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讲这两个女孩儿,还是得从我自己的一段本来并不足够特别说起的经历开始。
我读研期间的一个暑假,就是H小姐帮我找房子租住的那个暑假,我的导师帮我介绍了一个实习单位,要我留在北京实习两个月。那是一家和我自己的专业没太大关系的,学术性很强的文史类杂志。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进这个单位实习,与其说是锻炼自己的能力,为以后的工作做准备,不如说是替导师还了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导师的一位多年好友在这个杂志做资深编辑,他在这个夏天策划了一套丛书,所以需要几个免费的劳动力。
暑假的第一天,我顶着大太阳,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这家隐藏在西城区某个小胡同里的杂志社。编辑老师对我很好,给快要晒焦的我倒了凉茶,接着给我分配了一张办公桌,介绍了另外两个陌生的、分别来自不同高校的女孩儿。在接下来的一个暑假,我将要和她俩一起共事,给这位编辑老师做助手。
而这两个女孩儿,就是女主角J小姐和K小姐了。J小姐,来自西三环那所在全国都数得上的顶尖学府。她当时读研一,学的是文科的一个冷门专业,具体的专业名称我想不太起来了。她年纪比我小两岁。
K小姐,同样来自海淀,那所同样位于西三环上的外语类专业院校。她学西班牙语,和我一样读研二,还有一年就硕士毕业了。因为她考研之前上过一年班,所以她还比我大着一两岁。
去这家单位报到之前,我的导师特意对我交代过,这家杂志社是一家老编辑和老学者居多的单位,务必要穿得“稳重、得体、大方”,万不可像在学校里那样,经常穿着拖鞋、T恤和牛仔短裤就去上课了。想必这两位女孩儿也曾收到过来自各自导师的相同告诫,大家都穿得简单而朴素,没有化妆。
对了,第一次见到她俩时,不知怎么,我觉得她俩长得有点像。
两个人都是中等个头,挺瘦的。都长着一张带点可爱和孩子气的小圆脸,蛮秀气的五官。发型也都是披肩长发,带着点烫过的卷,长度也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J小姐留着细碎的、自然的日式刘海,K小姐的长发则是中分的,有点几乎看不出来的野性。
也许是那种被要求的“稳重得体”的穿着风格实在具有迷惑性,我那时隐约觉得她俩应该有点本质上的不同,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她们来单位报到的时间比我早一个多星期,所以我去的时候,她们的业务应该已经基本上手,一直在资料室的故纸堆里忙个不停。编辑老师说,让我先熟悉熟悉环境,看一下他们的杂志。他和其他的编辑们对我都很和蔼,但我总觉得有点紧张。
很快地,这种初来乍到的不知所措就被午饭时J小姐的热情给融化了。
“你是北师大的吧?好像你们学校的男女比例比我们学校还不均衡啊,真惨!好在你们旁边还有一个邮电大学,据说和邮电大学的男生联姻是你们学校的传统啊!对了!电影学院也离你们很近的,真好啊,有那么多帅哥美女可看……去西单和新街口逛街方便,离后海什么的也近,我们学校附近就什么都没有,也就挨着个中关村吧,土得掉渣,真讨厌啊。”
我们边寒暄着,边吃着比学校饭菜质量还一般的食堂份儿饭,而K小姐则和我们坐得很远,隔了好几个人,她应该听得到我们的对话,偶尔抬起来头笑笑,但始终不太吭气。
接着我和J又说起找工作的事儿。
我说我还一年才毕业呢,什么都稀里糊涂没有弄,简历也没怎么做。就想着先混完这个实习,然后搞好论文,工作的事儿,到了下半学年再说。
她有点惊讶:“那你研究生前两年都干吗了?”
“也没干吗,就帮导师写书做事,大把空余时间都看小说看电影了……”
“那你论文在核心期刊发表没?帮导师写的书署你名字没?”我一下子被问住了,然后实话实说地回答:
“我们毕业不要求发核心期刊的,帮导师写的书……他在后记的感谢栏里写我名字了,算吗?”
“啊……你这可不行啊,你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将来简历怎么写?跟你说,找工作得抓紧了,现在的就业形势你也知道吧,特别不好!竞争多激烈啊,如果不是北京户口的话,要再找不到一个能落户的工作,将来有你发愁的!”
