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日常进化的革命
翻开任何一本论述进化的书,关于变化的故事俯首可拾。适应、物种形成、突变,这些术语说的都是一回事——转变,即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变化。用进化科学教给我们的“变”之语言,我们用变动、变形、创新等词描述着我们的历史。“新”是我们最喜欢的词。
不过,进化理论的书里很少有谈到稳定性的。你在这类书中找不到类似静态平衡、固定性、稳定性或任何表示恒常的术语。尽管进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变化不大,但老师们和教科书们却闭口不谈这种恒定。
恐龙被当作不愿改变的典型,这实在有点冤。在人们脑海中,这个高大的怪物总是瞪着眼傻看着鸟一样的生物在自己步履迟缓的脚边飞来飞去。我们时常劝诫怯懦者:别做恐龙!不要被前进的车轮碾碎!我们告诉迟钝者:要么适应,要么倒下。
当我在图书馆的在线索引中输入“进化”这个词时,得到了如下名单:
《中国语言的进化》,《音乐的进化》,《早期美国政党的进化》,《技术的进化》,《太阳系的进化》。
很明显,这些标题里的“进化”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用法,意为随着时间推移而递增的变化。但是,世界上是否有什么东西不是渐变的呢?我们周围几乎所有的变化都是递增的。灾难性巨变很少见,长期持续的灾难性变化几乎是闻所未闻。所有的长期变化都是进化性的吗?
有人是这样认为的。华盛顿进化系统协会是由180名工程及科学专家组成的充满活力的全国协会。其宪章认为所有系统毫无例外都是进化性的,“(我们)对所要考察的系统没有任何限制……所有我们看到的和经历的,都是正在上演的进化过程的产物。”在研究了他们对进化的一些看法后——譬如“客观现实的进化,企业的进化”,我忍不住问协会创始人鲍伯·克劳斯贝:“有没有你认为不是进化的系统的?”他回答道:“我们还没看到任何一处没有进化的角落。”我曾努力避免在本书中使用“进化”的这个意思,即随时间推移而递增的变化,但我没能完全做到。
尽管“进化”这个词会引起混淆,但最能体现变化之意的那些词都与有机体密切相关:成长、发育、进化、变异、学习、蜕变、适应。大自然就是一个有序变化的王国。
而迄今为止的无序变化正是技术的真实写照。无序变化的极致是“革命”——这是一种人造之物所特有的激烈、间断式的变化。自然界中不存在革命。
技术以革命为其常见的变化模式。从工业革命开始,伴随而来的是其始料未及的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随后我们又见证了一系列由科技进步引发的连续不断的革命——电子器件、抗生素和外科手术、塑料制品、高速公路、节育,等等。现如今,每周我们都能听到社会和技术领域发生革命的消息。基因工程和纳米技术等科技的出现,意味着我们能制造任何想要的东西,也就保证了革命每天都会发生。
但我预言,这种每天发生的革命将会受到每天发生的进化的狙击。科技革命最终将会与进化合二为一。科学和商业都在试图掌握变化——以结构化的方式持续为自己滴注变化,以便使它稳定运转,产生持续的微革命浪潮,而不是戏剧性的、摧枯拉朽的宏大革命。我们该如何将变化植入人造物,使其能够既有序又自主?
