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天,奥畑果然又到医院来了。这天除“水户小姐”外只有阿春在场。
“怎么办呢?”阿春打电话来问幸子。
“不要像上次那样怠慢他,请他进来,和和气气地接待他。”幸子吩咐道。
傍晚,阿春又打电话来报告:“刚才回去了,今天聊了三个小时。”
隔了两天,他又在同一时刻来了。这天,他过了六点还没回去,阿春自作主张要国道上的菱富饭店送来了饭菜,还给他要了一壶酒,他吃得很高兴,到九点钟还在闲聊,好不容易他才走了,妙子却很不高兴地说:
“春丫头,你用不着招待他。他这个人,你给他点好颜色看,他就会得意忘形。”阿春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训,因为训她的妙子直到刚才还喜笑颜开地应酬他呢。
不出妙子所料,奥畑尝到甜头后,过了两三天又来了。晚餐又是吃的菱富的菜肴,到了十点还不肯回去,最后竟说要在这里过夜。阿春打电话征得幸子许可后,让他挤在八铺席间,在病人和“水户小姐”的铺盖旁边,铺上雪子前些日子睡的铺盖。这一晚阿春也特意留下来,睡在套间里,铺上现成的棉坐垫,盖条毛毯。
第二天早晨,因为前几天被妙子训了一顿,所以阿春推说:“要是有面包就好了,偏巧都吃完了。”故意只端出红茶和水果,奥畑慢条斯理地吃完才走了。
几天之后,妙子出院了,回到甲麓庄公寓。不过,她暂时还得静养一段时间,所以阿春在这段时间里每天从芦屋去那里,早出晚归,为她做饭、料理家务。这期间,所有樱花不论单瓣、重瓣的全都谢了。菊五郎也演出完毕离开大阪了。直到五月下旬,妙子才能出门行走。所幸的是从那以后,贞之助的态度也软化了,虽然还没公然说出“允许”二字,但是他的态度很明显,对妙子出入家门没有异议。所以在六月里,妙子几乎每天到芦屋来吃一餐饭,尽量摄取营养以图早日恢复健康。
这段时间,欧洲战场已有了惊天动地的发展。五月份,德军进攻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发生了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悲剧,六月份法国投降,签订了《贡比涅森林停战协定》。这样一来,舒尔茨一家人怎么样了呢?原来舒尔茨夫人曾说过,希特勒处理国际事务手段巧妙,大概战争打不起来。这一预言已全部落空,面对这样一个世界大动乱的局面,夫人此刻又有何感想呢?那个长子佩特也该到了加入希特勒青年团的年龄了吧,或许父亲舒尔茨也应征入伍了。不过,那些人——包括夫人和罗斯玛丽,都在为祖国的辉煌战果而陶醉,大概不会介意家庭的一时寂寥。如此等等,幸子她们经常念叨着这些。
和欧洲大陆隔海相对的英伦三岛,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遭受德军的大规模空袭。因此话题又扯到住在伦敦郊外的卡塔莉娜身上。真是没有比人的命运更难预测的了,不久前还住在玩具般矮小的屋子里的白俄姑娘,转眼之间远渡重洋,到了英国,平步青云,成了大公司经理的夫人,住在城堡似的邸宅里,过着令人艳羡的豪华生活;但这也只是瞬间即逝的事。现在,一场空前的灾难就要降临在英国全体国民的头上。德军的空袭,特别是对伦敦周围地区的轰炸将是极其猛烈的,所以卡塔莉娜的那座豪华的邸宅也可能一朝化为灰烬。不,那样还犹自可,弄不好还可能陷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境遇。恐怕英国的老百姓都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不知何时就要遭受空袭。事到如今,卡塔莉娜也许在憧憬日本的天空,怀念那住在夙川的寒酸的房屋里的母亲和兄长,她一定在后悔,如果自己还留在那个家里就好了。
“小妹,给卡塔莉娜写封信看看……”
“嗯,等下次遇见了基里连科,我打听一下她的地址。”
“我也想写封信给舒尔茨夫人,不知有没有人把信翻译成德文。”
“再求亨宁夫人一次不行吗?”