说着,她压低声音:“旁边那一位,就是本科毕业的时候没找着什么好工作,然后反过来又考研,这样多折腾多受罪啊,年龄也不小了,还在这儿和咱们一块做苦力呢!所以一定得抓紧时间规划好啊。好不容易上了这么多年学,总不能出去还干普通的工作吧?”
我当时对找工作这个事情确实是有些许的鸵鸟心态,被眼前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姑娘这么一说,我心里除了对未来多了层焦虑之外,还觉得自己一向稀里糊涂的模式被不留情面地否认了,实在是有点难堪。
她接着跟我说她的规划。她的专业是两年制的,所以打算一开学就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备考公务员,另一方面打算做一份精美的、内容丰富的简历,准备海投。
“当然能考上公务员是最好的,不过竞争比咱们考研还激烈,说不好啊。对于咱们女生来说,最重要的是稳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才能保证将来的家庭和谐,起码得有户口,否则将来孩子上学都成问题。我觉得寒假的时候至少得和一家单位达成就业意向,要不然到了春天再找,就真的晚了,好工作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不着急,别人就占了……”
听着这个长着可爱圆脸的姑娘在我面前滔滔不绝,我有点走神,眼前浮现出薛宝钗在大观园诗会里吟诵“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时的样子。和J小姐瞬间混熟以后,那天下午,我开始正式投入工作。我发现,编辑老师给我们分配的活儿真的不算少,内容主要包括整理资料、翻译外文等等琐碎事情。
J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加上她学的专业和我们要做的工作有一些相关,所以她与老师的互动能力是最强的,办事效率也最高。很快地,她成为我们三人小组的核心人物。每天要做什么任务,都由她去跟老师沟通,然后再迅速把工作条分缕析地讲给我和K小姐听。
因为K小姐的外语能力很强,所以翻译工作就理所应当地由她来承担;我的任务主要是找一些民国时期的资料和给文件编号;J除了和老师直接联络以外,还要在我们之间做总结和归纳,以及在繁杂的专业资料间穿针引线。
我们三人工作小组的合作模式看似完美,但效率应该没有达到最高。我们的短板是K。
工作了几天后,我发现她的外语能力确实很强,是个活字典,除了西语和英语以外,我们有时候会遇到一些法语和德语的资料,她都应付得来。
我有次问她,不是学西语的吗,为什么好像各种语言都懂的样子?
她轻描淡写:“很容易啊,欧洲的语言有不少相通的地方,学了一种就会另一种了,经常和老外多交流就学得很快了。”
但她的问题出在工作态度上。
她会经常地迟到和早退。有时候,编辑老师下的任务多,我们下班回家还要加班做事。我心里是有一些情绪的,但因为每天看到J小姐一副士气满满的样子,又不想耽误整体的进度,所以就算是熬夜也会完成。但K小姐总是拖拖拉拉不愿做,或是把本该一天完成的活儿拖到两天去做。
其实我也能理解K,因为毕竟事情本身很无聊,我们又完全是免费的劳动力,我们在学校帮老师写东西往往还能得到一些稿费,但这次真的是帮无关的人做无关的事,还得搭上路费,看在学校导师的面子上又不能退出,大家都不愿意的。甚至有的时候,我还会觉得K的故意磨蹭还能给我带来一些缓和的空间,让我也能在不负责任的情况下偷点小懒。
看得出,一向积极的J一直都在忍耐K。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当着我的面把K说了一顿:
“你以后别这样了行不行?既然咱们来实习了,就别带着情绪,再说咱们三个也算是一个团队,你一个人拖拖拉拉,影响的是我们两个的进度,老师那边的进度也受影响,万一暑假过完,咱们的任务都没完成,回学校怎么跟导师交差?”
