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完了,井谷说:“刚才,售票处的人通知我后天的戏票已经买好了,只有你们三位的座位是连在一起的,另外有两张是相连的,我和光代坐,御牧先生只能单独坐了。”从这件事开始,在喝茶的过程中,井谷巧妙地把御牧的话题穿插进去了,在闲谈中不知不觉地,让幸子她们知道了一些情况。
井谷不仅把雪子的事告诉了国岛夫妇和御牧,还把留在她手边的雪子的相亲照片给他们看了。他们对照片的评价非常高。昨天晚上在国岛家里,大家都说雪子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么大年纪。御牧说用不着看本人光看照片就满意了,只要莳冈家没有异议,他已准备迎娶雪子。井谷不想媒婆嘴两面光,把莳冈家的情况,包括涩谷本家和芦屋分家的关系,以及姐夫辰雄与雪子、妙子不和及其原因,尽她所知的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御牧。不过,御牧听了这些话也毫不介意,并没有改变结婚的决心。过去,他也曾有过一段浪荡的生活,不知是在这方面非常体谅,还是已经超然物外,他对这些看得很淡。
雪子和妙子察觉谈话渐渐深入到这一方面,喝完茶就匆匆离去了,井谷目送着远去的雪子的背影马上说道:
“不瞒你说,我把雪子小姐脸上有褐斑的事儿都告诉他了,”她更加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这比以后再被人家发现要好些,所以我什么都说了。”
“您做得太好了,我心里也轻松些……不过,从那以后,一直坚持治疗,所以您也看见了,现在已经不太显眼了。而且,据说结婚以后会彻底消褪,这一点也希望您去说明一下。”
“是的,是的,这一点我也对他讲了。他还说:‘是这样的吗?结婚以后看着她那点褐斑逐渐消失,也是一种乐趣。’”
“哎呀!”
“还有,就是有关小妹的事,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就算社会上的那些流言蜚语都是事实,我觉得也不必那么介意,谁家都有个把出格的人,甚至说不定有那么个人才好呢。御牧先生也说:‘妹妹怎么样都不要紧,我又不是娶妹妹。’”
“哟!像他这样通情达理的人真是少有。”
“他毕竟也浪荡过一阵子,有某些大彻大悟的地方。他说:‘她妹妹的事和我没有关系,不管什么事毫不隐瞒地告诉我自然也好,但是您不愿意讲的话,就不必告诉我。’”
井谷看见幸子安心落意的表情,马上问:
“主要的是不知道雪子小姐是什么个心思?”
“啊,这个嘛……其实,我还没……”
说实话,幸子是听了井谷刚才这番话才动了心的。这次上京的主要目的是出席欢送会,至于雪子的亲事,幸子也不是没放在心上,但尽量摆在第二位,采取的是一种不很积极的态度,先见见面再说。因为她有一种恐惧心理,担心过于热心投入,到头来又落得个灰心丧气。因此,到现在还没去征询雪子的意见。眼下,即使其他条件都好,这门亲事还有一个难点,就是早几天也曾提到过的雪子要嫁到东京去,幸子估计她肯定会逡巡不前。不过,更坦率地说,时至今日,她决不会让雪子那样任性,雪子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倒不如说是幸子自己舍不得让这个妹妹远嫁东京,要是可能的话,想让她住在京阪神地区,这才是幸子内心的愿望。
于是,幸子问井谷:“将来御牧先生住在哪里呢?听说他在京都的父亲要给他买房子,会在哪里买呢?我说这些决不是把它当作条件,他是非住在东京不可吗?如果在关西找到工作,住在关西也可以吧。这些问题我想打听一下,作为参考。”井谷说:“好的。这个问题,我一时疏忽,还没有问,我马上去问吧。”井谷接着说,“但是,我想恐怕是在东京,如果是东京的话,就不愿意吗?”听井谷这一反问,幸子慌忙说:“不,没什么……并不是那个意思……”说到这一点上,幸子就含糊其词了。
“那么回头见吧,吃过晚饭以后……或许光代会带御牧先生来,到时候请到我房间里来坐坐。”井谷说完后,两人暂时分手了。
果然,八点刚过,井谷就来电话说:“你们都累了吧,可是他现在已经来了,务必请你们三位一起来……”
幸子从旅行箱里拿出了几套衣服的包装盒,摊满了两张床,她帮着雪子换好了衣服后,自己和妙子也换了衣服。这期间,井谷又打电话来催了一次。
“请,请进来……”幸子一敲门,光代就从里面打开了门说道。
“你看我这里乱七八糟的,真对不起。”井谷说。
房间里放着大小五六个皮箱,许多装西装的纸盒,各方面赠送的饯别礼品包以及准备带去美国的用品,整个房间都摆满了。
御牧一看见三姐妹,急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井谷为他们互相介绍完毕后,他也没坐回到椅子上去。
“我坐这儿就行了,请到这里来坐吧。”御牧说着坐到一个大皮箱上去了。房间内各种形状的椅子一共只有四把,三姐妹和井谷坐椅子,光代只好坐在床边。
“怎么样?井谷太太,现在客人们也都来了,”看来御牧是接着刚才的什么话题说,“观众来了这么多,务必请您穿给我们看看。”
“无论如何也不穿给御牧先生看。”
“尽管您这么说,反正我要送您上船,即使您不愿意也会让我看到的。”
“可是,我上船时也打算穿和服。”
“哎?在船上您也一直穿和服吗?”
