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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宾》第二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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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到了,我想。”热尔贝说。

“是的,那上面我们看到的是一所房子。”弗朗索瓦丝说。

他们白天步行了很久,两个小时以来,他们一直在艰难地攀登。夜幕降临,天气很冷。弗朗索瓦丝温柔地看了一眼在陡峭小径上走在她前面的热尔贝。他们俩以同一步伐前进,身上产生同一种舒适的疲劳感,共同默默地想着他们希望在山顶上找到的红葡萄酒、浓汤和火。他们来到一些荒凉的村落,每次都像奇遇一样出乎意料。他们无法猜到,将会坐在一个农家厨房的喧闹饭桌边,还是会在空荡荡的乡村旅店孤单地进晚餐,还是会疲劳地停留在一个已挤满度假者的资产阶级小旅馆里。不管怎样,他们将把旅行包扔在角落里,放松肌肉,心满意足地一起度过安静的几小时:互相叙述刚刚共同度过的一天以及拟订第二天的计划。弗朗索瓦丝更急于盼到的是这种亲密无间的温馨气氛,而不是硕大的摊鸡蛋和乡村烈性烧酒。一阵狂风鞭打在她脸上。他们来到一个山口,它俯临消失在朦胧黄昏中的一片扇形山谷。

“我们不能支帐篷了。”她说,“地太潮湿。”

“我们肯定能找到一个谷仓。”热尔贝说。

一个谷仓。弗朗索瓦丝感到心中空空的,有些恶心。三天以前,他们在一个谷仓内就寝。他们互隔几步远睡着了,但在睡梦中,热尔贝的身体滚到她身边,两个胳臂围住了她。她有些遗憾地想:他把我当做另一个人了,她屏住呼吸以免惊醒他。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身处同一个谷仓,热尔贝两眼睁得大大地把她搂在怀抱里,她忘我地委身于他,心中充满甜蜜和安全感,而在这温情脉脉的舒适中透出一丝惆怅。“这是一个梦,”她说,“这不是真实的。”热尔贝把她搂得更紧,并愉快地说:“这完全是真实的,如果这不真实,那就太愚蠢了。”过了一会儿,一束光线穿过她的眼睑,她发现自己仍在干草堆里,紧靠着热尔贝:丝毫不真实。

“整个一夜您把头发都甩在我脸上。”她笑着说。

“是您不停地用胳臂肘捅我。”热尔贝生气地回答。

她考虑明天醒来又将经历类似的一幕,心中不免惶惶不安。在帐篷下,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她感到有坚硬的土地、不舒适感以及把她与热尔贝分开的木桩保护。但她知道,待一会儿她将没有勇气在远离他的地方做一个床。对这些天她朦朦胧胧所忍受的伤感仍试图加以轻视那是无益的。这种伤感在两小时默默攀登中不断增长,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渴望。今晚,当热尔贝天真无知地睡着时,她将白白地梦想、遗憾和痛苦。

“您不认为这里是一个咖啡馆吗?”热尔贝说。

在房子的墙上贴着一张红色布告,上面用特大的字体写着“金龟子”这个词,门的上方有一把干树枝。

“像咖啡馆。”弗朗索瓦丝说。

他们上了三个台阶,走进一间暖和的大厅,闻到了浓汤和枯枝味。有两个女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削土豆皮,三个农民坐在桌边,面前放着几杯红葡萄酒。

“夫人、先生们。”热尔贝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他向两位妇女走去。

“请问我们能吃点东西吗?”

女人们不信任地打量他。

“这么说,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来?”老一些的那个人问道。

“我们从比尔泽那里攀登上来的。”弗朗索瓦丝说。

“这可有一段路程。”另一个女人说。

“正因为这样,我们饿了。”弗朗索瓦丝说。

“但你们不是比尔泽人。”那位老妇人带着责备的神情说。

“不是,我们从巴黎来。”热尔贝说。

沉默了一会儿。两个女人用目光互相商量了一下。

“是这样,我没有很多可供你们吃的东西。”老的说。

“你们没有鸡蛋吗?或者一点肉酱?随便什么……”弗朗索瓦丝说。

老妇人耸了耸肩。

“鸡蛋,有,我们有很多鸡蛋。”她站起来,在她的蓝围裙上擦了擦手。“请你们到那里去。”她似乎不情愿地说。

他们跟她走到一间低房顶的屋子里,那里用木柴生着一堆火。这像是一个外省资产阶级的餐厅,有一张圆桌,一个里面放有小摆设的乡村碗柜,扶手椅上有镶贴黑丝绒饰物的红缎坐垫。