K翻了个白眼,不解释,继续我行我素地磨蹭。
天气越来越热,到了七月中旬,更是让人没法忍。我开始放弃自行车,每天坐地铁去单位。
有一次,我在地铁站碰到了J,我俩下了地铁一起往单位走。地铁站离单位还有一段距离,那天太阳很毒,路上又没有什么树,我们打着伞快步前行,出了一身汗。
一辆大众车经过我们停下来,开车的人摇下窗户,是K。她问我们要不要上车,可以载我们一段路。我正想忙不迭地钻进汽车,J却一副冷冷的样子:“不用了,你自己先走吧。”
K的车子走后,我埋怨:“热死了,干吗不上车?”
“干吗上她的车啊?车子又不是她的,还不是哪个洋鬼子的?”“啊?”
J小姐的脸上换了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我听说她只交外国男朋友,都换了好几个了!估计是中国男的没一个她能看上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也太迟钝了吧!我都好几次听到她用外语在电话里发嗲了,每次电话都用不同的语言,肉麻死了!”
前面说过,我第一次见她们俩,就觉得她俩长得有点像,但因为当时跟她俩毕竟有点生分,所以就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后来,她们的关系越来越僵,我真是太庆幸当初没讲过这句话了。
有一次,我们仨一块儿从编辑老师的办公室往资料室走,路上碰到一向心直口快的传达室大爷。大爷打量了我们一通,直接就说:“小J和小K,我发现你俩长得太像了,远远一看,简直就跟双胞胎似的!”
我站在她俩中间,简直觉得空气瞬间冷了五度以上。
其实,她俩那天确实格外地像,因为恰好都穿着黑连衣裙。只不过J的连衣裙带着些蕾丝,配着小细高跟鞋,整体更偏小女生的甜美;而K的则剪裁简约,穿着有点中性化的粗跟鞋子,显得要更硬朗一些。
但这种大家都用了心思的细微不同,应该只有女生自己才看得出来吧。
J小姐和小姐K的性格差得太远,她们确实有点不太对付,除了必要的交谈以外,她们基本上不怎么跟彼此讲话。但我倒觉得整体感觉还好。
第一,反正我们相处也只有短短两个月时间,咬牙混过去,也就可以继续回学校逍遥了。她们俩应该也这么想,所以就只有彼此忍耐,虽然也会各自发点牢骚,但并不爆发。第二,她俩虽然似乎有点看不顺眼对方,但两个人好像都对我还挺不错的。
J经常拉我一起吃饭,在编辑老师面前大说我的好话;K则经常独来独往,但她和我一样,也喜欢听摇滚乐,看演出,她还是一支在圈内有点名气的摇滚乐队的经纪人,所以我们俩私下里也颇有的聊。
一个周末,我和X先生到鼓楼附近的那家livehouse(展演空间)去看一个国外乐队的演出,在门口正准备买票进去,却意外碰到了K。她的风格和平时在单位的截然不同,穿着露背的连衣裙,化了浓妆,用英语和几个老外吸着烟谈笑风生。
年轻女孩儿化浓妆很少有特别好看的,但K不同。她在单位扎马尾辫的时候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素面朝天。这次,她把头发散开来,化了浓浓的、上挑的眼线和浓烈的口红,有种那几年还很时髦的复古女郎的样子。
她看到了我:“你也来看演出啊!别买票了,等下我带你进去!”我们站在门口聊了一小会儿,她接着就跟门口检票的小妹打了个招呼,我们就似乎顺理成章地免费进去了。
省了将近两百块钱的门票,X先生请她喝了啤酒,当天的音乐很吵,但很投我们的胃口,我们大声地聊了不少音乐圈的传说,还就着汗味和烟味挤到人群中间去叫嚷。这是一个令人沉醉的夜晚。
无聊且高效的忙碌中,这个暑假过得很快。八月底,天气有一些渐凉的时候,我们三个要结束这段实习,告别杂志社了。
在杂志社干活的最后一天,编辑老师把我们这个暑假的工作赞赏了一番,非要请我们到单位附近的一家江南口味的餐馆吃饭。
席间,老师问起我们未来的计划。一向善于规划和演说的J小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抢先推销着她的人生准则。她说她开学之后,马上就要开始准备论文和各种考试,“既然决定留北京,就一定要找一份有户口的工作,不能错过任何机会,一定要找一份最适合自己的工作。”
她说了好几分钟,停顿下来以后,眼睛看向老师,好像似乎要获得一些奖赏和肯定似的。
老师的反应似乎让她有点失望,因为他好像也并没有要肯定她的意思,反而转过头问一直沉默的K小姐:
“小K,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想继续深造的,那么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其实我也没急着准备找工作……”“那你的打算是?”
