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密的松林笼罩山丘,远方传来蓝槛鸟尖声鸣唱,唤醒睡在小木屋内、古旧窗户下的楠恩,这里原是甘杰斯让巡视边界的人住的房间。楠因此上身裸露,两臂齐伸向上,舒展筋骨后,以手指扒过他的头发,粗鲁地高声打完呵欠,调整一下配挂在腰下的枪袋。
他走过房间,点燃放在角落的火炉,他往上瞥见一道阳光穿透天花板,忽地决定以修整屋顶来排遣早晨的时间,似乎会比望着时钟枯等与麦洛比的见面更佳。
"终点牧场"这栋古老的边界木屋,除了火炉与硬木地板是新的,其余的几乎完全未变。铁架上的床已经下陷,毛毯能够嗅出霉味,食品架上已经蒙上一层灰尘。尽管如此,他仍然宁愿住在这个地方而不喜欢住在杰斯与依云精致的新屋。
掀开火炉上的门时还会抗议似尖叫,他先拿一些松木碎片塞进去,划一根火柴将之引燃为小火后,再加进大片此薪。一边准备煮咖啡,他的思维又飘向瑞琦,想起她奶油色的厨房,她一定也正在那里享受咖啡。他几乎能够嗅到刚出炉的面包香味,也能够看瑞琦穿着丝质晨缕与黛芬、泰森坐在桌旁聊天谈笑。
他明白,麦瑞琦穿着什么或她早上起床后是何模样,完全与他无关,但是,却依然无法忘怀。
他的胃开始咕噜作响,他望向食品架,决定吃罐水蜜桃。他拿下罐头,吹走盖上的灰尘。当他以折叠刀在罐头封口上割成齿形状时,努力去思考侦探社列为第二号的强盗疑犯——麦洛比。
得知洛比返家后,他立即去酒馆与艾琳碰面。艾琳说,麦洛比的嫌疑是她提出的。他经常穿梭在本州各地,也是这家酒馆的常客。她发现每次麦洛比匆匆出城后,都有火车抢案发生。
她又说,麦都华之弟似乎发了财,一些是来自家族的投资,其余的,则来自他在纽奥良的事业。
楠恩不解地是,一位出身富裕、且是全州最大牧场的两位继承人之一,为何会沦为盗匪?依表面来看,只有贪婪,再不就是麦洛比的事业并未如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样成功。楠恩的结论是,或许那是一种挑战,某些男人喜欢在危险之中获得满足。
他告诉艾琳,他来"最后机会镇"是为了证明舅舅无罪。依雷蒙与"终点牧场"的其他拥工而言,杰斯绝无以此恶行葬送自己与家人的前途之理。杰斯漂亮的新屋所费不赀,以他那座小牧场而言,不可能有此收入,但是雷蒙向他保证这些钱来自依云所获得的遗产。
与艾琳交换情报之后,楠恩认为并无跟踪麦洛比的必要,不如设法诱使他认罪。于是他写一封信约洛比会面。地点就在距离小木屋不远处、"终点牧场"东北方的角落、与麦氏土地交界的地方。艾琳找了人在麦家聚会那晚将信送达。
麦洛比若出现。楠恩将直率地陈述他涉案的嫌疑,他必定会否认。然后楠恩将要求加入行动,身为一名枪手,他的声名已经说明一切。但是他愿意讨论雇用的条件——一个麦洛比若是绅士大盗就绝不会拒绝的条件。一旦麦洛比同意,楠恩将联络江柏特共同设下诱饵,以期将麦洛比当场逮捕。
今日的会面难以预料。万一发生枪战,楠恩自信胜券在握,但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他需要的不仅是一具尸体,而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舅舅的确是无辜的。
罐头中的水蜜桃甜而光滑,但是与新鲜的比较仍略嫌逊色。他端起铁盘一口吮尽余汁,以手背拭嘴。骄阳已经高挂,夏日烈光投入室内,微尘在闷热的光线中游浮。
咖啡煮沸后,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想着昨日他对瑞琦是否逼迫太过。她并未全然否定两人之间拥有燃点,一经点燃足以令他们受伤。但是她仍什么也没说便要他离开。
看见她身着黑色内衣,令他未及深思后果便将她推到床上。像瑞琦这样的女人,不是任人玩弄或任意需索的。想获得麦瑞琦的男人,必须愿意对她与婚姻忠诚,同时亦要有能力照顾她和她的儿子。
即使他说出自己是一个侦探,有正当的薪酬,而且也愿意定居下来,她会下嫁给一个伪装的侦探吗?一个经常奔波于各地的男人,或许并非她理想中的合适丈夫与父亲。再者,若有人发现他已婚且家有妻小,在"最后机会镇"又有舒适的小屋,他的伪装就不成立了。
他又陷入一个矛盾的情况中。楠恩拿起铁盘走向屋外的小溪,想让自己与铁盘同时浸泡在溪中,让清凉的水冲醒头脑。
"你真能出自内心地告诉我,你并不想再见到我?"
