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个星期,我来到芝加哥的奥黑尔机场。这天是星期三早上,我穿着深蓝色套装和高跟鞋,肩上挂着随身行李,一个二十多岁的粗壮男人来接我,手里的牌子写着“汉娜·法尔/WCHI”。
一走出航站,寒风就迎面扑来,我差点不能呼吸。
“我以为春天已经来了。”我拉起外套的领子。
“欢迎来到芝加哥。”他把我的袋子丢到一辆凯迪拉克的后座。“上星期已经到十五度了,昨晚又降到零下八度。”
我们上了I-90公路,往东开向WCHI在洛根广场的总部。我把手夹在双腿中间取暖,同时舒缓自己的紧张,马上就要面试了。我当时怎么会鬼迷心窍,编出这个宽恕的故事呢?
我坐在后座,结霜窗户外的云朵落下雨和雪的混合物,落在闪着光芒的人行道上。我们经过郊区,外面有一栋栋独立车库的砖造房屋,我突然想到了杰克。
我真傻,杰克住在城里,不是郊外,但来到芝加哥,我不禁想起,如果他没有出轨,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会住在这种可爱的小房子里吗?我会因为他苦苦哀求而搬过来吗?如果他跟实习生上床的事,我浑然不觉的话,现在会更快乐吗?不对,不坦白的爱情一定无法长久。
我想转移注意力,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那个真的会很想念我的人。
“桃乐丝,嗨,是我。”
“噢,汉娜,我好开心你打来了。你相信吗?今天早上我又收到一袋原谅石,是帕特里克·沙利文,你认识他吧?那个声音低沉的男士,他身上总有股刚理过发的味道。”
桃乐丝的描述令我会心一笑,她看不见,所以就用味道和声音来形容。“嗯,我认识帕特里克,他给了你石头吗?”
“对啊,他跟我道歉,说他‘忽视’我好多年。你知道的,我跟他认识好久了,他跟我一样是地道的新奥尔良人。我们在杜兰的时候是一对,后来他拿到夏季奖学金,去都柏林的三一学院读书了。分开的时候,我们也没吵架,但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断了音讯,我当时还以为我们很相爱。”
“他终于道歉了吗?”
“是啊,他真可怜,背了这么久的重担,而且很可怕。你知道吗?我们两个都申请了三一学院的奖学金,那间学校很有名望。我们计划一起去爱尔兰,用一整个暑假来读诗、参观浪漫的乡间,然后再一起回来。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修改申请书,想到就觉得可怕,图书馆的垃圾桶里丢满了我们写过又撕掉的废纸。
“申请截止前一天晚上,我和帕特里克坐在图书馆里,彼此大声念出写好的论文,他念给我听的时候,我差点哭了。”
“有那么感人吗?”
“不是,那糟透了,我觉得他根本没有机会。”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我很有自信自己会拿到奖学金,我的成绩很好,而我自认为我论文也写得不错,但我不想丢下帕特里克,自己一个人去。如果我拿到奖学金,他没拿到,他会难过死的。”
“第二天早上我做了决定,我不申请了。”
“他没问题吗?”
“我没告诉他。我们一起去寄信,但他根本不知道我丢进去的信封是空的。”
“过了三个星期,帕特里克收到回音,他入选了。”
“入选了?噢,真可惜!你们本来可以一起去的。”
“他爸妈很高兴,他要去他们的家乡读书,我想掩饰脸上的惊喜……还有悔恨。他开心得不得了,也相信我马上就会收到好消息,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对他这么没信心,居然自愿退出。
“我等了两天才告诉他我被拒绝了。他很失望,发誓我不去他也不去。”
“所以你们两个都放弃了。”
“不,我告诉他,不去就太傻了,我只要等到九月,就可以听他讲他的经历,我很坚持,他一定要去。”
“所以他去了吗?”
“自从他六月离开后,我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他在都柏林一待就是二十五年,后来成为建筑师,跟一个爱尔兰女人结婚,生了三个儿子。”
“他今天终于道歉,说他对不起你吗?”
“帕特里克跟我一样,早就知道他的竞争力不够,拿不到梦寐以求的奖学金,但他也不希望我们两个分开。他绞尽脑汁,要让自己更有望拿到奖学金。那天晚上在图书馆里,他从垃圾桶捡起我丢掉的草稿,重打了一次。看来我写得很好,主题是家庭和寻根的重要性,我根本不记得我写过这个题目。”
“他宣称他是靠着这一招被录取了,我的论文耶。想想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充满罪恶感。”
“你怎么回应他?”
