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幸子常常思念在东京寂寞生活的雪子。妙子不怕麻烦别人,也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为所欲为,与其相反,雪子却全然缺乏自主行动的能力。去年九月,在东京车站分别时,姐姐再三拜托她为雪子找个好婆家,今年正当雪子的厄年,她本想在去年解决雪子的婚事,结果指望落空了。她又想过哪怕在今年春分以前解决也好,可是,眼见到春分只剩下一个星期了。而且,万一真如自己所料,妙子不好的名声妨碍了雪子的婚事,那么自己也有一半的责任。幸子想到这些,就愈加感到对不起雪子。幸子想到大概只有雪子最能理解她对妙子的不满。她早就想把雪子叫来向她诉诉苦衷,但又顾虑把妙子的新恋情告诉雪子会对她有心理影响,还是拖下来了。然而,她也考虑到一直隐瞒下去,万一让雪子知道了自己反而下不了台。加之,幸子本打算要贞之助帮着出出主意,可他却是那样一些论调,现在只剩下雪子一个人可以商量了。因此,幸子还是想找个借口把她叫来,正巧赶上了为故世的鹭作师傅祈求冥福的舞会。舞会定于次月下旬,在大阪三越百货店的八楼大厅举行。
为山村舞鹭作师傅祈求冥福山村流舞会
时间:昭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一时开始)
地点:高丽桥三越百货店八楼大厅
节目:《手炉》(供奠节目)、《油菜叶》、《黑发》、《擂钵》、《八岛》、《江户土产》、《铁轮》、《雪》、《芋头》、《蛎鹬》、《八景》、《集体茶舞》、《因缘之月》、《取桶》(演出次序容有不同)。演出者名单及节目单当日呈发。
会费:免费(当日无招待券者谢绝入场)
申请日期:二月十九日截止,限于会员及家属,有意参会者请用明信片申请,本会将以该明信片复信并充作招待券。
主办:山村舞鹭作门下乡土会
赞助:《大阪》同人会
早在二月初,幸子就把乡土会印的这份请帖,给本家的姐姐和雪子寄去了,同时给她俩写了信。给姐姐的信比较简短,大意是:“从分别以后,我就期待不久有机会让雪子来一次,可是,去年也终于没人前来提亲,而今年的春分也到了。这次并没有重要的事由,只是我很久没见到雪子了,雪子想必也想念我们,所以,如果没有什么妨碍的话,是不是可以让她在这里住些日子。正好举行山村舞会(随信寄来请帖),小妹也参加演出,她说一定得请雪子来看看。”写给雪子的信稍许详细些:“这次是以为已故师傅祈福为名目的舞会,顾虑到时局,这种舞会看来越来越难举办了,你趁现在这个机会来看一次如何?由于时间仓促,加上师傅去世后小妹也没怎么练舞了,所以她也曾推辞过,但是她想今后一个时期没有跳舞的机会了,而且这是祭奠已故的师傅,就又答应了。因此,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以后你也许再也看不到小妹跳舞了。小妹没时间准备新节目,只好赶紧练习去年那个《雪》舞,只是不能再穿上次的那件衣裳。去年我在小槌屋染的那件碎花纹衣,她穿上正合身,就决定给她穿。指导小妹练习的是已故师傅的高徒,叫鹭作以年,在大阪新町有一个教习所。近来小妹每天上新町练习舞蹈,回来后还要我伴奏复习一遍,同时她也去工作室干活,仍然忙这忙那地非常活跃。我每天为她伴奏也忙得不亦乐乎,用三味线弹《雪》这支曲子不太有把握,我现在改用古琴伴奏。为小妹忙这些我也不会埋怨她,不过,近来我真没为她少操心,信中不便多谈,等你来了以后我有很多问题想听听你的意见。悦子也说去年办舞会时你不在,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二姨来看看。”