楠恩的话、他的爱抚与亲吻,整夜萦绕瑞琦脑际。洛比的提议亦同时干扰她的思绪。她独自回家后一直难以入眠,只得有若笼中困兽在室内来回踱步,直到曙光乍现。她喜欢自己的生活有条不紊,既有混乱就要去解决。她要去向楠恩诚实地说,她确实曾经爱恋他,但是他们两人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的生活实在无法接纳他。
趁一切尚未太迟、在她陷入迷恋之前拒绝他,能够避免芳心破碎。楠恩目前或许爱恋她,但是万一都华所说她是性冷感的话成了真,她将受不了再一次的屈辱。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考虑泰森的前途,为了儿子,她不能接纳一个玩命抢手。
瑞琦走到角落的衣柜,凝视挂在柜内的衣服,寡妇式的黑色服装信晨并不适用。她打算骑马,于是选择了一件干净但是略微褪色的蓝色长裙、扣子扣到领间的端庄白色宽松上衣。但愿此种庄重的服饰不至于带给如甘楠恩这样热情的男子太多的诱惑。
手执着帽子,尽力不引起早起之人的注意,她沿着面向大街的房屋与商店后的狭窄巷道,直奔马房。
宽大的马厩有着挑高的拱状屋顶,当她进入里面阴暗的内部,感觉颇似一间空荡的教堂。她呼唤正在清理畜舍的汤姆。
他马上将铲子搁在一边,走出来见她。"早啊,麦夫人,我能为你效劳吗?"
她微笑地对着这位强壮的年轻人说:"我想骑马出去。泰森在他的祖父母家,而今日天气又是如此美好。所以我想既然有这样好机会,我该花数小时——"她发现自己唠叨不休突然停住。"骑马去郊外——"
他并未多问,立即去马房将马牵出,并安上马鞍。瑞天局促地等待,不时望向空旷的街道,希望趁人们仍在睡梦中时,尽快离去。
汤姆将马牵到上马的台子边,协助瑞琦上马后,将缰绳交给她。
"你请小心,好吗?"
"我会的。"她说后,即驱使这匹大马转向街道,突然又听见他喊:"麦夫人?"
瑞琦将缰绳往后拉,转过上半身。"什么事?"
