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喝的咖啡开始侵蚀我的肠胃。一如以往,我在舞台入口停下来,很快祷告了一下。但今天我的恳求很特殊。请让这一集很顺利,请给桃乐丝正确的词语来表达忏悔,请给玛丽莲愿意接纳的心怀。请帮我们准备好舞台,迎接明天费欧娜的登台。
我在胸前画了十字,不知道今天在舞台上会出现什么结果。她们的友谊就此结束?桃乐丝会说出可怕的真相并因为玛丽莲无法接受而后悔一辈子吗?亲爱的上帝,原谅我,我觉得现在先说比较好。
我得专注一点,或许麦可说得没错。桃乐丝的“极品”不光是很久以前说的愚蠢狠话。我跟克萝蒂亚要怎么撑到一个小时呢?我需要极赞的节目,像普莉西雅说的。我揉掉肩膀上的线头,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答应做这个节目。
我从入口的布帘后偷看,今天摄影棚坐满了人,有一百多个人将这个早晨献给《汉娜·法尔秀》,还有那些电视机前的观众。他们从四面八方前来,想要享受我的节目,我挺直了身子,抚平裙子。我要上台表现。不要管我的疑虑,也不要管我的直觉。
我踏过门槛,走到舞台上,笑容可掬。“谢谢。”我比了比,示意大家坐下来。“非常感谢大家。”观众安静下来,我开始进行我个人秀前的小小闲聊,我最爱跟观众聊天了。“太好了,今天有这么多人来,希望大家都会喜欢今天的节目。”我走了三步,上了观众席,跟旁边的人握手拥抱。讲话的时候,我会在走道上来回走动,利用这个机会跟观众混熟。
“你们真是太可爱了,天啊,今天的观众几乎都是女性,很不寻常呢。”我装出吓到的样子,其实,我的观众群本来就有百分之九十六是女性,但是今天我的笑话没有引发平日的笑声,我焦虑到表现失常。我镇定了一下,从头开始。
“这里有一个……”我在人群里东看西看。“两个……总共三个男的。欢迎光临。”有零零落落的掌声响起,我一把环住穿着格子衬衫、头顶渐秃的男人,把麦克风伸过去。“你一定是被老婆拖来的,对吗?”他红着脸点点头,大家都笑了。太好了,气氛炒热了,我可以放松下来。
斯图尔特打了个手势,要我准备开始。“喔,可恶,要开工了。”观众好心地发出嘘声,我回到舞台上。摄影师班恩开始用手指倒数。
“准备好要开始了吗?”我问观众。
掌声响起。
我把手放到耳朵旁边。“我听不到。”
掌声更响了。
班恩的手指比出二、一,他又指着我,该上场了。
“欢迎收看《汉娜·法尔秀》!”在如雷掌声下,我微微一笑。“今天非常高兴,请到三位很特别的来宾。第一位是来自纽约的新同事。或许大家已经在晨间新闻看过她了,不然,应该也在《皮卡尤恩时报》上看到消息。欢迎加入WNO大家庭的这位美女,她非常好心,答应今天陪我一起主持。请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克萝蒂亚·坎贝尔。”
克萝蒂亚站上舞台,穿着粉红色的短裙和细带凉鞋,露出完美的双腿。观众欢呼,我几乎能预见收视率节节上升。我拉了拉深蓝色的外套,我干吗选这套单调而乏味的套装呢?当我匆匆低头一瞥,看到银色衬衫上有咖啡的污渍,太好了,漏了一滴。
克萝蒂亚谢过我,向大家解释现在流行的原谅石。“明天,创造出原谅石的费欧娜·诺尔斯也会来到这里,不过今天,我和汉娜要向大家介绍两位好朋友。”
我和汉娜?真的吗?我倒没发现桃乐丝和玛丽莲也是克萝蒂亚的朋友,洁德可有话说了。不过,我压下了内心的念头。克萝蒂亚刚来,她只是想融入大家,我明白的,她对我点点头,我接过了话题。
我说:“关于宽恕,我懂的都是我朋友桃乐丝·罗素教我的。我从没想过,一个人可以这么有同理心。”我告诉大家,原谅石在花园赡养中心有多热门。“都是因为桃乐丝。她本来可以停下来,可以只送一袋石头给一个人,但她送了好多出去,创造出爱与宽恕的美丽循环。”我停下来,制造节目效果。“桃乐丝·罗素有满心的慈悲,她一辈子的好朋友玛丽莲·阿姆斯特朗也跟她一样。”
“她们今天要跟大家分享友谊的力量,让我们一起欢迎,来自新奥尔良的桃乐丝·罗素和玛丽莲·阿姆斯特朗。”
观众拍手迎接两人出来,她们手挽着手。玛丽莲面带微笑,对观众挥手,浑然不觉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我望向桃乐丝,她穿着鲑鱼粉的圣约翰牌套装,看起来泰然自若、庄重高贵,但她脸色凝重,嘴唇也抿得紧紧的。过去两个星期内我观察到的沉着早已消逝,我又觉得胃拧紧了,我为什么不喊停呢?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面对着我和克萝蒂亚。我们聊了聊关于她们的事,以及她们认为这段友谊深含的意义。我想继续聊美好的时光与快乐的回忆,但我看到控制室里的斯图尔特一直用食指绕圈,示意继续往下走。
透过玛丽莲的金丝边眼镜,我看进她淡蓝色的眼眸。她一向都这么信任别人,只有一脸的单纯,还是只有今天才这样呢?我的胸口发紧,我不想让节目继续下去,我应该马上喊停,现在!但我却深吸了一口气。
“玛丽莲,桃乐丝有话要告诉你。我很不想给她这样的机会,但她坚持要在直播现场告诉你。”