“请马上给我们拿一瓶红葡萄酒。”热尔贝说。他帮助弗朗索瓦丝卸下旅行袋,并放下自己的包。

“在这里我们像国王一样。”他带着满意的神色说。

“对,简直舒服极了。”弗朗索瓦丝说。

她走近柴火,她很清楚在这舒适的夜晚缺少的是什么。如果她能触摸热尔贝的手,公然深情地对他微笑,那熊熊的火焰、晚餐的香味、黑绒绒的猫和麻雀将使她心间充满愉快。然而这些东西仍然散乱地分布在她周围,没有使她心动,因而在她看来,它们被放在这里近乎荒谬。

客栈女老板拿了一瓶很普通的红葡萄酒回来。

“碰巧的话,你们是否有一个可供我们过夜的谷仓?”热尔贝问。

女人正在漆布上放餐具,她抬起头来。

“你们不会在一个谷仓里睡吧?”她神态反感地说。她考虑了一下。“你们没有运气,我本来有一个房间,可我那在外当邮差的儿子刚回到本地。”

“只要不给您添麻烦,我们在干草堆里将会很舒适。”弗朗索瓦丝说,“我们有被子。”她指了指旅行包。“只是天气太冷,我们不可能支帐篷。”

“对我来说,这不给我添麻烦。”女人说。她离开房间,拿进来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汤碗。“这总会让你们暖和一些。”她很友好地说。

热尔贝在盘里舀满汤,弗朗索瓦丝在他对面坐下。

“她变得容易接近了。”当只有他们俩时热尔贝说,“一切以最圆满的方式得到解决。”

“是最圆满的方式。”弗朗索瓦丝确信地说。

她偷偷看了看热尔贝,洋溢在他脸上的快乐类似于温柔。他真的不可企及吗?还是仅仅因为她从未敢于向他伸出手?谁止住了它?既不是皮埃尔,也不是格扎维埃尔。她不再欠格扎维埃尔什么,再说她随时都会背叛热尔贝。他们俩独处于一个被大风袭击的山口,与世隔绝。他们的事仅与己有关,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我要做一种让你恶心的东西。”热尔贝用威胁的口吻说。

“是什么?”她问。

“我把这酒倒在我的汤里。”他说做就做。

“这肯定很可怕。”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把一勺鲜红的流体放到嘴边。

“真好喝。”他说,“尝尝。”

“无论如何不尝。”弗朗索瓦丝说。

她喝了一口酒,她的手心潮乎乎的。面对她的梦想和渴望,她总是加以克制,但是现在她对这种无个性的谨慎很厌恶。为什么她不决心企求她期望的东西呢?

“从山口望下去的景色似乎很棒。”她说,“我想明天将是晴朗的一天。”

热尔贝凶巴巴地斜视她一眼:

“您还要让我们黎明时就起床吗?”

“您别诉苦,认真的登山专家早上五点就在山顶上了。”

“这是疯子。”热尔贝说,“我呀,八点以前我总是懒洋洋的。”

“我知道。”弗朗索瓦丝说。她笑了笑。“您知道,如果您到希腊旅行,必须在黎明前就上路。”

“是的,但到那里旅行可以睡午觉。”热尔贝说。他沉思起来。“我很希望巡回演出的计划不落空。”

“除非形势还紧张。”弗朗索瓦丝说,“我很担心计划要付诸东流。”

热尔贝果断地切了一大块面包。

“总之,我将找到巧妙的办法。明年我不留在法国。”他的脸活跃起来,“在毛里求斯好像有很多很多钱可赚。”

“为什么在毛里求斯?”

“是朗勃兰对我说的。有无数百万富翁为了让人给他们散散心,肯出任何代价。”

门打开了,客栈女老板走进来,给他们送来一个填满土豆的摊鸡蛋饼。

“太丰盛了。”弗朗索瓦丝说。她为自己拿了一块,把盘子递给热尔贝。“拿着,我给您留了一大块。”

“都给我了?”

