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暑假开始了,舒尔茨家的孩子和悦子,每天都约在一起玩耍。早晚凉快的时刻,在院子的梧桐树和楝树附近玩电车游戏或爬树,白天在屋子里,遇上只有女孩子时就玩“过家家”,有佩特和弗里茨参加进来就打仗玩儿。客厅里的长椅子和安乐椅太重,他们四个人齐心协力,把它们抬到这里那里,或者连成一排,或者堆起来,当作堡垒和据点,拿气枪瞄准,向它发起进攻。佩特是指挥官,他一发出号令,其他三人一齐射击。这时候,德国小孩包括还没上小学的弗里茨,称敌人必是“弗兰克拉依希,弗兰克拉依希”。开始时,幸子她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贞之助告诉她们那是德语的“法兰西”的意思,她们才进一步认识到德国人是这样进行家庭教育的。但这给莳冈家添了不少麻烦,由于玩这种游戏,孩子们总把客厅的家具弄得乱七八糟,要是来了不速之客,女佣们先得让客人在大门口等着,然后全体出动拆除这些“堡垒”和“据点”。有一次,舒尔茨夫人偶尔从阳台上看到房间里的这模样,吓了一跳,便问幸子:“佩特和弗里茨老上您家这样胡闹吗?”幸子无奈只得点头承认,夫人苦笑了一下就回去了,此后是否批评了她的孩子不得而知。不过,他们那种无法无天的行为却一点儿也没有收敛。
客厅让给孩子们玩耍,白天幸子三姐妹大多待在餐厅西边的一个六铺席大的日式房间里。这间房隔走廊与浴室相对,是脱衣服和放置待洗衣物的场所,南面是院子,但是屋檐深,昏昏暗暗,像点了灯笼的暗室[82]似的。因为太阳晒不着,西墙上又开了一个低的扫出窗[83],白天也有习习凉风穿过,算是全家最阴凉的所在。所以,三姐妹争先恐后地聚集在扫出窗前,躺在榻榻米上度过下午炎热难当的两三个小时。每逢夏末溽暑季节,她们都会食欲减退,导致“缺B”,苦夏。特别是平素纤弱的雪子,看上去更加瘦削。她自今年六月份开始闹脚气病,始终不见好转,所以,她来这里也有转地疗养的意思,可是到这里以后,脚气病反而加重了,不断地要姐妹给她打维生素B。幸子和妙子也多少有些症状,她们相互注射,可以说这成了她们近来每日必做的功课了。幸子老早就穿上了裸露背脊的连衣裙。到了七月二十五六号,连素日不喜欢穿西装的雪子也扛不住了,不顾自己身体瘦削得像纸捻编成的偶人,穿上了薄绉绸的衬衣。妙子在三姐妹中是最好动的,但是从那次在洪水中折腾一番后,好像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今年夏天也没有往年那么精神。不过,裁剪学院自那以来一直停课,夙川的松涛公寓虽然幸免于水祸,继续工作应无妨碍,但她这一阵子也提不起兴趣,连工作室也很少去。
自那以后,板仓常来这里。据他说,从闹水灾后没有人到他那里照相了,生意很清淡。他想去灾区走走,把实况拍摄下来,出一本纪念水灾的相册。只要天气好,他就穿着西装短裤、拎着徕卡相机在灾区转悠,有时忽然跑进来,晒得黝黑的脸上汗水直淌,一进门,首先就绕到厨房门口,大声喊道:
“春丫头!水!水!”阿春递给他一杯加了冰的水,他直着脖子一口气喝干,然后仔细掸掉上衣和短裤上的白灰,径直穿过厨房,走到幸子姐妹所在的六铺席间去聊天。他所谈的无非是观察各处灾情的观感,诸如今天到了布引,到了六甲山,到了越木岩,或者到了有马温泉和箕面等。有时他带来冲洗好了的照片,一边说明一边大谈他那独特而深刻的观感。
有一次,他说“太太,去洗个海水浴吧!”高声叫嚷着走进房来,“哎,起来!起来!成天这么窝着对身体有害呢。”幸子她们的回答含糊其词,他便劝说道:“就到芦屋的海岸去一下,有什么不行呢?脚气病什么的一游泳就好了。”他只差没动手拉她们起来了。随后他自作主张吩咐道:“春丫头,你去把太太、小姐们的游泳衣拿来,再叫一辆出租车,到海边的海水浴场去。”他把三姐妹连同悦子在内,都用车子拉走了。有时,幸子也想带悦子去游泳,自己又懒得动,提不起精神,就让板仓带悦子去。这样板仓和她们的交往日渐密切,说话也随便了,显得有些粗鲁无礼,甚至随便打开她们的壁橱,做出一些令人看不入眼的举动。但他也有不少长处,凡事委托他做,他总是不厌其烦尽力办好,而且说话风趣,和蔼可亲。
有一天,三姐妹躺在六铺席间里,像往常一样享受从扫出窗吹进来的凉风,这时从庭院里飞进一只大蜜蜂,起初它在幸子的头上嗡嗡直兜圈儿。
“二姐,蜜蜂!”
妙子这样一说,幸子慌忙爬了起来。蜜蜂从雪子头上飞到妙子头上,接着又飞到幸子头上,就这样在三人头顶上盘旋,三姐妹半裸着身子在房间里东逃西窜。那蜜蜂像存心捉弄她们似的穷追不舍,三人吓得哇哇直叫,跑到走廊里,蜜蜂也追了出来。
“啊,又来了,又来了!”她们尖叫着从走廊冲进餐厅,又从餐厅窜进客厅,正在和罗斯玛丽“过家家”的悦子大吃一惊。
“怎么了,妈妈?!”话音未落,那蜜蜂又嗡嗡地飞来了,一头撞在玻璃窗上。
“啊,来了!来了!”这时,罗斯玛丽和悦子也好玩似的加入了这个行列,五个人像和蜜蜂捉迷藏似的,一边哇哇喊叫着一边在房间内逃窜。这蜜蜂不知是因这种喧闹兴奋得慌忙乱窜,还是它习性如此,眼看要往院子飞去,忽然又折了回来。五个人又从餐厅穿过走廊拥进六铺席间。正当她们在家中东奔西跑、吵嚷嚷、乱纷纷的当儿,板仓突然从后门走进来说:
“怎么回事呀?闹哄哄的!”他从厨房门口掀开门帘,探出头来看走廊。看来他今天又是来邀她们去海边的,他在游泳衣上面穿了一件单和服,头戴泳帽,把毛巾缠在脖子上。
“春丫头,怎么回事?”
“被蜜蜂撵得到处跑。”
“嗬!真够精彩的!”板仓正说着,她们五个乱成一团,像练习跑步似的,前后摆动着两拳在他眼前跑过去。
“你们好!真够呛呀!”
“蜜蜂!蜜蜂!板仓先生,快抓住它——”幸子尖叫着,仍然一步不停地跑过去。她们虽然龇牙咧嘴、眼睛发亮地笑着,但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表情非常严肃。板仓立马脱下浴帽,啪嗒啪嗒几下把蜜蜂扇了出去,然后把它从客厅撵到院子里。
“哎呀,可把我吓坏了!多倔的蜜蜂!”
“岂有此理,蜜蜂才吓坏了呢!”
“不过,这可不是闹着玩儿,刚才我真吓坏了!”雪子还没缓过气来,煞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透过薄薄的绉绸衣,看得见她那因脚气病而容易悸动的心脏突突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