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一点多钟,雨势才真正减小,而洪水仍然毫无减退的迹象。直到三点钟左右雨才完全停止,漫天乌云中随处露出蓝天,水势也慢慢退了下去。
看到太阳出来了,幸子走到阳台的苇棚下一看,雨后的草坪青翠欲滴,两只白蝴蝶翩翩飞舞,紫丁香和楝树间杂草丛中积了一摊水,鸽子飞落在那里正在觅食,确实是一副悠闲的光景,唯有这里丝毫没有山洪肆虐的痕迹。尽管水、电和煤气全都停了,与其他灾区一样。但家中除自来水以外还有水井,饮用水和其他用水并无不便之处。幸子预料丈夫他们回来时会是满身泥泞,刚才已吩咐女佣烧了洗澡水。阿春邀悦子到附近看洪水去了,家中一时鸦雀无声。只有后门口好像左邻右舍的男女仆佣轮番来打井水,因为马达停了,时不时听见吊桶落在井中“扑通”作响,也听见他们和阿秋、阿花谈论水灾的消息。
四点左右,在上本町看家的音爷爷的儿子庄吉从大阪来了,他是亲友中最早赶来探望的。在南海的高岛屋百货店工作的庄吉,因为大阪平安无事,做梦也没想到阪神之间竟会遭受如此的灾难,直到中午出了号外,他才知道住吉川和芦屋川沿岸受灾严重,下午便请了假急匆匆地跑出来,现在才赶到这里。途中他先后换乘了阪神电车、国道电车、阪国公共汽车等,甚至还拦过卡车和出租汽车,勉强让捎一程。车不能走的地方,就只得徒步或者蹚水。他背了一个装有食品的帆布背包,溅满泥水的裤子高高卷过膝盖,提着靴子,光着脚丫子。他说:“在业平桥附近,看见那一片惨状,心想府上不知被糟践成什么样子了,感到心痛。可是走到这条街上一看,这里竟然这样安宁平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首先说了一通祝贺幸子的话。正在这时悦子回来了,他说:“嗬,小姐挺好啊!”平素表情丰富、爱饶舌的庄吉,今天装作鼻子不通似的声音说。过了一会儿,庄吉才像突然想起似的说:“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您只管吩咐。老爷和小妹怎么样了?”幸子就把今天早晨以来令她提心吊胆的事情详细地又说了一遍。
不过,幸子现在比今天早晨更加惴惴不安,因为她后来又听到了各种传闻:住吉川上游,从白鹤美术馆[75]到野村公馆一带,数十丈深的山谷都被砂土与巨石埋得踪迹全无;国道上架在住吉川上的大桥,上千斤的大石头和刮光了皮的大树重重堆积,交通为之阻塞;桥南二三百米处,地势低于马路的甲南公寓前面漂来许多尸体,全身粘满泥沙,形貌莫辨;神户市内洪灾也相当严重,阪神电车线的地下铁道被水淹没,淹死的乘客也大有人在。虽然这些流言一定掺杂着不少臆测、夸张的成分,其中最令幸子揪心的是甲南公寓前的尸体云云。因为,妙子所去的裁剪学院,正好在国道北侧五十米处、夹国道与公寓相对。公寓前漂来那么多尸体,正说明了它正北方向的野寄一带遇难者很多。
刚才,阿春和悦子一块儿回家了,阿春的报告像是进一步证实了幸子这种不祥的猜测。阿春和幸子的心思一样,逢人便打听野寄一带的灾情,人们众口一词:住吉川东岸灾情最严重的就是那一带,其他地方的水位已明显下降,只有那里仍无退水的迹象,有的地方水深一丈有余。
幸子相信丈夫不会莽撞行事,临出门时他还说过不会冒险,起初幸子并不怎么担心他。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她不光是担心妙子,也为丈夫忧虑了。既然野寄一带灾情那么严重,他就不可能走到那里,也该中途折回来了,可现在还没到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呢?是不是他一心想着再往前走一点、再走一点,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危险区、被洪水卷走了?或者是,丈夫虽然行事谨慎,但是他一旦打定主意,很少半途而废,想方设法也要到达目的地,走这条路不行就绕另一条路,从各个方向试探着前进,或许他在什么地方等待水势减退。即使到达目的地成功救出了妙子,因为要涉水而归,自然很费时间,即使六七点钟到家也毫不足怪。幸子想象着最好的和最坏的情况,但是,她动不动就觉得坏的情况最有可能发生。庄吉说:“不会有那种事的。不过,既然您这么不放心,我就去看看吧。”幸子觉得,庄吉不一定能碰巧遇到他们,不过多少也感到些安慰,便说:“那就请你辛苦一趟吧。”庄吉迅速地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幸子把他送到后门,这时已将近五点了。
这栋房子的前门和后门各临一条街,幸子想顺便活动活动腿脚,就从后门往前门兜了个圈儿。今天电铃不管用,前门一直敞着,她跨进门朝院子走去。
“太太,”舒尔茨夫人从铁丝网上方探过头来说,“悦子的学校没出事,您放心了吧?”
