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雄从七月一号起开始在丸之内支行履职,所以六月末就先行赴京,暂且在麻布的亲戚家寄居,自己着手同时也委托他人寻找适合的住房,终于在大森找到一栋,大体定下来后就写信回来了。信中还说,全家人过了八月的地藏盆节[46]后,于二十九号星期天晚上乘夜车赴东京,辰雄提早一天于星期六回大阪,出发的当夜在车站上再次与前来送行的亲戚朋友话别。
姐姐鹤子自八月以来,挨家挨户去向亲戚和丈夫银行方面的熟人辞行,每天走一两家,该去的都去了,最后才到芦屋的分家幸子这儿来住了三两天。这与徒具形式的辞行有所不同,这一阵子为了迁居,准备万端,忙得她晕头转向,“鬼神附体”似的干了这么久,她也该休息几天了,另外,时隔多年,姐妹四人能亲密无间地轻松聚会,从容述说对关西的依依不舍,姐姐很珍惜这一段时光。鹤子说这几天想要把一切通通忘掉,于是托付音爷爷的老婆看家,一身轻松自在,只有三岁的小女儿让保姆背着带来了。说真的,四姐妹上次像这样集合在一个屋顶下,不受时间限制,悠闲地谈心聊天,还不知是哪年的事儿了。仔细想来,时至今日,鹤子只来过芦屋分家几次而已,都是趁着家务活的间隙来坐一时片刻。而幸子去上本町的本家时,因为有一大帮孩子缠着,也没有空闲能安静地说会儿话,至少可以说这姐妹俩出嫁后从没有说私房话的机会。因此,姐姐也好妹妹也好,早就盼着这一天来临。这件事想说说,那桩事儿要问问,从做姑娘时起直至如今,十几年中该积累了多少话题啊。
可是,等到这天姐姐住到这里时,竟是那样地疲乏不堪,不只是这一阵子累的,简直是十几年来操持家务的疲劳一齐涌出来了。首先,她叫人来做了按摩,大白天都趴在楼上寝室里,无拘无束地随意躺着。幸子想到姐姐对神户不太熟悉,打算带她上东方饭店和南京街的中国饭馆,可是姐姐推辞说,与其去上馆子,倒不如就在这里毫无顾虑、悠闲自在地伸展胳膊腿儿,即使没有美味佳肴,茶泡饭也能心满意足。也是因为炎天暑热,前后三天时间,她们没有好好儿说过一次话,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了。
鹤子回去后又过了几天,眼看再过两三天就要动身了。这一天,亡父的一位妹妹、姐妹们称为“富永姑母”的老太太突然来访。幸子从未见过的这位姑母,冒着酷暑从大阪赶到这里,幸子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而且是什么事也大体猜出来了。不出所料,她正是为雪子和妙子的事来的。姑母说:“至今为止本家在大阪,两位妹妹两边轮换住住也没有什么,但是今后就不能这样了。因为她们原来是属于本家的人,应当借此机会和本家一起到东京去。雪子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希望她明天就回上本町去,和全家人一起动身。妙子因为有工作,为了处理善后,多少晚一点也是没有办法,但是,希望她在一两个月以后也一定要到东京去。当然,这并不是叫她停了工作,到东京以后也不妨专心去制作偶人,何况在东京从事那样的工作,有利条件更多一些。你姐夫也说了,这工作已经开始得到社会的承认,只要她态度认真,也允许她在东京拥有工作室。其实,上次鹤子来这里就应该和你们谈这个问题,但是她是来休息的,不想提起这些沉重的话题,所以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鹤子说辛苦姑母去说一说,今天我就是受鹤子委托来的。”
自从听说本家要迁到东京那天起,幸子就料到这个问题迟早会提出来,两位当事人虽然口里没说,心中却颇为郁闷。这一段日子,鹤子准备搬家忙得不可开交,雪子和妙子当然知道,不待说也该回上本町去给姐姐帮忙。可是她俩都尽量避免到本家去,这主要是为了先发制人,借以表示她们希望留在关西的意愿。尽管如此,雪子还是被叫去住了一个星期。妙子突然声称活儿忙,成天躲在工作室里,连芦屋的分家也几乎不来落脚,只是早几天姐姐来时回家歇了一宿,大阪更是压根儿没回去过。
姑母还说:“这些话只在这里说说,我听说是因为和辰雄关系不好,雪子和小妹不愿回本家。但是,辰雄绝不是雪子她们所想象的那样一个人,对她俩也没有任何意见。他是名古屋的旧家庭出身,考虑问题非常古板。因此,像这次搬家,她俩不跟随本家而留在大阪叫人看着不光彩。说得难听点,这关系到他这个姐夫的面子问题。如果她俩说了也不听,鹤子可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所以这次我特地来拜托你,因为她俩听幸子你的话,由你去好好说服她们。请你不要产生误解,我虽然这样了,但是绝没有把她俩不回本家一事归咎于你的意思。她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大人了,照说早已到了做太太的年龄了,不用说,她们自己不愿意,旁人无论怎么说,也不会像哄小孩那样轻易把她们弄回去。但是,无论由谁来说都不如请你出面有效,这是我们商量好了的,请你一定答应。”
姑母接着问道:“今天雪子和小妹都不在家吗?”她这时说的是过去的船场方言。
“妙子近来一直忙着做偶人,很少回来……”幸子让这种老古董的语言吸引住了,不觉也用方言说,“雪子在家,把她叫来吗?”