此后不久,幸子打算早晚请那位亨宁夫人为她翻译,时隔一年半,给舒尔茨夫人写了封长信。
信的大致内容是:
我们作为友好国的国民,为德国的辉煌战果和你们同样感到非常高兴。每当在报纸上读到欧洲战争的报道时,我们总是念着你们,担心你们的安危。我们全家都仍旧健康地生活着。可是日本因为和中国的纷争还没解决,大有逐步卷入一场正式战争之虞。与和你们比邻而居、朝夕往来的那时相比,在短时间内,世界上发生了多么惊人的巨变,不禁使人油然产生怀旧之情,不知何时那样的时代才会再来。因为遭受过那场骇人的水灾,说不定你们对日本抱有不好的印象,但那是不论哪个国家都偶有发生的灾难,请你们不要太介意而存有戒心。一旦恢复和平了,请你们再到日本来。我们也非常希望在一生中能去一次欧洲,也许有朝一日会到汉堡造访贵府,特别是我想让小女好好地学习钢琴,可能的话,我想将来送她去德国进修音乐。
幸子还附笔说明将用包裹给罗斯玛丽寄去丝绸衣料和扇子。
第二天,她拿着草稿去请亨宁夫人翻译成德文。又过了几天,因有事去大阪,顺便在心斋桥附近的美浓屋买了一把舞扇和一段薄绉绸料子包在一起,用包裹寄往汉堡。
六月上旬的星期六和星期天,贞之助委托雪子看家和照管悦子,自己和幸子去奈良赏新绿。因为从去年到今年,两位妹妹命运中相继发生各种事件,幸子一直心神不定,贞之助想慰劳妻子一番。更主要的是,时隔多年,夫妇俩想重温一下二人世界。
星期六晚上,他们入住奈良旅馆,第二天从春日神社[170]经过三月堂[171]、大佛殿[172],来到西之京[173]。从中午起,幸子就觉得耳后红肿发痒,鬓发撩着就更加痒得难受,像是荨麻疹似的。他们从今天上午起就在春日山的嫩树叶下钻来钻去,幸子还站在树下摆姿势,让贞之助用徕卡相机拍了五六张照片,也许就是在那时被蚋什么的叮了。她想到在这种季节里走山路,本该戴个什么罩着头以防虫子蜇,后悔没有带披巾来。晚上回到旅馆以后,她叫旅馆的侍应到街上药店买苯酚软膏,结果那人说是没有那种药,买来了祛蚊油。但是毫无效果,入夜后越发痒起来了,幸子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上午离开旅馆前,她又打发人去药店买来锌化橄榄油,抹过药后才出发。夫妇俩在上本町车站分手,丈夫直接去事务所,幸子独自返回芦屋。直到这天傍晚,幸子才觉得不痒了。贞之助和平日一样按时回到家中,不知他怎么想的,说是要看看幸子的耳朵,把她拉到阳台上的亮处,仔细瞅了患部说:“嗯,这不是被蚋叮的,是臭虫叮的。”“哦?是在哪里被臭虫叮的呢?”“奈良旅馆的床上。我今天早晨也觉得这里痒,你瞧!”说着他卷起了袖子给她看,并说:“这肯定是臭虫叮的斑痕,你耳朵旁边不是有两块吗。”听他这一说,幸子用前后两面镜子一照,发现果真是臭虫叮的。
“真是被臭虫叮的,那旅馆对客人一点也不热情,服务也不怎么样,没想到还有臭虫,哪有这样差劲的旅馆!”
