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在《世界日报》馆美术部里担任的工作,跟十年前在芝加哥所做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差别。尽管他很有经验,工作却似乎依然有些困难——尤其因为他现在觉得自己高出这种工作,因而有点儿不太相称了。他立刻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工作,付给他和他能力相称的待遇。跟小伙子们坐在一块儿——那儿有跟他年纪一样大和比他还大点的人,不过他当然没大注意到他们——真是可恨。他认为本尼狄克特应当对他的才干更尊重点儿,不应当给他这么点儿钱,虽然他同时对他所得到的职位又很感激。他很卖劲地办掉一切交给他办的事,使上司们对他的想象力和办理一切工作的敏捷感到惊奇。他到职第二天就用一张出色的、富有想象力的《黑死病》绘画使本尼狄克特感到惊奇。那张画是要附在星期日报上一篇论疫病在当代流行之可能的文章旁边的。本尼狄克特立刻看出来,尤金在他派给他的工作上大概留不了多久的。他以为经过这样一场重病之后,尤金的才能或许正在低潮,所以开始给他很低的待遇,这是错误的。因为他新就任一家报馆的美术主任,不知道替手下的人要求加薪多么困难。要给随便谁加上十块钱,就得恳切地申说,跟营业主任来上一场争论;要加一倍和两倍的薪水——在他这件事上就应该这么办——那是压根儿甭提的事。随便谁要加薪,按理就得等上六个月——这是营业部的指示——而就尤金的情况来说,这是荒谬和不公平的。不过,他还不很舒服而且有点儿疑惧,所以他安心呆在这个职位上,希望凭着逐渐恢复的力量和攒起来的一点儿钱,将来把自己适当地安顿好。
安琪拉对于事态的这一转变当然很高兴。她受了这么久的罪,望过去又只有更坏的远景,可是现在每逢星期二就上银行去——尤金星期一领薪水——存起十块钱来,以备万一,这真是一件大可安慰的事情。他们商议好用六块钱来做衣服和作一些小娱乐。安琪拉和尤金都非常需要做衣服了。没有多久,尤金开始偶尔带一位报馆里搞美术的朋友来吃饭;他们也被人邀请出去。原先,他们已经没有多少衣服,简直没有去看过一场戏,没有朋友——没有一切。现在,情形开始逐渐转变了。不久,因为他们常常上外边玩,所以又开始碰到熟人了。
不安定的新闻工作总共干了六个月。在这时期里,就和在铁路上工作时一样,就变得愈来愈不安定,接下来有一时期,他觉得仿佛一分钟也忍耐不住了。他的薪金先加到三十五块,后加到五十块,但是这是一种夸张的、而对他说来又非常俗气的辛苦乏味的美术工作。它的唯一有价值的结果就是:在生活中,他第一次支取一笔相当稳定的薪俸,而他的心给琐碎事务占满了,没有时间去想到自己。他呆在一间大房里,四周都是别人,他们的尖刻的批评跟刀锋一样锐利,对人世间的态度贪婪不安。他们想过得非常好,就象他一样,只是他们比他自信,而且还有着罕有的健康所带来的那种极端的平静。他们起先都以为他多少是一个装腔作势的角色,不过后来,他们渐渐也喜欢他了——他们全体。他有着一种讨人欢喜的笑容,他爱说笑话——说得那样锋利、那样逗人,把所有爱谈自己身世的人全吸引过来了。
“把这件事告诉威特拉去,”这成了办公室里的一句口头禅。尤金老在听着人家说话。他先带一个人来吃午饭,又带另一个人来,随后每次总有三、四个人。渐渐地,安琪拉每星期都得款待两、三次尤金的两、三位朋友。她极不赞成,为这个还有点儿不高兴,因为她没有用人,而且她认为尤金不应当这么快就把宴客的负担加到他们的微薄的收入上来。她要他把这些事弄得很郑重,预先约好,可尤金总亲切地踱进来解释说欧文-纳尔逊、亨利-海尔或是乔治-比埃斯跟他一块来的啦,在最后一分钟忸怩地问她是否没有问题。安琪拉当着客人的面总说,“当然啦,没有问题。”可是等他们单独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会流泪,责备,并且坚决地说她受不了啦。
“好,我决不再这样啦,”尤金总是道歉。“我忘了,你知道。”
不过他还是劝安琪拉用一个用人,让他把要来的人全带来。这真是一个大可安慰的事,又回到正常的情况里来,再度看见生活在眼前扩展开了。
就在他对《世界日报》工资低微的职务感到非常厌倦之后不久,他听说起一件事,那似乎是一条较好的发展大路。尤金有好一阵子从几方面听说到广告艺术的发展。他在小杂志上看到一、两篇讨论这问题的文章,还不时看到连幅的、奇怪的、有时很好看的广告,先由一爿公司采用,又由另一爿公司采用,为一种出品做广告。看着这些玩意儿的时候,他老想着他可以给差不多任何东西设计出一套出色的广告来。他不知道谁办理这些事。一天晚上,跟本尼狄克特同乘上一辆电车的时候,他问本尼狄克特对这件事可知道点儿什么。
