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的目光环视了一下拼缝起来的墙壁,然后停留在大厅尽头的红色小舞台上。她一度骄傲地想过:这是我的杰作。但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反正这总该是某个人的作品。
“我必须回去了。”她说,“皮埃尔同弗朗索瓦丝、小帕热斯要到我家吃夜宵。”
“啊!帕热斯把我忘了。”热尔贝失望地说。
他没有来得及卸装,眼皮呈绿色,脸颊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赭石颜料,他比自然状态更漂亮了。是伊丽莎白帮他和多米尼克接上头的,并让人接受了他的木偶节目。她在夜总会的组织工作中起了很大作用。她苦笑了一下。在讨论过程中,因有烟酒助兴,她行动起来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但如同她其余部分的生活一样,这是些毫无价值的虚假行动。在这阴沉沉的三天中,她已经懂得,她所经历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件是真实的。有时,在雾天中凝望远方,可以看到某种类似一个事件或一项行动那样的景象,人们可能上当受骗,因为这仅仅是些赤裸裸的假相。
“她忘记您比您以后忘记她将会更经常。”伊丽莎白说。
格扎维埃尔缺席时,由利斯代替她的角色,据伊丽莎白的看法,她至少会同样出色地完成,然而热尔贝看上去不愉快。伊丽莎白用目光探测他。
“这孩子看来很有天赋,”她又说,“但是她做什么事都缺乏自信,这很可惜。”
“我很理解她不喜欢每天晚上到这里来。”热尔贝说,他的回避没有逃过伊丽莎白的眼睛。她长期以来就怀疑热尔贝对格扎维埃尔有点感情。这很有趣。弗朗索瓦丝觉察到了吗?
“我们决定一下,什么时候给您画像?”她说,“星期二晚上?我正好需要几幅速写。”
必须要了解的是格扎维埃尔对热尔贝的想法。她肯定不很关心他,因为有人把她牢牢地控制在手。然而在开幕式那天晚上,当她和他跳舞时,她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如果他向她献殷勤,她会作何反应?
“就星期二吧,如果您愿意。”热尔贝说。
他是那样腼腆,他永远不敢主动行动,他甚至都猜想不到他会有运气。伊丽莎白的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多米尼克的额头。
“再见,我的宝贝。”
她推开门。很晚了,她必须加快步伐,如果她想在他们之前到达。她把陷入孤独的时刻拖延到最后一分钟。她将设法同皮埃尔谈,这一局虽然已经输了,但她想最后再碰一次运气。她咬了咬嘴唇。苏珊娜赢了,南特伊刚接受明冬演《平分秋色》,克洛德又惊又喜。他从来没有像这三天那么温柔,她则从来没有更加倍地憎恨过他。一个野心家,一个爱虚荣的人,一个懦夫,他永生永世束缚在苏珊娜身上,而伊丽莎白将永远是个受到宽容的、偷偷摸摸的情妇。这几天里,真相呈现在她眼前,赤裸裸地令人难以容忍。是出于懦弱,她才怀着徒劳的希望。对克洛德她什么都不指望,然而她将接受任何代价来保住他,没有他,她不能生活。她甚至不为一种宽容的爱情寻找理由,痛苦和怨恨已经扼杀了全部爱。她竟然还爱过他?她可能去爱吗?她加快了步伐。还有皮埃尔。如果他曾经呕心沥血地帮助过她,也许她内心永远不会产生这些矛盾、这些虚伪假相。也许世界对她来说也同样会是充实的,她会心平气和。但是现在都结束了,她正匆匆地朝他走去,心中除了一种要伤害他的绝望祈求外,别无所求。