好不容易游玩两天,却被臭虫搅得兴味索然,幸子愤慨不已,对奈良旅馆也一直耿耿于怀。
贞之助说:“过些日子我们再去旅游一趟,补偿回来。”但是六月、七月过去了,一直没有机会。八月下旬,贞之助要去东京出差,就建议到东海道的什么地方去旅游,而幸子早就希望去巡游富士五湖[174],于是他们决定贞之助先行赴京,幸子晚两天动身,在滨屋旅馆会合,从新宿上车去目的地,归途去游玩御殿场。
贞之助说过:“夏天最好坐三等卧铺,没有闷热的窗帘,风飕飕地吹进来,比二等卧铺要凉快些。”所以,幸子听从了丈夫的意见,在大阪出发时,坐了三等车的下铺。可是那天白天赶上了防空演习,幸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赶出去传递消防水桶,也许是由于疲劳还没消除,她在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断断续续地做着防空演习的梦:
她梦见好像是芦屋家里的厨房,但又是比实际更为洋气的美国式的厨房,到处铺有瓷砖,刷上白漆,闪闪发亮,摆着很多锃亮的瓷器和玻璃餐具。防空警报响起时,这些东西就噼里啪啦地自行裂开了,耀眼的碎片散满一地。幸子叫着“雪子、悦子、春丫头!危险!危险!到这里来!”说着逃进了餐厅,可是那里的餐具橱里的咖啡碗、啤酒杯、葡萄酒杯、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瓶,也噼里啪啦地碎了。幸子说“这里也危险”,又跑到二楼,这回是所有的电灯泡都噼里啪啦地爆裂了。最终,她带着全家躲进只有木家具的房间,好不容易才放下心来,一下子就醒了……一夜中,这个梦不知做了多少遍。终于天亮了,不知谁打开了窗子,一点煤灰吹进她右眼里,怎么也弄不出来,搞得她泪水直流。她九点钟到了滨屋,说是贞之助一大早就出去办事了。为了弥补昨夜的睡眠不足,她叫侍应铺上铺盖,想躺一躺,但毕竟眼中进了异物,一眨眼眼珠就痛,并且直流泪。她又是洗眼,又是点眼药水,都不管用,只得请旅馆掌柜带她去找附近的眼科医生,取出了那点煤灰,医生给她右眼蒙上眼罩,并说:“今天一天都别取下来,明天请再来一次。”
中午,贞之助回来看见妻子蒙着眼罩,便问她是怎么回事,幸子说:“都是托你的福,让我遭这份罪,今后我再也不坐三等车了!”“好像我们的‘旧婚旅行’从奈良起就不顺利。”贞之助笑着说,“我还得出去一趟,我想今天把事办完,明天早晨早点儿出发。但是你那眼罩还要戴多久呢?”“医生说眼罩只戴今天一天就行了,可是不注意的话,就会伤到眼球,他说明天再去让他看一次。如果明天一大早就出发,那可怎么办?”“眼里进点灰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想多赚你的钱,才说得那么严重。那点儿毛病今天就会好的。”说完贞之助就出去了。
丈夫出去后,幸子给涩谷的姐姐挂了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天早晨因何来到东京,只待今天一天,戴了眼罩也很郁闷,所以斗胆请姐姐到滨屋来一趟。但是姐姐也说虽然想和幸子见一面,但是抽不开身,随后她又问到妙子以后的情况。幸子告诉她妙子已经恢复正常了,并说:“我想那样严格地把妙子拒之门外也有些不妥当,所以,虽没有公开把话挑明,但已经允许妙子出入了。在电话中不好细说,反正我最近还会来的……”说完挂断了电话。
幸子觉得太无聊,等到日头偏西,街道上有阴凉的地方了,她漫步向银座方向走去,发现有一家影院在放映她曾经看过的电影《历史是夜晚创造的》[175]。她突然动了心,想进去再看一遍。可是进去一看,也许是只用一只眼看的缘故,夏尔·瓦耶的脸看不太清楚,那富有魅力的眼睛也不像平素那样美了。于是,她看到半中间把眼罩摘掉了,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睛差不多好了,也不再淌眼泪了。
“真像你说的那样,眼睛全好了,医生全都说那样的过头话,哪怕多拖一天也好。”晚上,幸子对丈夫说。