“都给您了。”

“您太彬彬有礼了。”热尔贝说。

她快速扫了他一眼。

“是不是我对您不总是彬彬有礼的?”她问。

在她的语调中有一种她自己都觉得尴尬的冒昧。

“总是彬彬有礼,应该承认事实。”热尔贝泰然自若地说。

弗朗索瓦丝用手指揉搓着一小团面包渣。所必需的是毫不松懈地抓住她突然面对的决心。她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但明天以前某件事情必须发生。

“您想走很长时间?”她问。

“一到两年。”热尔贝说。

“格扎维埃尔将要恨死您。”弗朗索瓦丝不真诚地说。她在桌子上滚动那灰色小团,心不在焉地说:“离开她您不烦恼?”

“正相反。”热尔贝激动地说。

弗朗索瓦丝低下头,内心突然产生一种十分强烈的希望之光,她担心流露出来。

“为什么?她那么让您难受?我还以为您还是有些爱她的。”

她很高兴地想到,旅行回去后,如果格扎维埃尔同他决裂,他将不怎么痛苦。但这并不是她幸灾乐祸的理由。

“如果我认为这不久将会结束,她就不使我难受。”热尔贝说,“但时而我问自己,是否别这样开始同居,因为我厌恶。”

“即使您喜欢上了好姑娘,您也厌恶?”弗朗索瓦丝问。

她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他把瓶口贴着酒杯为她斟酒。现在她很焦虑。他在她对面坐着,独自一人,没有约束,绝对自由。由于他年轻,并始终对皮埃尔和她敬重备至,因而不可能指望他有任何举动。如果弗朗索瓦丝希望发生什么事,只能依靠自己。

“我不认为我会爱上任何女人。”热尔贝说。

“为什么?”弗朗索瓦丝说。她紧张得手都在颤抖。她低下头,不用手指接触酒杯喝了一口。

“我不知道。”热尔贝说。他迟疑了一下。“和一个木头人在一起什么都干不了:不能散步,不能喝醉,什么都不能,她们不会开玩笑,而且对待她们必须有一大堆规矩,因为你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有错。”他很有信心地补充道:“我喜欢和人们相处时不装腔作势。”

“对我您不必拘束。”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哈哈大笑起来。

“哦!您啊!您多么与众不同!”他很有好感地说。

“您确实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一个女人。”弗朗索瓦丝说。

她觉得自己的嘴古怪地微笑了一下。热尔贝好奇地看了看她。她转过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出师不利,她将因与热尔贝笨拙地卖俏而感到羞耻,最好还是开诚布公地进行:“如果我向您提议和我睡觉,您觉得奇怪吗?”或者说某种类似的话。但是她的嘴巴拒绝说这些话语。她指了指空盘子。

“您认为她还会给我们其他东西吗?”她问,她的声音走样了,不是她原来所希望的。

“不好说。”热尔贝说。

沉默的时间已经过长,气氛中悄悄地出现某种捉摸不透的东西。

“不管怎样,我们能再要点酒。”她说。

热尔贝带着一些不安的神色又看了看她。

“半瓶。”他说。她笑了。他喜欢对情况做简单理解,他是否在猜想为什么她需要求助于醉酒?

“太太,请进来一下。”热尔贝喊道。

老妇人进来了,把一块四周摆有蔬菜的煮熟的牛肉放在桌上。

“完了你们还想要什么?要点奶酪还是果酱?”

“我觉得我们不再会饿了。”热尔贝说,“请再给我们来一点儿酒。”

“为什么这个老太婆开始说没有什么吃的?”弗朗索瓦丝说。

“这里的人经常是这样的。”热尔贝说,“我想他们对挣二十法郎并不那么感兴趣,他们想到的是人们会麻烦他们。”

“差不多是这类原因。”弗朗索瓦丝说。

女人又拿了一瓶酒回来。弗朗索瓦丝经考虑决定只喝一至两杯。她不愿意热尔贝把她的行为归于一时失去理智。

“总之,”她又说,“您之所以谴责爱情是因为您觉得在爱情中不自在。但是您不认为,如果您拒绝与人们作任何深交,您的生活将会很乏味?”