她走上楼梯,打开电灯。外出前她已经支起了桌子,夜宵的样子确实很诱人。她穿一条百褶裙和一件苏格兰上装,又精细地化了妆,她也显得很妩媚动人。如果人们在一面镜子里看到整个这景象,可能会以为自己正经历一场古老而实在的梦境。当她二十岁的时候,在她那寒酸的小屋里,她为皮埃尔准备涂熟肉酱的面包片和普通的红葡萄酒,可她假想自己奉献给他一顿有肥肝和勃艮第陈葡萄酒的精美夜餐。现在,肥肝在桌上,还有涂鱼子酱的面包片、瓶子里的赫雷斯白葡萄酒和伏特加。她有钱、有宽广的门路,而且已经初露头角。然而,她仍然感到自己远离生活。这顿夜宵只是在一个优雅的模拟画室的模拟夜宵,而她只是活龙活现地在模仿那个她声称将要成为的女人。她用手指掰碎一块小花点。昔日假想式的游戏是有趣的,它预示着光辉的未来,可她不再有未来,她知道在任何地方她将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典范,而现在的她仅仅是那个典范的一个复制品。除了这些伪装,她将永远感受不到什么其他的东西。这对她早已命中注定:她接触到的一切都被她变成用来伪装的硬纸板。
进口的门铃打破了寂静。他们是否知道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们肯定知道。她最后瞥了一眼桌子和自己的脸庞。她打开门。弗朗索瓦丝站在门口,手中拿了一束银莲花,这是伊丽莎白最喜欢的花,至少伊丽莎白在十年前是这样认定的。
“瞧,我刚才在巴诺花店发现的这个。”弗朗索瓦丝说。
“你真好。”伊丽莎白说,“花多美啊。”她有些心软了,再说,她恨的不是弗朗索瓦丝。
“请快进来。”她一边说,一边领他们走进画室。
格扎维埃尔羞答答、傻乎乎地躲在皮埃尔背后。伊丽莎白对她的到来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她仍然十分恼怒。无论到哪儿,他们身后都拖着这个小姑娘,实在可笑透顶。
“啊!多美啊!”格扎维埃尔说。
她先后看了看屋子和伊丽莎白,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她似乎在说:
“我从来未想到她是这样的。”
“是不是,这画室多可爱。”弗朗索瓦丝说。她脱下大衣,并坐了下来。
“脱掉您的大衣,否则您出去时会冷的。”皮埃尔对格扎维埃尔说。
“我喜欢穿着它。”格扎维埃尔说。
“这儿很热。”弗朗索瓦丝说。
“我向你们保证我不太热。”格扎维埃尔固执而温柔地说。他俩都愁容满面地看着她,并且互相交换意见。伊丽莎白克制住自己没耸肩膀。格扎维埃尔从不会着装,她穿了一件老妇人穿的大衣,对她来说太宽大、颜色太深。
“我希望你们又饥又渴。”伊丽莎白轻快地说,“请吃,应该为我的夜宵赏脸。”
“我饿死了,也渴死了。”皮埃尔说,“再说,我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是出名的。”他笑了笑,其他人也笑了,他们三个人像是串通好似的都很快活,别人可能会以为他们喝醉了。
“赫雷斯还是伏特加?”伊丽莎白问。
“伏特加。”他们齐声说。
皮埃尔和弗朗索瓦丝更喜欢赫雷斯,她确信这点,难道格扎维埃尔竟把她的口味强加给他们了?她在杯子里斟满了酒。皮埃尔同格扎维埃尔睡觉,这是毋庸置疑的。两个女人?这完全可能,他们构成了一个完美对称的三人组合。有时别人见到他们其中两个在一起,想必是安排了轮换交替的办法。但是绝大部分时间,他们全体出动,臂挽臂齐步前进。
“昨天我看到你们穿过蒙帕纳斯十字路口。”她说,并轻轻笑了笑:“你们的样子很怪。”
“怎么怪?”
“你们都挽着胳臂,三个人同时一脚一脚地跳。”
当皮埃尔迷恋上某个人或某件事时,他是没有什么节制的,他始终如此。他能在格扎维埃尔身上找到什么?黄黄的头发、暗淡的脸色、红红的双手,她没有什么诱人之处。
她转过身对着格扎维埃尔。
“您什么都不想吃?”