刚才听到姑母在大门口的声音后,就不见雪子的人影了,幸子估摸她大概是逃到二楼躲起来了。幸子上楼,透过帘子看见雪子果然在那六铺席间的寝室里,坐在悦子床上,在那里低头沉思。
“姑母到底来了。”
“……”
“怎么办呢,雪子?”
尽管日历上已经入秋了,但这两三天酷暑卷土重来,和盛夏不相上下,这间通风不良的房间充满了热气,连雪子也罕见地穿上了乔其纱的连衣裙。她自知身体过于纤细不宜穿西服,不太热时都是规规矩矩穿着和服、系上带子,一整夏只有那么十来天热得不堪忍受时,才穿上这身衣裳。而且,只在中午到傍晚这一段时间,在家人面前穿穿,甚至还不愿让贞之助看见这副模样。贞之助偶尔看到她这身打扮,就会想到今天真是热到顶点了。他看到藏青色乔其纱连衣裙下面露着的肩胛骨,瘦得可怜,瘦削的肩膀和胳膊上的皮肤白如冰雪,一见便使人顿生凉意,甚至觉得连汗也倏忽间消了。她自己虽不知道,但旁人看她一眼不啻如服了一剂清凉剂。
“她说了要你明天就回去,和大家一起走。”幸子说。
雪子默默地低着头,如同裸体日本偶人似的,一双手无力地耷拉在两侧,一双赤脚踩在床旁悦子当足球踢的一个玩具大橡皮球上,待脚心热了,又把球滚到另一边踩着。
“小妹呢?”
“小妹有些工作没完,没叫她马上就走,但是以后一定得搬去,据说这是姐夫的意思。”
“……”
“姑母说得很委婉,不过,归根到底他们认为是我要留着你,她是来说服我的。虽然很遗憾,不过,请你也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吧。”
幸子一方面怜惜雪子,另一方面,由于人家动辄说她把雪子当家庭教师使唤,致使她对这些责难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情绪。本家的姐姐有一大帮小孩,好歹都由她一个人拉扯,而分家的妹妹仅有一个女儿需要照料还要借助他人,假如社会上有这样的议论——甚至雪子也多少有那样一点施恩的想法——那就伤害了幸子作为母亲的自尊心。的确,眼下雪子在为她代劳,但是,不能说没有雪子她就不能教好悦子,何况雪子早晚要出嫁,自己不能总是依靠她。雪子走后悦子自然会觉得寂寞,但她不是不懂道理的孩子,一时的寂寞肯定能够忍受,她决不会像雪子担心的那样哭闹撒娇。自己仅仅是想给迟迟未婚的妹妹一种安慰,并不打算强留雪子而得罪姐夫,既然本家要带雪子回去,劝说雪子服从命令才是正理。而且,好歹让雪子回去一次,让雪子也让其他人看看,没有雪子她自己也能教好悦子,这也许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这一次,你还是看在富永姑母的面子上回去吧。”雪子只是无言地听着,但是从她萎靡不振的神态可以推知她的心思,既然幸子的话说得这样清楚,她也只好听从了。
“去了东京以后,也不是就不回来了……前一阵子阵场夫人说的那件婚事,还一直搁着的。但是,如果要相亲什么的,必须要你回来的,即使不相亲也一定有其他的好机会。”
“嗯。”
“那么,我就对姑母说你明天一定回去,行吗?”
“嗯。”
“既然这样定了,那就打起精神去见见姑母吧。”
雪子要稍微化个妆,换下连衣裙穿上单和服。幸子先下楼来到客厅里说道:
“雪子马上下来。她很懂道理,完全答应了,您就不用再提这事了。”
“是吗?那我这一趟也算没白跑了。”
姑母的心情全变好了。贞之助也快回家了,幸子劝她慢慢地吃了晚饭再回去,她谢绝道:“不不,我还不如早点回去,好让鹤子放心。可惜这次没见着小妹,请幸子替我好好说一说吧。”等到傍晚稍微阴凉了些,她就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雪子和幸子、悦子简单地告了别,说是“出去一下”就走了。住在芦屋期间,出客的衣服都是根据需要,三姐妹互相换着穿用。她的行李只有自己几件丝绸单衣和替换的内衣内裤而已,还有一本没读完的小说,一齐包在一个小小的绉绸包袱皮里,由阿春拎着送到阪急线车站。那行装甚至比出门旅行两三天的还要轻简。昨天富永姑母来时,悦子正在舒尔茨家玩耍,到晚上才告诉她这件事,说雪子只是暂时去帮帮忙,不久就回来。所以,正如幸子预想的那样,悦子并未怎样追着赶着要雪子。
启程那天,辰雄夫妇和以十四岁孩子为首的六个小孩,加上雪子,全家九人,另外带了女佣和保姆各一人,共计十一人,在大阪站搭乘那趟晚八点半开的列车。幸子照说应去送行,但她担心自己去了恐怕会使姐姐哭得更难看,有意回避,只有贞之助一个人去了。候车室里早已安排了专人接待,前来送行的将近一百人,其中有蒙受了先代恩顾的艺人,新町[47]和北新地[48]的老板娘和老妓女也混杂其中。虽然不再有昔日的威势,但是作为一个依然以旧时名望为豪的世家,这举家迁离故土的场面也是与之相称的了。妙子一直躲到最后一天也没去本家露面,临到要开车了,她才跑到站台上,在一片混乱中和姐夫、姐姐简单地道了别。她正要回去,从站台走向检票口途中,身后有人说:
“非常冒昧,您是莳冈家的小姐吗?”