汤姆看来有些不安,他提提裤腰,手掌在脖子后摩着,脸部如红菜般通红,最后才正眼看着她。"我只是想告诉你,人们谈论你的事,我全不相信。"
瑞琦保持镇静。"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谈论你与那位枪手交往,就是甘杰斯的侄儿。"
她感到非常惊讶且不知所措。
仿佛察觉她的尴尬,汤姆再说:"我见过甘楠恩,就在他进城的那天晚上。他来寄放他的马,还睡在我的厩房内。看来很令人喜欢——虽然脾气火爆了些。"他的脸半偏着,向马厩的墙壁一点。"只是让你知道,我不会说人闲话。"
瑞琦感觉自己双颊泛红,最后她向他道谢后,即往"终点牧场"的方向驰去,她的视线紧盯前方,奔过大街。
当她策马沿路前进时,她训诫自己。想不到她记忆中十六岁的楠恩,如今已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枪手。一个有理性的女人,当他邀请她跳舞的那晚就应该拒绝他。一个有理性的女人,就不应该邀他进入她的家,共进晚餐,或让他拥她入怀。她曾经试图自麦家赢得独立自主,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努力已告失败,他们才是正确的。无论她的意图多么纯真,只要与甘楠恩有所牵连,都会令她身败名裂。
当她策马前行时,她责骂自己的愚蠢。现在她更不能回头了。她绝不懦弱,她一定要当面告诉他,这是她做人最基本的态度——
"当你愿意承认抗拒不了我们之间的东西时,你知道我在哪里。"
回忆他的临别话,令她心跳加速。当她骑马来到小木屋时,她突然想到他或许又会遽下结论,认为她是为了情欲而来找他。
她必须说服他并非那样。虽然她对楠恩的感情与她所学习去相信的有所抵触,当务之急是立刻结束。
她策马来到牧场后的小丘,往下遥望杰斯与依云的新屋。那是两层楼的牧场式房屋,白色栅栏围出的花园是依云的理想。那里是个充满爱、祥和与宽容的地方,是楠恩永远也无法体会的。瑞琦陷入沉思。她多希望依云此刻在家中,冲泡一壶茶,倾听她进退两难的局面。
即使从这个距离,瑞琦仍认出甘家的工头雷蒙正要骑马进入畜栏。她在他抬头瞥见她之前策马转身绕向山丘后。她选择绕过马厩与房屋的小径进入松树点点而立的丘陵。
自山坡小木屋的屋顶上,楠恩清晰地看见瑞琦马越过广阔的牧场下方。他放下修补木屋顶的铁槌,看着她接近。当然希望她来承认她的感情,可惜她选择的时机真不好。
楠恩坐在屋顶上,一支腿弯在胸前、手腕搁在膝上。从她悠闲的姿势,可以断定瑞琦尚未发现他。她只是全神贯注于老木屋敞开的前门。她是个自信且骑术不错的女士。
她进入林间,来到一段很长的斜坡时,他只看见蓝色、白色在林间闪烁穿梭。他站起来,振臂伸向天际,舒展筋骨,松驰蹲伏在屋顶上敲打引起的僵硬。
她来到小屋前的空地停下时,他在屋顶上的移动引起她的注意。她抬头望向他,但没说什么。
"来得可真早。"他说,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
瑞琦凝视着楠恩,全身袭上一阵温热。他裸露上身地站在屋顶,长裤挂在腰下,被永不离身的枪拉得更往下坠。皮肤被烈日晒成古铜色,显示出裸露半身似乎是他的习惯。宽阔的肩膀与胸肌显出优美的体形。
瑞琦深深地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来此的用意,摒除心里短暂的迷思。
"非常美的早晨。"她努力保持声调的冷静与冷漠。一颗心其实怦怦狂跳。
他察觉她的语音与态度有些踌躇。楠恩走到屋顶边缘,蹲身抓住屋檐,然后如猴子翻身,挂在屋檐几秒钟后,双手一松,潇洒落地。
他的双手互相搓了搓,将帽子稍往头顶上推,一步步靠近她。她的眼神是谨慎的,因此,他并未伸出手去,任由她自己跨下马鞍。事情很明显了,她并不是来投怀送抱的。
他仔细地看她,揣测她的来意。"瑞琦,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我有些事必须告诉你。"
他瞥向出地平线还不久的清晨太阳。"看来你想说的话,一定曾经令你彻夜难眠。"
他终于伸手去捧着她的脸颊,以拇指在她的眼下轻拂。"而且还令你眼下出现阴影。"
他的手带来一阵灼热与冷栗。注视他那令人迷惑的深邃黑眼实在太危险,因此,她偏脸望向别处,并往后退一步,希望能够摆脱他的抚触。
"你来此,是你已经想清楚且不再欺骗自己了?"