格扎维埃尔神色疑惑地打量着盘子。
“吃一块鱼子酱面包。”皮埃尔说,“味道很美。伊丽莎白,你把我们当王子招待了。”
“她穿得像个公主。”弗朗索瓦丝说,“你穿得很漂亮,对你合适极了。”
“对大家都会很合适。”伊丽莎白说。
如果弗朗索瓦丝肯于去做,她有足够宽裕的条件打扮得同样漂亮。
“我想我要尝尝鱼子酱。”格扎维埃尔说,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她拿起一块三明治,咬了一口。皮埃尔和弗朗索瓦丝万分关切地盯着她看。
“您觉得怎么样?”弗朗索瓦丝问。
格扎维埃尔默默想了想:
“好吃。”她肯定地说。
两张脸都放松了。由此可见,如果这小姑娘自视为美女,显然这不是她的错。
“你现在完全好了吗?”伊丽莎白问弗朗索瓦丝。
“我从来没有这样健壮过。”弗朗索瓦丝说,“这场病逼得我彻底地休息一番,这对我大有好处。”
她甚至有些发胖,而且面色红润。伊丽莎白以猜疑的目光看她津津有味地吞下一块涂肥肝的面包。在他们大肆炫耀的幸福中,真的没有任何裂痕?
“我很希望能看看你的近作。”皮埃尔说,“我好久没看你的画了。弗朗索瓦丝说你改变了风格。”
“我正处于蓬勃发展阶段。”伊丽莎白的夸张口气具有讽刺意味。她的画就是把颜料涂抹在画布上,以使其像幅画。她以作画度时光。目的是让自己相信自己是个画家,但是这仅仅是一种令人伤心的演戏罢了。
她拿来一幅画,把它放在画架上,并打开了蓝光灯。上面这些做法都属于常规程式。她即将把她那些假造的画给他们看,他们将给予她虚假的称赞。他们将不知道她清楚以下事实:这一次他们是受骗者。
“果然,这是彻底变化!”皮埃尔说。
看来他真正饶有兴趣地品味起这幅画来;这幅画描绘的是西班牙斗牛场,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牛头,四周是枪支和尸体。
“这一点都不像你的初期作品,”弗朗索瓦丝说,“你应该也把那幅初作给皮埃尔看看,让他看出发展过程。”
伊丽莎白拿出她的《枪决》。
“很有意思,”皮埃尔说,“但是没有那幅画得好。我认为关于这样的题材,你放弃各种现实主义手法是有道理的。”
伊丽莎白用目光仔细观察他,但是他看起来很真诚。
“你看到了,我现在就是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她说,“我试图运用超现实主义的松散和自由的手法,但同时加以控制。”
她拿出她的《集中营》、《法西斯景象》、《沙皇屠杀犹太人之夜》,皮埃尔以赞同的神色一一加以研究。伊丽莎白对她的这些画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总之,要成为一位真正的画家,她缺少的是否不仅仅是观众?一切对自己苛求的艺术家在没有观众、独自一人时是否并不把自己当做蹩脚画家?真正的画家就是能创作出货真价实作品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克洛德渴望自己的剧上演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一个作品在被人了解时才成为真正的作品。她挑选了最近创作的一幅画:《打木偶游戏》。当她把画放到画架上时,她发现格扎维埃尔向弗朗索瓦丝投去惊愕的目光。
“您不喜欢这幅画?”她生硬地笑了笑问道。
“我一点儿也不懂。”格扎维埃尔用辩解的口吻说。
皮埃尔神色不安地猛然向她转过身,伊丽莎白心头的火气直往上冒。他们肯定预先告诉了格扎维埃尔,来这里是不可避免的苦差使,但她开始不耐烦了,她最微小的情绪波动都比伊丽莎白的整个命运更加重要。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这是一幅大胆而复杂的画,值得充分地评论一番。皮埃尔匆忙扫了一眼。
“我也很喜欢。”他说。
显而易见,他只希望赶快结束。
伊丽莎白收起了画。
“今天够了。”她说,“不该折磨这个小姑娘。”
格扎维埃尔用阴郁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明白伊丽莎白发现了她是举足轻重的。
“你知道,如果你愿意放一张唱片,”伊丽莎白对弗朗索瓦丝说,“你尽管可以放。只是要拿木唱针,以免打扰楼下住户。”
“噢!是的。”格扎维埃尔急忙回答。
“为什么今年你不尝试办一个画展?”皮埃尔边点烟斗边问道,“我确信你将赢得广大观众喜爱。”
“时机不怎么合适,”伊丽莎白说,“现在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不可能抛出一个新的名字。”
“然而戏剧发展很顺利。”皮埃尔说。
伊丽莎白犹豫不决地看了看他,然后她突然说:
“你知道南特伊接受了克洛德的剧本吗?”