第二天和第三天,夫妇俩住在河口湖畔的富士观光旅馆,这次“旧婚旅行”绰绰有余地抵偿了在奈良旅游的不愉快。他们从酷热的东京逃来这里,深深地呼吸着富士山麓秋天的凉爽空气,时而在湖畔的路上逍遥自在地徜徉,时而躺在二楼房间的床上眺望窗外富士山的景色,仅此一点,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像幸子这样生长在京阪地方、难得来关东的人,对富士山的好奇心类似于外国人对富士山的憧憬,这是东京人想象不到的。她被富士观光旅馆这个名字所吸引,特意选中这家旅馆。果不其然,到这里来一看,富士山正对着这家旅馆大门,就像矗立在鼻子尖前面一样。像这样来到富士山的近旁,与她朝夕相亲,尽情地欣赏她时刻变化的千姿百态,在幸子还是生平第一次。
这家旅馆是邸宅式的白木建筑,这一点与奈良旅馆相似,但是其他地方都毫不相同。奈良旅馆虽说也是白木建筑,但因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污脏,使人感到灰暗、阴郁。而这里墙壁、柱子到处都是新崭崭的,看了令人神清气爽。这固然是因为旅馆盖好还不久,但也是因为这山间的空气无比澄净。
到达后的第二天,吃完午餐后,幸子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即使这样,一侧窗外的富士山顶,和另一侧绕湖起伏的山峦,也能映入她的眼帘。这时,她不由浮想联翩,想到她不曾去过的瑞士的日内瓦湖畔的景色,回忆起拜伦男爵的诗篇《西庸的囚徒》。她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并非日本的遥远国度。与其说是因为眼中湖光山色的奇特,倒不如说是肌肤接触的空气使她产生了这种幻觉。她仿佛觉得自己身在清冽的湖底,像喝汽水一样深深地吸进一腔周围的空气。天空不时飘过团团白云,时而太阳给遮住了,时而又突然露出来。这时室内的白墙亮堂堂的,仿佛连她自己的整个头脑都澄澈透明了。另外,据说直到最近,避暑的游客还熙熙攘攘的,可是,过了二十号后,一下子冷清了。现在,住宿的客人寥寥无几,宽敞的旅馆寂静空旷,倾耳细听,万籁无声。在那静穆中,幸子看着那光线不断反复地忽明忽暗,她甚至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悦子她爸……”
丈夫也沉浸在和她一样的意境里吧,躺在相邻的床上体味着统治四周的静寂,长时间地默然凝视着天花板,这时他刚刚起来踱近能眺望富士山的窗前。
“她爸……真有趣呢……你瞧这个……”
贞之助回头看时,幸子从床上探起半个身子,正在看枕旁桌上的保温瓶的镍质外壳。
“你到这里来看看……看这外壳上反映的这个房间,真像个大宫殿一样呢!”
“哎?……哪里?哪里?”
光亮的保温瓶外壳像一面凸镜,把明亮的室内的一切,哪怕是细小的东西,都晶莹剔透地映现出来。一个个都是屈曲的,因而整个房间像一个天花板无限高远的大厅,而床上的幸子的映像又显得无限小了,看上去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
“瞧,你看这里面的我……”幸子说着摇摇头,举举手,那凸面镜中的幸子也在遥远处摇头举手。看那映像,她像是个栖身在水晶球中的妖精,龙宫里的仙女,王宫里的王妃。
时隔多年,贞之助又看到了妻子这种稚气的动作,不言不语中,夫妇俩十几年前新婚旅行的那种气氛又重现了。那时他们歇宿在宫下的富士屋旅馆,第二天在芦之湖畔坐车兜风,说不定是因为环境相似,他们自然而然被召唤到过去的那个世界去了。
“今后,我们要经常这样旅行。”那天晚上,幸子在丈夫耳边喃喃地说,贞之助也无异议。不过,在床头私语的最后,他们也触及了现实世界的问题,聊了聊女儿和妹妹的事。幸子不想放过丈夫心情舒畅的机会,悄悄地把妙子的事提出来了:“回去以后,你也见小妹一次吧。”“嗯,这个我也知道。”丈夫立刻答应了,“过去我对小妹太严厉了点,对她这种人太严了,反而会使她变得更坏,结果使我们更加为难。以后,还是要尽量与雪子同样看待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