"不是——"她尽力掩藏眼中的惊慌。
但他看得一清二楚。"你想要我,就如我想要你一样。"
他低沉诱惑的声音,有着超乎想像的危险。她犯下个最大的错误——与他对视。他正仔细地观察她,等待她感情的告白。她的血液急速流窜,心脏加速跳动。一股最甜蜜的暖流升上心头,令她大声喘息出来。她一生中从未如此想要任何东西,而他只是碰了她的脸颊。
如此极度的渴望反而令她恢复理性。
"不……"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接着说:"很抱歉令你失望,但是我远道来此并非是来同意一些暂时的迷恋——"
"不仅如此,你我都明白。"他打断她的话。
她摇头否认,又往后倒退,双臂保护性的抱着腰。"让我说完。"
"你在心里已经准备得很周详了,是吗,老师?"
"楠恩,请别这样。"
他看来非常不悦。"继续说,你刚才说到-暂时的迷恋。"
"你知道我们之间就是如此。你自己曾说,你无法作任何承诺,而我并不是来寻求任何承诺,也不在追寻一种不当的恋情。我必须考虑泰森。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亲自告诉你,请你以后别再来我家,我会很感激你。"
楠恩想起泰森那副英雄崇拜的天真表情,从未有人如此敬仰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亦颇重视这男孩的感觉。
"你将如何告诉他?"
"就说你有急事,突然出城去了。"
"他会很在意我的不告而别。"
"我会说,你想要对他告别,但是时间太仓促。"
"谎言未免太多了,瑞琦。"
"我并未说谎。"她轻柔地说,因受不了他质问的盯视,而将脸转开时,双手明显地颤抖。
"你一直在说谎,瑞琦。你对自己,也对我说谎,现在你又计划对泰森如法炮制。"他来到她身后。宽边的帽檐遮住她脸部的表情。但是他知道那儿充满困惑与否定。
他似乎听见她轻声说:"请你不要。"但他仍以双手扳住她的肩,轻轻地将她转过来面对着他,然后他开始解她的帽带。
"我知道你不想再见到我的原因,它与你所有的推托之词无关,你只是害怕这个……"
楠恩轻柔地拉开她的草帽,将它丢在旁边,然后低下头,直到四唇相印。他的吻非常轻,尽力的温柔与不带要求。但他终于无法抗拒地以舌尖去舔舐和轻咬。他感觉一股震颤急速摇撼她,他抬起头。
"你害怕自己不够好,是吗?你仍然相信都华所说的一切。你认为你在床上是个失败者,而且害怕去发现事实。"
她泪眼朦朦,竭力抑住不令它流下脸颊,但仍失败了。他的手沿着她的双臂上下滑动。然后握住她的柔荑。她的手指低垂无力,仿佛丧失了生命的意志。她恨他能洞悉她内心深处依然难以忘怀的事实。他说的都是真实,她在心里承认。她真正担心的并不是个人的名声,反正她在都华死后早已受尽闲言风暴的摧残。
她也知道,她决定不依靠麦家,不管任何人说什么都早已伤害不了她。她的作为不会改变他们对泰森的爱,因为他是都华的儿子、他们的血亲骨肉。他们不会为了怨恨她而剥夺她儿子的继承权。
楠恩的话粉碎了她的藉口,令她了解事实的所在。他揭穿了她内心的恐惧。他的眼中现在充满饥渴与热烈的欲望,但是,当他发现她的不足时,它们将会变成什么?懊悔、失望,或是她经常在都华眼中见到的——冷漠且毫不隐藏的无情的羞辱?