“我就想先到处晃晃。趁现在有时间。”
老师“唔”了一声,沉默了。J却急着抢白:
“是打算去旅游吗?不准备找工作?那你的旅费谁给出?不怕旅游回来找不到工作吗?”
“也不是去旅游,就是随便走走看看吧。工作随时都可以找,书读到咱们这个份儿上,还怕找不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吗?但是我觉得现在如果不出去走走,以后可能就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那你准备去哪儿,想好了吗?”
“……没想好。可能先去东南亚那边吧,那边消费便宜些,签证也没太大问题。”
在不对的人面前,K一向不太喜欢把话题集中在自己身上。她回答这些的时候,语气一直有点冷淡和生硬。我看得出来,J其实对K很感兴趣,但问了几句后,也难免是有点自讨没趣了。大家都有点兴味索然时,老师笑着问我:
“你呢?你的打算是?”“我……我也没想好。”
这时我看到J张了张嘴,似乎要对我们这种“什么都没想好”的态度加以反驳似的。我知道,她接下来的台词一定是“想在北京落户的话,一定得趁着应届就得找”或者是“第一份工作如果不好,接下来就麻烦了”之类。但她似乎发现了老师的态度也不置可否,就不再说下去了。
回到学校的那天晚上,我有点失眠。
想来,自己也算是不错的准名校毕业生,但我无法想象“找工作”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没有任何的社会经验,也基本没有参加过什么社团活动。我所擅长和精通的,只有读书而已。那些年,我一直把自己埋在象牙塔里,而且埋得比谁都深。我的专业成绩一般,只能算是说得过去,小说倒是读了不少。大学四年加上研究生两年,我读了足有不下一两千本闲书,还看了好几百部电影。
我有自认为是先进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可这些都有什么用呢?这些,如果按照J小姐的理论来说,绝对是不值一钱的,无用的。我不否认,我的心底对她过于现实的态度确实有点鄙薄,但我也明白,这不过是“无用”的自己酸溜溜的小情绪,这情绪简直太无力了。我马上就要进入社会这个大市场,马上就要把自己当作商品一样,和别人比价、竞争,然后面临可能被淘汰的惨淡现实。我似乎只有把自己变强,勇敢地、硬着头皮把自己团成一团投进去,然后变得更适应社会的法则,似乎没有别的可选。太残酷了,可这完全由不得我。
我总认为,自己还是带着点孩子气和书生气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一定是更欣赏K小姐的,虽然我并不了解她,她也从来不跟我透露什么,但从她在饭桌上说那些话时的潇洒和淡然来看,我已经明白了她是和J和我都不一样的另一种人;是我羡慕的,并想让自己成为的那种人。可我当然知道自己做不到她那样。我想要好的生活,想住带落地窗的大房子,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毫不犹豫地买下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华服和包包,还想要衣锦还乡,让家人过上比他们现在更好的生活,并让他们在向别人提起我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以我为骄傲。
我突然觉得,J和K是自己的两面,这让我更加不知所措。黑夜里的一刹那,我开始怀疑,这个暑假的这段经历,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是自己心底里关于过去和未来的一个隐喻般的幻梦。
到现在,当我想起那天晚上在黑夜里张大眼睛的自己,似乎还能清楚地感知那种想要破壳而出、却不知如何用力的心情。
那个夜晚之后的几年,生活替我找到了应有的答案。然后,像生活给我的又一个隐喻似的,我居然又在两个不同的场合遇到了J小姐和K小姐。
据说,当你不知如何选择的时候,生活会替你做出选择。我总觉得还是应该加一句话作为后缀:当然你必须得足够幸运。
我没有J小姐那么善于规划,也没有K小姐那么洒脱,但我好像一直都是幸运的。后来,我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大型媒体里供职,每天见不同的人和事,经常飞来飞去地出差。最关键的是,单位的人事环境相当不错,领导和前辈们都很开明,大家或多或少都带着点文学或文艺的腔调。我在这里找到了比我以前更高级的话语体系,而我之前看过的那些小说,那些电影,那些渐渐建立起来的、自以为是的人生观,总算是没有白费。
我和X先生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小房子,没有落地窗,但也是个足以提供温暖的小窝。曾经因为买不起而羡慕不已的东西,似乎很少再出现在我的欲望清单中,我甚至很少去想它们。家里人每次来京,我都会带着他们到国家大剧院和人民大会堂看演出,父亲的电脑上搜集了我所有文章的电子版,并经常在他的同事和学生中传阅。我心里不再有让他们一定要为我感到骄傲的执念。
有些东西,当你拥有的时候,它们便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有一次,我去某个地方出差,坐在飞机靠窗的位置上。飞机下降的时候刚好是落日时分,穿越的云层以及空气中的每一寸薄雾,都带着嫣红和橘红交织的颜色。
我望向窗外,突然想起了那个暑假的J和K。不知她们现在在哪儿?如今的生活是否如愿以偿?