“大概不会一直穿和服,可是我想尽量不穿西服。”
“这个想法不敢恭维!那您为什么做西服呢?”御牧说罢转向幸子她们说,“啊,请问一下,我们刚才谈到井谷太太的西服问题。怎么样,你们见过井谷太太穿西服吗?”
“没有,”幸子回答说,“我们没见过,我们也议论过不知道她穿西服是个什么样儿。”
“东京的朋友们也都这样说,连小光都说不记得她妈妈穿过西服,所以我说今天一定请她穿给我们看看。”御牧又转向井谷说,“怎么样呢,井谷太太?趁大家都在这里,试穿一次也有必要嘛。”
“瞧您说什么哟,现在我能在这里把和服脱光吗?”
“请,请,您换衣服的时候,我们到走廊里去。”
“穿不穿西服都无所谓,御牧先生,”光代出来帮妈妈解围了,“您可不能欺负我妈妈哟!”
“对啊,不过说起来,小妹最近也常常穿和服了。”井谷好不容易脱了身。
“真滑头,让您蒙混过去了。”
“是的,近来小妹穿和服的时候多些了。”幸子说。
“有人说这是我也渐渐成了老太婆的证据。”妙子接过幸子的话,脱口用大阪话说道。
“这样说也许不礼貌,但是……”光代从上到下打量着妙子绚烂夺目的和服说,“也许小妹穿西装更合适,当然,绝不是说不适合穿和服……”
“光代小姐,恕我打断你的话,听说这位小姐名叫妙子,你为什么叫她‘小妹’呢?”
“哎呀,御牧先生,亏您还是个京都人,连‘小妹’都不懂吗?”
“‘小妹’这个称呼,似乎只有大阪才有,京都好像不大用这个词儿。”幸子说。
“怎么样,吃一点吧?”井谷拿出一听看来是别人赠送的巧克力点心说道。可是大家都吃饱了,谁也没伸手,只是粗茶喝得不少。
光代提醒母亲“招待一下御牧先生吧”,说着叫饭店送了一瓶威士忌到房间来,御牧也毫不客气地说:“侍应生,请放在这里!”说着把一大瓶方瓶威士忌放在自己身旁,一点一点地抿着聊着天。
井谷巧妙地引出话题,顺畅地交谈起来了。她问道:“御牧先生要安家的话,一定得在东京吗?”以这个问题为起端,御牧把自己的身世和将来的计划等等都说出来了:
“刚才,光代小姐说我是京都人,其实,御牧家族从我祖父那一代起,就把本家搬到东京小石川来了,所以,我是在东京出生的。到我父亲那一代还是纯粹的京都人,不过我母亲是深川人,所以,我身上流的血是京都人和江户人各一半。正因为如此,我年轻时对京都那块土地没什么兴趣,毋宁说十分憧憬欧美的生活。但是,近来对祖先居住的土地产生了乡愁。说起来,我父亲也是年老以后怀念起京都来了,终于抛下了小石川的本家邸宅而隐居到嵯峨去了,想到这里,我也感到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在我的兴趣上也出现了这种倾向,我渐渐体会到了日本古代建筑的妙处来了,等将来时机一到,我打算重操旧业。在此之前,我想尽力研究日本固有的建筑,好在以后的设计中大量采用日本的风格。我反复考虑,说不定在京阪一带找个工作,在那里生活一个时期,对我的研究可能有利。不仅如此,将来我想要建筑的住宅的式样,与东京相比,和阪神地方的环境更协调些,说得夸张一点,我甚至觉得我的前途都寄于关西了。”御牧又问道:“如果在京都安家的话,选择哪一带为好呢?”
