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茉莉28岁家庭主妇
A栋32楼住户
李茉莉感觉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下,提醒她自己怀有身孕,明天得去做产检。
她是个寻常的家庭主妇,却过着自己年轻时梦想的生活,她心中所谓的理想生活就是家庭主妇,却常被她的大姐嘲笑:“要当平凡人还不容易吗?”
李茉莉知道一切得来不易,至少不是如她姐姐想的如此理所当然。你得拥有一个自己的家、爱自己的丈夫、可爱的孩子,最重要的是你得爱他们。“爱”这样的东西,在她出生成长那个什么都不缺乏的家,却是最匮乏的,姐姐那样从小就拥有一切的人,并不知道有些事物,辛苦努力得来,有多么甜美。他们不懂得日复一日地,维持着爱与关心,亲手下厨,把屋里打扫整洁,这是一般“家庭主妇”的蓝图。然而,正如现在的孕妇少见,专职家庭主妇也少见了,即使连她母亲,也还坚持要继续上班,维持自己的专业。两个姐姐都嫁给医生,生活优渥不用说,她们却也都雇用帮佣,根本不亲自打理家事,孩子都给保姆托育,基本上过着的还是大小姐的生活。“那根本就不成熟。”她有时会这样对丈夫抱怨,“家庭主妇是一种专业。”“照顾家庭是很重要的事。”她认真地说,丈夫会摸摸她气鼓鼓的脸,像疼爱小孩子那样,安慰她说:“对啊,应该要付你薪水。”李茉莉会因为丈夫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而感到害羞。
对啊,他们好相爱,即使他们住的地方,这个她努力照料着的家,这个主妇尽心维持的“家庭”,并不处在她喜欢或熟悉的地方。他们一家三口,住在离台北十五分钟车程(但对她来说这就不是台北)双和城一栋摩天楼的三十二楼,摩天楼啊,真不在她未来的蓝图里。她想象中的住家,应该是纽约的褐石公寓,或东京的独栋小屋,至少,也要是像她爸妈住的那种简单的住宅区公寓,出入的就那几户人家,家家户户住着谁都是认识的。他们住家那栋楼从没有出租户,顶多是孩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增添了新面孔,很快大家就都知道谁是谁。那样的老小区住宅,每户都有四十坪以上,父亲一口气买下一层的两户,更不见闲杂人等,她们三姐妹成年结婚后,父亲也不把房子出租,而是当做他的接待室,休憩区,在那儿练书法,打气功,看电影。当然,自己的丈夫跟父亲的收入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但住在摩天楼,想都没想过。可是嫁鸡随鸡,也是主妇的信念,丈夫喜欢住这儿,就安心地住下来,是李茉莉的生活哲学。
上班日的早晨与丈夫林大森在玄关吻别,虽只是两人嘴唇轻碰,却也让她感觉甜蜜,毕竟结婚多年,还能日日有如此浪漫举动。生日、情人节、结婚纪念日、圣诞节,大森都会送她大把的花束,各色桔梗、绿色或紫色绣球花是她最爱,但粉红色玫瑰、百合也很美,近来大森都在他们住处附近的花艺店买花,老板是个单身的女人,装饰的花束高雅,颇有意境,年节时,茉莉也会打电话请她送花来。自小母亲就有这样的习惯,家里四季除了花园里自家栽种的花,都还要请店里慎重地送来当季的花材,让母亲巧手摆设。母亲的花道是跟日本师父几年亲学,茉莉没这个天分,但年节时喜欢家里插上几枝腊梅点缀出年味,或洋派点在绿色花器里摆满二十枝盛开的黄色郁金香,想要中国风就用浅粉色大菊花、点缀深粉色紫罗兰,花器是母亲在结婚时赠送的名家烧制的绿色瓷器;平时日子,就是大森买回来的花束,每日清水更换,放置在圆形的玻璃花器里。