是谁说的,好女孩儿上天堂,坏女孩儿走四方?而平常如我的女孩儿,能拥有当下的平淡而忙碌的生活,我已满足。
两三年前的一个秋冬之交,我结束了一段时间的忙碌后,和X先生一起到普吉岛去休年假。在热闹的芭东海滩过了几天后,我们转到了另一个叫The Racha(拉查)的离岛。
这座阳光普照的小岛相当投合我俩的胃口。整个小岛只有一家酒店,纯白色的小别墅散落在海滩边上。白天,会有不少别的岛来的游客过来浮潜,日落之前,大家就会乘船散去,只有本岛的住客留下,非常清静。
有天中午,我趁X先生午睡,自己偷偷溜出了房间,心里揣着一个“没准能碰到什么秘境”的愿望,沿着酒店后面的小路走着。
椰子树下有农庄和农田,树林里也被打理得整洁有序,并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景致。正当我准备往回走时,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没有人的海滩——沙子洁白远胜酒店前面的那片,海水从浅蓝到深蓝,形成一道完美的渐变色。
树荫下有躺椅,我躺在上面听海浪和微风的声音,不免沉醉其间。海浪的声音就像催眠似的,很快地,我便蒙着浴巾进入了梦境。
当我醒来的时候,旁边的躺椅上居然多了一个女孩儿,也在睡着。我惊跳起来。对方似乎也被我的声音吵醒,我俩对视了几秒钟,隐约觉得对方有点眼熟。她先认出了我,并自报家门。
她是那年暑假的K小姐。
我俩都被这个概率极低的巧遇惊住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和老公过来休假啊!你呢?”“我也是,和我老公一起来玩儿。”“啊 ?! 你都结婚了?”
“对啊,毕业以后没多久就遇到他了,现在都结婚一年了!”我忍不住问她,当时饭局上说的周游列国,后来去了吗?
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毕业后出去晃了不到一个月,觉得也不太是个事儿,就到广州去找了份工作,一直干到现在。”
“做什么行业呢?”
“做同声传译,一年工作几个月,休息几个月,也能到处走走。你呢?”
