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薇安妮尽可能小声地喘息着。在楼上卧室闷热的黑暗中——她的卧室,她曾经与安托万共享的房间——每一个声响都被放大了。她听到了床垫的弹簧在冯·李希特滚向一旁时发出了砰的响声。她看着他,计算着他的每一次呼气。当他开始打鼾时,她慢慢挪到一旁,从自己赤裸的身体上掀开了潮湿的床单。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薇安妮了解了什么是痛苦、羞耻和堕落。她也知道了该怎样生存——如何揣测冯·李希特的情绪,何时应该远离他,何时又该保持安静。有时,只要她什么也没有做错,他的眼中几乎看不到她。只有当他的一天过得并不顺心、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时,她才会遇到麻烦。比如昨天晚上。
他带着盛怒走进家门,嘴里抱怨着巴黎的战役。游击队员开始在街上展开行动了。薇安妮立马就意识到了他今晚想要什么。
冲突的疼痛。
她迅速地把孩子们轰出房间,领到楼下的卧室里睡下,然后走到了楼上。
这也许是最糟糕的一次。他命令她到自己的面前来,她照做了,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免得他动手把它们扯掉。
此时此刻,她穿上衣服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是多么的疼痛。她在拉着遮光布的窗户前停下了脚步。窗帘后面,干草田已被燃烧弹烧毁,树木也被折成了两半,许多树干还在闷燃,大门和烟囱也坏掉了。到处都是一片可怕的景象。机场只剩下了一堆破碎的石块和木头,四周围绕着四分五裂的飞机和被炸毁的卡车。自从戴高乐将军接管自由法国军队、盟军又在诺曼底登陆以来,欧洲就频繁遭受着轰炸的侵袭。
安托万还在那里吗?他是不是还被监禁在战俘营里,透过营房墙壁或被木板封住的窗户上的缝隙,仰望着曾经照耀自己心爱的家的那轮明月?还有伊莎贝尔。虽然她仅仅离开了两个月的时间,却让人觉得恍如隔世。薇安妮时常为她感到担忧,却又无所适从,于是只能忍耐。
走到楼下,她点燃了一支蜡烛。屋里的电力早就被切断了。来到厕所,她把蜡烛放在了水池边上,凝视着椭圆镜中的自己。即便是在烛光之中,她的面容也是苍白而又憔悴的,一头毫无光泽的金红色头发无力地垂在脸颊两侧。多年的营养不良使她的鼻子似乎变长了不少,颧骨也更加的突出,太阳穴上还顶着一道瘀痕。她清楚,这道瘀痕很快就会变黑。此外,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上臂一定出现了几道手印,左边的胸脯上也留有一道难堪的瘀青。
他越来越卑鄙了,愈发怒不可遏。盟军已经在法国南部登陆,并开始解放各个乡镇。德国人正在输掉这场战役,而冯·李希特似乎在拼命让薇安妮为此付出代价。
她脱下衣服,在温水中搓洗着身体,直到皮肤上满是像疹子一样的斑点、浑身通红为止。但她依旧觉得没有洗干净自己,她永远也洗不干净自己了。
当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时,她擦干了身上的水分,重新套上自己的睡裙,还在外面加了一件浴袍。系好腰间的腰带,她端着蜡烛离开了浴室。
索菲正在客厅里等待着她。她坐在房间里最后一件完整的家具——长沙发上,抱着双膝,两只手紧紧地交握着。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但我真的无须多问,对吗?”
薇安妮拉紧了浴袍的腰带。这是她紧张时的一个习惯,总得让双手找点事情做。“我们上床去吧。”她将手伸向索菲。
索菲抬起头来看着她。即将年满十四岁的她已经有了一张正在成熟的脸庞,雪白的脸上长着一对黑色的眼睛,睫毛浓密而纤长。不良的饮食让她的发丝变得格外纤细,却依旧又长又卷。她噘起了自己丰润的双唇,“真的吗,妈妈?我们还要假装多长时间?”那对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悲哀——和愤怒——令人心碎。在这个于战火中遗失了童年的女儿面前,薇安妮似乎没有任何的秘密。
一位母亲到底该如何向自己几近成年的女儿讲述这个世界的丑陋呢?她如何才能诚实以对,期待她的女儿不会像她那样苛刻地评判自己呢?
薇安妮在索菲的身边坐下来,回想起了她们昔日的生活——欢笑、亲吻、家庭晚餐、圣诞节的清晨、脱落的乳牙还有咿呀学语时说出最初几个字眼。
“我不傻。”索菲说。
“我从不觉得你傻,从不。”她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呼了出来,“我只是想保护你。”
“不受真相的伤害?”