“我当然原谅他了。就算他几年前要我原谅,我也会照办的。”
“你当然会啊。”我心想,如果帕特里克·沙利文当年相信桃乐丝爱他,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好惊人的故事。”
“汉娜,这些石头在这里比新来的男性住户更受欢迎。”她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原谅石给我们尽释前嫌的机会,好在舞台落幕前弥补犯下的错误。诺尔斯小姐给的这份礼物非常好。我们这里有一群人二十四号要去看费欧娜,她会在奥克塔维亚书店签书。玛丽莲也要去,不如你也来吧。”
“或许吧,”我说,“我还是不敢相信,抄袭别人的论文用一颗石头就能了事?那霸凌呢?感觉我们太容易原谅自己的过错了。”
“你知道的,我也有同样的想法。石头弥补不了所有的委屈,搬块大石头也没用。有时候,光是简单道歉还不够,有些人应该得到报应。”
我想到母亲,觉得心跳加速了。“我同意。”
“所以我还没把石头送给玛丽莲,我要想个能真正赎罪的方法。”桃乐丝压低了嗓门,仿佛我们在密谋什么。“你呢?你去找你母亲了吗?”
“桃乐丝,拜托,你不清楚真相。”
“你就明白了吗?”她的口气好像要挑战我似的,仿佛她是老师我是学生。“‘怀疑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思想状态,但对什么都深信不疑却是一种荒唐。’这是伏尔泰说的。听我的,不要这么有自信,亲爱的汉娜,听听你母亲怎么说。”
过了四十分钟,凯迪拉克停在一栋占地广阔的两层砖造建筑前面。我在新奥尔良的小电视台只能填满这栋大怪物的一小块吧。入口旁的招牌藏在枞树里,上面写了WCHI.我踏上积雪半融的人行道,深吸一口气,要上场了。
詹姆士·彼得斯在等我。他领我进了会议室,里面有电视台的五位高层主管围住椭圆形的桌子,三男两女。我准备好接受拷问,但气氛很和善,宛若同事间的寒暄。他们想知道新奥尔良是什么样子,我有什么嗜好,我对《早安,芝加哥》的愿景,我想请哪些来宾上节目。
“我们对你的企划书特别有兴趣,”桌子那一头的海伦·坎普说,“费欧娜·诺尔斯和原谅石在中西部这一带引发了风潮。你居然认识她,还是最早收到石头的人,绝对有料,如果我们选中你,会把这个题材拍成节目。”
我的胃抽紧了。“太好了。”
“我们想知道你收到石头之后怎么做的。”一名白发男人问,我不记得他叫什么。
我觉得脸庞发烫,我最怕的问题来了。“嗯,我收到石头,邮差送来的,我也记得费欧娜,我们一起念六年级,她欺负过我。”
营销副总珍·哈汀插嘴了。“我有点好奇——你立刻把石头寄回去了吗?还是等了几天?”
“或几个星期。”彼得斯的口气好像最多只能等几个星期。
我笑了,非常紧张。“喔,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回复。”对啊,一百一十二个星期。
海伦·坎普说:“你把第二颗石头寄给你母亲,有什么难处吗?”
天啊,能不能就此打住?我摸摸我的钻石蓝宝项链,这变成我的护身符了。“费欧娜·诺尔斯的书中有句话,很能引起我的共鸣。”我想起桃乐丝最爱的那句,便虚伪地当成自己的句子,我真该死。“当你被笼罩在黑暗中,除非注入光明,不然,你注定要永远迷失。”
我鼻子一酸,泪水也涌了上来,我第一次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义。我迷失了,完全迷失。我坐在这里,编了一个宽恕的故事,欺骗面前这几个人。
“真好,我们很高兴你被找到了。”珍说着靠了过来。“能找到你,也算我们好运!”
