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已经毫无兴致去展览馆了,不过,想到去看一看也许能排遣烦恼,下午便三个人一起去了上野。她们一连看了两个展览便筋疲力尽了,拗不过悦子一再央求,又拖着沉重的双腿,在动物园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回旅馆时已过了六点。幸子本打算上馆子吃晚饭,但累成这样更想早点回旅馆休息,结果连雪子也带回来了,洗澡之后,就在房里吃晚饭。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我回来了”,便见阿春走了进来。她满头大汗、脸红通通的,明石绸和服也皱巴巴的。她说:“我刚从日光回来,顺路来看看太太。我是和阿久一块儿从雷门坐地铁回来的,我想应该来见太太一面,为今天的事儿道声谢,就一个人在尾张町下车,先到这儿来了。”说罢,她拿出三盒日光牌羊羹和彩色明信片说:“这是送给悦子小姐的。”
“难为你买了这么些礼物,不过,不如送给涩谷那边吧。”
“是,是,我也给那边买了,由阿久先带回去了。”
“这真是……这也太多了……”
“华严瀑布去看了吗,阿春?”悦子打开彩色明信片问。
“看了,从东照宫到华严瀑布,再到中禅寺湖……托太太的福,哪儿都去看了。”
兴高采烈谈了一阵游览日光的见闻后,阿春说她还看见富士山了,还因此引发了一番争论。
“啊?看得见富士山?”
“是。”
“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在东武电车上。”
“在东武电车上能看见富士山?”
“春丫头,可是真的?不会是一座像富士山的什么山吧?”
“是真的,真是富士山呢!乘客们都说看见富士山了,没错。”
“是吗?那就是说在什么地方能看见富士山咯。”
幸子从今早起就牵挂着悦子的事儿,便叫阿春用桌上的电话打到杉浦博士家里,对方回答正好他刚刚旅行回来了,约好了明天(六号)上午带悦子到他住宅去接受诊察。幸子原来说要在五号回去,但是估计总得推迟两三天,想不到能这么快就看完病。既然这样,幸子马上叫阿春通知旅馆的账房,预订三张明晚的卧铺票,尽量安排同一车厢连号的铺位。“二姐,明天就回去吗?”雪子不无惊讶地问。幸子说:“明天上午能给悦子看完病,下午买些东西,坐夜车回去,这样当然匆忙了一点,我倒没有什么特别急的事儿,只是悦子的学校已经开学了,不能让她缺课太多,所以我想还是早点回去为好。雪子和春丫头,你们明天中午到这里来,那时候我们也从杉浦博士家回来了,下午一起去买东西。照说不去涩谷辞行是不大好,不过实在挤不出时间了,就请雪子代我向姐夫、姐姐致意吧。”饭后,幸子打发她们回去了。
第二天是相当忙碌的一天。幸子一早就带着悦子去本乡西片町的杉浦博士邸宅去看病,又转到本乡药局配处方药,在赤门前叫了一辆出租车回滨屋旅馆。到达时雪子和阿春已在等候了。雪子先打听诊察的结果,幸子告诉她,杉浦博士的见解与辻博士大体相同。只是他说这一类神经质的少年少女,天资聪颖、成绩优秀者居多,只要引导得法,他们在某些方面可能超越常人,所以不必担心。关键在于发现孩子哪方面才能出众,就让她把精力集中这一方面。他还说了主要依靠饮食疗法,他也开了处方,不过与辻博士的处方大不相同。
下午,一行四人到池端的道明、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店,山本海苔屋,尾张町的襟円、平野屋和西银座阿波屋等商店走了一圈。不凑巧,残暑卷土重来,尽管有风,还是骄阳似火,她们不得不到三越百货店的七楼、日耳曼点心店和野鸽咖啡馆等处稍事休息,喝些冷饮解渴。阿春扛着买来的大包小包,从很多包之中露出一只脑袋,脸上汗水直淌,跟在她们后面走着。她们也都各提一两个包。此后又去了一趟尾张町,最后在服部钟表店的地下室又买了几样东西,这时已是吃晚饭的时刻了。幸子说再去罗迈亚西餐馆没意思,便来到数寄屋桥边的新豪华西餐馆,这样比回旅馆吃饭也省时间,另一方面也是迁就喜欢吃西餐的雪子。因为过了今夜又要有一段时间不能相见,大家围着餐桌喝着生啤酒,也有即席话别的意思。吃罢晚饭,她们急忙回到旅馆,整理行李,赶到东京火车站,在候车室里和前来送行的姐姐站着谈了五分钟,登上了晚上八点半发车的快车卧铺车厢,姐姐和雪子送她们到站台,趁悦子走下车与雪子说话的时间,姐姐走近站在车门外踏板上的幸子跟前,小声说:
“雪子的亲事,那以后再没人来提了吗?”
“没有……我想过不了多久又会有的……”
“今年之内不定下来的话,明年可是她的厄年哦!”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四处拜托人呢……”
“再见,二姨!”悦子登上踏板,举着蔷薇色的薄绉纱手巾,“什么时候再来呢,二姨?”
“啊,不知道什么时候……”
“快点儿来哟!”
“嗯。”
“一定呀,二姨!……好吗?一定哟!”
卧铺是一个上铺两个下铺,铺位相连,幸子让悦子和阿春睡相对的两个下铺,自己选了上铺,马上爬上去,穿着长衬衫和衣躺下。她知道只是伸伸腰腿而已,反正睡不着,也就没勉强自己入睡。她迷迷糊糊地刚闭上眼,刚才姐姐和雪子泪汪汪地目送自己的面影就久久地浮现在眼前。回想起来,从上月二十七号到今天已经十一天了,她从没经历过这样心神不定、惶恐不安的旅行。最初住在姐姐家里被孩子吵得坐卧不宁,随后又被台风吓个失魂落魄,狼狈不堪地逃到滨屋旅馆,可连喘气的功夫也没有,奥畑的来信又像炸弹一样猛然袭击她。只有和姐姐去大黑屋好歹过了一天消停的日子。好在让杉浦博士给悦子看过了病,最重要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可是,来东京一趟连剧院门槛都没跨一下。从昨天到今天,冒着烈日在东京尘土飞扬的街上东奔西走,真是令人头晕眼花的两天。在短暂的时间内这样四处奔忙,如不是在旅途中,绝对不能做到。她只要这样一想,身体就更感疲乏,不知怎的,她像是从高处被扔了下来似的,与其说是睡了还不如说是被打倒在床上了,但她却越来越兴奋,毫无睡意。她想抿几口白兰地也许能打个盹儿,可是连起来拿酒瓶的气力都没有。她那不眠不休的头脑中,回去后亟待自己裁断的那件麻烦事——从昨日起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化作种种疑问和忧虑,忽而纠结在一起,忽而又消逝了。那封信上写的确实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该怎样处理才好呢?……悦子不会觉得奇怪吗?……她把奥畑来信的事告诉雪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