进化科学不再仅为生物学家们视若珍宝,工程师们也同样如此。人工进化在我们身边兴起;对自然进化和人工进化的研究也越来越被重视。阿尔文·托夫勒是一位未来主义者,是他首次使公众意识到,不仅科技和文化在迅速地变化,变化本身的速率似乎也在加快。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中,我们必须理解这个世界。而我们对自然进化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借助近年来发明的人工自然进化以及对它的研究,我们能更好地了解有机界的进化,并在我们的人造世界里更好地掌握、引入和预见变化。人工进化是生物所属的新生物学的第二主线,也是机器所属的新生物学的第一主线。
我们的目标是制造,比如说,制造自己会调整框架和车轮以适应行驶路况的汽车,修筑能检查自身路况并进行自我修复的道路,建造可以灵活生产并满足每个客户个性化需求的汽车厂,架设能察觉车流拥堵状况并设法使拥堵最小化的高速公路系统,建设能学习协调其内部交通运输流量的城市。这当中的每个目标都需要借助科技改变自身的能力。
然而,与其不断地泵入少许的变化,不如将变化的本质——一种适应的精神,植入系统的内核。这个神奇的幽灵就是人工进化。往大了说,它能繁育出人工智能;往小了说,它可以促成温和的适应。无论从哪方面说,进化都是一种机器们远不具备的自引导力量。
后现代思维接受了“进化对未来一无所知”这一曾经令人不安的理念。毕竟,人类不可能预见到未来的一切需要,而我们还自认要比其他的物种具有更长远的眼光呢。讽刺的是,进化比我们所想的更混沌无知:它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不仅对事物的将来一无所知,对它们的过去和现在也茫然一片。大自然从不知道它昨天做过什么——它也不在乎这个。它不会记录所谓的成功、妙招或是有用之物。我们所有的生物加在一起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历史记录,不过,如果没有大智慧,我们难以揭示或解密我们的历史。
一个普通的有机体对其下层的运作细节没有丝毫概念。一个细胞在对自己基因的了解上就如同无知少女。植物和动物都是小型的制药厂,随便鼓捣出的生化药剂都会使基因泰克公司[1]垂涎三尺。但是,无论是细胞、器官、个体也好,还是物种也好,都不会对这些成就追本溯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正是生命所秉持的最高哲学。
当我们把自然看作一个系统时,并不指望它有意识,而是希望它能记录下自己的所作所为。众所周知,生物学有一条金科玉律,叫中心法则。该法则指出,自然没有任何簿记。更确切地说,信息由基因传递给肉体,但绝不可能倒推——从肉体回到基因。也即是说,自然对自己的过去是不留一丝记忆的。
18.2 绕开中心法则
假使大自然能在生物体内双向传递信息的话,就可能实现以基因和基因产物之间双向交流为前提的拉马克进化。拉式进化,优势巨大。当羚羊需要跑得更快以逃离狮口时,它可以利用由身体到基因的交流方式引导基因制作快腿肌肉,再把革新后的基因传递给后代。这样一来,进化的过程将大大加快。
不过,拉马克进化需要生物体能够为其基因编制有效的索引。如果生物体遇到了严酷的环境——比如说海拔极高,它就会通知体内所有能影响呼吸的基因,要求它们进行调整。身体无疑能通过激素和化学反应把消息通知到各个器官。如果能精准到司职的那些基因的话,身体也能把同样的消息传递给它们。然而,这正是缺失的那一步簿记活儿。身体并不记录自己是如何解决问题的,因此也就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个基因被用来在铁匠的肱二头肌上给肌肉充血,或者哪个基因是用来调节呼吸和血压的。生物体内有数百万个基因,可以生成数十亿个特征——一个基因能生成不止一个特征,而一个特征也可能由不止一个基因生成。簿记和索引的复杂性将远超过生物体本身的复杂性。
所以,与其说躯体内的信息不能向基因方向传递,不如说由于消息没有确切的递送目的,才使信息传递受到了阻碍。基因中没有管理信息交通的中央管理局。基因组就是极致的分权系统——蔓生的冗余片断,大规模并行处理,没有主管,无人监察各个事务。
如果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又会怎么样呢?真正的双向遗传通信将引发一连串有趣的问题:这样的机制会带来生物学上的进步么?拉马克式生物学还需要些什么?是否曾出现过通往这一机制的生物路径?如果双向通信是可能的,为什么这种情况还没有发生?我们能通过思想实验勾勒出一种可行的拉马克式生物进化学说吗?