“不受任何事情的伤害。”
“这是不可能的。”索菲怨恨地回答,“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瑞秋走了。萨拉死了,外祖父也死了。伊莎贝尔姨妈……”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还有爸爸……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一年前?八个月前?他可能也已经死了。”
“你的父亲还活着,还有你的姨妈。如果他们死了,我会感觉得到的。”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方,“我的这里会知道的。”
“你的心?你能用你的心感受到?”
薇安妮知道战争塑造了索菲。恐惧和绝望将她打磨成了一个更加犀利、更加世故的女孩,但她身上那些尖锐的棱角还是让人不忍直视。
“你怎么能……就这样顺从他?我看到那些瘀青了。”
“那是我的战争。”薇安妮低声答道,心中却羞愧难当。
“伊莎贝尔姨妈会在睡梦中勒死他的。”
“是啊。”她附和道,“伊莎贝尔是个坚强的女人。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试图保护自己孩子安全的母亲。”
“你觉得我们会愿意让你这样保护我们吗?”
“你还年轻。”她说着,双肩备受挫折地垂了下来,“等你自己做了母亲……”
“我不会做母亲的。”她说。
“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索菲。”
“我想杀了他。”过了一会儿,索菲说道。
“我也是。”
“我们可以趁他睡觉的时候用枕头蒙住他的头。”
“你觉得我没有想过这么做吗?可是这太危险了。贝克住在这座房子里时就已经消失了,难道第二个军官也要如此吗?他们会把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身上来的,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
索菲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忍受冯·李希特对我的所作所为,索菲。我不能忍受失去你或丹尼尔,看着你们被送走,或是看着你受伤。”
索菲并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神,“我恨他。”
“我也是。”薇安妮低声回答,“我也是。”
“今天外面很热,应该是个适合游泳的好天气。”薇安妮笑着说。
教室里一下子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薇安妮领着孩子们走出孤儿院的教室,紧凑地排着队走过回廊。他们路过院长办公室时,发现办公室的门敞开着。
“莫里亚克夫人。”院长笑着说,“你的小分队快乐得快要唱起歌来了。”
“这么热的天气可不行,院长。”她挽起了院长的手臂,“来和我们一起到池塘边去吧。”
“九月份的一天,这还真是个可爱的主意。”
“排成一列纵队。”到达主路时,薇安妮对孩子们吩咐道。那些孩子立刻就站成了一队。薇安妮带头唱起了歌,他们立刻加入了进来,一边拍着手、跳着脚,一边大声地唱了起来。
他们是否注意到了路旁被炸毁的建筑?那些曾经是别人的家园、如今却冒起了青烟的瓦砾?还是说从他们幼小的普通视角来看,这些毁灭都是不够明显、无法引起他们注意的画面?
丹尼尔——和往常一样——跟在薇安妮身旁,紧紧地拽着她的手。他最近总是这样,很怕与她长时间分离。有时她也会感到十分困扰,甚至有些心碎。她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一部分记忆,记得他失去的所有人——母亲、父亲、姐姐。她担心当他睡着后在她的身边蜷缩成一团时,他还是阿里,那个被抛弃的男孩。
薇安妮拍了拍手,“孩子们,你们要有秩序地过马路。索菲,你来带路。”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然后奔跑着冲向山坡上的季节性水塘。那里曾是薇安妮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安托万和她的初吻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生的。
来到水塘边,学生们开始脱掉自己的衣裤,不一会儿就全都跳进了水里。
她低头看了看丹尼尔,“你不想下水和姐姐玩吗?”
丹尼尔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望着在平静的蓝色池水中拍打着水花的孩子们,“我不知道……”
“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必去游泳,只要让脚丫沾沾水就好。”
他皱起眉头,一边思索一边鼓起了圆胖的脸颊。不一会儿,他松开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朝着索菲走去。
“他还是那么黏你。”院长说。
“他也会做噩梦。”薇安妮正打算说——天知道我也是噩梦不断,一种恶心反胃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她嘟囔了一句“抱歉”,朝着杂树林边的茅草丛跑去,弯下腰呕吐了起来。她的胃里几乎空空如也,可干呕的感觉还是没有停歇,让她感到全身无力、疲惫不堪。
她感到院长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背上,搓揉着她,安抚着她。
薇安妮直起身子,试图微笑。“对不起。我没有——”她愣住了,真相涌入了她的脑海。她转向院长,“我昨天早上也吐了。”
“哦,不,薇安妮。一个孩子?”