"承认吧,你真的是害怕,害怕别人触碰你。"
她扭身离开,走向站在远处的马。瑞琦将脸埋进马的颈部,强忍激动欲哭的泪水。"我是害怕。"她轻声地说。
他接下去的话既强烈又清晰。"我也曾害怕亲密,从前简直吓得不得了。"
他没有向她走去,亦没再说什么;只是站着等待那些话渗透,等待她明白话中的涵义。他明白,接下来会有某些问题,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答案。但是,若能够引导瑞琦走出她的阴霾,他愿意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才仰起头,以手背在脸颊上擦拭。她扭过头去,眼中充满疑问。"你一生中从未害怕任何事,甘楠恩。"
她看见他的眼睛因痛苦而变为阴沉,仿佛看见了幽魂。闭着的唇形成一条横线,再次变回她曾经试图教导的那个十六岁的叛逆少年。瑞琦沉静下来,努力去回想他的一些过去。
她知道他是甘杰斯未婚妹妹的私生子。母亲在他的面前被杀。甘杰斯归咎于三个企图强暴她的流浪汉。他将楠恩托请邻居照顾,自己则千里追踪那些杀死甘莎莉的罪犯。
杰斯十一年后返乡。那期间,他跟随一帮歹徒,希望能够藉此接近那三名罪犯,将之以谋杀他妹妹的罪名绳之以法,却在该帮歹徒策划一次银行劫案中被捕。服刑九年后才返回家乡,接回那个男孩。不久之后,他将楠恩带至瑞琦的教室,希望她加以教导。
瑞琦仔细研究楠恩——他有坚强的下颔与坚定的唇线——她以为了解他的一切,却无法明白,他为何说他害怕亲密与触碰。
"发生了什么事?"
他放松肩膀,缓缓地长叹一声,遥遥望向松林远方、覆着被炎夏晒枯之野草的山丘。站在他舅舅的土地上,俯看地平线上的景色,恍如时光一分一点的重现。
他在这片土地出生,在非他所造成的情况下被迫离开。他令别人以为他是因为不愿屈从舅舅的意思与难以理解的叛逆才离开的。
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他责怪舅舅丢下他去搜捕凶手。
无人知道事情的全部。他转过身,发现瑞琦正以全世界最湛蓝的眼睛凝视他。虽然她或许会反对他躁进,但是他知道她很关心他,而在某方面她或许会永远关心他。很久以前他就已信任她,才会去找她协助。他认为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都愿将性命托付给她。所以秘密又何尝不可告诉她?
"我舅舅去追踪那一帮杀害我母亲的人时,将我留在邻居文奥琪的家。"
她点头。"我小时候曾听父母亲提过,但是每次我一出现,他们就不再多谈。"
他微笑着想像她八岁时扎长辫子、结蝴蝶结、穿花裙的模样。
"杰斯完全不知道文奥琪是何话人。她生活隐密,住在一间摇摇欲坠、极简陋的小屋。但是杰斯抱着我骑马到她的住所,她的表现应是友善的。"
"奥琪很会说表面话。她告诉杰斯,她很乐意照顾我。她说自从在德州领养一个忘恩负义的男孩后,她一直挺孤独的。"
他将手插进口袋,转过身,要说其余的部分时,他不愿让她看见他的脸,怕自己再也无法隐藏。
"我对杰斯最后的记忆是,他以几乎令我窒息的力气抱着我,小声说他很快就会回来。要我听奥琪小姐的话……做个乖孩子。"
瑞琦注视着他背部完美的曲线。他挺着肩眺望辽阔的牧园,线条十分紧张。一种深深的、难以忍受的恐惧,开始涌上她的心头。他被文奥琪照顾的期间必定曾发生过事情,一些黑暗、可怕、她可能会受不了的骇人听闻的事。
"楠恩,别再说了,其余的不必告诉我。"
"我知道不必说,但是我想说。我要你明白,人的心灵与意志受到极度的创伤后,仍是有可能痊愈的。"
她缓缓地移到他身后。他未回头看她,只往后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让他握着。手指互相交握,他们一齐凝望太阳逐渐高升。