拉马克式生物学十有八九需要一种高度复杂形式——一种智能,而多数生物的复杂性都达不到这个水平。在复杂性富足到可以产生智能的地方,譬如人类和人类组织,以及他们的机器人后裔,拉马克进化不仅可能,而且先进。阿克里和利特曼已经展示,由人类编程的计算机能运行拉马克进化。
在最近十年里(指1984-1994),主流生物学家已经认可了一些标新立异的生物学家鼓吹了一个世纪的言论:如果一个生物体内获得了足够的复杂性,它就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体将进化所需的信息教给基因。因为这种机制实际上是进化和学习的混合,因而在人工领域中最具潜力。
每个动物的躯体都有一种与生俱来且有限的能力来适应不同环境。人类能适应比目前高得多的海拔地区的生活。我们的心率、血压和肺活量必然也一定会自我调整以适应较低的气压。当我们转移到低海拔地区时,同样的变化就颠倒过来。不过,我们能适应的海拔高度是有限的。对我们人类来说,就是在海平面以上2万英尺。超过这个海拔,人体自我调整的能力达到极限,无法长期停留。
设想一下住在安第斯高山上的居民的生活状况。他们从平原迁移到一个空气稀薄之地,严格说来那里不是最适合他们居住的地方。几千年的高山生活中,他们的心肺和他们的身体为了能适应高海拔环境,不得不超负荷运转。假如他们的村里出生了一个“怪人”,他的身体在基因上有处理高海拔压力的更好方式——比如说,有更好的一种血红蛋白变体,而不是更快的心跳,那么这个怪人就有了一种优势。如果怪人又有了孩子,那么这种特征就有可能在村子里代代相传,因为它有利于降低心肺承受的压力。根据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原理,这种适应高地生活的突变就开始主宰小村人群的基因库。
乍看之下,这似乎正是经典的达尔文进化。但是,为了使达尔文进化能够进行,生物首先必须在未得益于基因改变的条件下,在这个环境里生活许多代。因此,是身体的适应能力使种群能够延续到突变体出现的那一天,并借此修正自己的基因。由躯体带头的适应能力(肉体适应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基因吸收并化为己有。理论生物学家沃丁顿[2]称这种转变为“遗传同化”(Genetic Assimilation)。控制论专家格雷戈里·贝特森称其为“肉体适应性”(Somatic Adaptation)。贝特森将它与社会的立法变革相比——最初的变革由人民推行,然后才被制定为法律。贝特森写道:“明智的立法委员很少率先提出行为的新准则,他往往仅限于将那些已经成为人民行为习惯的准则确认为法律。”在技术文献中,这种遗传认证也被认为是鲍尔温效应,以心理学家鲍尔温[3]的名字命名。1896年,他首次公布这个概念,并称其为“进化中的新因子”。
我们再来打个高山村落的比方,这次是在喜马拉雅山,一个名为香格里拉的山谷。那里的居民身体能适应最高达3万英尺的海拔高度——比安第斯山的居民高1万英尺——不过,他们也有能力住在海平面高度上。如同安第斯山的居民一样,这种变异经过几代的传递,刻写到这些居民的基因中。拿这两个高山村落来比较,喜马拉雅山人现在获得了一付更具伸屈性、更可塑的躯体,因此从本质上说更具进化的适应能力。这似乎有点像拉马克学说的典型实例,只不过那些能最大限度伸展脖子的长颈鹿们能够借助它们的躯体来守护这种适应,直到自己的基因迎头赶上。从长远来看,只要这些长颈鹿们能保证自己的躯体适应各种极端的压力,它们就会最终赢得竞争。
谁具有灵活的外在表现形式,谁就能获得回报——这正是进化的精髓所在。一付能适应环境的躯体,显然要比一付刻板僵硬的躯体更具优势;在需要适应的时候,后者只能像等着天上掉馅饼一样期待突变的光临。不过,肉体的灵活性是“代价不菲”的。生物体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一样灵活。适应一种压力,就会削弱适应另一种压力的能力。将适应刻写到基因中是更有效的办法,但那需要时间;为了达到基因上的改变,必须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保持恒定的压力。在一个迅速变化的环境里,保持身体灵活可塑是首选的折衷方案。灵活的身体能够预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尝试出各种可能的基因改进,然后就像猎狗追踪松鸡一样,紧紧地盯住这些改进。