薇安妮不知是该笑、该哭还是该对着上帝尖叫。她一直都在祈祷自己的子宫里能够孕育另一个孩子。
但不是现在。
不是他的孩子。
薇安妮一整个星期都没有睡好,感觉身体像要散架了一样,既疲倦又恐惧,孕吐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糕了。
此刻,她坐在床沿上,低头看着丹尼尔。年满五岁的他身上的睡衣又短了,细长的手腕和脚踝从松垮的袖子与裤腿中伸了出来。和索菲不同,他从不会抱怨饥饿、在烛光下看书或是定量配给卡换来的难吃灰面包。他别的什么也不记得。
“嘿,丹上校。”她边说边拨开了挡在他眼睛上的湿乎乎的黑色发卷。他滚过来仰面看着她咯咯笑了起来,露出了他丢失的门牙。
“妈妈,我梦到糖果了。”
卧室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索菲出现在了门口,嘴里还喘着粗气,“快来,妈妈。”
“哦,索菲,我正在——”
“快点。”
“走,丹尼尔。她看上去是认真的。”
他兴高采烈地跳进了她的怀里。她已经抱不动他了,于是紧紧地拥抱了他,然后抽回了双手。她找来了唯一几件他合身的衣服——一条用她从谷仓里翻出来的油漆装改制的帆布裤子、一件她用珍贵的蓝色羊毛线织成的毛衣。为他穿戴整齐,她牵着他的手来到了客厅,发现前门敞开着。
钟声响了起来。那是教堂的钟声,听上去似乎是某处正在播放音乐。《马赛曲》?星期二的早上九点钟?
门外,索菲正站在苹果树下,只见一队纳粹迈着正步从房前走过。几分钟之后,各种车辆也跟了过来。坦克、卡车和小轿车轰鸣着从勒雅尔丹宅院门前经过,一辆接着一辆,扬起了阵阵灰尘。
一辆黑色的雪铁龙汽车停在了路边。冯·李希特下了车,走到她的面前,靴子上沾满了污渍,眼睛隐藏在黑色墨镜后面。他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细细的、愤怒的线条。
“莫里亚克夫人。”
“大队长先生。”
“我们要离开你们可怜的、令人作呕的小镇子了。”
她没有说话。如果她张开嘴巴,很有可能说出什么让自己送命的话。
“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他说,但这句话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自己好,她就不清楚了。
他的眼神扫过索菲,落在了丹尼尔的身上。
薇安妮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面无表情。
他朝她转过身来,看着她脸颊上的那道瘀痕露出了微笑。
“冯·李希特!”随行人员中有人喊道,“丢下你的法国婊子吧。”
“你知道的,这话说的就是你。”他说。
她抿住嘴唇,一个字也不肯说。
“我会忘了你的。”他俯身向前,“不知道你能不能也忘了我。”
他跨着大步走进屋里,出来时手里提上了自己的皮箱。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回到自己的车子旁边,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薇安妮伸手扶住了院门。
“他们走了。”索菲说。
薇安妮的双腿瘫软下来,膝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走了。”
索菲跪在薇安妮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丹尼尔光着脚挤进了她们之间那块脏兮兮的空隙里。“我也要!”他喊着,“我也要抱!”他用力地跳进两人中间,害得所有人都翻着跟头倒在了干枯的草丛里。
德国人离开卡利沃之后的一个月里,到处都传送着盟军的捷报,然而战争并没有就此终止,德国人还没有投降。灯火管制的规定减缓成了“半灯光管制”,使得窗户得以再一次射入了阳光——这是一个令人惊喜的礼物。尽管如此,薇安妮还是不敢放松。把冯·李希特抛到九霄云外之后(在她有生之年,她再也不用大声说出他的名字了,却还是无法不想起他),她陷入了对伊莎贝尔、瑞秋和安托万的担忧之中。她几乎每天都会给安托万写信,然后站在邮局前排着队,即便红十字组织表示没有一封邮件能被送达——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你又在踱步了,妈妈。”索菲说。她坐在长沙发上,依偎着丹尼尔。姐弟俩的面前摊着一本书。壁炉的炉架上摆着几张薇安妮从谷仓的地窖里找出来的照片,为了让勒雅尔丹重新找回家的感觉,这是她力所能及的少数几件事情之一。
“妈妈?”