他久久凝视着弗朗索瓦丝。他是否也想让她理解某件事?他对她怀有一种真正的友谊,还是对他来说她是很珍贵的?他如此长时间地谈论自己,以往很罕见,今晚他表现出一种热情。

“事实上,我从来不可能爱一个我首先对他没有友谊的人。”弗朗索瓦丝说。

她把句子说成现在时,但她是用无所谓的肯定语气说的。她想补充些什么,但到嘴边的任何句子都没能说出来。她最终说:“光有友谊,我认为是枯燥的。”

“我不认为。”热尔贝说。

他有些不满,他想到了皮埃尔,他认为他不可能对任何人产生甚于他对皮埃尔的感情。

“是的,实际上您是对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把叉子放下,走到炉火边坐下。热尔贝也站起来,在壁炉边拿起一大块圆木柴灵巧地放在柴架上。

“现在您可以好好抽一斗烟了。”弗朗索瓦丝说。她带着一股温柔的激情补充道:“我很喜欢看您抽烟斗。”

她把手伸向炉火,她很幸福,今晚在热尔贝和她之间几乎存在一种公开表露的友谊,为什么要求进一步的东西呢。他的头微微前倾,他谨慎地吸着烟斗,火焰照红了他的脸。她折断一段枯木,扔到炉膛里。任何东西都不再能扼杀在她心中滋生的这个愿望:把他的头捧在手中。

“明天我们干什么?”热尔贝说。

“我们去登热尔比耶-德-戎克山,然后去梅桑克山。”她站起来,在旅行包中翻寻。“我不确切知道最好从哪儿下山。”她把地图铺在地上,打开旅行指南,平趴在地板上。

“您想看看吗?”

“不,我相信您。”热尔贝说。

她心不在焉地端详着饰有绿色的小公路网,上面布满表示观察点的蓝点。明天会怎样?答案不在地图上。她不希望旅行在遗憾中结束,这遗憾即将转为悔恨和对自己的憎恶;她还是说吧。但是她甚至不知道热尔贝是否愿意亲吻她。他可能从未想过,她将不能容忍他出于讨好而对她让步。她感到脸部发烫,因为她想到了伊丽莎白:一个主动的女人,这个念头使她害怕。她抬起头看了看热尔贝,感到有些放心。他太爱她、太尊重她,以至不能私下里嘲弄她。所需的是避免他坦率拒绝的可能性。但是采取什么措施呢?

她哆嗦了一下,原来那个年轻些的女人已经站在她面前,胳膊上挂着一个大防风灯。

“如果你们想去睡觉,”她说,“我这就带你们去。”

“好的,谢谢。”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拿起两个包,他们走出房子。漆黑的夜,狂风怒号,在他们前面,圆圆的、摇曳不停的灯光照着泥泞的土地。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会很舒服。”女人说。

“有一块玻璃碎了,再说,旁边牛棚里的奶牛会发出声音。”

“哦!这不打扰我们。”弗朗索瓦丝说。

女人站住了,推开一个沉重的木头门梃子。弗朗索瓦丝幸福地呼吸干草的味道。这是一个很宽大的谷仓,在麦秆垛中,依稀可见木柴、箱子和一个独轮车。

“你们不会有火柴吧?”女人问。

“没有,可我有一个电筒。”热尔贝说。

“那么,晚安。”她说。

热尔贝关上门,锁上锁。

“我们在哪儿躺下?”弗朗索瓦丝问。

热尔贝用微弱的电筒光束在地上和墙上扫了一遍。

“在尽头的角落里,您认为好吗?干草很厚,离门又远。”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弗朗索瓦丝口干舌燥。时机已到,否则就永远错过了。她还剩约十分钟,因为热尔贝总是睡得像木头那么死,而且她还根本没有找到通过什么渠道才能涉及到问题。

“您听这风声。”热尔贝说,“这儿比帐篷里好。”谷仓的墙在阵阵狂风中抖动,旁边一头奶牛在隔墙上踢了一脚,晃动了它的锁链。

“您看吧,我会搞一个棒极了的睡窝。”热尔贝说。

他把电筒放在一块板上,又细心地把烟斗、手表和钱夹摆在上面。弗朗索瓦丝从她的包里取出睡袋和一件法兰绒睡袍。她走远几步,在阴暗处脱衣服。她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堵在她心里的那件规定要做的棘手事。她再没有时间拐弯抹角,但她不罢休。如果在她说之前电筒就灭了,她会喊:“热尔贝!”她会一口气说出:“您从没有想过我们可以一起睡吗?”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无关宏旨,她只有一个愿望,这就是摆脱这个顽念。