“我做记者,也是跑个不停,休年假的时候就出来玩儿。”
我们寒暄了一小会儿,她看了看表,说该回房间收拾东西了,这天是她在这个岛上的最后一天,下午四点钟就要坐船离开了。我说我到码头去送她,她欣然答应。
酒店的大堂离码头很近,我如约到了大堂,遇到了正在逗猫的她。
她头发是湿的,脸上泛起刚晒过的潮红。这么正式的送别,我一时有点尴尬。但既然专门地、郑重地来送她,总要说些什么的——但我实在不太好意思告诉她,她曾经代表了那段时间里我对于某种生活的向往。可现在我们是平等的,萍水相逢的,不算特别熟悉的。我并无须仰望她,那种属于过去的、本来就没有组织好语言的“告白”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匆匆留了电话号码,让侍者帮我们合了影。大堂外的一个东方面孔的男人用英语叫了她一声,她就拿着她的帆布袋子离开了。我们并没有像真正的朋友一样互道珍重,只是说了一些“来广州找我玩儿啊”和“常联络啊”之类的客套话。
她坐的快艇开走了,我一个人走到码头上,看着远处的快艇留下的白色浪花,觉得心里隐约有什么被带走了似的。
我们总会和一些人遇见,这些人在某段时间里让我们仰视或俯视,然而当你经过了那段时间,你会发现,这个人只是你对于自己某一面的一种映射。
K小姐曾作为理想主义的映射投向了我的心里——那时我未经世事的年轻的心里。当我真正地和生活融为一体,以最放松的姿态面对自己的时候,我在世界尽头遇见了她,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奔向和我一样又不一样的生活。
我看向脚下平静的海浪,突然觉得她,以及她们,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我不再简单地认为随心所欲地到处走就是实现了理想,我也不再会认为过于精明的算计是一种令人鄙视的行为,那些,都不过是别人的某种对待生活的方式而已。
至于我,我已经在人群里站定。好像是一开始就应该这样,从未迷茫过似的。
和J小姐的重逢,则又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了。是在去年年底的跨年演唱会上,五棵松体育馆的二层包厢里。
因为过于严重地估计了跨年夜的交通状况,我和X先生比平常早到了半个多小时。包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正百无聊赖地扒着栏杆看观众们呈不规则点状分布填满体育馆,包厢的门开了,进来两个女孩儿。
其中一位就是J小姐。
她依然有种“自来熟”的风范,好像几年的时间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似的,坐在我旁边絮絮拉起家常。她比几年前漂亮了许多,以前的小辫子变成了一个盘在脑后的髻,人丰腴了些,反而增加了些端正典雅的美,而这正是她身上最有优势的气质。她的穿着,她时时挺直的腰背,以及她白皙的肤色和讲究的淡妆,都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这种美。
我向她介绍了X先生。她说,她也已经订婚了,过完年一开春就要结婚。
“结婚戒指都买好了,早知道要见你,我就拿来给你看看了,专门去香港买的。还有,你看这个包好看吗?婆婆送我的。”
她急急拨开放在桌子上的羊毛大衣,给我看她的包,桃红色菱格的Lady Dior(迪奥女士)。如果是在店里见到这款包,或是一般的路人拎着,我会觉得着实有点艳俗了,但由她拿着,配上她的气场,却有种独特的和谐,这是某种大多数中国人追求的、正统的贵气。
我毫不违心地称赞说真好看,她于是大大咧咧地、满足地笑:“也就是来看演唱会能背一下,在单位根本就没法背。一堆老领导看着呢。”
离演出开场还有半个小时,足够她熟练地讲述一遍这几年的经历了。
她用大半年的时间备考公务员,并自信地选报了一个当年非常热门的职位,几千人中只有几个人会雀屏中选那种。足够优秀的她以笔试第一、总成绩第二的成绩顺利进入了那个听名字就够气派的部委。
刚进单位的工作很忙,底层公务员的生活一点都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轻松。她也得加班,而且是加那种没人给加班费的班,她必须看领导脸色小心翼翼地做事,做那些天底下最琐碎的事。
直到这一两年,科室来了新人,她才有了一定程度的解脱:
“也不能说是媳妇熬成婆,起码不用那么紧张了,特别烦的工作可以推给那些小孩儿干了。”
面前的她琐碎地抱怨着,但表情带着些甜蜜和优越,也有一些烟火气十足的可爱。
可以想象,她一贯的勤恳敬业的态度,加上活泼的个性,在单位里,她一定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而她的这种情况,简直就是相亲市场上的上佳人选——稳定又非常拿得出手的工作,人长得好看又不过分招摇,而且又有着那种“会过日子”的性格,这一切加起来,就是一个完美媳妇的标准了。
她的未婚夫确实就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他是一家垄断国企的核心技术人员,父母都是本市的退休领导,房子车子自然不缺,而她现在要考虑的大事就是婚后该买辆怎样的新车,她想开好车,想买辆高级配置的mini cooper(迷你库珀),但又怕开着上班太高调了,这是唯一令最近的她苦恼的事。
如果还有一件苦恼的事,那就是未婚夫的忙碌:
“说好听点就是敬业,但他忙起来就没时间跟我在一起了,我们科室老有演唱会的赠票,就想让他过来放松放松,但他每次不是出差就是加班,元旦节也得在外地过……”
她问起我来,我告诉她,我一直都在做记者,文娱方面的,这次也是拿赠票来看演唱会。
“啊?不会要去偷拍明星吧?”她一脸天真。
我说不用,日常工作就是去跑跑发布会,约约采访而已。“那岂不是能见到很多明星?就面对面采访吗?”