“谢谢。悦子没事儿,可是妹妹太叫我担心了。我丈夫接她去了,可是现在还……”
幸子用舒尔茨夫人能听懂的说法,复述了一遍对庄吉说过的话。
“啊,原来是这样……”舒尔茨夫人皱着眉头、“啧啧”地咋舌说,“您的忧虑,我很理解。我同情您。”
“谢谢。你家先生呢?”
“唉,我家先生还没回来,我很担心。”
“啊,那他真是到神户去了吗?”
“我想是这样的……但是神户也闹水灾了,滩、六甲、大石川都是水、水、水!……我丈夫,佩特、罗斯玛丽,不知道都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呢?……我,非常非常担心!”
这位夫人的丈夫舒尔茨先生,体格魁梧,一见便知是个可以信赖的伟丈夫,也是一个理智健全的德国人,幸子认为他不至于遇到一点洪水就会出事。至于佩特和罗斯玛丽,他们那所学校,位于神户地势较高的地区,肯定不会遭灾,恐怕只是因为洪水阻碍了归路而已。可是舒尔茨夫人却难免胡思乱想,不管幸子怎么宽慰,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说:“不,我听说了,神户的水挺大,很多很多人死了。”看她那泪流满面的样子,幸子也像她的亲人一般感到难受,说着说着,最后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笨嘴笨舌地反复说些客套话:“一定不会出事……衷心祝愿您全家平安无事……”
幸子正在为安慰舒尔茨夫人挠头时,约翰尼朝大门方向窜去,像是来了人的光景,莫不是丈夫他们回来了?幸子不由得心里扑通直跳,只见一个穿藏青色西装戴巴拿马草帽的人影儿一晃,从花木丛的那边向门口走去。
“是哪一位?”幸子看见阿春从阳台上走到院子里,迎上前去问道。
“是奥畑先生。”
“哦……”幸子显得有点狼狈,她压根儿没有想到奥畑今天会来探望。然而,可不是么?他理所当然应当来的。但是,该怎样应付他呢?事实上,她自己早已想好了,丈夫也吩咐过她,奥畑再来时要尽可能冷淡一些,在门口见上一面便打发他回去。但是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也许会要求在这里等待小妹的消息,如果冷冰冰地拒绝,似乎太没人情味了。说实话,今天幸子也想让奥畑在这里等候,叫他看到妙子平安归来,和大家一起高兴一番。
“奥畑先生问小妹在不在家,我说还没回来,他说,既然是这样,他想见一见太太……”阿春说。
他和妙子的事情,除幸子以外对家中的人都保密,他也应该知道这一点。可是,这位惯于装模作样、慢条斯理的奥畑,今天竟然着起急来一反常态,向传达的女佣打听妙子。幸子觉得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可以原谅他,纵然有失检点,但也还博得了幸子的一些好感。
“先请他进来吧。”
幸子趁此机会向仍旧伸着脑袋站在铁丝网前的舒尔茨夫人说:“我家来客人了……”道过歉后,她上楼去了。从今天早晨起,她哭了不知多少遍,眼泡都肿了,得稍微修饰一下。
因为停电冰箱不能用,幸子吩咐女佣给奥畑端去在井水中镇凉了的麦茶,并让他稍等片刻。过会儿,幸子走进客厅,奥畑又像上次一样站起来,摆出一副立正的姿势。他那拾掇得笔挺的藏青哔叽西装裤上,褶痕笔直,几乎没沾一点泥水,这和刚才来的满身泥泞的庄吉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据奥畑说,他刚才听说阪神电车的大阪至青木段已经通车了,便乘电车到了阪神线的芦屋车站。从车站到这里只走了一公里多路,途中有的地方水还没有退尽,但不大碍事,脱掉鞋子卷起裤腿就走过来了。
“本来应该早点儿来问候,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出了号外,我是刚才才听说的。我想今天是她上裁剪学院的日子,也许她还没出去就发洪水了,如果那样就好了……”
老实说,今天幸子请奥畑进来也有她的私心。她心想,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也许奥畑最能理解自己的忧虑,向他倾吐自己怎样祈祷丈夫和妹妹的平安,能使自己坐立不安、分分秒秒企盼亲人归来的心情稍稍得到宽解。但是,当她隔着桌子与奥畑相对时,又觉得自己想错了,对奥畑过于吐露心声并非好事。虽然奥畑想知道妙子消息的心情并非伪装,但他那忧虑的表情和言谈,总让人觉得有点做作。这使得幸子迅速产生了戒心:是不是他想借此机会钻入这个家庭呢?幸子尽量不带感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涨水发生在妙子到裁剪学院后不久;裁剪学院附近灾情特别严重,妙子的安危令她极为担忧;因为忧心如焚就拜托了丈夫,无论如何要就近去打听消息,丈夫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出门的;一小时前从上本町来问安的庄吉又去了;可是至今谁也没有回来,使人越发心惊肉跳;等等。不出所料,奥畑吞吞吐吐地说:“那么,请允许我在这儿等一等可以吗?”幸子痛快地答应了他:“请便,你随意休息会儿吧。”幸子说罢便径自上楼去了。
“客人说还要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们拿点什么读物给他送去。”幸子让女佣送去两三种新杂志,还给泡上红茶,自己再没有下楼。突然,她想起刚才悦子对来客感到好奇,不时从走廊里窥看客厅,便站在楼梯口喊她:“小悦,你来一下!”叫来悦子后,她说:
“你可有个坏毛病!有客人的时候,你干吗偷看客厅?”