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左右着身体的是行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长颈鹿必须先想要够到高处的树叶,之后不得不一次次地努力为之。人类则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选择移居到海拔更高的村庄。通过行为,一个生物体能够搜索自己的各个选项,探求自己可能获得的适应性的空间。
沃丁顿曾说过,遗传同化或鲍尔温效应,实际上就是如何将后天习得的技能转化为先天遗传的特性。而问题的真正症结所在,则是自然选择对特性的控制。遗传同化将进化提速了一个档级。自然选择是将进化的刻度盘调至最佳特性,而肉体和行为适应性则不仅提供了进化的刻度盘,还能告知应该向哪个方向转动以及离最佳特性还有多远。
行为适应性还通过其他方式来影响进化。自然学家已经证实,动物不断走出自己已经适应的环境,浪迹四方,在“不属于”它们的地方安家。郊狼悄悄地向遥远的南方进发,嘲鸟则向遥远的北方迁徙;然后,它们都留在了那里。在这一过程中,适应最初源于一种模糊的意愿,而基因则认同了这种适应,并为之背书。
如果将这种起源于模糊的进化应用到个体学习上,则会滑向古典拉马克学说的危险边缘。有一种雀科小鸟学会了用仙人掌刺去戳刺昆虫。这种行为为小鸟开启了一个新的窗口。通过学习这种有意的行为,它改变了自己的进化。它完全可能通过学习,即使这种可能性不大,来影响它的基因。
一些计算机专家在用到“学习”这个词时,所指的是一种不严格的、控制论上的概念。格雷戈里·贝特森把躯体的灵活性看作是一种学习。他不认为由躯体进行的搜索和由进化或思维进行的搜索有多大区别。以此解释的话,可以说“灵活的身体学习适应压力”。“学习”应该是在一生而非几代中获得的适应。计算机专家并不对行为学习和肉体学习进行区分。关键是,这两种适应形式都是在个体的一生中对适应空间进行搜索。
生物体在其一生中有很大的空间重塑自己。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的罗伯特·里德指出,生物能通过以下可塑性来回应环境的变化:
◎形态可塑性(一个生物体可能有不止一种肉体形态)
◎生理适应性(一个生物体的组织能改变其自身以适应压力)
◎行为灵活性(一个生物体能做一些新的事情或移动到新的地方)
◎智能选择(一个生物体能在过去经历的基础上做出选择)
◎传统引导(一个生物体能参考或吸取他人的经验)
这里的每一个自由度都代表一个方向,生物体可以沿着它在共同进化的环境中寻找更好的办法重塑自己。考虑到它们是个体在一生中所获得的适应性,并能在以后被遗传同化,因而我们称这五种选项为可遗传学习的5个变种。
18.3 学习和进化之间的区别
人们在最近几年才开始研究学习、行为、适应与进化之间那令人兴奋的联系。绝大部分工作都是通过计算机仿真进行的。生物学家们曾经或多或少地轻视这些工作——不过情况已经今非昔比了。有一批如戴维·艾克利和迈克尔·利特曼(1990年)、杰弗里·韩丁和史蒂文·诺兰(1987年)这样的研究人员已经通过仿真实验明确无疑地揭示了会学习的生物族群是如何比那些不会学习的生物族群更快地进化的。这里所说的学习,是指通过改变行为来不断搜索种种可能的适应性。用艾克利和利特曼的话说:“我们发现,能够将学习和进化融为一体的生物要比那些只学习或只进化的生物更成功,它们繁育出更有适应力的族群,并能一直存活到仿真实验结束的时刻。”在他们的仿真实验中,生物所进行的探索式学习实质上是一个对确定问题的随机搜索算法。而在1991年12月举办的第一届欧洲人工生命会议[4]上,另两位研究人员帕里西和诺尔夫提交的实验结果显示,由生物群自行选择任务的自导向学习具有最佳的学习效率,生物的适应性也由此得到了加强。他们大胆断言,行为和学习都是遗传进化的动因之一。这一断言将愈来愈被生物学所接受。
更进一步讲,韩丁和诺兰推测,鲍尔温理论最有可能适用于那些特别“崎岖”的问题。他们认为:“对那些相信进化空间中地势起伏都有规律可循的生物学家来说……鲍尔温效应没什么意义,而对那些质疑自然搜索空间有着良好结构的生物学家们来说,鲍尔温效应就是一个重要机制,它允许生物利用其体内的适应过程大大改善其进化空间。”生物体开创了属于其自己的可能性。
