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贞之助回来后,幸子听到了丈夫报告的大好消息,虽然嘲笑说“你脸皮也够厚了”,但内心还是十分高兴。要是在过去,她不但不会高兴,还会发怒说他“太轻率了”。丈夫以前肯定不会做出这样厚脸皮的事来,夫妇俩为了雪子的婚事竟会如此低三下四,连幸子自己也感到吃惊。于是,他们决定停止对桥寺再做什么工作,只等下个星期天的到来。
这期间,丹生夫人来过一次电话说:“听说后来你家先生还和他家小姐见了面,这事情越来越有希望了,值得庆贺。还听说这个星期天,你们要招待桥寺父女,请你们热情款待他,特别希望雪子小姐要努力改变最初给他的‘阴郁’的印象。这是我最为担心的,所以特地啰唆一句。”由此看来,桥寺把那以后的进展都一一向丹生夫人报告了,似乎他对这事也绝非毫无热情。
在约定的星期天,上午十点桥寺父女俩就到芦屋来了,在家里玩了一两个小时后,加上主人方面四人一共六人乘辆高级出租车来到神户,走进花隈的菊水餐馆。关于今天在哪里用餐有几种方案:中国餐馆、东方饭店的西式小餐厅和日式中餐馆的宝家等,但是,若要从逛神户的意义上说,首选还是菊水餐馆。午餐迟至两点开始,到四点左右结束了,回来时他们从元町散步到三宫町,还在尤海姆咖啡馆稍事休息,把桥寺父女俩送上阪急电车后,贞之助一行四人又到阪急会馆看了美国电影《秃鹰》[163]。这天,只能算是双方家属初次见面,不可能一下子就十分融洽。
第二天下午,雪子在二楼练字时,阿春上来说:
“电话。”
“找谁?”
“说是‘请雪子小姐接电话’。”
“谁打来的?”
“是桥寺先生。”
听这一说,雪子慌了,虽然搁了笔站起来,却并不想立即去接电话,满面通红地在楼梯口打转转。
“二姐呢?”
“像是出去了……”
“到哪儿去了?”
“哎,可能是去发信了,刚出去的,我去叫她回来吧?”
“快!快叫她回来!”
“是。”阿春答应着急忙跑出去了。
幸子为了活动活动身子,总是自己走去邮筒发信,然后沿着大堤散步,所以阿春在一个拐角处毫不费力地发现了她。
“太太!雪子小姐叫您!”见阿春喘着气跑来,幸子不禁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呀?”
“桥寺先生来电话了。”
“桥寺先生?”因为意想不到,连幸子也吃了一惊,“是打给我的吗?”
“不是,是打给雪子小姐的,但是,她要我来叫太太回去。”
“雪子没去接电话吗?”
“这个嘛,不知道她接没接,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那儿磨磨蹭蹭呢……”
“为什么她自己不接呢,真是个怪人呀,这个雪子!”幸子感到事情不妙。雪子不喜欢接电话,在莳冈家族中都是有名的,所以很少有人打电话给她,即使打来了她也多半请人替她接,除非万不得已她自己是不接电话的。但是今天非比往常,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可桥寺是特意打给她的,她自己不去接毫无道理。如果幸子替她去接反而令人感到奇怪。她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害羞呀,难为情呀,雪子的这种脾气只有充分了解她的姐妹们清楚,对外人是讲不通的。如果桥寺没觉得受了侮辱就是万幸。不过,虽然勉勉强强,雪子也可能还是接了电话,但是,如果让桥寺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来了,应答又像往常那样毫不爽快,而且在电话中更加吞吞吐吐,也会把这事给搞砸了。要是那样的话,也许雪子干脆不去接电话还要好些。或者,她又是那么个固执得出奇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去接,一心等幸子回去解围。不过,即算幸子现在就跑回去,恐怕到家时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就算还没有挂断,幸子代接电话又能说些什么道歉的话呢?总之,今天这种情况,雪子必须自己去接电话,而且必须立刻跑去接电话。幸子突然有一种预感,说不定因为这件小事,会让好不容易取得如此进展的亲事毁于一旦。但是,她转而一想,桥寺是那样一位圆融、和蔼的人,不至于为这区区小事就毁弃这门亲事吧。假如自己在家的话,说什么也会立马把雪子推到电话机旁,自己不过是五六分钟不在家,而桥寺偏偏在这时候打电话来,幸子越想越觉得糟了。
幸子急忙赶回家,到装有电话的厨房一看,话筒已放下了,雪子不在那里。
“雪子呢?”她问阿秋,这个粗使女佣正在和面准备下午点心。
“雪子小姐刚才来过了,但是……在楼上吧。”
“雪子来接了电话吗?”
“是的,来接过电话。”
“是很快就来接的吗?”
“不是,嗯……她等太太回来,但是,您没有回来,她才……”“讲了很长时间吗?”
“就一会儿……一分钟左右吧。”
“什么时候挂断的?”
