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先生隔了好一阵子才很赏光地写了一封信来说,如果没有问题,他在一月十六日星期三上午十点钟来拜访。这封信的到来,打消了这段时期里他的一切怀疑和忧虑。他到底有个显露一下的机会了!这个人或许可以从他的作品里看出点什么来,可能会喜欢它们。谁知道呢?他相当随意地把这封信拿给安琪拉看,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似的,可是内心里,他却抱着极大的希望。
安琪拉把工作室拾掇得井井有条,因为她知道这次访问对尤金多么重要,她向来热忱、忠实,急切地想尽力帮助尤金一下。她从路角的意大利花贩那儿买来一些鲜花,在各个花瓶里都插上了点儿。她打扫了一番,穿上了一件又整洁又合身的家常衣服,非常紧张地等着决定命运的门铃声。尤金假装在画一幅他早就画成了的画——东区一条街旁的阴冷、嘈杂的墙角,有成群的孩子,肮脏的手推车,大批热切的、推推搡搡的行人;艰难的下层生活的意味布满了那幅画——可是他实在无心去画。他一再问着自己,查理先生会认为怎么样。谢天谢地,这所工作室样子这么漂亮!谢天谢地,安琪拉穿着浅绿色衣服,领口别着一只红珊瑚饰针,显得好看极啦。他走到窗口,瞪眼望着华盛顿广场和光秃秃的迎风摇曳的树枝、白雪和忙来忙去的蚂蚁般的行人。倘若他有钱的话——他可以多么宁静地绘画啊!查理先生就去他的吧。
门铃响了。
安琪拉搭地一声揿了一下电钮,查理先生慢条斯理地上楼来了。他们听见走道里他的脚步声。他敲敲门,尤金走去开门,心里显然很紧张,不过外表却镇定、庄严。查理先生走了进来,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和黄软皮手套。
“早啊!”查理先生招呼着。“今儿天气真好、真爽快,对吗?您这儿环境多么好。威特拉太太!会见您真高兴。我稍许晚了点儿,不过我的耽搁是无法避免的。我们有一位德国同事来到了本地。”
他脱去大衣,在炉火前搓搓手。既然已经移樽就教,他就竭力显得殷勤和蔼。假如将来他和尤金要做什么买卖的话,那就非这样不可。再说,靠近窗户、在他面前画架上的那幅画可真是幅惊人的雄浑有力的玩意儿,不过他暂时装着不去看它。这幅画叫他想起谁的作品来——哪一个的呢?在他转动脑筋、回想着他所记得的许多艺术作品的时候,他自己承认,他无法确切地想起什么象这一样的东西来。大红、大绿,肮脏的灰色铺路石——那样的脸孔!嘿,这玩意儿很恰当地表达出了实情。它似乎说:“我是肮脏的,我是平凡的,我是冷酷的,我是卑鄙的,不过我是现实生活。”而且这里一点儿没有为什么在辩白,一点儿没有掩饰起什么。砰!哗啦!噼啪!事实一个接一个来了,在现实情形中带着一种沉痛不快、逼人注意的气息。嘿,在不愉快的日子里,当他觉得不高兴和沮丧的时候,他曾经在哪儿看见过象这样的一条街,它在那儿——肮脏、愁苦、污秽、猥亵、酗酒——种种一切、不可名状,可是它竟然在这儿。“谢天谢地,出了个写实派的画家,”他一面看,一面暗自说,因为这个冷静的行家很知道人生,可是他却一丝不露。他望着尤金那又高又瘦的身个儿,面颊微微下凹、眼睛闪亮——分毫不爽、道道地地的是个艺术家;接下来又望着安琪拉,矮小、热忱,一个亲切可爱的小妇人。他很高兴,自己就可以告诉他们,他愿意展出这些油画了。
“唔,”他说,装着初次去看画架上的那幅画,“我们最好来看看这些画吧。我瞧见您这儿就有一幅。挺好,非常有力。
您还有些什么别的呢?”