他清一下喉咙。瑞琦深怕见到他的眼泪,便保持目光直视,听他继续说。"文奥琪是个蓬头垢面的邋遢女人。她的小屋十分脏乱,垃圾堆积如山,她在厨房的角落为我搭了简陋的小床。她警告我,若是不乖、行为不良,她将会打得我只剩半条命。我从未怀疑她的警告。"
"我从未受过鞭打,也从未做错任何事而应该遭受鞭打。我害怕极了,我亲眼看见母亲的死,杰斯随即弃我远去,我不敢瑞惹奥琪生气。我要做她一生所见最乖的小孩。"
"那夜,晚餐之后,她一面喝酒,一面哭着说那个忘恩负义的男孩,竟然远走高飞。她说她曾经祈求能够获得一个像我这般的乖孩子作伴,如今她终于如愿。她愈喝愈醉,也愈令我惊吓,因为她开始以诡异的眼神看我。"
无法抑止的恐怖冷颤窜过全身。有如那晚她放松心情,向楠恩倾诉。她看得出楠恩必须把话说出来,她只需倾听。
"那晚,奥琪要我与她同床,那使我已经全毁的生命再次改观。"
"我不想再听下去。"瑞琦轻声说,手紧紧地握住他的。
"我省略污秽的细节,你只需知道她没有权利做她对我做的那些事,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对一个孩童做那些事。"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极度颤抖,最后如释重负深吸了一口气。
"这种事一直持续到杰斯返家?你怎能忍受那么多年?"
"我只是一个和泰森一样大的小孩,孩童没有任何选择。"他耸耸肩表示无奈。"我在大约十二岁的时候,逃回荒废的-终点牧场。挖出我母亲用以自杀的那把手枪。当初我趁杰斯在埋葬母亲时,将它藏起。因为在我幼小的心中,我想枪既然能够令母亲致死,也会杀害杰斯。"
他空着的手指循着枪把的弧线抚弄着。
"奥琪那时雇用了一名流浪汉帮她做事,她派他把我找了回去。我既饥饿又求助无门,只好又将枪藏起来,别无选择地回去。但那晚我坚定地告诉她,若是她再碰我,我会杀死她。那时我已经长得同她一般高。她说,反正我也太大了、不再适合她的胃口,不再是她喜欢的可爱男孩。之后,她要那个流浪汉离开,逼我一个人做两份工。"
瑞琦闭上眼睛,阻挡因他的话引起的悲惨画面。他被甘杰斯不知情的丢给一个丑陋又变态的女人时,甚至比泰森现在的年纪更小。
"杰斯什么时候才回来?"
"大约是我十五、六岁时。有一天,奥琪进城买补给品时,听说杰斯已自狱中开释。她未告诉我原因,就在两天内将她的土地卖给你的婆家,带了一些东西仓皇地离开了。一周之后,杰斯回来才把我带回家。"
"他发现奥琪的作为时,有何反应?"
"我的天啊,瑞琦,我如何能告诉他?今日之前,我从未告诉任何人。"
瑞琦转身面对他,双手握住他的前臂,尝试想像这些年来他所独自背负的重担。他年轻时那些毫无理性的叛逆行为与为何那般地怨恨他舅舅,突然之间有了解释。
"难怪你与杰斯无法相处,是吗?"
"我责怪他将我遗弃,交给奥琪。当他回来时,我发誓再也不当任何人的乖孩子。"
"因此杰斯雇用依云后,你就永远地离开了牧场?"
他点头。"我已设法将奥琪对我的作为自脑海摒除,直到有一天晚上,撞见杰斯与依云正在做爱,一切回忆再次出现——母亲的自杀、奥琪等等的一切。我无法再待下去,无法面对杰斯与依云、无法忍受真相,只好一走了之。"
净化心灵的过程比他想像的容易。因为瑞琦站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沉默地给予鼓励,他感觉仿佛已将内心的阴霾冲除。若能有助于瑞琦了解他是如何克服这一切,说出这些就值得了。
她的和依然搭在他的臂上,眼中有着超越爱与关怀的某些东西流露。
"嘿,瑞琦,我不要你可怜我。"
"我并不是可怜你,"她真心诚意地说。"我禁不住拿你和泰森比较,深知你一定有着难以置信的坚强才熬得过来。"
"只是固执吧!"他勉强挤出笑容,抓起她的手,以拇指摩娑她的指关节。"这其中是有涵义的。"
她往下凝视他那正极其温柔地轻抚她的手。"你说曾无法忍受抚触,结果又是如何克服的?"
