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因为井谷慌慌忙忙,幸子竟忘记问她今晚坐几点的火车动身,于是她往冈本的井谷家里打了个电话,她本人不在家,有人代她接电话说“她说谢绝送行……”,不肯说出具体开车时间。傍晚,幸子估摸着井谷该回家了,又给她挂了个电话说:“因为还要谈谈您刚才说的那件事,无论如何要再见您一面……”井谷才告诉她是在三宫站坐九点半的快车动身。
三姐妹加上贞之助和悦子,全家都去送行。像这样三姐妹凝妆盛服,由贞之助率领外出,这是从去年秋天为双亲做法事以来,好长时间不曾有过的事。
“小姨今天不穿西装了?”全家都收拾打扮完毕,坐在餐桌周围时,悦子看见妙子难得穿了一件绿底子大朵白茶花的彩色和服外褂,便直勾勾地瞅着她问。母亲和两位姨母光彩照人地出现在悦子跟前,令她感到每年赏花时的那种兴奋。
“怎么样?小悦,我穿和服合适吗?”
“你还是穿西装好。”
“穿和服显得更胖。”幸子说。
妙子近来也常常穿和服。本来她的小腿有曲线美,穿西装时使人感到像少女一般可爱,穿和服把小腿的长处遮掩了,显得格外矮胖,原因之一是她病后过于贪吃,吸收了过多的营养,比生病以前胖了。不过据她自己说,从前腿脚很温暖,自那场大病以后,不知为什么穿西装时腿冷得受不了。
“不,日本女性年轻时不管怎样时髦,上了年纪终归就不太爱穿西装了。这是连小妹也都成了老太婆的证据。”贞之助说,“哪怕是井谷太太那样的人,曾经到美国进修过,以职业来说也得穿西装,可她不是也总穿和服吗?”
“真的,井谷太太总是穿和服,因为她确实是个老太婆了。”幸子说,“哎,不谈这些了,刚才说的事,今天晚上怎么跟井谷太太说呢?”
“这件事嘛,我是这样想的,这个时候不要过多地牵涉到婚事上来,反正我们到东京去出席井谷太太的欢送会,不就得了吗?即使没这桩婚事,我们不也得去送她吗?”贞之助说。
“确实是这样的,一点不错。”
“也许我也应该去东京送行,可是很不凑巧,眼下有事去不成,就你和雪子去,小妹要去的话就更好了。”
“让我也去吧,”妙子说,“正好天气又暖和,一来去送行,顺便也看看久别的东京。今年赏花我错过了,要不让我捞回来的话……”
究竟妙子不像两位姐姐那样和井谷有情分,她虽也是井谷美容院的常客,但井谷收费颇高,她有时也去其他店。另外,家里为了雪子的婚事常麻烦井谷,但妙子并不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情。可是,妙子对井谷那豪爽、洒脱不拘的气度和仗义、男子汉似的性格,平素就抱有不同寻常的好感。特别是从去年她被莳冈家逐出家门后,不由得交际减少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过去和她要好的人,突然都用奇异的眼光看待自己了。可是井谷一如既往,对她还像以前那样亲切。尽管井谷是最容易传播绯闻的美容院的老板娘,妙子的种种不端行为及其内幕她也许早已洞悉无遗;可是井谷对妙子的阴暗面视若无睹,光看她好的一面。
妙子平素就对这一点感到高兴,听说井谷今天上午专程来辞行时,还特别提到想要见见自己,甚至说一定请她一块儿去东京,她不禁更加感激。妙子觉得,每逢有人给雪子提亲时,自己总被视为障碍、一个见不得人的人。井谷邀请她一块儿去东京,是暗中讽劝莳冈家,不必为这个妹妹感到不光彩,相反要赏识妙子的特色,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有这样一个妹妹”,堂堂正正地推介到社会上去。妙子感到,冲着井谷这番苦心,这次不去东京为她送行也过意不去。
“那么,小妹也去吧。这种场合尽量多去些人,越热闹越好。”
“可是,关键是雪妹……”幸子看了看在旁默然笑着的雪子说,“倒不太想去。”
“为什么?”
“她说,要是我们三个人都走了,家里只剩下悦子一个人了……”
“可是,悦子她妈,雪妹是非去不可的。反正只有两三天,悦子也会乖乖待在家里的。”
“二姨,你到东京去吧,”悦子以大人似的口气说。她近来也渐渐懂事了,“我会好好儿地待在家里,还有阿春在,我一点也不寂寞。”
“嗯,雪妹去东京,还有一个条件。”幸子说。
“嗬,什么条件?”贞之助问。
雪子只是笑了一笑。
幸子说:“她说不去送行对不起井谷,所以不能不去。可是,去了的结果很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涩谷,所以她不想去。”
“确实是这样的。”
“不去涩谷不就行了吗?”妙子说。
贞之助表示反对,他说:“那不行,至少要去露露面,否则以后让姐夫、姐姐知道了就麻烦了。”
“所以,她希望我跟姐姐说好,以后叫她再去涉谷一趟,多住几天。这次我先带她回,她说,如果我能做出保证她就去。”
“雪姐,你那样讨厌东京,那就对这次的事不要抱什么希望才好。”
“我也认为一定不行。”悦子接着妙子的话说,“二姨要出嫁是没有办法的,我想最好不要嫁到东京去。”
“小悦,你懂得这些事吗?”