“我要道歉。”桃乐丝说,她的声音颤抖着,正如我的心在打颤,仿佛组成了一个乐队。别说了,别说了,我在心里静静吶喊着。这时,我不在乎她的故事能不能拯救我的节目,或我的工作。
她摇摇头,终于开口了。“我做的这件事,直到现在仍很后悔,而且会持续一辈子。”她摸索着找到玛丽莲的手。“六十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懊悔中,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玛丽莲对她摆摆手。“别说了,太可笑啦,你是我的好朋友,更像我的好姐妹。”
“玛丽莲,我真希望我是你的姐妹。”
她不是叫她“玛丽”,所以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一定不是玩笑话,玛丽莲也感觉到了,我看得出来。她笑了,脚却打起拍子。“桃子,怎么了?我们一起经历过飓风、流产,还有生死。你说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接下来我要说的,或许就有可能。”她看不见的眼睛凝望着玛丽莲,因为黄斑部病变的关系,她的视线有些偏离了。那恍惚的眼神散发出寂寞、心碎和痛悔,我的喉咙也觉得胀胀的。
“听我说,”她继续说下去,“我犯了一个大错,很严重的大错,那时你才十七岁,很怕怀孕。于是我自告奋勇要帮你。”她转向观众。“我想或许她想太多,白操心了。‘慢点,’我说,‘你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怀孕了。别紧张,明天带尿液样本给我,给我爸验一下,说不定只是瞎紧张。’”
我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我从来没听过这段故事。“桃乐丝,”我说,“不如我们下台后,再继续说完吧?”
“不用了,谢谢你,汉娜。”
“桃子的父亲是产科医生,”玛丽莲向观众解释,“新奥尔良的第一把交椅。”
桃乐丝握了握玛丽莲的手,继续说,“第二天早上,玛丽莲带给我一个嘉宝婴儿食品的罐子,装了她的尿液,我履行承诺,交给我父亲。”
“两天后,在玛丽莲的置物柜前,我告诉她坏消息。‘你要当妈妈了。’”
玛丽莲点头。“我一直都很感激你跟你父亲。”她看看我。“那时候我未成年,又没有父母陪同,不能去看医生,而那时的验孕工具也不太准。我不想听到坏消息,但知道事实总比猜测好。”
桃乐丝的身体僵硬了。“但是听我说,我选择不告诉你事实,玛丽,你根本没怀孕。”
我捂住喉头,听到玛丽莲吸了一口凉气。观众开始窃窃私语。
“可是我有宝宝啊。”玛丽莲不肯放弃。“我怀孕了,丧礼过后三天,我就流产了。”
“那是你的生理期,我父亲建议用醋水冲洗,不需要扩张和刮除子宫,我也跟你说了。”
观众议论纷纷,我看到有人在摇头,掩着嘴跟旁边的人讲话。
玛丽莲的下巴抖动了起来,她用手按住。“不对,不可能。我告诉我父亲我怀孕了。他就心脏病发死掉。你知道的。”
我听到观众一起倒吸了一口气。
桃乐丝坐得很挺,比谁都镇定,但满是皱纹的双颊上泪珠滚滚而下。我跳起来,要班恩停止拍摄,切进广告。他对着控制室偏偏头,里面的斯图尔特手指疯狂绕圈,指示他继续拍。我对着斯图尔特怒目而视,他不理我。
“父亲告诉我你没有怀孕,我自作主张,要让你多紧张一两天,我真觉得是为了你好。我认为你男朋友只会惹麻烦,我希望你学到教训,你应该会等到周末才告诉爸妈。”
“我父亲死了,他死了!而你……”玛丽莲指着桃乐丝,她的手指好用力,我觉得桃乐丝都能感觉到,“你让我怀着罪恶感过了六十二年?我……我不相信——”她说不下去了,只能摇头,等她再开口时,她的声音细到我几乎听不见。“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
观众开始大喊,发出嘘声,就像乱洒狗血的《杰里·斯普林格脱口秀》。
桃乐丝捂住脸。“我错了,对不起,我不知道结果会这么糟糕。”
“这些年来,你从没告诉过她你说谎吗?”克萝蒂亚柔声问。
桃乐丝点点头,观众的喧闹声差点淹没了她说的话。“玛丽,我想过要告诉你。真的,我想过。我决定要等到你父亲的丧礼结束。”
玛丽莲开始啜泣,克萝蒂亚拿了一盒面纸给她。
“然后……然后就来不及了。时间一直过去。我很害怕。我怕你从此跟我绝交。”
“但我们的友谊建立在谎言上。”玛丽莲轻声说。她站起来,四处看看,一脸茫然的样子。“我要走了。”
开始有人拍手了,接着,所有观众都开始为玛丽莲鼓掌。换句话说,他们都开始讨厌桃乐丝了。
“玛丽,拜托。”桃乐丝看不见的双眼环顾左右。“别走,我们好好谈一谈。”
“没什么好谈的了。”玛丽莲踩着高跟鞋走下舞台。
桃乐丝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哀号,是很猛烈很原始的声音。她站了起来,在舞台上乱走,寻找出口,她跟着玛丽莲的声音移动,看来仍希望能把她找回来,恳求她原谅。
但玛丽莲已经走了,她们一辈子的友谊也消失了。都要归咎于她简单而诚心的道歉。
麦可说得对,有些秘密就该一直埋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