詹姆士·彼得斯跟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子快速通过富勒顿大道,目的地是金喜牛排馆,要跟两位节目主播共进午餐。“汉娜,你刚才表现得很好,”他对我说,“你应该发现了,WCHI的团队非常优秀,我觉得你很适合加入我们。”
是啊,很适合虚伪不实的家伙。我为什么要选“原谅石”当节目专题呢?我根本不可能把我母亲带到节目上。我对他笑笑说:“谢谢,真的很优秀。”
“我就直接和你说吧,你的企划书太赞了,示范的样片也算一流,我已经注意你快十年了。我妹妹住在新奥尔良,她说你是很棒的主持人,但过去三个月的收视率不断下滑。”
我抱怨着哼了一声,我很想告诉他斯图尔特跟我合不来,他选的主题都很蠢,但他听了只会觉得我是在为自己辩护吧,毕竟,节目叫《汉娜·法尔秀》。“没错,以前收视率比较好,都怪我没注意。”
“我认识斯图尔特·布克,他是我以前在迈阿密的同事,后来我就来芝加哥了。你待在WNO只会浪费才华,你在这里能好好发声,会有人看重你的想法。”他用手指对着我。“来吧,你一来我们就拍费欧娜·诺尔斯的专题,我可以拍胸脯保证。”
我的心跳加速了一拍。“太好了。”我说,觉得很自豪,也觉得很恐慌,更觉得自己太卑鄙了。
到了晚上九点,走进橡树街精致的小酒店,我仍慌乱不已。我匆匆走向接待柜台,仿佛想快点离开。我准备好要走了,准备好把谎话连篇的面试抛在脑后。等我一上楼,我就要打电话告诉麦可我会提早回去,赶上我们星期六晚上的约会。
想到麦可我就觉得很高兴,我故意把回程订在星期天,原本以为麦可跟艾比会来芝加哥跟我共度周末。但在打包启程的时候,麦可说艾比“有点不舒服”,所以他们不能来了。
那一刻,我很想告诉他,他还是可以来,就像他答应过我的,如果我搬到芝加哥,他会来看我。但艾比生病了,起码她是这么说。我怎么能这么冷漠,要父亲丢下生病的女儿呢?我摇摇头。怀疑孩子装病,我才是那个冷血的野兽吧。
穿越大理石装潢的大厅时,我一看到他便停下脚步,他坐在沙发椅上看手机。看到我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嗨。”他把手机塞进口袋里,用他那种懒洋洋的步伐,对着我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时间好像变慢了。他的笑容跟记忆中一样带着邪气,头发也跟以前一样乱糟糟的,但他让我爱上他的南方魅力仍飘散于空气之中。
“杰克,”我有点晕头转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妈说你要来。”
“喔,当然是她告诉你的。”我觉得很难过,桃乐丝居然还抱着一丝期待,希望我跟杰克能复合。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聊一下吗?”他指指电梯。“楼下就有一间酒吧。”他的口气仿佛邻近一点的地方就没关系似的,我就可以独自跟前男友在陌生的城市里坐下来谈天。
我们在马蹄形的雅座里坐定,杰克点了两杯马天尼。“一杯不加冰,一杯加冰。”
他还记得,这让我很感动,但分手后我已经改变习惯了,我最爱的调酒不再是马天尼了,现在我喜欢比较淡的酒类,例如伏特加通宁。他也无从得知吧,不是吗?我们已经两年多没一起喝酒了。
他说起他在芝加哥的工作跟生活。“冷死了。”说完,他跟以往一样发出低沉的笑声,自从分手后,他的眼神便带着一丝悲伤,我看了很不习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刚交往那段时间,他的眼里只有欣喜,难道是我带走了他的快乐?
服务生把酒放在桌上,人就不见了,杰克对我微微一笑,举高了杯子。“敬老友。”他说。
我细看面前这个男人,我差点就嫁给他了。我看到他泛红的脸颊,长了斑点的手臂,指甲依旧咬得乱七八糟,一切都很真实。虽然他对我不忠,但我真的很喜欢他。有一些朋友,就像我们最喜欢的毛衣,我们平常或许都爱穿T恤和衬衫,但毛衣一直躺在衣柜深处,温暖而熟悉,等着在狂风大作的日子给我们温暖。杰克·罗素就是我的毛衣。
“敬老友。”念旧的思绪偷偷涌上来,我一感觉到就赶快摒除了,我现在跟麦可在一起了。
“真高兴能见到你,”他说,“汉娜,你看起来很棒。有点瘦,但很开心。你很幸福,对不对?没在节食吧?”
“对,两个答案都是肯定的。”我笑了。
“很好,太好了,看来右派先生让你很幸福。”
听到他的讽刺,我摇摇头。“杰克,你也会很喜欢他,他真的很为市民着想。”我心想,也很在乎我,但告诉他就太残忍了。“我已经开始新的人生,你也该这么做。”
他转转插了橄榄的牙签,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拜托,别再缅怀过去了!
“你妈妈过得不错。”我想换个话题。“她最近迷上新事物了,是原谅石。”
他大笑。“我知道。她寄了一袋石头来,还有三页长的道歉信。她真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人,居然要跟我道歉。”
我微笑。“我都有点后悔了,都是我告诉她原谅石的事情。她到处发石头,跟她放在电视旁边的德芙巧克力一样。”
他点点头。“很好啊,我把第二颗石头寄给我爸,你知道吗?1990年时,他又娶了一个太太,我拒绝去参加婚礼。”
“你很在乎母亲的感受,我觉得他应该会明白。”
“是啊,但他也觉得难过,他跟莎朗在一起很幸福,我现在明白了。其实,写道歉信的感觉还不错,我希望我妈也能找到原谅他的理由。”
“或许他从不期望她能原谅他。”
杰克耸耸肩。“或许吧,看来她现在也有对象了。”
“对象?你妈妈?”