可是,鹤子、雪子都一直没有回信,大家都猜测也许雪子会像上次那样突然而来。纪元节那天傍晚,妙子说今天要穿着舞衣、曳着衣襟跳一跳,正在客厅里练习舞蹈。
“啊,二姨!”悦子最先听到门铃声,急忙跑了出去喊道。
“您请进吧!大家都在这儿呢。”紧接着阿春也起身走过去,打开了客厅里的门。
雪子走进来一看,只见屋里仅剩下一把长椅子,桌子和扶手围椅全都搬开了,地毯也卷到一旁去了。妙子站在屋子中间,梳凹形岛田髻,扎着浅粉红色的发带,穿的是幸子信中说的那件衣裳——葡萄紫色的料子上印着带雪的蜡梅和山茶花的碎花纹,手上拿着一把伞。幸子坐在屋角,坐垫铺在地板上,面前横摆着一张六尺长的光琳菊[100]泥金画的古琴。
“我刚才在想怎么开始演出了呢?……”雪子向贞之助微微点头注目致意后说,贞之助上穿大岛捻线丝绸的夹袍,底襟下露出了长棉毛裤,正坐在长椅上看妙子练舞。“……老远就听到琴声了……”
“你不写信来说一声儿,我正在想是怎么回事呢。”
幸子戴着象牙指甲的手指搁在琴弦上,抬头打量半年不见的雪子。这位腼腆却爱热闹的妹妹脸色苍白,似乎是坐火车累了,当她看到这光景时,突然绽开了笑容。这一切都让幸子看在眼里。
“二姨是坐燕子号来的吗?”悦子问。
“那头上戴的是假发吗?”雪子没有回答她,而问妙子。
“是的,今天才做出来的。”
“太合适了,小妹。”
“有时我挽髻子也要戴它,是我和小妹共同做的。”
“雪姐喜欢的话,也可以借给你。”
“做新娘的时候戴吧。”
“胡说!我的脑袋戴着合适吗?”对于幸子的打趣,雪子满面春风地回应道。雪子的头特别小,但是头发密,看上去也不怎么显小。
“雪子,你来得正是时候。”贞之助说,“今天,小妹假发做出来了,说是要穿上舞衣跳跳。还有,二十一号是星期二,不知道我能不能去,今天请她正式跳一跳给我看。”
“悦子二十一号也不能去,太遗憾了。”幸子说。
“真的,为什么不在星期天举行呢?”雪子问。
“也许是为了时局的原因,不想太招摇了吧。”
“那,二姐。”妙子撑开伞,右手笔直地擎着说,“刚才那一段,请你再弹一遍。”
“别那么说,从头来吧。”贞之助说。
“是呀,小姨,跳给二姨看看!”悦子也接着话茬说。
“再跳一遍,会把你小姨累坏的!”雪子说。
“哎,当是练习嘛,从头再跳一次。”幸子也劝道,“不过,我坐在地板上冷得受不了。”
“太太,给您点个怀炉来吧?”阿春说,“把它放在腰上就不冷了。”
“好,你去点一个来吧。”
“那我也休息一会儿。”妙子把伞放在地板上,提着衣襟,缓缓地走近长椅子,在贞之助旁边坐下说:“对不起,请给我一支烟。”拿了一支德国Gelbe-Sorte牌香烟,点燃了。
“我也去洗洗脸。”雪子说着也上洗手间去了。
“遇上这种场合,雪妹总是笑嘻嘻的呢!”幸子说,“悦子她爸,今天晚上雪妹也来了,你又叫小妹跳了好几遍,晚上你得请客吧?”
“要我来犒劳她们吗?”
“是呀,你要尽点义务嘛,我早就想好了,所以今天晚上家里一点也没准备。”
“无论如何要让姐夫破费一顿!”妙子说。
“你说吃什么好呢?小妹,去与兵吃寿司还是去东方饭店吃烤肉?”
“我吃什么都行,你还是问雪姐吧。”
“她去东京这么久了,恐怕会想尝尝新鲜的鲷鱼吧。”
“那么,为雪妹带上瓶白葡萄酒去与兵吧。”贞之助说。
“好呀,有姐夫犒劳,我得拼命跳了。”
妙子看见阿春拿怀炉来了,把沾了口红的烟放在烟灰缸边上,提起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