"我在丹佛认识了一位比我年长几岁、仁慈又智慧和爱心的女士。"
瑞琦感到一阵莫名的嫉妒,虽然她明白她应该感谢有人在他极度需要协助时,适时地给予援手。
当他持续地看着她时,她不自然地伸手去抚顺她的秀发。"我的样子一定糟透了。"她的声音略带紧张。
"瑞琦,你美极了,你是我所认识最仁慈的人,麦都华不该使你认为自己配不上他,他瓦解了你的信心,其实错误全在于他。你现在害怕再次失败。我愿意打赌,你正害怕若让我爱你,会引出你的渴望。"
"如果是你错了呢?万一都华说的全是真实的,怎么办?"她问。
她想望向别处,但是,他扶着她的下颔,使她对着他的目光。"我说对了吗?"他轻声地说。
"是的。"
"我能够证明你是错误的。"
她的眼睛充满渴望与疑惑。他多么希望它们闪闪发光充满往日的热情与自信。他要成为重燃那火花的人。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
她来不及抗拒已被他迅速地拥入怀中,将他的热唇印上。他热烈的亲吻迫使她略微后仰,伸手环住他的颈部,再以炽热的亲吻彻底的回应。他的舌尖侵入她温暖的嘴中深处,极尽亲热地逗弄,直至她发出呻吟声。
他轻轻地推开她,往下凝视她的眼睛。"有些事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我会教你什么是被尊重、关爱、占有与抚触,让一切仿佛是你的第一次。我深信能够协助你克服恐惧。你相信我吗,瑞琦?"
他已经粉碎她最后的防御。她无法再拒绝,只能说,别再抵抗向欲望屈服吧,并祈祷他的话是正确的。
只要再骑上一短程就能够看见甘家土地的小木屋。麦洛比拉住缰绳,停马远眺。他提早出发,企图先来查看甘楠恩。
他的记忆依然正确,木屋果然仍在松林中一片空旷的地上。
但他意外地发现瑞琦的灰黑斑点马竟在附近走动。马嘶声令他略微后退,将自己的坐骑移进隐密的树林中。他满心疑惑。瑞琦若不是与甘楠恩在一起,有何理由来此?
洛比推开外套的边缘,以便取枪。他从马鞍上滑下,轻声落地,然后沿着木屋侧面前进,直到听见轻声交谈的声音。他的手紧紧握住枪托,好奇迫使他更往前趋进些。
洛比看见一名年轻人紧紧抓住瑞琦的上臂,他马上推测这人就是甘楠恩,此时他的靴子踩到一根树枝,引起断裂的声音。
甘楠恩听见声音,抬眼向上望并迅速地拔出手枪。他转动瑞琦,使她背对自己紧紧相靠,以她作为盾牌。
洛比一眼就注意到这年轻枪手非常英俊,而且正以冷峻的目光盯视他。看来这年轻人有能力于瞬息间作出任何反应!
"你该不会轻举妄动做出愚蠢的事吧!姓麦的?"甘楠恩态度轻松地说。
"绝对不会,你应该也不会吧?"