“啊,知道。”皮埃尔含糊地说,“克洛德高兴吗?”
“何止是高兴。”伊丽莎白说。她深深地吸入她抽的香烟烟雾。“而我,我很伤心。这是能把一个人永远毁掉的那类妥协行为。”
她鼓足勇气。
“啊!如果你接受了《平分秋色》多好。克洛德就扬名了。”
皮埃尔显得局促不安,他讨厌说“不”字。可当有人想向他提出某种要求时,他通常设法从你手指缝中溜走。
“听着,”他说,“你愿意我试着再和贝尔热谈谈吗?正好我们要到他们家吃午饭。”
格扎维埃尔已经搂着弗朗索瓦丝,正带她跳一个伦巴舞。弗朗索瓦丝因注意力集中而脸部肌肉很紧张,好像她拿自己灵魂的安全在冒险。
“贝尔热已经拒绝,他不会改变主意。”伊丽莎白说。她一阵冲动,脑海里掠过一丝荒谬的希望。“需要的不是他,而是你。听着,你明年冬天演你的剧本,但不是从十月就开始吧?如果你演几个星期《平分秋色》多好?”
她等着回答,心怦怦直跳。皮埃尔用力吸着烟斗,似乎很尴尬。
“你知道,最可能的是,”他终于开口,“明年我们要到世界各地巡回演出。”
“伯恩海姆那个著名的计划?”伊丽莎白怀疑地说,“但我还以为你说什么也不愿意去的。”
她的希望落空了,但她不让皮埃尔那么容易就溜走。
“这相当诱惑人,”皮埃尔说,“我们将既可赚钱,又可观赏各国风光。”
他朝弗朗索瓦丝看了一眼。
“当然,这还没有定。”
伊丽莎白思索起来。他们显然要带格扎维埃尔去。为了博得她一笑,皮埃尔似乎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也许他正准备抛弃他的事业,花费一年时间,到地中海过田园诗般的三角恋爱生活。
“但如果你们不去呢?”她又问。
“如果不去……”皮埃尔无精打采地说。
“对,那么你能不能在十月份演《平分秋色》?”
她想从他嘴里争得一个肯定答复,因为他不喜欢食言。
皮埃尔抽了几口烟斗。
“总而言之,为什么不能?”他没有信心地说。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皮埃尔说,语气坚定了一些。
“如果我们留下不走,我们完全可能在演出季节开始时上演《平分秋色》。”
他答应得很痛快,大概已经绝对肯定要进行这次巡回演出。无论如何,他答应下来是冒失举动。如果他不实现巡回计划,他就被约束住了。
“这对克洛德来说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她说,“你什么时候最后确定走不走?”