这个玄关总是四时有花,就像他们的生活,总是雅致有余裕的。
大森上班后,茉莉简单把厨房收拾好,一、三、五浣衣日,二、四、六采购与家居清洁,星期日不做家务。如果没跟大森回娘家或出游,她就安心在家里烤饼干做蛋糕。近来她学会制作酸奶、操作面包机、自制豆浆、做果酱,就是手工日,做了什么,有时请出租车送回娘家给母亲尝尝。
无论哪一天,下午时间总是慵懒,人妻的日子过了几年还是有新婚的甜蜜。她将喜爱的CD放进音响里,优雅乐声经由大森设计整室都设有的扬声器在屋里环绕,她无论走到哪,都被音乐包围,她喜欢这样的时光,或许,内心也有几分寂寞,或想起少女时代的钢琴梦,她会在空中比画着手指,随着音乐起伏。对啊,钢琴学了十年,最终没学出什么成果,欣赏也是种才能。年少时跟母亲进音乐厅的习惯至今都维持,大森婚后倒是不跟了,她照样跟母亲去,如今生活里也只有这些场合可以穿上漂亮的衣裳,但她仍记得母亲家训,起床后要在丈夫起身前把妆化好,大森不爱女人浓妆艳抹,幸好她早已学会“裸妆”,加上皮肤状况甚佳,简单点缀,显得神清气爽。家居服也得讲究,不能运动服睡衣拖着到处走,这也是母亲教导过,女人的内衣与家居服最可见其教养,别以为没人看就随便了,要当屋里有人那样,举手投足也得悠着点,粗枝大叶最是忌讳,女人一旦结婚,让婚姻保鲜的方式就是不能把先生当做熟人,还是得维持那份神秘、那份尊重,母亲教诲甚多,但茉莉觉得大森并不在意这些,大森似乎更喜欢她穿着他的宽大白衬衫,底下什么也没有,在厨房或走道时,大森会不经意过来,环绕她腰身,探进她腿间。
想到这里,茉莉脸红了。
是这样的一个丈夫啊,如今她终于怀了孩子,大森如今对她少有求欢举动了,她真怀念,但也可见大森对孩子的重视。茉莉抚摸自己微突的肚子,五个月了,幸好她身材仍保持得好,每日细心涂抹精油、指压按摩,她要让自己仍如婚前那样美丽。
如果她曾经美丽的话。
摩天楼里的寻常一天,家庭主妇李茉莉已不再觉得难以适应了。初初搬到此地,每回搭乘高速电梯总会耳鸣心悸。“记得张开嘴巴。”大森这么对她说,“做几次深呼吸。”他说。但她总是忘记,时常捂着耳朵进屋,头晕耳鸣,想吐。她不知自己是哪天开始适应的。窗外的远山,所有建筑都在脚下,夜里可以望见远方车流,城市里的灯海,以及另一座遥遥相应的如参天的塔柱之高楼,跨年夜,会升起灿烂烟火。“不要到另一边去,那边很乱。”大森总是对她耳提面命,所谓的“另一边”,是摩天楼的CD栋,都是小坪数套房,一楼有商店街,临马路,嘈杂、热闹,大型量贩店、银行、洗衣店、咖啡店都在那边,但大森总是说量贩店的东西都是廉价品,“便宜没好货”,需要什么就开车带她到城里的百货超市去采买。她时常纳闷,既觉得这边这么乱,为何不把房子买在城里呢?那样也不用每天开车进去市区上班了。但她没问,或许以大森的财力,要在市区购买目前居住的四十坪公寓不是做不到,但就只能买老公寓,无法住在这种有二十四小时警卫的高级住宅。大森就是喜欢这种有管理的小区大楼,对于他在几年前以低价买入的这个公寓倒是非常满意,花费了巨额的装潢费用,打造成他心中的“梦幻之家”。