幸子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又问:“令尊的别墅在嵯峨的哪一带呢?”接着,大家都说,要在京都安家,最好是嵯峨一带,或者是南禅寺、冈崎、鹿谷方面。
不知不觉夜深了,他们还在聊着,谈话间,御牧把那瓶威士忌喝了三分之一,还是若无其事的光景,只是醉意越浓他越幽默风趣了,时不时吐出奇特的警句,使得满座大笑。尤其是他和光代像是一对好搭档,不断展开辛辣的舌战,旁人简直像听相声一样。幸子她们也忘记了白天的疲劳,丝毫没有睡意。
“哎呀,糟了,快没有电车了!”御牧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接着,光代也说:“我也一起走。”说着他俩走了,这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幸子她们这天晚上睡得迟,第二天早晨睡过了头,一直睡到九点半左右。幸子等不及餐厅开午餐,在房间里简单地吃了点烤面包片,催着雪子去资生堂美容室。这是因为昨晚光代告诉她们说,虽然帝国饭店的地下室也有个美容室,但是资生堂烫发采用新方法,用的是一种叫“佐托斯”的药水,不用把电烫帽罩在头上,又省事又舒服,最好是去那里烫。
她们走到资生堂美容室一看,前面已有十二三位客人在等候,看情形还不知要等几个小时。如果是在神户井谷的美容院的话,在这种情况下,可以靠情面随便混到前面去,但在这里却无计可施了。
在候客厅里等候时,周围都是些素不相识的道地东京太太和小姐,没有一个人跟她们攀谈。她俩压低声音说话还怕别人听出关西口音,畏畏缩缩地像是陷落在敌国一样,只是悄悄地听着周围一片叽里呱啦的东京话。
“今天人真多呀!”一个人说。
“当然啰,今天是大安吉日,很多人举行婚礼,家家美容院都生意火得很。”另一个人搭腔道。
幸子这才想到原来是这样的,那么,井谷选在今天举行欢送会,说不定也是为雪子讨个吉利。这时候,客人从后面蜂拥而来,其中有两三个人说声“对不起,我是预约了的”,用这种糊弄人的老手法抢先走进去了。幸子她们十二点以前就来了,眼看就到两点了,她忍着一肚子怒气,等得焦躁不安,她担心是否能赶上五点钟的欢送会,心想今后再也不到资生堂来了。她们离开旅馆前只吃了点烤面包,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特别是雪子,平素总说自己比一般人胃小,一次只吃一点点,所以比一般人饿得快,动不动就要发生脑贫血。知道她这个毛病的幸子,担心雪子甚于自己,一直在偷偷观察着默默无语、似乎在发冷的雪子,担心她饿着肚子烫发会不会出事。两点过后,好不容易轮到她们了,幸子让雪子先烫。幸子烫完时已经是四点五十分了。她们正要回去时,有人喊“莳冈太太的电话”,幸子便去接,原来是妙子等得着急了,从旅馆打来了电话:“二姐,你们还没烫完吗?快五点了!”“嗯。知道了。我们刚烫完,马上就回……”无意中在电话机旁露出大阪口音来,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跑出来。
“雪妹,好好记住,碰到大安吉日呀什么的,不要去不熟悉的美容院。”幸子气愤地说。
当天晚上,她穿过走廊急忙赶往旅馆的宴会厅时,遇到了刚才在资生堂见过的五位妇女,她们都穿着礼服走过那里。在欢送会的会场上,幸子向井谷道歉时又重复了那句话:
“我们来得太迟了,对不起……千万要记住,不能在大安吉日上不熟悉的美容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