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从席上看到,濑越喝酒不拘斟多少总是一饮而尽,那酒量一定相当了得。房次郎像是酒量很小,而五十岚早已红到耳根,每当侍者斟酒到他跟前,他双手直摆:“不行啦,我不行啦!”只有濑越与贞之助旗鼓相当,两人脸也不红,也毫无醉态。不过,幸子曾听井谷说过,濑越先生并非每晚都喝酒,但也不讨厌酒,遇到机会可以喝上很多。幸子认为这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幸子姐妹的母亲早早去世,父亲晚年都由她们侍奉进餐,晚上不得不陪父亲喝点儿酒,所以,从本家的大姐鹤子数起,几姐妹都能喝几口。再加上女婿辰雄和贞之助都嗜好喝夜酒,所以,幸子觉得滴酒不沾的人反倒有点无趣。酒后发疯的又当别论,多少能喝点酒的丈夫毕竟较为理想。雪子虽然没有提出这种要求,幸子推己及人,察觉到她心中大概也作此想。雪子这样的人,胸中有什么忧愁不易排遣,总是闷在心里,如果不时常陪丈夫喝上几口,恐怕会更加抑郁消沉,另一方面,丈夫娶了这样性格的妻子,如果她不陪他喝几盅,想来他也会沉闷不堪。因此,幸子一想到雪子如果嫁给一位酒不沾唇的丈夫,便感到特别寂寞可怜。所以,今天晚上,幸子也不想让雪子过于沉闷。
“雪妹,稍稍喝点怎么样?”她时而小声对雪子说,并用眼睛睃着摆在雪子前面的白葡萄酒杯示意,时而自己也喝一口以为示范,时而附在侍者耳旁吩咐:“喂,给邻座的这位上点儿葡萄酒……”
雪子暗中瞥见濑越喝酒的劲头,不由得受了鼓舞,自己也想再活跃一点,有时就不引人注意地抿一口。雪子的袜子被雨淋湿了,脚尖湿漉漉地有点不舒服,喝了酒,那酒劲儿直往上涌,却怎么也没有那种陶然舒畅的感觉。
濑越一直装作没看见,这时问道:“雪子小姐喜欢白葡萄酒吗?”
雪子淡淡一笑支吾过去,低头不语。幸子插嘴说:“是的,能喝一两杯……濑越先生好像酒量很大,一次能喝多少呢?”
“怎么说呢……放开量喝,清酒也许能喝两三斤。”
“喝醉了可有什么余兴节目?”五十岚问道。
“我素来不懂风雅哟。不过比平常多讲几句话而已。”
“那么,莳冈小姐呢?”
“小姐弹钢琴。”井谷回答,“莳冈府上都爱好西洋音乐。”
“不,也不尽然……”幸子回答,“我小时候学过古琴,最近又想温习温习。最小的妹妹近来开始学习山村舞[14],所以我接触古琴和地呗[15]的机会也多一些了。”
“啊,小妹在学舞蹈吗?”
“是的,别看她那么洋气,小时候的那些兴趣又逐渐恢复起来了。您也知道,我那个妹妹还算机灵,舞跳得相当优美,也许是从小学过的原因吧。”
“这方面的专门知识我知晓不多,但是我知道,山村舞确实很不错。什么都效仿东京并不是好事儿,这种乡土艺术应该大力提倡……”
“啊,对对,别看我们的董事先生——不!五十岚先生,”房次郎搔着头说,“五十岚先生特别擅长歌泽[16],已经练了好多年头了。”
“不过,提起学那玩意儿——”贞之助说,“像五十岚先生这样技艺高超者又当别论,可是,据说初学阶段特别想唱给谁听,不由自主地就跑到茶楼妓院去了,对吗?”
“对,对,确实如此。不适宜在家庭演唱,这是日本短曲的缺点。不过,我是一个例外,我决不是有野心想让女人迷恋才学习的。在这一点上,我倒是个铁石心肠。你说呢,村上君?”
“对对,因为我们是铁屋公司的嘛!”
“哈哈哈!……对,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得向诸位女士请教一下。诸位都带着粉盒,里面装的是普通的香粉吧?”
“对,是普通的香粉……”井谷接过话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
“那是一个星期前的事,那一天我坐阪急电车。在我上风头的邻座,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士,她从手提包里掏出粉盒,就这样往鼻头上啪啪地扑粉,就在这个时候,我接二连三地打喷嚏。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哈哈哈!可能是五十岚先生的鼻子出了什么毛病吧?是不是香粉的原因可说不清楚。”
“是啊,如果只有一次,我也会这样想,可是,不久以前也有过一次同样的经历,这是第二次了。”
“嗯,这是真的。”幸子说,“有两三次我在电车上打开粉盒,弄得邻座的人直打喷嚏。据我的经验,越高级的香粉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哈哈,果然如此,不,最近这一次我碰上的不是您,可是,以前那次会不会就是夫人呢?”