对于这一带的生活条件,茉莉起初很难适应,迷宫般曲折弯绕的巷弄,汽机车与公交车争道的狭窄马路,几乎没有路树,也没有所谓的人行道。离开这栋大楼,一拐弯就是大马路,只能立刻钻进车子里,快速离开这区域,否则就会被路上的人车噪音惊吓。捷运离住家还得转换公交车,公车站牌附近连着便利商店与几家诊所,就离大楼两分钟距离,但她从不到那一带去。大楼的背面,面临马路,所谓的“那一面”,是新北市真实的缩影,背向台北就是她真正存在之地,但她宁愿住在家里窗外看见的台北,那才是她出生熟悉的地方,下了楼,也要往台北去,一望向身后的新城区,到处的嘈杂混乱会使她产生惊恐。
这份惊恐之中,又带着陌生的好奇。偶尔她也顺着门前的小巷往市场去,难以想象这些巷弄里穿针引线编织了一个巨大的黄昏市场,这是她生命里没有经历过的事物。人人提着红白塑料袋,在贩卖各种蔬菜鱼肉的小摊位前停留,摊贩的叫卖声,客人擦身而过的拥挤,夏天溽暑在人体身上制造的体热与体臭,冬天时蒸热包子馒头的水气,人们身上臃肿的宇宙飞行服、廉价羽绒外套互相挤压摩擦的声响,鸡鸭鱼肉的叽嘎鸣叫,屠夫围裙上未干的血迹,宰杀鸡鸭时飞溅的羽毛,刺激着她的感官,使她惊奇也害怕。来到这区之前,她所知道的食物,除了母亲端上桌的菜肴,就是超市里切割整齐包装在保鲜膜与泡沫塑料盒子之中的物品,生鲜蔬果、鱼类、肉品,都很相似,一盒一盒,整齐堆放在保鲜柜里,等着人们从中取出。
当然,她也见过活生生的家禽家畜,电影电视里,学生时代的远足旅游,或者,动物园,以及牧场参观。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或学生,如今她是主妇了,再不能与这些将被烹煮成食物的“原料”做区隔,她花了很多时间适应,才有能力跟大伙挤在某一摊位前,亲自挑选蔬菜,至于那些握在手中滑溜的鱼,表皮光滑、湿黏的肉类,至今她仍无法在摊位上买。
“去你熟悉的超市买。”大森说,好像市集里的空气有毒似的,不让她闻嗅。所以她总是搭上出租车,回去爸妈家附近的百货公司地下街的超市买菜。一周两次到东区会员制健身中心练瑜伽,丈夫不在的日子她总是进城去,在那儿,逛街、买菜、买衣服、做脸、洗头、按摩,甚至只是在公园里晃晃,感觉自己还在熟悉的地方,天黑了,才搭出租车回家去。
她是台北市区长大的小孩,人们笑称的“天龙国人”,父亲开皮肤科诊所,后来做起医学美容,母亲娘家做贸易。李茉莉从小就读私立学校一路读到高中毕业,她不是读书的料子,怎么补习也没用,大学只是普通的私立学校日语系,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如何成为一个“好太太”,如她母亲那样,从少女时期就对各种皮肤、头发、身材的保养方法、穿着打扮化妆,各种母亲觉得“成为女人必备的知识”知之甚详。她从孩童期就跟着母亲与姐姐到百货公司购物,母亲从不让她穿“非知名品牌”的衣物,从内衣裤到袜子,小到一条手帕,一支发夹,都是在精品店或百货公司采购。母亲让她学钢琴、烹饪、裁缝,甚至茶道,大学时代还去上了法语课,学习西餐料理,但平时却不曾下过厨,她已经习惯家里从小就存在的管家崔阿姨,好像人人家里都该有个崔阿姨,她会包管你所有吃喝用度。不是后来别人家出现的那种外佣,他们家里甚至连崔阿姨的仪态都是高雅的。她直到大学时代,才第一次跟同学去逛夜市,吃路边摊,大家很喜欢取笑她的“拘谨”与对庶民事物的无知,她却又知道这种取笑并无伤害的成分,她也不像姐姐或母亲那样骄矜,而是有一种朋友称为“天然呆”的傻气,这份傻气,使她遇上了出身贫穷的大森,迅速进入恋爱、结婚。