“刚才挂断的。”
幸子走到楼上时,只见雪子独自靠着写字台,手拿折本字帖,正低头看着。
“桥寺先生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他说,今天下午四点半,他在阪急线的梅田站等我,问我去不去。”
“嗯,大概是说要两个人散散步吧。”
“他问能不能陪他到心斋桥去溜达溜达,在什么地方吃顿饭。”
“你怎么回答的呢?”
“……”
“你答应他了吗?”
“没有。”雪子咽着口水含含糊糊地说。
“为什么?”
“……”
“陪他去一趟不就得了嘛。”
在说亲过程中,同只见过两三次面的男人一块儿上街散步,这是平素的雪子不会答应的,这是熟悉她脾气的姐姐幸子一开始就知道的,从雪子的个性来说也不足为怪,即便如此,幸子还是十分生气。幸子想,纵令雪子如何讨厌和一个不怎么了解的男子逛大街、下饭馆,但是,采取这种做法,且不说对自己如何,怎么对得起贞之助呢?如果能想到这次贞之助和幸子厚着脸皮为她去委曲求全,那么雪子本人也要多少努点力才好。何况桥寺打这样的电话来了,已经显示出最大的诚意了,却遭受如此冷遇,他将是何等沮丧呢?
“那么,你拒绝他了?”
“我跟他说我有点儿事……”
即使拒绝也得找个言之成理的借口,委婉地拒绝,倒也罢了,可雪子无论如何也不是玩那些名堂的人,她肯定是笨嘴拙舌,回答得极不自然,想到这里,幸子不禁委屈得流下泪来。她看着面前的雪子,越看越生气,于是不耐烦地走下楼,穿过阳台走到院子里去了。
幸子想,现在要雪子再打个电话去,向对方赔礼道歉,今晚到大阪去赴约会,这是纠正错误的最好方法。但是她知道,无论怎样劝说雪子也绝不会答应,如果强迫她那样做,只会令姐妹之间徒增不快,吵个不欢而散。即使幸子出面婉转地向桥寺解释,雪子今天确是有事不能赴约,就能使对方信服吗?假如他要问“那么改在明天怎样呢?”她又该如何回答呢?雪子不愿意单独赴约,并非限于今天。若非相互更加亲近,进一步了解性情,雪子肯定还是不愿意的。那么,今天这件事就暂且搁着,明天去丹生夫人那里,详细说明雪子的性格,说清楚绝不是她有意疏远桥寺,也不是她讨厌和桥寺一起散步,只是至今为止她还是个十足的闺阁小姐,遇到这种场合就心慌意乱、畏缩不前,而这也正是雪子单纯之处,请丹生夫人把这些话转告桥寺,多半也会得到他的谅解吧。
正当幸子在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琢磨主意的时候,好像厨房里的电话铃又响起来了。
“来电话了!”阿春跑到阳台上,向院子里大喊,“是丹生夫人打来的!”
幸子吓得心里扑通一跳,急忙往厨房跑,突然又想起了,要阿春把电话转到丈夫的书房。
“啊!幸子夫人,刚才桥寺先生打电话来了,他像是非常气愤呢!”
丹生夫人的声调也非比寻常。她本是一口清脆利落的东京话,现在激动起来更像放连珠炮一般,她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桥寺先生发那么大的火。他说:‘我讨厌这种犹豫拖拉的小姐,你们不是说她是个开朗的小姐吗?她哪里有什么开朗的表现呢?我断然回绝这门亲事,请您立即向对方转达这个意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他说:‘我想两个人从从容容地谈一谈,邀她今天晚上一起去散步。一开始是女佣来接电话,我说如果雪子小姐在家的话就请她来接电话,她说一声“在家”后就走开了。不知为什么,雪子小姐迟迟不来接电话,害我等了很久她总算来了,但是,我问她能不能去,她总是支支吾吾地重复说“这个嘛,这个嘛”,完全搞不清她说的是yes(是)还是no(不),我追问到底,她才用几乎听不清的细声说她有点事,好不容易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有下文了,惹得我火气上来了就“叭嗒”一下挂断了电话。到底那位小姐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这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吗?’说起来他火冒三丈。”——丹生夫人一口气说到这里,接着说,“既然是这样的原因,非常遗憾,请您就当这事完了。”
“那可真是,真是的……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假如我在家的话,决不至于让雪子做出这样失礼的事,不凑巧我出去了一会儿……”
“可是……您不在家,雪子不是在家吗?”
