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本来就反对让妙子一个人去东京。她说:“无论如何二姐都得跟着去,小悦的病也完全不要紧了,又有我留在这里看家,你就安心去得了。也不用急着回来,从从容容地多住一阵子。”但妙子听说幸子要跟着去,脸色有点异样。幸子解释说:“我只是考虑到本家的想法才决定同你一起去,决不想去妨碍你。你无论采取什么行动、和谁去交涉都行。也许姐夫和姐姐会要我到场,但那绝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会尽量回避。万一推辞不了,我在场也会严守第三者的公正立场,不做对你不利的事儿。”幸子还事先给东京的姐姐写了封信,大体讲了妙子此番去东京的目的,并说:“虽然我跟着来了,但是小妹似乎不希望我介入,我自己也不想牵连进去,请你们直接和她谈吧。”
幸子这次仍然住筑地的滨屋旅馆。妙子为了避免造成和幸子同谋的误解,使用的战术是住进涩谷一直到谈判结束。她们在大阪上了海鸥号,当日傍晚到达东京。幸子先把妙子带到滨屋旅馆,给姐姐打电话说:“我本想把小妹送来,不过我今天很累了,所以不能去,而她又不熟悉路,请你派辉雄或者谁来接她好吗?”姐姐说:“那么,我来接好了,如果你们还没吃晚饭,我想三个人在什么地方碰头,一块儿吃顿晚饭,到银座去怎么样呢?”妙子说如果去银座,就去闻名已久的新豪华或者罗迈亚。于是幸子决定上罗迈亚,而姐姐说她也没去过,反而问幸子在数寄屋桥下车后怎么走。
她俩洗完澡走到罗迈亚西餐馆时,姐姐已经订好座位在等着了,并说今日由她来请客。平常在这种场合,总是由手头宽裕的幸子付账。今晚姐姐特别热情,对妙子说了很多安慰话,像是道歉似的再三说:“你的事我们也没忘记,只是房子太狭窄了,安顿雪子一个人都很勉强,本想过些日子把你接来,只是忙得顾不上。”说话间姐妹仨每人喝了一大杯德国啤酒。走出罗迈亚以后,三人沿着初夏之夜的银座大街向新桥款款漫步,幸子把她们送到新桥车站就分手了。
幸子决定在妙子的事儿没谈妥的几天内不去本家,一个人总得设法打发日子,她有女子中学的同窗嫁到东京来了,幸子打算去她家拜访。第二天早晨,她正在房内看报时,妙子来电话说:“我现在到你那儿去可以吗?”“你有什么事要商量吗?”“没什么,我只是闲得无聊。”“那事情谈得怎样了?”“今天早晨跟姐姐大体上讲了一遍,她说姐夫这个星期很忙,到下星期再说。这几天这么干等着也难受,我想到你那儿去玩玩。”“今天下午,我已约好了去青山的朋友家,到傍晚五六点才回来。”幸子说完挂断了电话。
在青山,那位朋友执意挽留幸子吃了晚饭,七点过后回到旅馆时,妙子正好同时来了。妙子说今天等到辉雄从学校回来后,便叫他带着去明治神宫了,刚才五点钟左右,两人曾来过这里一趟,等了好久也不见幸子回来,肚子也饿了。旅馆的老板娘请他们在这里用餐,但是妙子还念念不忘昨夜德国啤酒的味道,于是,今晚请辉雄又去了趟罗迈亚,刚才在尾张町和辉雄分手后就来了。看样子她已经决定了要幸子留她在滨屋歇宿了。随后她说,在涩谷,姐夫姐姐都对她盛情款待,姐夫今早临出门时还说:“你好不容易来了,这次要多住些日子,只是房子狭窄,实在抱歉,但是现在雪妹不在家,好歹还可以凑合住住。不凑巧的是我最近很忙,过五六天后就有空了,不管哪里我带你去玩玩吧。不过,中午我有一小时休息,今天也好,如果你中午到丸之内来,我陪你去下馆子。”还说:“我今天去丸之内大厦的售票处买歌舞伎戏票,过两三天,你和鹤子、幸子三个人去看看吧。”那种热情的程度简直令人作呕,至今为止姐夫从没有这样亲热地和她说过话。妙子在姐夫和孩子们都出门后,立即逮住姐姐,用了一小时把那件事相当详细讲了一遍,姐姐从始至终不厌其烦地听着。最后,姐姐说:“不知道你姐夫会怎样说,我和他商量一下吧。你姐夫的银行正在合并,他非常忙,晚上很晚才回来,所以请你暂时等几天,我想他下个星期大概就有时间跟你谈了。