“另一个住户,叫沙利文。”
“你觉得她又喜欢上帕特里克·沙利文了?”
“对,我感觉得到。她跟我爸离婚后,就没有交过男朋友,或许她一直都在等沙利文老头,或许他打动她了。”
“打动她了?”我笑起来,用手背轻拍他的手。“你还真浪漫。”
“什么?”他的笑纹蔓延到颧骨上。“我不就让你心动了吗?”
“噢,罗素,拜托。”我翻翻白眼,但能跟他说笑的感觉真好。
“我只是觉得,我妈也该享受一点浪漫情怀,或许这个叫沙利文的家伙能为她带来一些浪漫。”他直视我的双眼。“你懂我的感受吧?你就不会放弃你爱的人啊。”
他的控诉正中红心。我移开视线,觉得他的凝视要穿透我了。
“我该走了。”我推开杯子。
他抓住我的手。“不行,我想……我要跟你谈谈。”
他的手碰到我,传来一阵暖意,看着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温柔,我的心跳加速了。天啊,我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行。
“你妈妈告诉我,餐厅顾问的生意不错,你找到东尼的餐厅了吗?”杰克有个抱负,要走遍全世界,寻找最完美的餐厅,如此灯光幽暗,就像东尼·索波诺[1]会喜欢的地方,有一流的马天尼和红色皮革雅座。
他抓紧我的手,脸上没有笑容。
“汉娜,我要结婚了。”
我瞪着他。
“什么?”
我看到他下巴上的肌肉绷紧了,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把手拉回来,摩擦着手臂,仿佛突然觉得很冷。我最爱的毛衣绽开了。
“恭喜你。”我一句话都挤不出来了。我举起马天尼,手在发抖,液体从杯沿飞溅出来。我用双手放下杯子,抓起餐巾纸,想在一阵慌忙中找回我的声音与镇定。
“嗯,我想让你知道,我给过你机会,想让你改变主意。”他叹了口气。“天啊,听起来好可怕。霍莉人很好,你会喜欢她的。”他微笑。“重点是,我爱她。”
我不能呼吸了。霍莉,爱她?
“你妈妈,”我的声音也颤抖着,“她知道吗?”
“她知道霍莉是我的女朋友,但她不知道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而我们说好应该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她怀孕了,我说的是霍莉,不是我妈。”
他又咧嘴一笑,我的眼泪毫无预警地夺眶而出。
“噢,天啊,”我转过身去擦眼泪,“对不起,这应该是好消息,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把餐巾纸递过来,我擦了擦眼睛。“小宝宝,太棒了。”
其实一点也不棒,我错了,大错特错。
“汉娜,我多希望我们俩会有和现今不同的结果,只是你……完全不能扭转你的想法,如此黑白分明,动不动就指责他人。”
我瞪了他一眼。“动不动就指责他人?是你跟你的实习生上床了。”
他竖起一根指头。“就一次,我就已经后悔一辈子了。但说老实话,汉娜,我向来不是你心中那个对的人。”
他真是好心,还给我台阶下,我真是比以前更爱他了。
我又想笑又想撇嘴。“你当然不是,刚才哭只是让你心情好一点。”我的笑声也夹杂了啜泣。我捂住脸。“你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个对的人呢?你怎么知道?”
他揉揉我的手臂。“如果是,你就不会放弃我了。我刚才说了,我们不会放弃心爱的人。”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或许这是我的人格缺陷,天生不懂得宽恕,或许我也不懂得爱人。我想到母亲,想到我坚决不肯跟她联络的态度。
“汉娜,你就像钢筋那么强硬,不肯放软身段,连一点点也不妥协。或许,一般来说,这样的态度没有关系。”
我翻出钱包。“我要走了。”
“等等。”他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钞票丢在桌上。我听到他跟在我后面,加快脚步追上我。我冲过电梯口,烦乱到不想跟这个即将结婚的男人共享小小的空间,一把推开安全门,跑上水泥楼梯。
他的脚步声追了上来,跑到一半,他抓住了我的手肘。
“汉娜,停下来。”他转过我的身子,眼神很温柔。“汉娜,有个人可以将你融化,会让你放下刚硬,但那个人不是我,一直都不是。”
【注释】
[1] HBO影集《黑道家族》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