“是的,是的,确实是那样的,但是……实在抱歉……事情闹成这样,也不好请您去说合了吧……”
“是的,那还用说吗?……”
幸子臊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边驴唇不对马嘴地应答着,一边听丹生夫人说话。
“好了,幸子夫人,在电话里谈这种事,真对不起,但是,事已至此就是见面讲这些也是枉然,所以我就不去拜访您了,请不要见怪……”丹生夫人说完像是要挂断电话了。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改天,我再登门向您道歉……您生气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语无伦次地说些客套话。
“好了,好了,幸子夫人,不用说这种话了,您要来了,我还过意不去呢。”
听那口气,像是连听都不愿意听她说话似的,只差没说出来了,幸子还在忐忑不安地听着,对方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话筒,幸子双手撑着下巴俯在放有电话机的丈夫的书桌上,木然地坐着,心想丈夫回来后,即使不情愿也得把这件事告诉他……算了,今天暂且不说了,等明天心情平静下来再说吧。不难想象丈夫会怎样地灰心丧气,要紧的是,但愿丈夫不会因此厌弃雪子。丈夫一向不太喜欢妙子而同情雪子,到头来两位妹妹他都要讨厌了吗?即使如此,妙子还有人依靠,倒无大碍,如果现在贞之助弃雪子而不顾,雪子又怎么办呢?直到今天,在妙子的事情上有忍受不了的苦衷,幸子可向雪子倾吐,雪子的事儿她可和妙子诉说,所以,平素并没有那么深的感受。可是,这种时候妙子却不在家,幸子感到非常的寂寞和憋闷。
“妈妈!”悦子拉开书房的隔扇,站在门槛上用怪讶的眼神直瞪着母亲的脸。她刚从学校回来,便感到家中寂静得出奇,所以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妈妈,你在干什么呀?”她说着走了进来,站在母亲身后又看了一下她的脸,“喂,你在干什么呀?妈妈……妈妈……”
“二姨呢?”
“二姨在楼上看书哪……你说呀,妈妈,怎么了?……”
“没什么事……你到二姨那儿去吧。”
“妈妈也去。”说着悦子拉着她的手。
“嗯,去吧。”幸子改变了主意,站了起来,一起回到正屋时,她打发悦子上楼去了,自己走进客厅,坐在钢琴前掀开了琴盖。
一小时后贞之助回来了。幸子一直在弹着钢琴,听到外面门铃声才迎到大门前,丈夫夹着公文包先到书房去,她随后也走进去了。
“我说,难为你辛苦了一场,结果还是搞砸了……”
幸子直到刚才还在犹豫,究竟是今天说还是明天说,但一看到丈夫她就再也憋不住了。虽然贞之助一瞬间脸色变了,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不愉快,自始至终平心静气地听着。幸子见丈夫如此心平气和,自己又一度觉得委屈得受不了。“她是个什么人呢?让我们这样为她操心!”幸子从来没有这样激烈地批评过雪子。
说来也是,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但是,毕竟桥寺还是想结婚的,嘴上虽然说得含含糊糊,但是内心里肯定对雪子有意。正因为如此,他今天才打电话来邀雪子。幸子越明白这一点,就越是无比悔恨今天电话的失误,恨不得要捶胸顿足大哭一场,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机会已经永远失去了。为什么当时自己不在家呢?要是自己在家,就算不能使雪子答应对方的邀请,至少肯定能让她做出一个像样的回答……若是那样,或许这门亲事就一帆风顺了……说不定不久就可以订婚了呢……这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这样平稳地发展下去,十有八九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偏偏就在自己不在家的五六分钟里,那个电话来了!人们的命运的的确确就是由偶然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决定的呀!……幸子怎么也想不通,她无比后悔,仿佛当时不在家是自己的过错,她甚至不禁认为,不迟不早偏偏在那五六分钟来电话,这是雪子的命不好。
“这样一想,我也很生气,但是,又觉得雪子可怜……”
“可是,这是雪子的性格造成的悲剧,即使打电话来时你在场,结果还不是一样的吗?”
贞之助反而不得不安慰妻子:“就算你在场,雪子也不会有个好回答。况且,如果不能爽快答应对方要求,同意和他一块儿去散步的话,归根到底难以避免对方有不满。这样看来,今天这件事归因于雪子的性格,与你在不在场没有多大关系。即使今天你巧妙地应付过去了,今后还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说,归根结底这门亲事是命中注定谈不成的,除非雪子脱胎换骨,否则就是同样的结局,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吧。”
“照你这么说,雪子不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她这样畏畏缩缩、连个电话都打不好的女性,也自有她的长处。我想,世上也许会有这样的男性,他们不会一概而论,并不认为这就是落后于时代、就是因循消极,而能认识到这种品格中的女性气质和优雅。不理解这一点的男性,就没有资格做雪子的丈夫。”
幸子见丈夫反而来安慰自己,越发觉得对不起丈夫,再加上尽量多想雪子的可怜之处,渐渐把一腔怒火压下去了。但她回到正屋走进客厅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雪子走下楼来了,正坐在沙发上把铃铃抱在膝上逗着玩。幸子一见她那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禁又无名火起。她强压着怒火,满面通红地喊声“雪子!”接着她冲着雪子劈头盖脸地说:“刚才丹生夫人打电话来了,说桥寺先生大发雷霆,这门亲事吹了!”
“嗯。”雪子一如往常、毫不关心似的答应了一声,也许是为了掩饰难为情吧,用手挠正在打呼噜的猫的下巴。
“不光是桥寺先生,连丹生夫人、你姐夫和我都生气了。”幸子本想随即冲雪子喊这么一句话,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强咽下去了。就算那样,这位妹妹果真会认识到今天的过错是个“过错”吗?如果她认识到了,就该给姐夫去赔个不是。不过,在这种时候,雪子即使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也决不肯当面认错,想到这里,幸子脸又垮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