这几天你就悠闲地玩玩吧,小妹好久没来东京了,权且当一回‘乡巴佬’,让辉雄带你到处转转怎么样?再说,幸子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你也可以到筑地去陪陪她。”妙子说,不清楚会是怎样的结果,暂时只得听姐姐的话等着好了。妙子还开玩笑说,昨天坐火车经过沼津时,看见富士山大半都被云给遮掩了,可能不是什么好兆头。看来这次来东京的目的能否达到,她自己不仅缺乏信心,而且还提高了警惕,心想别被本家姐姐姐夫给笼络了。即使如此,难得他们夫妇那样曲意逢迎,妙子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她虽然说过“如果说那些话是打算骗骗我,我可不答应”,却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昨夜,幸子孤身一人睡在滨屋旅馆的二楼,虽说是在旅途之中,也不免有凄凉之感,彻夜没有睡稳。幸子正在犯愁,还要过五六天这样寂寞的日子,没想到今夜妙子来了,在十铺席间的客房里,时隔多年,姐妹俩又并枕而眠。回想起来,从船场时代起到妙龄之际,这多少年间,她们总是起卧于一室,直到幸子与贞之助结婚的前一夜。不清楚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从幸子上女子中学时起,只有大姐睡在另外的房间,而幸子三姐妹就睡在二楼的六铺席间,她很少只和妙子两个人睡在一起,通常在两人之间夹着雪子。因为房子狭窄,有时两个铺盖睡三人。雪子睡觉老实,哪怕是大热天的晚上,薄棉睡衣也盖到胸前,睡觉的姿势规规矩矩。今夜睡在这里,幸子怀想当年情景,仿佛又看见了纤瘦的雪子端端正正睡在自己和妙子中间。
第二天早晨,她们仍然像闺阁时代那样,睡醒之后躺在床上闲聊一阵。
“你今天干什么呢?”
“干什么呢……”
“你没有想去看看的地方吗?”
“都说东京、东京怎么的,来了也没有什么想看的。”
“我们还是觉得大阪和京都好啊。……昨天晚上在罗迈亚吃得还好吗?”
“昨天晚上换了菜了,有维也纳炸牛仔排。”
“那辉雄该高兴了吧?”
“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辉雄有个同学正好坐在对面的角落上,由他父母亲带着。”
“嗯。”
“辉雄被他同学看见了,一脸通红的,连连说‘糟了、糟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和小姨一块吃饭,即使我告诉他你是我姨妈,他也不会相信的’。”
“可不是嘛。”
“首先是餐馆那个侍者来问‘您二位吗?’一副感到奇怪的表情。我说‘请给我来杯啤酒’,他一边答应着一边不可思议似的盯着我,像是把我看成孩子了。”
“小妹穿上那件西装,看来是像辉雄的姐姐。他一准认为你是个不良少女了。”
快到中午时,涩谷打来电话告诉她们已经买好了明天的歌舞伎戏票。今天一天无事可做,下午她们去银座喝了一会儿茶,在尾张町叫了部出租车从靖国神社起,沿永田町、三宅坂一带转了一圈,到达日比谷电影院,在横过日比谷十字路口时,妙子看着窗外的行人说:
“东京很流行箭状碎花纹布,刚才从德国点心店到电影院的前面,我就看见七个人穿了。”
“你数了?”
“嗬!你看,那里有一个,那里又有一个……”她说罢,隔了一会儿又说:“中学生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走路可危险呢,记不得是什么地方来着,关西有个中学,制服的裤子上不准做口袋,那倒不错。”
幸子知道这位妹妹从小就爱说大人话,今天又感到她实际到了讲这种老气横秋的话的年龄了,也就随声附和说:
“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