“您多巧啊。”她回到亮处时说。

热尔贝已经把睡袋并排放好,并把干草塞在两件毛衣里做好了两个枕头。他走远了,弗朗索瓦丝下半身钻入睡袋。她的心脏怦怦直跳。有一刻,她都想放弃一切,逃避到睡眠中去。

“躺在干草里真舒服。”热尔贝一边在她旁边躺下一边说。他把电筒放在他们身后的一根木梁上。弗朗索瓦丝看了看他,一种折磨人的欲望又油然升起:感到他的嘴唇在亲吻她的嘴。

“我们过了了不起的一天。”他又说,“这个地方很美。”

他仰卧着,脸上笑眯眯的,看来他不太急于睡觉。

“是的,我很喜欢这顿晚饭和那堆炉火,在炉火前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天。”

“为什么像老朋友?”热尔贝问。

“我们像一些老成持重、与世无争的人那样谈论了爱情、友谊。”

语调中存在一种带有怨恨的讽刺味,这没有逃过热尔贝的注意,他局促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您为明天制订了令人满意的计划了?”短暂的沉默后他问道。

“对,不复杂。”弗朗索瓦丝说。

她放弃了,她并无不快地感到气氛变得沉闷了。热尔贝又做了一下努力。

“您刚才讲到的那个湖,如果能在里面洗澡就太让人高兴了。”

“也许能。”弗朗索瓦丝说。

她固执地保持沉默。通常他们之间谈话从不冷场。热尔贝终将预感到一些什么。

“您看我会做什么。”他突然说。

他把双手举过头,活动手指,灯光在对面墙上照射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动物侧影。

“您太巧了!”弗朗索瓦丝说。

“我还会做一个法官。”热尔贝说。

她现在确信他在故作镇静。她心情紧张地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做兔子、骆驼、长颈鹿的影子。当他使尽了最后所有本领时,他放下手。

“皮影戏很好看。”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几乎和木偶戏一样好看。您从来没有见过贝格拉米安画的侧影像吗?只是我们缺少一个剧本。明年我们将尝试重新搞这个。”

他骤然停止说话,他不再能装作没有发现弗朗索瓦丝没在听。她转过身趴着,注视着光线渐渐暗淡的电筒。

“电池快完了。”他说,“它快灭了。”

弗朗索瓦丝什么也没回答。尽管从碎玻璃窗中吹进来的气流很冷,她却汗流浃背,她觉得自己停留在一个深渊上方,既不能进,又不能退。她没有思想,没有欲望,她顿时觉得这种情况纯粹荒谬。她神经质地笑了笑。

“您笑什么?”热尔贝说。

“没什么。”弗朗索瓦丝说。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曾全心全意地希望提出这个问题,现在她胆怯了。

“您想什么事了?”热尔贝问。

“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

她突然热泪盈眶,心情异常激动。现在她不好办了。要热尔贝来强迫她说出来了。也许他们之间令人愉快的友谊将永远受到损害。

“应该承认,我知道您想了什么。”热尔贝用挑衅的口吻说。

“是什么?”弗朗索瓦丝问。

热尔贝做了一个傲慢的姿态:

“我不说。”

“说出来,”弗朗索瓦丝说,“我将会告诉您是不是这样。”

“不,您先说。”热尔贝说。

一时间他们俩像敌人一样互相打量着。弗朗索瓦丝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话终于说出口。

“我笑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我建议您和我睡觉,而您一向不喜欢把问题复杂化,您会是一种什么态度。”

“我以为您在想我想亲您,而我不敢。”热尔贝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您有亲吻我的欲望。”弗朗索瓦丝傲慢地说。沉默了一阵。她的太阳穴在嗡嗡作响。现在一切都完了,她已经说出来。“好吧,回答吧,您会是什么态度?”

热尔贝蜷缩起来,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弗朗索瓦丝,整个脸部处于戒备状态。

“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说,“可这太让我害怕了。”

弗朗索瓦丝吸了口气,她成功地露出真诚的笑容。

“回答得很巧妙。”她说,最后语气坚定地说:“您是对的,这将会很做作和令人难堪。”

她把手伸向电筒,应该尽快关上,逃避到黑夜中。她将痛快地哭一场,但至少她不再让这顽念缠身。她担心的只是早上醒来不知会怎样。

“晚安。”她说。

热尔贝顽固地盯视着她,一副恶狠狠的、无把握的神态。

“我确信动身前您对拉布鲁斯谈到我会亲吻您。”

弗朗索瓦丝又放下手。

“我没有那么自命不凡。”她说,“我很清楚您把我当男人。”

“不是这样。”热尔贝说。他一下子收住自己的冲动,一丝怀疑的阴影又出现在他脸上。“我害怕我在您的生活中如同拉布鲁斯生活中的康塞蒂们。”

弗朗索瓦丝犹豫地说:

“您的意思是,和我发生的事我会轻率对待?”