迈克尔·利特曼告诉我说,“达尔文进化的问题在于,你要有足够的进化时间!”可是,谁能等上一百万年呢?在将人工进化注入到制造系统的各种努力中,要加快事物的进化速度,一个办法就是向其中加入学习。人工进化很可能需要一定的人工学习和人工智能,才能在人类可接受的时间尺度内上演。
学习加上进化,正是文化的一笺配方。通过学习和行为将信息传递给基因,是遗传同化;反之,由基因将信息传递给学习和行为,就是文化同化。
人类历史就是一个文化传承的过程。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的学习与传授技能与生物学意义上继承的记忆与能力是遥相呼应的。
从这点来看——这个观念其实由来已久,由先前的人类所获得的每一个文化进步(刀耕、火种、书写),都为人类心智和躯体的转变预备了“可能的空间”,从而使昔日的生物行为转化为日后的文化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文化承担了部分生物性的工作,人类的生物行为逐渐依赖于人类的文化行为,并更有效地支持了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孩子们从文化(祖辈的智慧)而非动物本能中每多传承一分,就使得生物学的人类多一分机会,将这种文化代代相传下去。
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对此做了总结:
贯穿冰河时代的、如同冰川一般缓慢而坚定的文化成长,改变了进化中的人类所面对的选择压力,对人类进化起着主要的指导作用。尽管细节难以回溯,但工具的完善,有组织的狩猎和采集活动,真正的家庭结构,火的发现,更重要的是,在交流和自我约束中对符号系统(语言、艺术、神话、仪式)的日渐依赖,凡此种种,都为人类创造了不得不去适应的新环境……我们不得不放弃试图通过基因来精准、规律地控制我们行为的道路……
如果我们把文化看作是一个自组织系统——一个具有自己的日程和生存压力的系统,那么,人类的历史就会显得更有意思了。理查德·道金斯曾经表示,那些自复制的思想或文化基因体系能迅速累积自身的事务和行为。我认为对于一个文化来说,最本原的动力就是复制自身以及改变环境以有利于其传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消耗人类的生物资源是文化这个自组织系统得以存续的一个途径。而人类在一些特定的工作上也往往善假于物。书本使得人类的头脑从长期存储信息的负荷中解脱出来,得以去做些别的事情;而语言则把笨拙的手势交流压缩为省时省力的声音。经过世代的变迁,文化会承载起越来越多的机体功能。社会生物学家威尔逊和查尔斯·拉姆斯登利用数学模型发现了他们所谓的“千年规则”。计算表明,文化进化能带动基因的重大变化,使之在一千年内就能迎头赶上。他们推断,在过去千年里人类所经历的文化上的巨变可能会在基因上找到一些影子——尽管基因层面的变化可能是我们还无法察觉的。
威尔逊和拉姆斯登认为,基因和文化的耦合是如此紧密,以至于“基因和文化不可分离地连为一体。任何一个发生变化都将不可避免地迫使另一个也发生变化”。文化进化能塑造基因组,但也可以说基因对文化也存在必然的影响。威尔逊相信,基因变化是文化衍变的先决条件。如果基因的灵活性不足以适应文化的变迁,就无法在文化中长期生根。
文化随我们的躯体而进化,反之亦然。没有了文化,人类就失去了独有的天赋。(一个不那么恰当的证据是,我们无法把由动物养大的“狼孩”培养成有创造力的成年人。)文化和肉体融合成一种共生关系。在丹尼·希利斯的概念中,文明的人类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共生体”——文化和生物行为互惠互利、互为依存——这是一个最绝妙的共同进化的例子。如同所有的共同进化一样,它也遵循正反馈和收益递增的法则。