尤金怕这幅画没有象他希望的那样打动他,于是赶快把它挪开,从靠墙放着的用绿帘子遮着的一堆画里,拿起了第二幅,就是三个火车头并排进入大货运场的那一幅。车头的浓烟象高大灰白的羽毛似的直喷上潮湿、阴冷的高空,灰黑的云层使天空显得低沉,红、黄、蓝三色的车厢停在阴湿的黑暗里,因为正在下雨。你瞧着时,都可以感觉到寒冷、阴湿的蒙蒙细雨浸湿了的车轨,以及“扳轨闸”的单调乏味了。前面有个孤零零的闸手,扳起一个红信号。他很黑,显然是给雨淋湿了。
“一幅色彩阴暗、调和的作品,”查理先生简括地说。
随后,尤金很快地把画全都拿出来,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尤金一幅接一幅地摊在他的面前,放上一会儿,又换上一幅。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并没有很快就高昂起来,因为查理先生始终是很冷淡的,不过他禁不住要夸奖《散场》,一幅极力渲染人们在夜晚耀眼的灯光下那种不可思议和忙乱的神情的作品。他发觉尤金几乎画遍了都市生活中所谓戏剧化的景象的每一面,以及许多直到他画出以前,似乎都并不戏剧化的地方——清晨三点钟,百老汇的空虚的峡谷①;清晨四点钟,一长行送牛奶的大车,摇晃着古怪的提灯,从码头上驶来;一行直冲向前的救火车,引擎冒着烟,人们奔来,大张着嘴,瞪眼望着;一群彬彬有礼的社会名流从歌剧院里散了出来;排队买面包的行列;一个意大利孩子在一条拥挤的下西区街道上,从胳膊上挂的一只篮子里把鸽子扔向天空。他画的一切似乎都有浪漫的气氛和美感,可是情景却是逼真的,而且多半是严酷的、丑陋的——
①百老汇的空虚的峡谷,百老汇两旁都是高楼大厦,所以比作峡谷。
“恭喜您,威特拉先生,”查理先生终于说话了;他给这个人的才能激动起来,觉得不用再谨慎了。“我觉得这是很美妙的作品,比印出来的强劲有力得多,既生动,又逼真。我很怀疑您是不是能凭这些画挣点儿钱。在这儿,本国艺术作品销路很小。在欧洲就可以好一点儿。它们-应-当卖得掉,不过那是另一件事。最好的东西往往并不容易卖掉。它需要时间。不过我总尽我的力量。我在四月初接受这些画作两星期的展览,不要您任何费用。”(尤金吃了一惊)“我要拿这些画唤起那些懂行的人的注意。我要向那些买画的人去说说。我向您保证,这样做是光荣的。我认为您是位艺术家,不论就这个词儿的哪种意义讲——我可以说,是位大艺术家。如果您稳健小心、自己保重,您应当有前途的,大有前途。到时候,我会叫人来拿这些画的。”
尤金对他这一番话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不十分明白欧洲人的这种严肃认真的工作方法,这种对于天才人物的赏识。这种话怎么就这么轻松而诚恳地正式表达出来了。查理先生可没有说一句假话。这是他生平难得有的一个满意的时刻,因为这时,他可以向一个等待时机、不受人注意的天才人物保证取得世界的尊重和赞许。他站在那儿,等着听听尤金怎么说法,但是尤金只是兴奋得灰白的皮肤上泛起了红晕。
“我很高兴,”他终于用他那相当普通的、随便的美国方式说了出来。“我认为这些还不错,不过我拿不准。我很感激您。”
“您用不着感激我,”查理先生说,他现在稍许改变了点儿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您可以恭喜您自己——您的艺术。我已经说过我觉得很荣幸。我们要好好地来陈列一下。您没有框子吗?呃,没有关系,我把框子借给您。”
他笑笑,和尤金握握手,又向安琪拉祝贺了一番。她带着惊奇和不断增长的得意听着这番话。尽管尤金态度镇定,她却看得出来他所感到的焦急,以及他在这次会面的结果上所建立起来的大希望。查理先生开头的态度欺骗了她。她觉得他干脆就并不怎么注意,尤金会失望的。这会儿,等这个突然的赞许说出来时,她简直不知道对这该怎么看法。她望着尤金,瞧见他不仅被安慰的感觉,并且被得意和快乐的情绪异常地激动起来了。他的灰白、阴沉的脸上都显出了这份激动。看见这个忧虑的重担从她那样心爱的人身上移去,真使安琪拉把握不住了。她不禁伤感起来。这会儿,当查理先生转向她的时候,眼泪竟涌上了她的眼睛。
“别哭,威特拉太太,”他瞧见这情形,庄重地说。“您应该为您先生得意。他是个大艺术家。您应当好好照顾他。”
“哦,我太高兴啦,”安琪拉半哭半笑地说,“我没有办法不这样。”
她走到尤金站的地方,把脸靠在他的上衣上。尤金用胳膊轻轻地搂住她,同情地微笑着。查理先生也笑了,他对自己的话所起的影响感到非常得意。“你们两位都应该觉得很高兴,”他说。
“小安琪拉!”尤金心里想着。这真是你的好妻子,你的好太太。丈夫的成功对她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她自己没有生活——除了他和他的幸运以外,她就一无所有。
查理先生笑笑。“唔,我这会儿要走了,”他最后说。“到时候,我就派人来取画。你们两位一定得来和我吃顿饭。我改天再通知你们。”
他说了许多表示好意的话,鞠了一躬,走出去了。然后,安琪拉和尤金面对面望着。
“哦,好极了吧,亲爱的人儿,”她格格格地半笑半哭着说。(她打结婚第一天起,就开始叫他“亲爱的人儿”。)“我的尤金是位大艺术家。他说这是挺大的光荣!这不好透了吗?现在,不用多久,全世界就都会知道了。这不妙吗!哦,亲爱的,我真得意。”她高兴得了不得,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尤金亲热地吻她。不过他心里倒没大想着她,只想着凯尔涅商行——他们的大陈列室,这二十七到三十幅了不起的画放在金边镜框里的神气;来看的观众;报纸上的评论;赞许的声音。现在,他在艺术界所有的朋友都会知道,他被认为是一位大艺术家了;他就要有机会以同等的地位跟萨金特和惠斯勒那样的人交朋友,如果他遇到他们的话。世界老远的地方都会听说到他。他的名声可以传遍天涯海角。
停了一会儿,他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心里回想到亚历山大、印刷铺、芝加哥的人人家具公司、美术学生联合会、《地球报》。的确,他可真走了不少弯路。
“-!”他最后简单地喊着说。“斯迈特和麦克休听到这消息准会高兴的。我得去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