“我是不懂,但是,把二姨嫁到东京那样的地方去,怪可怜的。是吧,二姨。”
“嗬,你快别说了!”幸子制止了悦子,“我是这样想的,那个姓御牧的人是个公卿子弟,从血统上说来是京都人,他现在在东京,只是住在公寓里,说不定可以让他搬到关西来。”
“是的,那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我们在大阪一带为他找个工作,也许他会住到这边来。哎,不管怎么说他身体里流淌的是京都人的血,这是确定无疑的。”
“虽然同是关西人,京都人和大阪人的气质还是有相当大的差别。京都的女子不错,男人就不怎样了。”
“喂,喂,你这样带头挑毛病就不对了。”
“可是这个人说不定是东京出生的,又在法国和美国待了那么久,大概和一般的京都人不一样吧。”
“东京那个地方我不喜欢,至于人嘛,说不定东京的人还好些。”雪子说。
关于向井谷赠送什么纪念品,他们商量好了留待东京的欢送会之前去决定,贞之助提议今晚暂且送她一束鲜花。为了买花,吃完晚饭后一行五人提前去神户,在元町买了花。在站台上献花的任务就交给了悦子。
在候车室内,本应多来些人送行热闹热闹才好,但因为井谷故意隐瞒了开车时间,所以场面比较冷清。尽管如此,以她的两个弟弟,即在大阪开业的村上医学博士夫妇和在国分商店工作的房次郎夫妇为首,共有二三十人在场。特意盛装前来的莳冈家三姐妹,顾虑到周围的气氛,一直没有脱掉大衣。幸子走近井谷身旁说:
“今天上午您谈的那件事,实在太感谢了。我已经跟我家先生商量过了,他说临到出国了,您还惦记着舍妹的事,对于您这番美意,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他说即使没有这事,我们三个人也一定要出席欢送会,既然有这个事,就更应该去了……”幸子说过后,贞之助又再三向她致谢。
“哎,我真高兴,你们全家都来了。”井谷非常高兴地说,“那么,我一定恭候你们光临,详细情况,我明天一定打电话告诉你们……”临到火车开动了,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告别时,又重复说了一遍。
第二天晚上,井谷如约从帝国饭店打来电话告诉幸子:“欢送会定在大后天下午五点钟开始。会场设在帝国饭店内,出席者共有九人:我和女儿光代,国岛权藏夫妇及其女儿、御牧先生,再就是作为神户方面代表的你们三人。”
接着,她又问道:“你们在东京住哪里呢?你们在东京有本家,我估计你们会住那里,但是为了便于互相联系,你们索性住在帝国饭店如何呢?从这个月到下个月,由于举行建国二千六百年[178]纪念活动,东京几乎所有旅馆都住满了。幸亏国岛先生的一位亲戚在帝国饭店订下了一间房,国岛先生说,可以把这间房让给你们住,让他那位亲戚住到国岛府邸去。”听她这一说,幸子瞬间想到反正这次妙子也一起去,雪子也说过怕把她留在涉谷,可能的话甚至不想让本家知道,于是回答说:“既然这样,虽然过意不去,还是务请国岛先生的亲戚把房间让给我们,我们准备坐明晚的夜车或者后天早晨的快车去东京,我很想在东京待到开船的那天,去横滨为您送行,但是三个人那样长时间不在家也不行,无可奈何,参加了欢送会我们就失陪了。因此,后天和大后天也就是开欢送会的那天晚上,我们只要歇两晚就行了。不过,我们还想顺便去歌舞伎剧院看看戏,说不定还得多住一晚。”井谷立即回答说:“那我给您买好歌舞伎剧院的票得了,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去看戏。”
第二天,顺利地买到了大阪发车的夜车卧铺票,所以三姐妹急急忙忙地准备了一整天。幸子和雪子本想赶在今天去烫头发,但是井谷的美容院没了,她们不知去哪里才好,只盼着妙子来领她们去她熟悉的美容院。她们不断嘀咕着“小妹怎么还不来”,说着说着一上午就过去了。可是,善于安排生活的妙子,一个人去美容院了,到了下午二点左右,头发烫得好好地进来了。
“怎么?我们还等你带我们一起去烫头发呢。”
“你们在东京烫好了,帝国饭店里就有美容院嘛。”妙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也对,那就这么办吧。”
接着,她们磨磨蹭蹭地讨论着该带哪些替换衣服,把一大一小两个旅行箱都装满了。吃了晚饭,装束停当,已经没有什么裕余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