“是的。”热尔贝说。

“但我对任何事从不轻率处之。”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疑惑地看着她。

“我原以为您已经觉察到,而且您觉得很有趣。”他说。

“您指什么?”

“我想亲吻您:那天夜里,在谷仓里,昨天在小溪边。”他蜷缩得更紧,并忿忿地说:“我本来下决心,回巴黎的时候,我要在火车站上亲吻您。只是我觉得您会当面耻笑我。”

“我!”弗朗索瓦丝说,现在使她脸颊通红的是高兴。

“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想过好多次了。我想吻您。”

他一动不动地藏在睡袋里,犹如惊弓之鸟。弗朗索瓦丝用目光衡量了一下隔开他们俩的距离,然后扑了上去。

“好吧,亲我吧,愚蠢的小热尔贝。”她说着把嘴伸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弗朗索瓦丝出奇谨慎地抚摸着光滑而坚硬的年轻身体,这个长期以来在她看来不可触摸的身体。这次她不是做梦,她千真万确地搂着完全清醒的他,而他紧紧贴着自己。热尔贝的手抚摸着她的背、她的脖子,落在她的头上停住了。

“我很喜欢您脑袋的形状。”热尔贝喃喃地说。他用她不熟悉的嗓音补充道:“亲吻您,我觉得很怪。”

灯灭了,狂风继续怒号着,从砸碎的玻璃那儿吹进来一股冷风。弗朗索瓦丝把脸颊靠在热尔贝的肩膀上,她身心放松地委身于他,与他说话不再感到拘束。

“您知道,”她说,“不只是出于肉欲,我才想投入您的怀抱,主要是出于柔情。”

“真的吗?”热尔贝用高兴的口吻说。

“当然,是真的。您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对您满怀温情吗?”

热尔贝的手指在她的肩膀上抽搐。

“这,这使我高兴,”他说,“这,这真的使我高兴。”

“可您却视而不见?”弗朗索瓦丝问。

“当然看不见。”热尔贝说,“您像一根棍子那样干巴巴。当我看见您以某种方式看拉布鲁斯或格扎维埃尔的时候,这都使我难受,我想您对我从来没有这种表情。”

“是您对我说话很生硬。”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蜷缩着贴在她身旁。

“然而我一直深深地爱您。”他说,“甚至很深很深。”

“您隐瞒得很好。”弗朗索瓦丝说。她亲吻了那对有长睫毛的眼睑。“第一次我想把您的头这样捧在我手里是在我的办公室,皮埃尔回来前一天夜里。您还记得吗?您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您不管我,但我还是很高兴有您在我身旁。”

“哦!我有些清醒。”热尔贝说,“我也很喜欢感到您靠着我,但是我觉得您借给我肩膀如同您借我一个靠垫一样。”他惊奇地补充道。

“您错了。”弗朗索瓦丝说。她用手去抚摸那些柔软的黑发。“您知道,那天在谷仓我给您叙述的那个梦,您对我说:‘不,这不是一个梦,如果这不是真的,那就太愚蠢了……’我对您撒谎了,这不是因为我们在纽约散步我才担心醒来。这是因为我在您怀抱里,正好和现在一样。”

“这可能吗?”热尔贝说。他压低了嗓音,“早上我那么害怕您猜到了我没有真睡着,我只是装作睡着,好搂住您。这不诚实,可我太想搂住您了!”

“怎么!我根本没有怀疑。”弗朗索瓦丝说。她笑了起来,“我们本来还可能捉更长时间迷藏。我粗鲁地扑到您身上是做对了。”

“您?”热尔贝说,“您根本没有扑过来,您什么也不愿意说。”

“您敢说是多亏您我们才发展到这一步?”弗朗索瓦丝问。

“我做得和您一样多。我让电筒一直亮着,我设法维持谈话不让您睡觉。”

“胆大包天?”弗朗索瓦丝说,“吃晚饭的时候,我试着小心翼翼地主动接近您,如果您知道当时您怎么看我的就好了。”

“我以为您开始有些醉了。”热尔贝说。

弗朗索瓦丝把她的脸颊紧紧贴在他脸上。

“我很高兴没有让自己失望。”她说。

“我也是,”热尔贝说,“我很高兴。”