文化重塑了生物(确切地说,是让生物重塑了自己),使之适于更进一步的文化发展。因此上,文化趋于一个自提速的过程。如同生命会繁衍出更多数量和种类的生命一样,文化也会孕育出更多数量和种类的文化。这里我所指的是一个强化了的过程:在文化引导下的生物,从生物本质上更适于从事生产、学习和适应等工作,而且是以文化而非生物的方式。这意味着,我们之所以拥有能创造文化的大脑,是因为文化需要并产生出这样的大脑。也就是说,人类出现以前的物种,不管曾拥有怎样微末的文化碎片,对于后继者们创造出更多的文化都会有所助益。
对人体来说,这种朝向信息系统的加速进化似乎意味着生物性的萎缩。从学习和知识积累的角度看,文化是一种自组织行为,它以生物性为代价来做大自己。正如生命无情地侵入物质并将其据为己有一样,文化也将生物性据为己有。在此我宣称,文化修改我们的基因。
对此我没有丝毫生物学上的证据。我从史蒂文·杰·古尔德[5]等人那里听过一种说法:“人类自两万五千年前的克鲁马努人[6]以来就没有发生任何形态上的变化。”不过我不知道这个说法对我的主张意味着什么,也不确定古尔德等人的声称到底有多准确。从另一方面说,生物退化的速度之快令人咂舌。栖息在全黑洞穴中的蜥蜴和老鼠据说随时都可能丧失它们的视觉功能。在我看来,肉体只要有机会就会将它每天背负的苦差事甩掉一部分。
我想说的是,拉马克进化的优势是如此显著,以至于大自然找到了使其发生的方式。在达尔文的语义下,我会这样来描述它的成功:进化无时无刻不在细察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为了找到更适合的生物体,更是为了找到提升自身能力的途径。它每时每刻都在寻求在适应上有所寸进。这种不间断的自我鞭策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如同整个大洋在寻找一丝可以渗漏的缝隙一样,迫使其提高自身的适应能力。进化搜寻着行星表面,寻找让自己加快速度的方法,使自己更具灵活性,更具“进化性”——这并非出于它的主观努力,而是因为不断加速的适应性就是失控了的轨道,它行驶其上,身不由己。它搜索着,力图找寻拉马克进化而不自知;拉马克进化正是那丝更加通畅、更具可进化性的缝隙。
随着动物不断进化出复杂行为,进化开始从达尔文枷锁中挣脱出来。动物们能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能够做出选择,还能够迁徙到新环境和适应环境的变化,这些都为准拉马克进化创造了条件。而随着人脑的进化,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化又催生了真正具备获得性遗传的拉马克进化。
达尔文进化作为一个学习过程不仅缓慢,用马文·明斯基的话来说,而且“愚钝”。当最原始的脑组织诞生时,进化发现,引入主动学习可以加快进化的步伐。而当人类的大脑诞生后,进化终于找到了预见并引导自身进程所需的复杂性。
18.4 进化的进化
进化是一种有组织地变化的架构。不仅如此,进化是一种自身求变、自行重组的有组织变化的架构。
地球上的进化已经经历了40亿年漫长的结构变化,未来会有更长的路要走。进化的进化可以归结为以下一系列历史进程:
◎系统自发
◎复制
◎遗传控制
◎肉体可塑性
◎弥母文化
◎自我导向的进化
在地球的早期岁月中,在尚无任何生命可进化之前,进化更偏心于那些稳定的事物。(这里暗含一个循环论证的逻辑,因为在太初时期,稳定即意味着生存。)
进化可以更长久地作用于那些稳定的事物,因而,稳定通过进化产生进一步的稳定。从沃尔特·方塔纳[7]和斯图亚特·考夫曼的工作(参见第20章)我们得知,能够催化出自身产物的简单化合物可以通过简明的化学过程形成某种自持的化学反应环。因此,进化的第一步就是进化出能够自我生成复杂性的母体,为进化提供可作用于其上的持久种群。
进化的下一步是进化出自复制的稳定性。自复制为错误和变异提供了可能。由此,进化进化出自然选择,并释放出其强大的搜索功能。
接下来,遗传机制从幸存机制中分离出来,进化进化出同时具有基因型和表现型的对偶系统。通过将巨大的可能形式之库压缩到致密的基因中,进化进入到一个广袤的运行空间。
随着进化进化出更复杂的躯体和行为,躯体得以重塑自身,动物得以选择自己的生死之门。这些选择打开了躯体“学习”的空间,使进化得以继续进化。
学习加快了下一个步骤,那就是人脑这台复杂的符号学习机的进化。人类的思考进化出文化和弥母型(即观念)进化。进化也因而能通过新的庞大的可能形式之库,以自觉和“更聪明”的方式加快自身的进化速度。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历史阶段。