她的两个姐姐都恋爱无数,最后却透过父母安排嫁给医生,只有她是一开始就接受相亲,后来却是自己第一次恋爱就结婚。结婚前大森还在室内设计事务所上班,婚后才在她父亲的资助下开了自己的事务所,但正如大森其他所有表现一样,他就是那种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一定会达成的人。
当初自己就是喜爱他这种性格。相较于从小生活优渥,却毫无野心、没有目标的自己,大森是她命定的丈夫。她崇拜他,仰慕他,对他唯命是从,也乐于接受他的照顾与保护。
大森对她总是保护过度,但这也是大森爱她的方式,她喜欢这样被宠爱着,即使心中隐隐觉得,这或许也是一种控制。
婚前,大森还是事业正在冲刺的年轻室内设计师,进入婚姻后,他独自开业,在父亲的人脉与资金帮助下,很快速地扩展事业,标到大案子,人脉扩张,累积财富,过年过节总是周到地准备红包与礼物,陪父亲去打高尔夫,陪母亲打麻将,双亲起初不看好他,最后却都被他收服。茉莉婚前在父亲友人的贸易公司上班,婚后就辞掉工作,专心准备怀孕,四年过去,流产过两次,今年夏天终于又怀孕了,安然度过危险的三个月。茉莉害喜得很厉害,大森工作忙碌,她怀孕之后,更常加班或出差了。“给孩子拼教育基金。”他说,其实这些哪需要他费心,茉莉的父亲给她的信托基金里目前有一百多万美金,还把孙儿的教育费用都附上了,但这些是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母亲教过她,不能减损丈夫的威信。
重要的事都托付给丈夫,但茉莉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就像顽皮的孩子,大森越反对,她越是要到那边去,她喜欢到“那一边”商店街的咖啡馆,真是这一带唯一像样的地方。怀孕之后就不爱搭出租车了,车上的怪味让她想吐,她就在附近的有机店采买食材;发现阿布咖啡蛋糕好吃,气氛也合她心意。店长是个聪慧的女生,店里订购很多日文杂志,她依然关注时装,偶尔也发梦要到日本继续进修。店里总像是朋友的客厅,谁谁谁都是店长的朋友,她盼望自己可以像店长钟美宝那样受人欢迎,过着每天都有新朋友的生活。美宝每次帮她冲的咖啡,都细心用奶泡拉花,做出猫爪子的图案,仿佛知道虽然家里养狗,但茉莉喜欢的其实是猫。当然,家里的事,大森说了算。
那是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天。茉莉一如往常在早上七点半起床,为丈夫大森与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早餐。老狗多多罹癌之后,为了帮它祈福,大森许愿早晨吃素,所以将习惯多年的火腿配太阳蛋与咖啡牛奶改成白馒头配豆浆,或蒸地瓜配两样素菜,咖啡不加牛奶。大森早晨都要读报,但也已从实体报纸改成iPad上看电子报。