“嘿,据我知道,”本尼狄克特说,“这就要成为一种大事业啦。在芝加哥,有一个人叫沙尔吉李安,一个美国籍的叙利亚人——他父亲是叙利亚人,但是他出生在这儿——他给大公司设计一套套那样的广告,从而建立起一个很大的事业来。他给那种新出的清洁油设计了那套毛利-麦倍尔①广告画。他自己并不画什么。他雇用艺术家来画。我知道有些画得很好的人都为他画过。他得到极好的收入。接下来,大广告公司承担了这项工作。有一家我认识。萨麦菲尔德公司就附设有一个庞大的美术部。他们经常雇用十五个到十八个人,有时候还多些。照我的看法,他们也画出点儿好广告来。你记得高乐的那一套广告画吗?”本尼狄克特指的是一种早餐食品,它一连用了十幅很美的、很灵巧的画来做广告——
①毛利-麦格尔,美国资产阶级捏造出来诬蔑工人的谎话,说宾夕法尼亚州矿区有一个秘密组织叫毛利-麦格尔社,主要对付地主的代理人。此处指描绘它的事迹的一套广告画。
“记得,”尤金回答。
“呃,那就是他们画的。”
尤金把这看作是极有趣的发展。从他在亚历山大《呼吁日报》馆工作的日子起,他就对广告很感兴趣。画广告画的想头很合他的心意。这比他新近所碰到的随便什么别的事都新鲜些。他不知道在那方面他会不会有什么机会。他的油画卖不掉。他也没有勇气来画一些新作品。如果他可以先赚点儿钱,就说一万块钱吧,让他一年可以收入六、七百块左右的利息,那末他或许愿意冒险来一下“为艺术而艺术”。他受苦受得太久啦,贫穷把他吓坏了,所以他暂时急于想依靠一笔薪水或是一种买卖的收入来生活。
就在他几乎每天都想着这问题的时候,一个以前在《世界日报》工作的青年艺术家摩根堡——亚道尔夫-摩根堡——有天上他这儿来了。摩根堡那时已经上另一家报馆工作去了,他非常仰慕尤金和他的作品,急煎煎的想告诉尤金一件事,因为他听说萨麦菲尔德公司的美术主任要换人了,他认为有种种理由,尤金或许乐意知道这件事。摩根堡从没把尤金看作一个应当在报馆的美术部门里工作的人。他太矜持、太优越、太聪明了。摩根堡认为尤金注定该取得很大成功的,于是抱着那种有时往往是利己的炽热的直觉,急于来帮助尤金一下,从而博得他的欢心。
“我有件事想告诉您,威特拉先生,”他说。
“唔,是什么事呢?”尤金笑着说。
“您出去吃午饭吗?”
“是的,一块儿走吧。”
他们一块儿走出去。摩根堡把他听到的话告诉了尤金——萨麦菲尔德公司刚解聘了,或者说失去了一个很能干的姓佛里门的美术主任,或跟他拆伙了,他们正在找一个新人。
“您干吗不去申请一下呢?”摩根堡问。“您可以干下去的。您现在画的正是可以做非常好的广告画的那路作品。您也知道怎样待人接物。他们喜欢您。这儿所有的青年人都喜欢您。您干吗不去见见萨麦菲尔德先生呢?他就在第三十四街。您或许正是他要找的人,那末您就可以自己负责一个部门了。”
尤金望着这个小伙子,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这主意的。他决定打一个电话给都拉,并且说打就打,问他认为最好该怎么办。都拉并不认识萨麦菲尔德,可是他有朋友认识他。
“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尤金,”他说。“你去见一下沙蒂纳公司的培克耳-培兹。就在百老汇和第四街转角那儿。我们跟沙蒂纳公司有很大的往来,他们跟萨麦菲尔德也有很大的往来。我差人送封信过来给你,你拿着这封信。然后我再打电话找培兹。如果他赞成,他可以去跟萨麦菲尔德说。不过他得先见见你。”
尤金非常感激,热切地等着那封信的到来。他向本尼狄克特告了一会儿假,上培克耳-培兹先生那儿去。培兹从都拉那儿听说到不少他的事情,所以对他非常客气。都拉告诉过他,尤金可能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时运有点儿不济,可是在他现在呆的地方干得很好,到那个新位置上会干得更好的。培兹对尤金的相貌印象很深,因为尤金已经把他的仪表从半艺术气息改变得很重实际了。他认为尤金样子很能干,的确很有意思。
“我来给你向萨麦菲尔德先生说,”他说,“虽然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对结果存多大的希望。他是个很不好弄的人,在这件事上,最好别显得太急切。如果可以引得他来找你,那就好多啦。你让这个搁到明儿再说。我为另外一件事先打个电话给他,邀他出去吃午饭,然后我再瞧瞧他的情形,看看他心里有什么人选没有,他或许有,你知道。要是真有一个空缺,我就为你说说。我们看情况吧。”
尤金告辞出去,心里非常感激。他在想着,都拉对他向来意味着幸运。他接受了他的第一幅重要的画。他给他刊印出来的画使他获得了查理先生的赏识。都拉替他取得了目前的位置。他会不会是他得到这个位置的缘由呢?
他在上闹市去的电车上,碰到一个斗鸡眼的男孩。他新近从哪儿听来,斗鸡眼的男孩是好运气的——斗鸡眼的女人是倒楣的。一阵充满希望的预兆激动了他。很可能,他会得到这个位置的。假如这个兆头这次应验了,他就要相信预兆了。它们以前也应验过,可是这次倒是一个真正的考验。他非常高兴地瞪着两眼,望着那孩子;那孩子也直瞪瞪地回望着他,咧开嘴笑笑。
“这下可决定了!”尤金说。“我要得到那个位置了。”
不过他还是一点儿也拿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