只有上帝才知道进化下一步会走向哪里。人类所缔造的人工进化是否会成为进化的下一个舞台?显而易见的是,进化迟早会触及到自我导向这个进程。在自我导向下,进化自行选择向哪里进化。这已经不是生物学家所讨论的范畴了。
我倾向于将这段历史重述如下:进化曾经并且将会继续探索可能进化之空间。正如可能图画之空间、可能生物形式之空间以及可能计算之空间一样,还存在一个探索空间的可能方法之空间,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空间到底有多大。而这个元进化,或者以超级进化、深度进化、乃至终极进化名之,逡巡于所有可能的进化游戏中,搜索着所有可能的进化。
生物体、弥母、生物群系,凡此种种,都只是进化用以维持其进化的工具。进化真正想要的,也即它去往的目的地,是揭示(或创造)某种机制,能以最快的速度揭示(或创造)宇宙中可能的形式、事物、观念、进程。其最终目的不仅要创造形式、事物和思想,而且要创造用以发现或创造新事物的新方法。超级进化通过从无到有、分阶段的策略,不断地扩大自己所及的范围,不断地创造可供探索的新领域,不断地寻找更好、更具创造力的方法去创造,从而最终实现这一目的。
这听起来有些饶舌,好像在说罗圈话。但我找不到不那么绕口的说法。或许可以这么说:进化的工作就是通过创造所有可能的可能性籍以栖身的空间来创造所有可能的可能性。
18.5 进化解释一切
进化的理念是如此强大且具有普适意义,似乎万事万物背后都有它的影子。传奇的考古学家德日进曾写道:
进化乃理论乎?体系乎?抑或假说乎?未及其万一也。概凡理论、假说、体系,皆须以进化为基本之原则,方可成其为真。进化乃普照世间之光明,指引万物之航标。是为进化。
然而,进化这种解释一切的作用使其蒙上了一层宗教的阴影。华盛顿进化系统协会的鲍伯·克劳斯贝就曾毫无顾忌地说道:“凡是人们看见上帝之手的地方,我们都能看见进化。”
进化与宗教有许多貌似之处。进化的理论框架是自包容的、丰富的,几乎是不证自明、不容争辩的。各种小型的地方性协会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并且每月定期聚会,就如克劳斯贝的大型协会那样。作家玛丽·密德格雷在其短小精悍的著作《作为宗教的进化》(Evolution as a Religion)中,以这样四句话作为开场白:“进化不仅是理论科学中的一潭死水。它还是——也不得不是,关于人类起源的一个至强传说。任何故事都一定有其象征意义。我们大概是第一个弱化这种意义的文化。”
她并非要质疑进化理论的真实性,她所反对的是罔顾进化的逻辑性而空谈这个强大的理论对我们人类所做的一切。
我深信,从长远来看,正是这未经实证的进化——不管它从何而来,往哪里去,在塑造着我们的未来。我毫不怀疑,揭示深度进化的内在本质之时,也即是触动我们灵魂之日。
[1] 基因泰克公司(Genentech):美国生物制药业的巨头。
[2] 沃丁顿(C.H.Waddington,1905~1975):英国发育生物学家、古生物学家、遗传学家、胚胎学家和哲学家,系统生物学的奠基人。他兴趣广泛,包括诗歌和绘画,并带有左翼政治倾向。
[3] 鲍尔温(J.M.Baldwin,1861~1934):美国哲学家和心理学家,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系的创办者,对早期心理学、精神病学和进化论都有所贡献。
[4] 第一届欧洲人工生命会议:First European Conference on Artificial Life
[5] 史蒂文·杰·古尔德(Steven Jay Gould,1941~2002):美国古生物学者、进化生物学家、科学史学者,也是其同时代最有影响力的科普作家。
[6] 克鲁马努人(Cro-Magnon):旧石器时代晚期生活在欧洲的最早的新人类,距今大约三万五千年(凯文·凯利的数字可能有误)。
[7] 沃尔特·方塔纳(Walter Fontana):意大利学者,毕业于奥地利维也纳大学,生物化学专业。曾参加圣塔菲研究所工作。2004年加入哈佛大学医学院,从事系统生物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