“我没偷看。”
“撒谎!妈妈明明看见了。你这么做对客人不礼貌!”
悦子脸红了,眼睛朝上翻,低着脑袋,但马上要又下楼去。
“别下去,待在楼上。”
“为什么?”
“在楼上做作业。明天你们学校该上课了。”说着幸子不由分说将悦子关进六铺席间,给了她课本和笔记本,在桌子底下点上蚊香,然后走到八铺席间的缘廊上,凝望着街上丈夫他们回家的那个方向。忽然,从舒尔茨住宅方向传来洪亮的喊声:“喂!”幸子朝那边看去,只见舒尔茨一边高举双手大喊夫人的名字“希尔达!希尔达!”,一边从大门转向后院,身后紧跟着佩特和罗斯玛丽。正在后院做着什么的夫人也尖叫一声“啊!”,立即抱着舒尔茨一阵狂吻。虽然太阳已经下山,院子里还明亮,透过篱笆墙梧桐和楝树的树叶间隙,幸子清楚地看见在西洋电影中常见的那种拥抱的镜头。夫妇俩刚分开了,接着佩特和罗斯玛丽轮流扑到夫人怀里。依在栏杆边蹲着的幸子,悄悄地从缘廊躲到拉窗后面,舒尔茨夫人好像没有发现让幸子看到了似的,她放开罗斯玛丽,兴高采烈地从篱笆上伸出头来。
“太太!”她一边睁大眼睛在院子里搜寻,一边大叫,“太太,我的丈夫回来了!我的佩特和罗斯玛丽也回来了!”
“啊,太好了!”幸子情不自禁地从拉窗后面跑到栏杆边站住,与此同时,在隔壁房间学习的悦子,也把铅笔一扔跑到窗边。
“佩特,露米!”
“万岁!”
“万岁!”
三个孩子楼上楼下一个劲地挥手欢呼,舒尔茨夫妇也伸出手来挥个不停。
“太太!”这次是楼上的幸子在叫喊,“你家先生去神户了吗?”
“我丈夫在去神户的路上碰到了佩特和罗斯玛丽,就一起回来了。”
“啊,是在路上碰到的,真是太好了……喂!佩特!”夫人的日语听着让人着急,就对佩特说,“你是在什么地方碰上爸爸的?”
“在国道的德井附近。”
“啊,从神户到德井是走着去的吗?”
“不,不是。从三宫到滩,有铁道省营电车。”
“哦,电车通到滩了吗?”
“是的。我带着露米从滩走到德井,就遇见爸爸了。”
“能遇上你爸爸,真是太巧了!从德井回来是走哪条路呢?”
“走国道,不过,也走过别的地方,铁道省营电车的路轨啦,比它更靠近山脚的地方啦,没有路的地方啦……”
“那可真不容易!洪水没退的地方还很多吗?”
“不多了……只有很少的地方……东一片西一片的……”
佩特说的情况,再追问下去也有些不甚了了,比如他们是经过什么地方、怎样走过来的,哪一带的水还没有退,路上情况如何,等等,都问不出个究竟。然而,像罗斯玛丽那样的小女孩都平安回来了,而且他们三个人的衣服也没沾很多泥水,想来他们在回家途中没有遭遇多大的困难和危险。这样一来,幸子对丈夫和妹妹的迟迟不归就越发百思不解。既然这样的少男少女尚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神户走回来了,丈夫和妹妹早就该回来了,而他们至今未归,只能认为他们是发生了什么事故,而且这个事故很可能发生在妙子身上,而贞之助,也许还有庄吉,都是为了营救或者寻找妙子才花费了这么多时间。
“太太,你家先生、妹妹怎么样了?还没回来吗?”
“还没回来。舒尔茨先生和孩子们都回来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我真担心!”幸子说着说着,忍不住哭起来了,让梧桐叶遮住了半边脸的舒尔茨夫人,照例啧啧咋舌。
“太太!”这时阿春上楼来伏在门槛上说,“奥畑先生说他也想去野寄方面看看,要我向太太禀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