茉莉没有为多多吃素,为了方便起见,跟大森吃一样的早餐,只是会加上一颗煎蛋,饮料则为对女性有益的有机豆浆。
天气是初秋常见的多变,早晨晴朗,中午阳光稍强,下午时突然凉风吹拂,气温一下子降到二十二度,空气干燥,傍晚为阳台的植物浇水时,泥土仿佛正在发育的青少年,咻的一下子把新鲜的水分都吸走,她比平时多用了一点点水,因为时间充裕,连这些琐碎事物都会仔细地计算着。
在充作日记本的家事簿里,详细记录下每日的各项花费,以及气温晴雨风势干湿度,浇花、洗衣、采买、熨衣服等各项家事,这习惯是在多多生病之后养成,因大森每日回家都要详细检查多多喂食打针给药的状况,也包含它大小便的形状次数等。“做一个完美的主妇”是她的心愿。
傍晚六点钟,大森事务所的秘书打电话来,说他下午三点出门跟客户开会,四点半还有另一个会议要开,业主已经来了,却如何也等不到他回来,手机直接转到语音信箱,五点拨打的时候已经是“您拨打的电话没有响应”,进入关机状态了。这几个小时都在失联状态。
大森是一个任何事都讲究规律与秩序的人,无论多么忙碌,即使人在国外,每天下班前他都会与助理交接本日的工作摘要,写好备忘的行事历准确地以纸本或电子邮件的形式送到他手里,才算结束一天的工作。
大森没有打电话给茉莉,这也不符惯例。他是个像打卡钟一样的男人,做任何事都有行为准则,有迹可寻。一般他跟秘书交接完工作,就会打电话回家与茉莉讨论晚餐事宜,例如晚上要加班、有应酬,或今天想要吃外食、运动的日子不吃晚餐直接到健身房等等,这些事都会先跟妻子说明讨论,茉莉可以决定是否一起晚餐,要不要开伙。这是茉莉会跟他结婚很重要的原因。
然而,今天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大森的手机始终没有开通,当然更没有打电话回家。茉莉哪儿也不去,时时确认手机与家用电话畅通,抱着毯子睡在沙发上,断续睡眠,灯光全开,她几乎确信他已经“失踪”,或“暂时”离开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没有联络是因为“不想”也“不能”,当然也不排除发生了什么意外,但如果是车祸或事故的话,警察应该会立即通知的,倘若是被绑架了,也应该接到勒索电话,如果是因为跟朋友喝醉了,无论哪个朋友,都会立刻打电话,因为多年来都是这样的。
明明是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的日子,但仔细思考或许早有征兆,或许长久以来一直隐隐的不安便是因为这个屋子里弥漫着“某人走出门再也不会回来了”的不详气氛。多多上周已经去世,这屋里没有任何足以牵挂着大森、使他不能离开的人事物,正如她长期担忧的那样。
四个小时的等待,因焦虑而在沙发上困着,好像梦见大森,走进一团类似于白雾的光晕中,就此消失不见。
茉莉习惯性地做两份晚餐。习惯真是可怕的力量,她一边带着大森失踪了的绝望心情,一边熟练地煎蛋煮咖啡,仿佛从很久以前她就是独自站在厨房,像操作什么一样地,逐一按照步骤,不假思索地做每件事。“你做事一板一眼像机器人一样。”大森似乎这么笑过她。“跟我一起生活很无趣吧?”当时她这么问他,大森揽过她的腰,宠爱地说:“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啊!”