“真的,说不定就是我,那时实在是失礼了。”
“我今天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房次郎夫人说,“下次我要装上高级的香粉到车上去试一试。”
“别开玩笑了!如果诸位都这么干可就麻烦了。但愿今后女士们乘电车的时候,如果下风处有人决不要使用粉盒。莳冈太太刚才已经道歉了,可以既往不咎,可是上次那位女士看着我接连不断地打喷嚏,竟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岂有此理!”
“我家的妹妹说,有一次她在电车上看见一个男人的西装领子里露出了马鬃,她情不自禁地想去拈掉。”房次郎夫人说。
“哈哈哈!”
“哈哈哈!”
“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看见棉袄里的棉花露出来了,我真想有多少就扯出来多少。”井谷说。
“看来人都是有这种奇妙的本能的。喝醉了总想按别人家的门铃,在车站的站台上明明写着‘禁止触摸此铃’,反而想去按一按,所以得注意尽量不靠近它,是吧?”五十岚说。
“嗨,今天晚上真笑够啦!”井谷说着舒了口气。这时,餐后水果已经上桌,井谷意犹未尽似的说:
“莳冈夫人!咱们说点儿别的吧。夫人有没有这种感觉?近来年轻的太太——不,夫人您还是够年轻的。不过,我是说比您还小几岁,结婚才两三年,只有二十几岁的那些太太们,怎么说呢,这些人不论是当家理财也好,养儿育女也好,很多人都讲究科学,脑子好使,真使我这号人深切感受到时代不同了。”
“是的,您说得太对了!和我们那时候相比,现在的女子中学的教育方法有了巨大改变,看到现在这些年轻太太,我也觉得时代变了。”
“我有一个侄女,小时候从乡下来这里了,由我监护着,在神户的女子中学念到毕业。她最近结婚了,新房在阪神线的香栌园,丈夫在大阪一家公司上班,月薪九十元,外加一些奖金,房租每月三十元由老家补贴,这些加起来平均每月不过一百五六十元的收入。因此我有点担心,她怎样安排每月的生活呢?我去她家一看才知道,月底她丈夫把九十元工资带回家,她立刻拿出几个信封,标记有‘煤气费’‘电费’‘服装费’‘零用钱’等,把钱分别放进去,就这样安排下个月的生活。照说这种日子会过得紧巴巴的。可是,两口子留我吃晚饭,出人意料地做出好些个精美菜肴来。室内的装饰也不寒酸,可以说是相当讲究。不用说,另一方面她也很精明。前些日子,我和她一块儿去大阪,我把钱包递给她,要她买电车票,她居然买了回数券[17],剩下的就落进她腰包了。这件事儿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这样的人还去当她的监护人,还为她瞎操心,我真是蠢到家了,想想都害臊。”
“完全不错,比起现在年轻人,反而是当母亲的一代经常为她们瞎花钱。”幸子说,“我家附近也有一位年轻的太太,她有一个两岁的女孩。前几天,我有点儿事去找她,一到家门口,她就一再邀请我进去玩玩,我进屋一看,虽然没有请女佣,可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有,对了,我老认为这样的太太大多数在家里也一定穿西装、坐在椅子上[18],不知是不是这么回事?反正她总是穿着西装。那天屋子里有个婴儿车,很巧妙地把小孩放在里面,让孩子爬不出来。我正在逗着小孩儿玩,她说:‘对不起,请您照看一下,我去给您沏茶。’说着把孩子托付给我后起身离开,一会儿,她捧着红茶来了,顺便还把喂孩子的牛奶煮面包碎也带来了。她先向我致谢,请我用茶,刚在椅子上坐下又看一下手表说:‘啊!肖邦的音乐就要开始了,太太您也听听吧。’说着打开了收音机,一边听音乐,手也没闲着,拿汤匙给小孩喂牛奶。就这样,这段时间她一点也没浪费,又陪客人,又欣赏音乐,又喂小孩,三件事一块儿做,真是头脑灵活,安排得当……”
“养育婴儿的方法,现在也完全不同了!”
“那位太太也说了,她母亲时常想来看看孙子,这当然是好事儿,但是,好不容易养成了孩子不要抱的习惯,可老太太一来就老抱着。过后总有一段时间,孩子不抱就会哭闹,再要改过来可费神呢。”
“这倒也是。如今的孩子不像从前那么爱哭了。据说带孩子上街的时候,绊着什么摔倒了,如果孩子自己能爬起来,当妈妈的绝不走过去抱他,全当没看见,继续往前走,孩子反倒不哭,自个儿爬起来追上来。”
宴会结束,大家来到楼下候客厅里,井谷对贞之助夫妇说,如果方便的话,濑越先生希望能和小姐单独谈一二十分钟,而雪子也没有拒绝,随即两人去别处谈天,其余的人又闲聊了一会儿。
“刚才濑越先生说了些什么?”在回家的汽车上,幸子问道。
“他问了一些事儿,不过……”雪子嗫嚅着回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一句西一句的……”
“啊,是搞智力测验吧?”
“……”
车外的雨小了,就像春雨一般悄然无声地飘飞。雪子先前喝了白葡萄酒,此刻似乎酒劲儿上来了,她觉得两颊像火烧一般。汽车飞驰在阪神国道上。透过车窗,雪子带着微醺出神地望着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无数道汽车的灯光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