“一两个月以后。”皮埃尔说。
沉默了一阵。
“如果有阻止他们动身的办法就好了。”伊丽莎白激动地想。
已用眼角窥测他们半天的弗朗索瓦丝急速走过来。
“轮到你去跳了。”她对皮埃尔说,“格扎维埃尔不知疲倦,但我再也跳不动了。”
“您跳得很好,”格扎维埃尔说,她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笑了笑,“您看,需要的就是一点点诚意。”
“您有的是同两个人跳的诚意。”弗朗索瓦丝快乐地说。
“我俩还得重新开始跳。”格扎维埃尔带着温柔的威胁口吻说。
他们之间采用的这种矫揉造作的语调极其令人不快。
“对不起。”皮埃尔说。他走去同格扎维埃尔选择唱片。她终于决定脱掉大衣,她身材苗条,但是一个画家的眼光从她身上看出某种体态丰腴的倾向。如果她不严格地节食,她很快就会发胖。
“她自我节制是对的。”伊丽莎白说,“她很容易发福。”
“格扎维埃尔?”弗朗索瓦丝笑起来,“她是个瘦弱的人。”
“你觉得她什么也不吃是偶然的?”伊丽莎白问。
“这肯定不是为了保持线条。”弗朗索瓦丝说。
弗朗索瓦丝好像认为这种想法全然荒唐可笑。从前她头脑还有些清醒,但现在她已经和皮埃尔一样变得愚不可及,竟然还怡然自得。好像格扎维埃尔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伊丽莎白一眼就识破了她:隐藏在金发处女假面具下的她会具有人类的全部弱点。
“皮埃尔对我说,你们也许今年冬天要去巡回演出。”她说,“这当真吗?”
“大家在谈论这件事。”弗朗索瓦丝说。她显得有些为难,她不知道皮埃尔说了些什么,她大概担心牵连进去。
伊丽莎白倒了两杯伏特加。
“这个小姑娘,你们要把她怎么办?”她摇摇头说,“我在想。”
“把她怎么办?”弗朗索瓦丝问,她似乎愣住了,“她演戏,你知道的。”
“首先,她并不演戏。”伊丽莎白说,“其次,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她喝下半杯酒。
“她不会尾随你们过一辈子吧?”
“不,想必不会。”弗朗索瓦丝说。
“她不渴望有她自己的生活:爱情啦、冒险啦?”
弗朗索瓦丝偷偷一笑。
“我不认为她目前对这些想得很多。”
“目前当然不。”伊丽莎白说。
格扎维埃尔正同皮埃尔跳舞,她跳得十分出色,脸上带着恬不知耻卖弄风情的笑容,这一切弗朗索瓦丝是怎么容忍的?又妖艳、又肉感,伊丽莎白对她洞察入微。她肯定爱上了皮埃尔,但她是个阴险奸诈、朝三暮四的女孩。为一时的快乐她可以牺牲一切。就在她身上可能找到三人之间的裂痕。
“你的情人怎么样?”弗朗索瓦丝问。
“莫罗?我们俩大吵了一场。”伊丽莎白说,“是关于和平主义问题。我嘲笑他,他就发火了,最后他差点把我掐死。”
她在自己包里翻寻。
“瞧,看看他最后一封信。”
“我不觉得他那么愚蠢。”弗朗索瓦丝说,“你对我说了那么多他的坏话。”
“他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伊丽莎白说。
她一开始觉得他很有趣,以激发他的爱情为乐,为什么现在她变得如此厌恶他?她把提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了。因为他爱她,所以她认为,厌恶他是使他丧失尊严的最好办法。她至少还有这样的自豪感:能够蔑视被她所挑起的可笑感情。
“这封信很得体。”弗朗索瓦丝说,“你怎么回答的?”