甘楠恩咧开嘴似笑非笑地。"绝对不要猜测任何事。"
洛比留意到瑞琦被甘楠恩的手臂所困,她睁大的眼睛充满疑惑。
"放开我,楠恩。"瑞琦开始挣扎,她的声音略微颤抖。
楠恩反将她拉近,一手紧紧压住她的肋骨,他的枪就在她的腰际,枪管直接指向洛比。
"放她走,姓甘的。"洛比警告他。
"为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楠恩,不要紧的,他是洛比——我的小叔。"当她努力想扭头去看楠恩时,显得更加狂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就是来弄清楚的。"洛比毫不畏缩地与甘楠恩互相盯视着。"甘先生邀请我于一小时内在此附近会面。我对他的用意感到好奇,因此提前出发;认出你的座骑时,我想知道你为何会在甘家的土地上。"
洛比发觉她与甘楠恩的秘密会谈令她十分意外。
"我——"瑞琦刚启口说。
"住口。"甘楠恩的语调与他的目光同样冷峻。他极粗鲁地拉住瑞琦,有效地切断她的答覆。"我也没想到她会来这里,她还是和我小时候一样,喜欢管人闲事。"
当瑞琦开始认真地挣扎时,洛比的手握住他的枪。然而,要射甘楠恩一定会伤到瑞琦。
"丢下你的枪,麦先生。"
洛比仔细观察楠恩,完全无法理解。他丢下他的武器,但一直注意着甘楠恩的手枪。"现在,该你收起武器,并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与你谈一桩生意,麦先生,但是这位女士在此,我们只好延期再谈。"
洛比谨慎的保持面无表情,避免泄露他的思绪。"放开他,我们男人自己来谈。"
"时机过了,你先骑马离开吧!"
他打定主意要查明甘楠恩的意图,洛比摇头说:"你一定是开玩笑。我不可能弃瑞琦不顾就离开,你看她——她都快吓昏了。"
"现在我只能看着你。"楠恩凶狠地说。他能够感觉瑞琦在发抖,但麦洛比的突然出现,令他太过震惊。将瑞琦拉进怀中是一种本能的动作,意图造成麦洛比的特殊印象。他多么希望瑞琦能明白他的意图,只是目前他只能尽可能轻柔地对待她,却又得摆出洛比若逼他太甚,只好伤害她的样子。
他感觉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楠恩,听我说,我不明白为何——"
"住口。"
一阵冷颤之后,她很快又吸进一口气,令他急于找出解决目前情势的方法。他必须与瑞琦单独相处,才能够对她解释一切,但是又必须让洛比相信即使必须违法,他也不会感到不安。
"退后。"他以手枪示意,迫使洛比倒退。"将手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楠恩押着瑞琦逐渐侧移,想去木屋后系马的地方。
"放开她,姓甘的,我警告你。"麦洛比的恐吓并未能阻止他。
"别这样,楠恩放开我!"瑞琦开始用力扭动,令他几乎踩到她的裙摆。楠恩目不转睛地注意麦洛比,一面弯下头使他能够在她的耳边低语:"继续挣扎,但相信我。"
他抬起头时,故意提高声调,让麦洛比听见他说:"……你再乱动,我就不客气了。"
瑞琦迅速瞥向楠恩,再转向洛比。她抗拒他的搂抱,但是未尽全力。瑞琦愿意信任地合作,楠恩默默地感谢着。
"解开它。"他们来到他的马旁边,他命令她。
她放开原本紧紧握住他前臂的手,去解马的缰绳。她的手颤抖得极厉害,弄了三次才把简单的结解开。
"骑上去。"他命令她,一支手紧紧握住缰绳。另外一支手上的枪,仍然瞄准麦洛比。
瑞琦提起长裙,一副随时要跑的样子。
"别跑,瑞琦。"楠恩说。他与她迷惑的眼神交会,时间在他互相凝视中停止,一秒、二秒。
她骑上马。楠恩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们尚未离开树林。
"趴在地上,麦先生。"
麦洛比丝毫未动。
"快趴下!"楠恩命令他。
他终于跪下,然后双手伸开,面朝下,趴在地上。
楠恩将脚放在马镫,旋身而上,坐在瑞琦后面。她并未抗拒他的搂近。
"快求救命。"当他踢一下"盾牌",令他行走时,他贴近她的耳边轻声说。
"救命!"当他们疾驰经过木屋时,她激烈地狂喊。他们迅速地离开空地和麦洛比。
"甘楠恩,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当他放慢马步时,瑞琦质问道。他们已进入松林,两人动作一致地伏下,避开低垂的树枝,开始爬上小山丘。
"我会解释,只是当你听完后,我希望你会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