定会觉得我疯了。”她吸了一口气,“但我现在没有疯,盖坦。也许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理智的事情。爱,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见过楼房当着我们的面被炸开,朋友在我们的眼前被逮捕或是被遣送。天知道我们还能否再见到彼此。我可以撒谎,盖坦。”她低声说道,“我的话不是那些女学生试图让男孩亲吻自己时所用的伎俩。这是真的,你心里也清楚。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明天都有可能没命,你知道我为什么感到惋惜吗?”
“什么?”
“我们。”
“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我们’的,伊莎,现在不行。我一开始就试图告诉过你。”
“如果我承诺对此事绝口不提,你能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只有一个问题吗?”
“一个,问完我就睡觉,我发誓。”
他点了点头。
“如果我们不在这里——躲在一个安全屋里——如果世界还没有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如果今天只不过是一个正常的世界里的普通一天,你会希望这个世界里存在‘我们’吗,盖坦?”
她看到他的脸变得扭曲了,痛苦地透露出了心中的爱意。
“这不重要,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盖坦。”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爱情。有了这些,语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比以前聪明多了,现在的她知道生命和爱情是多么脆弱了。或许她爱他只有这一日,又或许只有接下来的一周,抑或直到她变成一个很老很老的妇人。说不定他会是她一生的挚爱……或许她的爱还熬不过这场战争……或许他只不过会是她的初恋。但她只知道在这个糟糕得令人害怕的世界里,她总是跌跌撞撞地碰到某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而她不会再放手了。
“我就知道。”她笑着自言自语道。他的鼻息掠过她的双唇,如同亲吻般亲密。她朝他俯下身子,目光坚定而又真诚地望着他,熄灭了油灯。
她在黑暗中紧紧地依偎着他,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毯子里。起初他僵硬地躺在她的旁边,甚至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可渐渐地,他放松了下来,仰面躺下打起了呼噜。有些时候——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会闭上双眼伸出手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他呼吸的起伏,就像是把手放进了夏日的大海中,感受着潮水的涨落。
抚摩着他,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噩梦并没有放过她。在她的脑海中某个遥远的地方,她听到了自己的呜咽声,还听到索菲说着“妈妈,你把毯子全都卷走了”,可这些都没有让她清醒过来。在她的噩梦中,她坐在椅子上,接受着拷问。那个男孩,丹尼尔。他是个犹太人,把他交给我——冯·李希特边说边用枪推了推她的脸……紧接着,他的脸变了,融化成了一个小点,变成了贝克。他的手中捧着妻子的照片,不住地摇着头。可是他的另一半脸却消失了……不一会儿,伊莎贝尔躺在地板上,血流不止,嘴里还说着“对不起,薇安妮”。薇安妮尖叫了起来,“这里已经不欢迎你了……”
薇安妮喘着粗气惊醒过来。同样的噩梦已经纠缠了她六天的时间,害得她醒来时总是感觉筋疲力尽、忧心忡忡。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了,还是没有伊莎贝尔的任何消息。她小心翼翼地从毯子里爬了出来,地板已经是冰凉的了,但几个星期之内还会变得更加冰凉。她伸手摸索着自己丢在床脚上的长方形披巾,把它围在了肩膀上。
冯·李希特占据了楼上的卧室。薇安妮把楼上的一整层楼都让给了他,选择带着两个孩子搬到楼下较小的卧室里,三个人挤在一张双人床上。
贝克的房间。难怪她会在这里梦到他,空气里依然飘散着他的味道,让她想起自己认识的这个男人已经死去了,而且还是被她杀死的。她渴望为自己犯下的罪恶苦修赎罪,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杀了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高尚的人。不管他是不是敌人,她的行为又是否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妹妹,这些都不重要。她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因此纠缠她的并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她的行为本身——谋杀。
她离开卧室,轻轻地咔嗒一声关上了房门。
冯·李希特坐在长沙发上看着小说,还喝着一杯货真价实的咖啡,咖啡的香气让她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渴望。这个纳粹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的时间了。每天早上,屋子里都会弥漫着一种浓郁而又苦涩的烘焙咖啡味道——冯·李希特会确保她闻得到它的香味,让她的心中充满渴望。可她却一口都喝不到,这一点他也尽力做到了——昨天早上,他把整整一壶咖啡都倒进了水池里,还是当着她的面笑着把它倒掉的。
他是那种稍稍得志便会用双手紧紧把握住机会的小人,她在他刚迈进自己家门的那几个小时里就看出了这一点。他选择了房子里条件最好的一间卧室,还把最暖和的毯子全都抱到了自己的床上,并拿走了屋里所有的枕头和蜡烛,只留了一盏油灯给薇安妮使用。
“大队长先生。”她边说边抚了抚不像样的裙子和破旧的开襟羊毛衫。
他没有从眼前的德语报纸上抬起头来,“再来点咖啡。”
她接过他手中的空杯,走进厨房,很快又端了另一杯咖啡过来。
“盟军正在北非浪费时间。”他边说边从她的手中接过咖啡,放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是的,大队长先生。”
他迂回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几乎在那上面留下了一道瘀青。“我今晚要请一些人过来吃晚饭,你来做饭。还有,让那个男孩离我远点。他哭起来就像一只垂死的猪一样。”
他松开了手。
“好的,大队长先生。”
她飞快地逃离了他的视线,快步走进卧室,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她弯下腰叫醒了丹尼尔,感受着他柔和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脖颈处。
“妈妈。”他含着大拇指嘟囔着,一边还不忘猛地吮吸了起来,“索菲的呼噜声太吵了。”
薇安妮笑着伸出手来,弄乱了索菲的头发。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即便是身处战争年代,一家人过着担惊受怕、饥饿难忍的日子,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知为何居然还能睡得这么沉。“你听上去就像是一头水牛,索菲。”薇安妮取笑着她。
“真好笑。”索菲也嘟囔着坐起身来,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马铃薯瓢虫先生还在这里吗?”