“是啊。”
“你知道好多明星八卦吧,快说说,×× 和 ×× 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见面采访都是说得比较空泛,好多八卦也是看网站才知道。”
“喔……那你的工资很高吧。”
“也没有很高啊,就和一般的白领差不多吧。”
“不都说记者吃青春饭吗?你可得好好干,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文笔不错。”
“嗯,其实我已经决定辞职了,年后就离开这家单位了。”
“啊?那你去哪儿?知道稳定的好处了?准备收心坐办公室了?”“不是啊,就准备在家当主妇,顺便开淘宝店,然后写点东西。”话题到这儿戛然而止,她的表情几乎和那年散伙饭上的表情一模一样,带着些不理解,以及若有似无的怜悯,还有一种“这背后一定有隐情,既然你不方便说我也就不方便评论了”的心领神会。
我也不愿意把话题继续集中在自己身上,就跟她说,我有一次在海滩碰到K小姐了。
“真的这么巧?她现在干吗呢?去周游世界了吗?”她带着点嘲讽。
“她现在在广州一个公司做同传,一年工作几个月,休息几个月就出来玩,也挺好的。”
她好像不太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接着问我们是在什么海滩遇到的。
我说是在普吉岛,她好像有点不甘示弱:
“我准备蜜月去马尔代夫,你说好不好?明天放假在家,我就开始选岛了,你去过吗?听说有的岛都是中国人,跟下饺子差不多,我不想去那样的。”
“没去过,但我的一个好朋友去过一个叫W宁静岛的马尔代夫岛,说是挺好的,人特别少,很适合蜜月。好像就是有点贵。你可以看看啊。”
她当即用手机查了查,说还好,价格没有在预算之外。
演唱会开始了。我们在包厢里俯视着舞台。歌者放肆地用高音和舞技取悦着观众,观众也享受着这份被取悦的快感,尖叫着,在新年到来之前尽情放纵。
她前倾着,看得很投入,都没有注意到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稍微有点散开了。她随着观众一起鼓掌,还和与她一样明艳又得体的同伴不断地评论着台上的表演者。
属于她的安稳如歌的生活已经拉开了序幕,应该和她当年对自己未来的设想不差分厘。
回去的路上,车上广播里一直放着关于新年的颂歌。我和X先生又说起她来。我问他:
“你说,她这样的性格到底是好是坏?咱们看过的小说里,这种非常善于规划自己的人,最后的结局不是都不会特别好吗?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未必如此,其实善于经营自己的人还是最受宠的,对吧?”
我们总是喜欢闲扯一些像这样的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我没有一次能争论过他,就像我下五子棋总是败给他一样。
“你总是会以文学或道德水准的角度去解释一个人的命运,但这是不科学的。其实可以试着用经济学的角度解释看看。在外人看来,J可能是步步为营的,但实际上,她活得最有效率。她限定了她的目的,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明确,加上本身的资源又适合她的环境,在一定时间内,她当然过得最好,因为她不会轻易偏离她的航道。话说回来,命运无须解释,它只能就单独的个体而言,你从中总结规律的话,本身就是不科学的。”
“那如果非要解释一下呢?按你的经济学解释方法,那我呢?”“你本身也有一定的资源,但你不限定你的目的。你想要自由,也想要成就感,也不放弃物质,所以在一定时间里会比别人多一些困惑也是必然。”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做出一副自己说的话都很有道理的样子。我当然也不甘示弱:
“那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幸运的嘛。”
“对啊,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有我吧,哈哈。”
他开着车,含笑看我一眼。这是我喜欢X先生的一点,他某些时候有种跳脱当事人的严谨和理智,但又总是恰到好处地把他的理智给收回来。
新年的音乐继续响着,我们飞驰在长安街上,左右的车子都在各行其道。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