“我很为难,”伊丽莎白说,“很难对他解释我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这件事。再说……”
她耸了耸肩膀,该怎样承认?她自己都弄糊涂了。她因闲着无聊为自己制造出的这种虚假友谊,十分可能要求她面对与绘画、政治、同克洛德决裂同样现实的问题。这一切统统是一回事:无足轻重的喜剧。
她又说:
“他追我一直追到多米尼克那里,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气得圆圆地瞪着两眼。天很黑,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可怕极了。”
她低声笑了笑。她情不自禁地想叙述。然而她当时并不害怕,没有发生争吵。确切地说仅仅是一个出言不逊和举止笨拙的、气得发疯的可怜虫。
“你设想一下,他把我按在一个路灯杆上,掐住我的喉咙,用戏剧道白似的口吻对我说:‘我一定要得到你,伊丽莎白,否则我就杀死你。’”
“他真的差点要掐死你?”弗朗索瓦丝问,“我还以为只是就那么说说而已。”
“当然不,”伊丽莎白说,“他真的好像能杀了我。”
如果你准确地描绘事情的真实面目,而别人却以为没有发展到这一步,那是令人恼火的。一旦他们开始相信,但所相信的却与事情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她眼前已显现了那双逼近她脸蛋的呆滞眼睛和贴近她嘴唇的苍白嘴唇。
“我对他说:‘掐死我吧,但是别吻我,’他的手在我脖子周围掐得更紧了。”
“好吧,”弗朗索瓦丝说,“这会构成一起实实在在的情杀案。”
“哦!他立刻松手了,”伊丽莎白说,“我说:‘可笑,’他就松手了。”
她当时感到的好像是失望,但是即使他继续掐紧,直到她倒下,这也构不成一桩真正的罪行,充其量是一次笨拙的事故。她永远永远没有经历过真实的事。
“他是由于热衷于和平主义而想谋杀你?”弗朗索瓦丝问。
“我对他说战争是摆脱我们所生活的肮脏世界的唯一办法,我把他激怒了。”伊丽莎白说。
“我的看法像他一样。”弗朗索瓦丝说,“我担心吃药比病痛更对人有害。”
“那是为什么?”伊丽莎白问。
她耸了耸肩膀。战争。为什么他们都谈虎色变?这至少是硬石头,不像纸板在手中会变软。毕竟是某种真实的东西,真正的行为就将成为可能。组织革命。她已经开始学习俄语,以碰碰运气。也许她将最终大显身手,也许对她来说天地太狭小了。
皮埃尔走近来:
“你是否完全确信战争会导致革命?”他问,“即使那样,你不认为代价会太昂贵了吗?”
“问题是她是个战争狂人。”弗朗索瓦丝亲热地笑着说,“她将为了事业在欧洲点起战火,然后洗劫一空。”
伊丽莎白笑了。
“一个战争狂人……”她轻轻地说,她的笑容顿时消失。他们肯定没有受骗,他们知道,她内心空虚贫乏,在她说的话以外,没有一处有信念存在,即使语言,也是谎言和做戏。
“一个狂人!”她重复了一遍,同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这可是个新发现。”
“你这是怎么啦?”皮埃尔困惑地问道。
“没什么。”伊丽莎白说。她闭上了嘴。她太过分了。我太过分了,她对自己说,太过分了,那么,这种对自己人格的恬不知耻的厌恶感,这也是故作姿态?此时此刻她正在装出来的对这种厌恶感的蔑视不也是做戏吗?甚至对于这种蔑视的怀疑……如果她这样认真地思索这些问题,是否就可能无止境地问下去?那简直会令人发疯。
“我们要向你道别了。”弗朗索瓦丝说,“我们该走了。”
伊丽莎白哆嗦了一下,三个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她对面,他们看来很不自然,想必在这沉默的一瞬间,她的表情很古怪。
“再见,最近某个晚上我将去剧场。”她边说边陪他们走到门口。她回到画室,走近桌子,为自己斟了一大杯伏特加一饮而尽。如果她继续笑下去会怎么样?如果她对他们喊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知道。”他们将会瞠目结舌。但是有什么用?哭哭啼啼、忿忿不平这将是另一种更加累人、同样白费的做戏。没法摆脱困境:对她来说没有真实的东西,无论是世上任何事或者她自己。
她看了看脏盘子、空酒杯以及塞满烟头的烟灰缸。他们不会永远是胜利者,有些事情可做。一件让热尔贝参与进去的事。她在长沙发上坐下,她又重新见到了格扎维埃尔珍珠般的脸颊和金黄色的头发以及皮埃尔同她跳舞时怡然自得的微笑,这一切在她头脑里狂舞乱跳,杂乱无章,但明天,她会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得有条不紊。有一件事可做,一项将会使人流下真实眼泪的真正举动,也许那时她将感受到她也在真正地生活。那时,巡回演出将实现不了,他们将上演克洛德的剧本。那时……
“我醉了。”她喃喃自语。
只有睡觉和等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