他把自己炽热的嘴唇贴在她嘴上,她感到他的身体紧贴着她的身体。

出租车在阿拉戈大街的栗树间飞驶而过。在高楼上方,蓝色天空像山区的天空一样晴朗。热尔贝带着羞怯的笑容用胳膊抱住弗朗索瓦丝的肩膀,她偎依在他身旁。

“您还是很高兴吗?”她说。

“是的,我很高兴。”热尔贝说。他信任地看了看她。“使我高兴的是我感到您真的爱我。所以如果很长时间不再见到您,对我来说也几乎无关紧要。我说的这些看上去不令人愉快,可实际上是令人愉快的。”

“我理解。”弗朗索瓦丝说。

一阵小小的激动涌上心头。她记得他们第一夜同床后在旅店吃早饭的情景。他们久久地相视而笑,带着兴奋的惊奇感,并有些局促不安。他们像瑞士未婚夫妇似的拉着一个手指头上了路。在热尔比耶-德-戎克山脚下的一块草地上,热尔贝摘了一朵深蓝色小花送给弗朗索瓦丝。

“真愚蠢。”她说,“不应该这样,可我不喜欢想到今天晚上另一个人睡在您身旁。”

“我也不喜欢。”热尔贝低声说。他带着某种忧伤加了一句:“我希望只有您爱我。”

“我深深爱您。”弗朗索瓦丝说。

“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女人像我爱您一样。”热尔贝说,“从遥远的、很遥远的地方爱您。”

弗朗索瓦丝眼睛湿润了。热尔贝将不会在任何地方扎根,他永不属于任何人。但是他毫无保留地把他自己能给予的一切都给她了。

“亲爱的、亲爱的小热尔贝。”她边说边亲吻他。

出租车停下了。她面对他待了一会儿,眼睛模糊,下不了决心放开他的手。她身上感到烦躁不安,好像她不得不一下子投入深水中一样。

“再见。”她突然说,“明天见。”

“明天见。”热尔贝说。

她穿过剧院小门。

“拉布鲁斯先生在上面吗?”

“肯定在。他还没拉铃呢。”女门房说。

“请您拿两杯牛奶咖啡上来。”弗朗索瓦丝说,“再来点烤面包片。”

她穿过院子。她激动得心跳,怀着希望,却又有疑虑。信是三天以前接到的。皮埃尔能够改变主意,这正是他的性格:当他一旦放弃一件事,他即完全从中摆脱出来了。她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说。

她打开灯。皮埃尔睁开红红的眼睛。他整个身体被裹在被子里,像一个大软虫子那样显得又舒适又懒洋洋。

“你好像还在睡觉。”她高兴地说。

她在他床边坐下,吻了吻他:

“你身上真热。你搞得我也想睡了。”

她睡得很好,直挺挺地躺在一条火车座椅上,然而这里的白被单看来是那样柔软。

“嗨!我真高兴你在这里!”皮埃尔说。他揉了揉眼睛。“等一等,我就起床。”

她向窗户走去,拉开窗帘,这时,他正穿上一件精制的红丝绒室内便袍,它裁剪得像一套戏装。

“你脸色真好。”皮埃尔说。

“你休息过来了。”弗朗索瓦丝说。她笑了笑。“你接到我的信了?”

“是的。”皮埃尔说。他也笑了笑。“你知道,我当时不怎么惊讶。”

“不是和热尔贝睡觉这件事那么让我吃惊。”弗朗索瓦丝说,“是他似乎爱我的方式。”

“你呢?”皮埃尔温柔地问。

“我也是。”弗朗索瓦丝说,“我非常爱他。而且,使我高兴的是,我们的交情变得非常深厚,同时又保持距离。”

“是的,处理得很好。”皮埃尔说,“这对他和你都是运气。”

他在笑,但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有一点点保留。

“对此,你不责备什么吧?”弗朗索瓦丝问。

“当然不。”皮埃尔说。

有人敲门。

“早饭来了。”女门房说。

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弗朗索瓦丝抓起一块烤面包,面包外脆里软,她涂上了黄油,并在碗里倒满牛奶咖啡。

“真正的牛奶咖啡。”她说。“真正的烤面包片。吃起来真舒服。如果你看见热尔贝为他和我做的黑糖蜜就好了。”

“但愿看不见。”皮埃尔说。他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你在想什么?”弗朗索瓦丝有些不安地问。

“哦!没有什么。”皮埃尔说。他犹豫了一下:“如果说我有些茫然,那是因为格扎维埃尔。目前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很倒霉!”