“索菲!”薇安妮警告着她,眼神不安地瞥向了紧闭的房门。
“他是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声音的。”索菲说。
“尽管如此。”薇安妮压低了嗓门,“我还是无法想象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房客和一种专吃马铃薯的虫子拿来做比较。”她试图不笑出声来。
丹尼尔紧紧抱着薇安妮,草草地亲了她一口。
就在她拍着他的后背,紧紧拥抱着他,用鼻子磨蹭着他柔软的脸颊时,她听到了汽车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感谢上帝。
“他走了。”她对男孩念叨了一句,又用鼻子磨蹭了一下他的脸颊,“来吧,索菲。”她抱着丹尼尔走进了仍旧飘荡着刚煮好的咖啡和男士古龙水味道的客厅,开始了自己一天的生活。
从伊莎贝尔有记忆以来,人们就一直说她是个冲动的姑娘。这个形容词后来变成了鲁莽,最近又变成了不顾后果。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成熟了许多,足以看清这其中的真相。小时候,她总是一不做二不休,事后才会考虑后果。这也许是因为她太久都是孤身一人的关系。从没有人可供她试探意见,做她的好朋友,也没有人可以与她共同制定战略,解决她的问题。
除此之外,她一向不擅长控制自己的冲动,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如今,她知道了害怕的意义,也知道了太过渴望某种东西——或者某个人——会让你的心感到疼痛。
往日的伊莎贝尔只会告诉盖坦自己爱他,然后顺其自然。
现在的伊莎贝尔却想不付出任何努力地走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再被人拒绝。然而,他们正身陷战争之中。时间是奢侈的,因为没有人能够拥有更多;明天就像黑暗中昙花一现的吻,朝生暮死。
她站在安全屋里那个被用作厕所的狭小尖顶碗橱里。盖坦倒了几桶热水给她洗澡,于是她躺在铜澡盆里尽情享受起来,直到水温凉下来为止。墙上那面破裂的镜子歪歪斜斜地挂着,让她的影子看上去也是支离破碎的,一边的脸庞比另一边的微微低一些。
“你怎么能感到害怕呢?”她对自己的影子说。她曾经冒着大雪翻越过比利牛斯山,在西班牙人的探照灯下游过比达索阿河湍急冰冷的河水;她还曾要求一个盖世太保提着满满一旅行箱的假文件经过德国检查站,就“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强壮,而她在奔波的旅途中已然筋疲力尽”。可她从未像现在这般紧张过。她突然明白了,原来一个女人可以为了一个选择改变她的一生,将自己也连根拔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一条破烂的浴巾把自己包裹起来,回到了安全屋的主卧室。她在门口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好平复自己猛烈的心跳(她的尝试失败了),然后打开了门。
盖坦正衣衫褴褛地站在黑乎乎的窗户旁边,身上依旧沾着她留下的血迹。她紧张地笑了笑,把手伸向了塞在胸口处的毛巾一端。
他一下子愣住了,似乎在她心跳加速的同时停止了呼吸。“别这么做,伊莎。”他眯起了眼睛——以前她会认为这意味着愤怒,现在的她是不会上当的。
她解开浴巾,任由它垂落到地板上。裹在她肩膀枪伤处的绷带成了她此刻身上唯一穿着的东西。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
“你知道的。”
“你太单纯了。这是战争,我是一个罪犯,你到底需要多少个理由才能远离我呀?”
他们在为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争吵。“如果换一个时代,我会让你来追我的。”她说着向前迈了一步,“我会让你跳过铁环才能看到我的裸体,可我们没有时间了,不是吗?”
她从对方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一丝悲哀。从开始到现在,这一直都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事实——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来不及对彼此大献殷勤,坠入爱河,然后结婚生子。他们也许甚至不会有明天。她憎恨自己的初夜将沐浴在悲哀之中,沉浸在一种得而复失的感觉里,然而这就是眼下的世界。
有一点她是肯定的:她想要他成为躺在自己床上的第一个男人,她想要永永远远地记住他。
“修女们总是说我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想她们指的下场应该就是你。”
他朝她走了过来,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庞,“你吓坏我了,伊莎贝尔。”
“吻我”是她嘴里吐出的唯一一句话。
刚一碰触到他的嘴唇,一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者应该说,伊莎贝尔的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阵欲望颤抖着穿过她的全身,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她感觉自己迷失在了他的臂弯里,然后又重新找到了自我,随即分裂、再生。“我爱你”这几个字在她的心中燃烧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发声。然而她更想要从他的嘴里听到这几个字,仅此一次,告诉她,她是被爱的。
“你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的。”他说。
他怎么会这么说呢?
“绝对不会。你会感觉抱歉吗?”
“我已经有这种感觉了。”他低声回答,然后再一次亲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