八点半。停下来,不要乱想。茉莉对自己喊着,把另一份晚餐倒进厨余桶,她惊愕地想到,她已经开始准备过着“没有丈夫的生活了”。可怕,像是切换频道,她是个每件事都必须有所准则否则无法行事的人,她一边流泪想着该打电话到警察局去了,若打电话给婆婆与自己的母亲,势必引来家人的恐慌,因此哭得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却一边盘算着找出大森的存款簿、提款卡,发现所有东西他都没带走,甚至公司印章、支票簿、保险箱钥匙,所有一切都仍存放在他书房里的抽屉,大森完全没有任何要抛弃她的准备。茉莉这些精算的举动,更像是知道他已经失踪或“死”了。
怎么搞的?像是早有演习,茉莉似乎早在心中储备了一套“丈夫离家后”的光景,只消切换到那个情境,周遭事物就会自动衔接运转。
当然不可能,无论怎么训练自己,当这天到来时,她还是那么惊慌。
她冷静地,悲惨地,哭着把晚餐吃掉,食量一点也没减少。
甚至连看晚间新闻的习惯都没能暂停。她在客厅的茶几上做着报纸的数独游戏,一边翻阅着其实无法静心阅读的新闻,心中仍有大森可能会突然打开门走进来的幻觉。
她环顾四周,这位于新北城摩天大楼A栋的三十二楼公寓,四十坪空间规划出宽敞的露台,挑高的客厅,开放式厨房,两套卫浴设备,卧室书房客房一应俱全,是作为室内设计师大森自豪的家居设计,每天都维持着一样的清洁程序,除了必要以及无可避免的时间磨损,屋子所有一切几乎跟他们婚后搬进来时一模一样。
但大森的狗死了,就不能说还是一个模样。屋子太安静了,每天固定要到附近公园遛狗的行程也改变了,早晨与傍晚都不需再烹煮狗食,也不会听见大森安慰因疼痛而发出呜咽声音的狗而说的温柔细语,这屋子似乎立即失去百分之二十的电力,整个亮度都调暗了。
茉莉仔细回想,狗链还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入口处的地毯上,大森的室内拖鞋仿佛替代着多多的身影,安静地躺卧在那儿。黑色藤编的夹脚凉鞋,是去年夏天到巴厘岛旅行时买回来的,那次出游之后,他们再也不曾一起到什么地方去。
玄关有两排窗户,牺牲了一部分客厅空间而规划出的玄关是大森坚持的,入口处种植两株热带植物,白水、造型优美的巨型植物,几乎不怎么需要照料,但大森每个周末都会用抹布仔细地擦拭叶片上的灰尘。
这屋子里应该还是有他极为珍惜的事物,除了死去的狗、露台上的空气菠萝、真空管音响、跑步机、书房里一千两百张黑胶唱片。
茉莉这个妻子的存在,连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否可以留住丈夫,即便五年来他从没有一次不交代行踪,每天夜里十一点他都会带多多去慢跑,只偶尔非常严重的酒醉或大雨例外。大森就像多多一样,是完全不需要管束的男人。
父亲年轻时曾离家出走,不,正确说来,父亲只是到“另一个家”去住了,到底是不是因为女人的缘故,李茉莉并不清楚。那时她只有七岁,但记忆非常深刻,有几天的时间,母亲会带着她,穿街过巷,到一个公寓前等待,母亲执拗地按门铃,没有任何响应,她们会在门口等到有住户刚好出门或进门,母亲以忘了带钥匙为由,带着她跟随住户上楼,走楼梯,到三楼,母亲会在那扇暗褐色的雕花铁门上用力地拍打,直到有人来应门。
开门的,就是父亲。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父亲在外面另买的屋子,多年后成为姐姐的嫁妆。母亲硬闯进屋,并没有其他女人的痕迹。
父亲会给她一盒进口冰淇淋,要她进书房画图。那个房子几乎就只是他们住家缩小一号的格局,令人怀疑那简直是用魔术把他们家搬到这栋楼里。书房里照样有深色玻璃橱柜,里头都是精装书,沉重的大书桌,长毛地毯,单人扶手躺椅,立灯。书桌上有父亲的烟斗、镇纸、一大摞资料。
她在木地板上吃着冰淇淋,看窗帘一飘一飘的,微风吹进来。记忆最深的,竟是那书房的宁静与舒适,以及房门外隐约父母的争吵。
父亲的小革命最后以回家作结,没人再提起那个房子,直到多年后父亲提起说要把房子给姐姐当嫁妆,母亲才说:“都租给人家二十年了,应该先收回来大大整修一下。”不知自己的恐慌是否与童年记忆有关,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或丈夫这样的角色,似乎总有两种身份,两个世界,所以丈夫没回家、失去联络这事,好像是注定要发生的,即使连大森这样的模范丈夫,也可能如父亲一样,长期过着双重生活。
就在这时,她听见开锁的声音,是大森回来了。她惊吓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手上捧着一束好大的花。可是她心里有什么被掀开,生活里某些原本稳固的东西突然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