妙子回头看时,原来是位叫阿荣的老妓女,当年善舞,在新町一带颇有名气。
“是啊,我是妙子。”
“是妙子小姐吗?您在家排行第几来着?”
“我是最小的。”
“啊,是小妹哪,长这么大了,念完女子中学了吧?”
“哈哈……”妙子笑着把话岔开了。每当别人把她当作刚从女子中学毕业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时,她都这样老练地敷衍过去。在父亲事业的全盛时代,阿荣就已是徐娘半老了,她常到船场的家里来请安,家里人都亲热地叫她“阿荣姐、阿荣姐”。妙子当时不到十岁,说来这已经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从那时算起,应该算出妙子不至于那样年轻。想到这里,妙子心里不由得暗笑。她自己也明白,今天晚上她又特别穿戴着小姑娘间流行的帽子衣服,也难怪阿荣估摸不准。
“小妹多大岁数了呢?”
“已经没那么年轻了……”
“您还记得我吗?”
“嗨,记得的,您是阿荣姐吧?……您可是一点儿也没变呢。”
“哪能没变呢,早就成老太婆了。——你怎么不去东京呢?”
“暂时还要在芦屋的二姐家住一阵子。”
“是吗?本家的哥哥姐姐走了,一定很寂寞呢。”
妙子走出检票口,便和阿荣分手了,刚走两三步,又让一位绅士叫住了:“您不是妙子小姐吗?好久不见了!我是关原。这一次莳冈君荣迁——”
关原是辰雄的大学同学,在位于高丽桥附近的三菱系的某家公司任职。辰雄刚入赘莳冈家时,他还是单身,常来他们家玩,跟鹤子的妹妹们也熟悉了。他结婚以后,又被派往伦敦的分公司任职,在英国侨居了五六年,直到两三个月前才调回大阪总公司。妙子听说过他最近回国的消息,但是已有八九年没见面了。
“我刚才就看到小妹了。”关原马上不叫“妙子小姐”,恢复用昔日的称呼“小妹”,“真是很久不见了,最后一次看到您过去多少年了呢。”
“恭喜您这一次平安归国!”
“啊,谢谢!刚才在站台上一晃看到您,我想肯定是小妹,但是,又觉得看上去太年轻了,所以……”
“嗯,嘿嘿!”妙子像刚才一样敷衍地笑着。
“这样说来,和莳冈君一起上火车的就是雪子小姐?”
“是的。”
“我刚才错过和她打招呼的机会了,你们俩实在太年轻了!这样说也许有些失礼,我在外国的时候,也老是回忆船场时代的往事。这次回来时我又想过,雪子自不必说,多半妙子也结婚了,而且成了好太太、做妈妈了。后来听莳冈君说您两位都还待字闺中,我总觉得自己离开日本五六年不是真实的,像是做了一个长梦似的……说这些也许不合适,真叫人不可思议!不过,今天晚上看到你们,雪子也好,小妹也好,都还那么年轻,又使我大吃一惊,我甚至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呢!”
“嗯,嘿嘿!”
“不不,真的,这绝不是奉承话。说来也是,像你这样年轻,还没有结婚也就不足为怪了……”关原赞赏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妙子,问道:“怎么,幸子小姐今天晚上没来吗?”
“二姐躲开了,她说姐妹们分手的时候哭哭哭啼啼地让人笑话。”
“啊,原来如此!刚才我向令姐告辞的时候,她满眼含着泪水,到现在她的感情还那么丰富呢。”
“哪有去东京还哭鼻子的人呢,别人会笑话的。”
“不,没有那回事。像我这种人,时隔多年,又看到了日本女性这种真情流露,倒勾起了怀旧之感……小妹留在关西吗?”
“啊,我只是暂时……因为这边还有些事情……”
“啊,对了对了,我听说小妹都成艺术家了!我听说了,真了不起!”
“得了吧,这些奉承话一准是你从英国学来的。”
妙子记得关原爱喝威士忌,看来他今天晚上也灌了好几杯。当关原邀请说“怎么样?到那边去喝喝茶”时,妙子巧妙地摆脱了他,匆匆向阪急车站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