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的定义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
20世纪90年代的一天,我坐在社会主义新闻理论教育的课堂上,讲台上的老师正在给我们这批新入学的未来的新闻工作者上第一课。夏天的溽热还没有褪尽,梧桐树宽大的叶子漏下斑斓的光影。当中国开始把媒体这个行当称为新闻事业时,一批新闻院系如池塘小荷般冒了出来。不过,这个专业学科是如此年轻,在我就读的这所综合性大学里,新闻系只有200多名学生,连一支像样的足球队都组建不起来。
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记者并非是什么耀眼的职业,整个社会也没有太把媒体当回事。每个城市通常只有一份日报,当地电视台也只有一个频道,我们这批还在适应集体宿舍生活的大一新生,完全没有听说过普利策、亨利·卢斯、华莱士、默多克。我们要继承的传统,是从穆青、艾丰的作品中努力发掘新闻报道的真义和技巧。
老师说,关于什么是新闻各家说法不一,国内外学者和新闻从业者给出的定义多达170种。而在中国,大家普遍接受的定义来自长期工作在党的新闻和宣传战线上的陆定一。1943年9月1日,陆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一文:“新闻的本源乃是物质的东西,乃是事实,因此,新闻的定义,就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事实是第一性的,新闻是第二性的;事实在先,新闻在后。这是唯物论的观点。”
陆的定义之所以受大学新闻学教育的欢迎,不仅因为他本人过去的工作经历,而且因为这一定义的确清晰而扼要地描述了新闻的特征,由此推导出构成新闻的五要素(每个新闻专业的学生都背得滚瓜烂熟):时效性、重要性、显著性、接近性和趣味性。
但不久后我就意识到,如果想成为一名合格并优秀的记者,还是要到现代新闻业的发源地——西方去寻找“圣经”。有一个学期,我把大学图书馆里我能找到的大部分新闻学书籍囫囵吞枣地读了一遍——只要看到作者是外国人,就毫不犹豫地填下借阅卡。
其实,另一位更好的老师是实践。及至开始记者生涯,那些已有百年历史的西方新闻机构的内部编辑手册,对我来说都是如获至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华尔街日报〉是如何讲故事的》都是新闻业初入者的必读书。
大概除了报告文学这一中国特色的新闻体裁门类,其他所有报道方式我们都在向西方进行模仿式创新——一如在中国制造业和互联网行业里所发生的故事那样。有时候,这就是名片。当采访对象问,我们代表的媒体是什么时,一句“中国版《财富》”或“中国版《时代》周刊”既体面,也管用得多。
这不羞耻。找到对标对象,是后发者进步的重要路径。
如果要办一本中国最好的商业杂志,方法论无它,向《财富》学习吧。设计出色的封面:要么是商业巨贾,要么是电脑制作或手绘的创意图片;打开内页,有两三页目录,本期重要报道会以特别的大字号标题和配图呈现;第一个板块是资讯类,第二个板块是专栏和新闻述评,第三个板块是特写,第四个板块是管理类知识,最后是生活方式。经典的商业杂志的文章编排逻辑一定是这样的。
电视呢?依据观众的收视习惯而界定的黄金时段和“垃圾”时段,由此安排新闻简讯、深度调查和访谈、综艺节目和“肥皂”剧,多年来一直变化不大。
这就是古典媒体。
它意味着如古典音乐、古典戏剧那样的经典范式、套路。也意味着——过去时。
在互联网的惊涛骇浪之下,这些古典媒体为何在今天变成了燃烧的石油钻井平台?在我看来,主要是以下三个假设前提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导致原来的生产方式已不能适应——
第一,受众的阅读行为:从慢读模式到速读模式。
古典媒体假设的阅读情境是:读者会在办公室或者家里的沙发上坐着,会专门花费一个较长的完整时间段来阅读。因此,假设读者的阅读行为是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所以,杂志的板块设置和内容编排一定是上述所言的如《财富》那样的架构。一开始是资讯速览,犹如开胃菜;然后是1~2页的中型报道,就像副菜;最重要的特写和封面故事则是主菜;最后端上来的是餐后甜点:生活类、管理类或者其他内容。
甚至一篇文章或电视新闻也是这样照顾到起承转合,它想方设法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抓住受众的注意力,期待你要“读完”它。这就是慢读模式的典型架构。
但现在,受众的时间是碎片化的,状态是移动的,阅读行为也从Read到Look,慢读变成速读,而古典媒体的形态和内容,都不适合于这一阅读情境和阅读行为。
第二,从“受众是一无所知的”到“受众是无所不知的”。
在经典的新闻写作教义中,非常强调事实的完整性,也就是5个W要素的齐备。也会要求当文章中第一次提到柳传志时,一定要交代其身份,即使他已经众所周知,也要写上联想控股集团董事局主席柳传志;第一次提到沃尔玛,一定要写出其全称并用括号加注英文。前提就是,假设读者对世界一无所知。但今天已完全不同,读者已能从微博、APP、网站等渠道了解世界发生了什么,他(她)更需要知道的是为什么。所以,在假设“受众是无所不知”的前提下,许多已知事实部分你可以一句话不提,直接进入你采集到的新信息或评论部分。