索菲的声音让薇安妮回过神来。
“他会回来的。”索菲说,“还有伊莎贝尔姨妈。”
“当然了。”
“我们该怎么告诉爸爸?”索菲问道。从她的眼神中,薇安妮看出这个问题已经在她的心里藏了好一阵子了。
薇安妮把一只手放在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孩子还没有开始显形,但薇安妮了解自己的身体:一个生命正在她的体内孕育。她离开客厅,走过去推开了前门。光着脚,她迈下破损的石头台阶,感受着脚底上柔软的青苔。她谨慎地绕过尖锐的岩石,走上马路,朝着镇上迈开了步子……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墓地出现在了她的右手边。两个月前,一颗炸弹把这里夷为了平地,古老的石头墓碑歪七扭八、支离破碎地倒在一旁;地面上敞着几个裂缝,到处都是坑洞;骨架被悬挂在树杈上,骨头在微风中哗啦作响。
远处,她看到一个男人出现在道路的转弯处。
在未来的几年中,她会扪心自问,到底是什么让她在闷热秋日的这个时间里走到了这个地方。可她心里清楚。
是安托万。
她开始奔跑,不顾自己还赤裸着双脚。就在她快要冲进他的怀中、伸出手来差一点就能触碰到他时,她突然停了下来,挺直了身体。他只需看上她一眼,就会知道她已经被另外一个男人凌辱过了。
“薇安妮。”她已经几乎听不出他说话的声音了,“我逃出来了。”
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脸颊瘦削了许多,头发也已经花白,空洞的脸颊和下颚上布满了白色的胡茬儿,整个人瘦得可怕;他的左臂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支在胸前,仿佛曾经摔断过,后来又被草草地重新接上了。
从他的眼中,她能够看出他也是这样端详自己的。
他的名字化作了她口中的一句低语。“安托万。”她感觉眼泪刺痛了自己的双眼,这才发现他也在流泪。她走过去吻了他,可当他抽回身子时,看上去似乎变成了一个她从未见到过的男人。
“我还能做得更好。”他说。
她牵起了他的手,渴望亲近他、与他相拥的心情胜过了一切,可她强忍着的耻辱却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
“我每天晚上都在思念你。”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开口说道,“我想象着你躺在我们的床上,想象着你穿着那条白色睡裙时的样子……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孤独。”
薇安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你的信和包裹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他说。
来到勒雅尔丹宅院破损的院门前,他停下了脚步。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眼前的这座房子:歪斜的院门,坍塌的墙壁,挂着肮脏布条而不是鲜红苹果的枯萎苹果树。
他推开了院门。门板咔嗒一声歪向了一旁,上面剩下的一颗不稳定的螺丝和螺母还仍旧摇摇欲坠地连接着门板,发出了抗议般的嘎吱声。
“等一下。”她说。
她不得不现在就告诉他实情,趁一切还来得及。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纳粹征用了薇安妮的房子,他无疑也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八个月后,如果一个孩子呱呱坠地,他们定会心生怀疑。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们过得很艰难。”她开口说道,试图为自己寻找措辞,“勒雅尔丹距离机场很近,德国人在进入镇子的路上注意到了这座房子,先后有两个军官在这里住了下来——”
前门猛地打开了。索菲尖叫着“爸爸”,飞奔到了院子里。
安托万笨拙地半蹲下来,伸出上臂抱住了冲进自己怀里的索菲。
薇安妮感觉心中有一处伤口被人打开了,并且不断扩展开来。他回家了,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但她知道今日已经不同往昔,一切都不再一样。他变了,她也变了。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你都长这么大了。”安托万对女儿说道,“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呢,回来时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你得告诉我,我都错过了些什么。”
索菲的目光绕过他,望向了薇安妮。“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谈论战争,一句话也不应该再提,永远不要。战争已经结束了。”
索菲想要薇安妮撒谎。
丹尼尔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已经看不出形状的红色针织高领上衣,脚上的袜子松垮地堆在不合脚的二手鞋子上。他狭窄的胸口上紧紧地抱着一本图画书,一蹦一跳地跑下台阶,朝着她们走来,眉头紧锁。
“这个帅气的年轻人是谁?”安托万问道。
“我是丹尼尔。”他回答,“你是谁?”
“我是索菲的父亲。”
丹尼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丢下手里的书本,跳进了安托万的怀里,大喊道:“爸爸!你回家了!”
安托万用两只手臂抱起男孩,把他举了起来。
“我会告诉你的。”薇安妮说,“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回屋再庆祝吧。”
薇安妮曾经不下一千次地幻想过丈夫从战场上归家的画面。起初,她想象着他会在看到她时丢下手中的行李箱,把她揽入自己宽阔强壮的双臂中。
后来,贝克搬进了她的家里,让她对一个男人——一个敌人——产生了某种感觉,某种即便到了这一刻她都拒绝说出的感觉。当他把安托万入狱的消息告诉她时,她降低了自己的期待。她想象着丈夫也许会变得更加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但回来的时候还会是原来的安托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