弗朗索瓦丝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格扎维埃尔!”她说,“可我不会再原谅自己为她做出任何牺牲。”

“哦!别以为我是要责备你什么。”皮埃尔急忙说,“但于我有些关系的,是我正好刚刚做出决定,让她和热尔贝建立牢固而恰当的关系。”

“显然,这很不巧。”弗朗索瓦丝轻轻地笑着说。她盯视着他:“你和她关系究竟怎么样?事情怎么发生的?”

“嗨!很简单。”皮埃尔说。他迟疑了一秒钟:“当我离开你的时候,你记得吗,我想迫使她决裂。但是我们一谈到热尔贝,我就遇到比我想象中更强烈的抵抗。不管她说些什么,她钟情地爱他。这就使我犹豫了。如果我坚持,我认为我会占他上风。但是我问自己,我是否真有这样的愿望。”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还不敢相信这理智的声音和这自信的面孔可能导致的美好前景。

“第一次我再见她时,我动摇了。”皮埃尔耸了耸肩:“然后,当我从早到晚把她掌握在手里的时候,尽管她悔恨莫及、充满诚意,几乎掉入爱河,她在我眼里一下子就失去了全部重要价值。”

“你还是那生来的坏脾气。”弗朗索瓦丝快活地说。

“不。”皮埃尔说,“你懂吗,如果她毫无保留地投入我怀抱,我肯定会感动;此外,如果她始终严阵以待,我也可能就会不认输。可是我发现她又贪婪地想赢得我,又担心会为我做出什么牺牲,这使我产生一种有些厌恶的怜悯心理。”

“那么后来呢?”弗朗索瓦丝问。

“有一阵,我还是想固执到底。”皮埃尔说,“但是我感到自己对她已那样冷漠,以至我觉得自己对她、对你和对热尔贝都不诚实了。”他停了一会儿:“再说,当一件事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他说,“没有办法。她同热尔贝睡觉、我们进行的争吵、我对她和对我所做的思考,这一切都无法补救。第一天早上在多莫咖啡馆,当她又嫉妒心大发的时候,我一想到一切又要从头开始,觉得很恶心。”

弗朗索瓦丝对自己心中产生的幸灾乐祸心情并不认为可耻。不久前,她想保持纯洁的灵魂曾使她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但你还是继续见她吧?”她问。

“当然。”皮埃尔说,“甚至可以肯定地说,现在我们之间存在一种不可替代的友谊。”

“当她知道你不再热烈地爱她时,她没有埋怨你?”

“哼!我做得很巧妙。”皮埃尔说,“我装作只好遗憾地屈服,但同时我劝说她既然她不愿牺牲热尔贝,就要全身心地贡献于这个爱情。”他看了看弗朗索瓦丝。“我不再想让她难受,你知道。如同你有一次对我说的,作审判官不是我的事。如果她有错,我也有。”

“我们大家都有。”弗朗索瓦丝说。

“你和我,我们没有损失,胜利通过了这次考验。”皮埃尔说,“我希望她也能胜利通过。”他若有所思地咬着手指甲。“你有点打乱了我的这个安排。”

“她没有运气。”弗朗索瓦丝漠不关心地说,“但是她以前只要不装出那么看不起热尔贝就好了。”

“这样会挡得住你吗?”皮埃尔温柔地问。

“如果她表现得更有诚意,他会更爱她的。”弗朗索瓦丝说,“事情就会完全变样的。”

“总之,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皮埃尔说,“只是应该严密防止她别怀疑到什么。你理解吗?那时她只好跳河了。”

“她什么也不会怀疑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丝毫不想把格扎维埃尔推上绝望境地,每天可以用一些固定的谎话来使她平静。格扎维埃尔将受到蔑视和欺骗,不再能夺取弗朗索瓦丝在世上的位置了。

弗朗索瓦丝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所有诸如反复无常、毫不让步、极端自私等这些虚假的价值观念渐渐地暴露了它们的弱点,被蔑视的旧道德观念获得了胜利。

“我赢了。”弗朗索瓦丝怀着胜利的喜悦想。

她又变成独自一人,存在于她自己命运的中心,没有任何障碍。格扎维埃尔被关闭在她那幻想的、空虚的世界中已无足挂齿,仅仅是一种无谓的有生命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