这也导致了第三个假设前提的变化:从“消息来源”是重要的,到“在哪里最方便读到”是重要的。
在古典媒体时代,新闻的首发能力是媒体竞争力比拼的核心要素之一。1963年11月22日肯尼迪遇刺时,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率先报道了这一消息:电视上打出字幕,沃尔特·克朗凯特(Walter Cronkite)用低沉的声音以旁白的方式进行播报,抢在ABC等媒体机构之前。在2000 年左右,新闻门户草创之初,新浪、搜狐、网易经常为抢同样一条消息的发布时间而锱铢必较,由于总能在第一时间发布最新、最全的资讯,新浪迅速崛起为中文世界的第一大新闻网站。
现在则完全不同,读者只会关心内容本身,而通常会忽略到底是哪家媒体的“原创”。这是不是压垮古典媒体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在PC上、微博上、微信上看到的内容,转发越多,越会失去来源标注,读者也压根儿不关心它。某个微博大号以 VIA 的方式发布某媒体的文章,疯狂转发和评论的读者只会觉得这个微博大号提供的内容挺有营养,压根不会关注真正花费成本采写了这篇报道的媒体。
这就是,在哪里能最方便读到,变得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有广告价值。这也意味着,一个在古典媒体时代拥有影响力的媒体品牌,在移动互联网上变得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读者最愿意打开的 APP 是谁的。
2016年2月24日至3月1日,皮尤研究中心请大约2000名美国人追踪和记录了自己一周内浏览新闻的行为。在调查中,有36%的受访者表示自己会从媒体网站或APP来获取数字新闻,有35%是从社交媒体得到新闻资讯,20%是用搜索引擎查找新闻,15%是从媒体所发的邮件、短信或提示信息中获得新闻,剩下的7%则是从家人朋友所发的邮件或短信中得知新闻。
调查发现,受访者只能在56%的时间里记得自己看的新闻是来自哪家媒体。然而,有趣的是,这一“媒体”数据含有水分,有10%的受访者竟然把 Facebook 列为了“新闻机构”。在受访者中,18~29 岁的年轻用户是最有可能忽略新闻来源的一群人。他们仅能在47%的时间里能说出新闻链接的来源。在30~49岁、50岁及以上的读者群体中,这一比例则分别为 57%和 61%。在新闻内容上,受访者普遍对涉及商业和政治话题的新闻比较敏感,其“回想率”是所有新闻中最高的。
旧金山的报业分析师艾伦·穆特(Alan Mutter)指出:人们访问新闻网站,主要是根据搜索引擎和 Facebook、Twitter、Instagram 等社交平台的推荐。信息整合服务逐渐令大众不用再直接访问现存的新闻网站或者它们的 APP,这可能会进一步抢走媒体机构的网站、APP 等自有“门店”的“客流”。
这些假设前提的变化,给古典媒体生产方式所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读者的流失将在所难免,所谓有影响力的媒体将重新洗牌——那些在古典媒体时代拥有权威感,让读者仰望、备受广告商青睐的媒体品牌,正在被微博、微信和今日头条这样的新的信息获取入口所驱逐。
同时,这些假设前提的变化,也让我重新思考关于新闻的定义。
插播
虚假的生产链
看看古典媒体时代,我们是怎样生产新闻的。
1.记者假装给主编写稿,主编假装给记者发稿费
通常在选题会上,记者就需要用一两句非常简短直中要害的话,推销自己所提报的选题,那也往往是要给读者的最关键的信息。选题通过后,记者会花很长时间去采访、整理录音、写作,编辑进行修改,排版,付印……最终印到平面媒体上时,其实最想告诉读者的,仍然是最初在选题会上记者所提报的那一两句话。但是,在古典媒体时代,是要按印刷在纸上的实际字数给记者付稿酬,假装这一切都对读者有价值。
实际上呢?记者是在哄主编,主编是在为记者为此稿付出的辛苦定稿酬,实际写出来的报道是不是“垃圾”,是读者根本不关心的内容。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读者是谁,我们在假想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口味,他们的阅读偏好,然后把自以为重要的内容制作出来,硬塞给他们。而在此中,我们根本不把自己当成读者。
古典媒体,是典型的以生产者为中心的操作模式,而市场的惩戒通常又来得太晚。
2.从B2C到B2B2C
古典媒体之所以有注意力经济的价值,因为它是将信息送达读者的渠道之一,这对广告商来说是重要的。但在互联网兴起后,先是新闻聚合类网站(如新浪网)在原来的B2C之间硬插进了一个新的B,而后是移动互联网上的种种新传播媒介也开始横插一脚,传统媒体一旦被Inside进别的终端,其与读者的联系和粘性就被切断了,广告商当然会把预算投向直接跟C打交道的B。
3.影响力的转换:“空心化现象”
古典媒体形成影响力的方式就是两点:内容+包装。但信息载体的改变,让原来的包装手段失效,需要重新学习了。如果不能把影响力从古典媒体时代转化到移动互联网时代,那就会出现“空心化现象”,简言之,就是所谓的主流媒体不再影响主流人群。
如此幻象,不仅是传统媒体人自己沉醉不愿醒,那些 PR 们、4A公司、广告商们也不愿醒。后者还误以为这些鼎鼎大名的传统媒体还拥有高质量的内容、高质量的注意力、一大批高质量的读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