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个星期三的上午,康妮-加勒特诉全国汽车公司一案开庭了。往常,报纸对这类案件只用一两段文字报道。可是由于担任原告的辩护律师是詹妮弗,整个舆论界都出动了。
帕特里克-马格雷坐在被告席上,他的身旁围着一伙助手,一个个身着庄重的灰色西服。
首先是选任陪审团的成员。马格雷显得漫不经心,简直有点超然,因为他相信康妮-加勒特不可能到庭。自然,陪审团的成员如果看到一个缺胳膊短腿的美丽姑娘坐在跟前,一定会激动异常,这种情绪也就会变成一种杠杆,促使他们同意索取巨额赔偿费……可是姑娘不到场,这一杠杆也就不存在了。
这一回,马格雷想,詹妮弗-帕克过于自作聪明了。
陪审团选任完毕,审判开始了。帕特里克-马格雷首先发言。詹妮弗不得不暗自承认他讲得十分精彩。他详细地讲述了那位可怜而年轻的姑娘所遭受的灾难。实际上,他把詹妮弗打算讲的话都讲到了,这样轮到她发言时,便再也无法在听众中引起强烈的同情。他在谈到那次事故时,强调指出康妮-加勒特在冰上滑了一交,卡车司机本没有错。
“原告要求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同意给她五百万美元的赔偿。”马格雷说着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五百万美元!有谁见到过这么多钱吗?我可没见过。委托本法律事务所办案的当事人中,确有几个十分富裕,可是,让我告诉你们吧,在我整个律师生涯中,我连一百万美元也没见到过,五十万美元也没见到过。”
他从陪审团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
“被告方面即将让证人出庭,向大家介绍事故发生的经过。那的的确确是一起事故。可是,在审判结束之前,我们将让诸位看到,全国汽车公司在这件事中不负任何责任。你们还将注意到,提出控告的康妮-加勒特本人今天并未到庭。她的律师已经通知西尔伐曼法官,原告将不出庭。今天,康妮-加勒特本该到庭,可是她不来。我倒可以告诉大家,眼下她在哪里。此刻,我站在这儿向你们讲话的当儿,她正坐在家里,在心里数着那一笔她以为你们将会同意偿付的钞票。她正等着她的电话响起铃声,等着她的律师通知她,从你们这儿榨取了多少钱财。”
“你我大家都明白,每当一起事故牵连到一家大公司的时候,不管这种牵连是多么间接,总会有人马上站出来说,‘哟,那个公司富着哪。它准付得起。我们来敲它一下竹杠吧。’”
帕特里克-马格雷稍停一下又说了下去。
“康妮-加勒特今天下来法庭,是因为她不敢面对你们大家。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道德的。好,那就让我们给她落个两手空空的下场,借此来教训那些想在将来仿效她的人。人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你在街上因路面冰滑跌了一交,就不能责怪大阔佬,就不该想从他身上榨取五百万美元。完了,谢谢各位。”
他转过身向詹妮弗鞠了一躬,然后回到被告席旁,坐了下去。
詹妮弗站起身来,朝陪审团席走去。她仔细打量着他们的脸,想揣度一下帕特里克-马格雷先生的讲话给他们留下了什么印象。
“我可敬的同行已经告诉诸位,康妮-加勒特在审判期间将不到庭。这话没错。”说着,詹妮弗顺手指了指原告席上空着的位子。“康妮-加勒特如果出席的话,那儿便是她坐的地方。不过不是坐在那张椅子上,而是坐在一张特制的轮椅中。轮椅便是她的全部天地。虽然康妮-加勒特今天不能前来,但是在审判结束之前,你们大家都将有机会见到她,并将像我那样了解她。”
帕特里克-马格雷的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他皱了皱眉,朝身前的一个助手凑过去耳语了几句。
詹妮弗又接着往下讲:“马格雷先生能言善辩,在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时,我一直洗耳恭听着,我要告诉诸位,我被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一个缺臂短腿的二十四岁的姑娘竟然攻击起一家拥有数十亿美元的汽车公司来,这实在使我感到难过。这个女子此刻正在家里坐着,她贪财如命,一心等待着接到一个电话,通知她已经成为富翁。”说到这里,詹妮弗的声音突然变低沉了。
“可是她成为富翁以后能干什么呢?上街去买钻石戒指吗?可她没有手啊!买舞鞋吗?可她没有脚啊!添置她永远没有机会穿戴的华丽时装?购置一辆罗尔-罗伊斯高级轿车把她送到舞会上去吗?可谁也不会邀请她去跳舞啊!请诸位想一想吧,她用这笔钱财到底能换取什么欢乐呢?”
詹妮弗讲话的语气平静而又十分真诚。她的双目缓缓地从陪审员脸上逐个扫过。“马格雷先生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一次见到过五百万美元。我也没有见过。但是我要向你们讲明:如果我把五百万美元的现钞赠送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位,而作为交换的唯一条件是砍去你的双手和双脚,这样,我想五百万美元未必见得就是一笔可观的进益了。……”
“有关本案的法律条文十分清楚,”詹妮弗解释道,“在原告输了官司的上一次审判中,被告们本知道他们的汽车制动系统有缺陷,但他们对原告和法庭隐瞒了这一事实。这种行为本身就是非法的。这也就是这次要求重新审判的理由。据政府最近一次调查,造成卡车事故最主要的因素是车轮、轮胎、制动和操纵系统等方面的问题。如果你们愿意就下述数字进行一番分析的话……”
帕特里克-马格雷正估摸着陪审团的反应——在这一点上他也在行。当詹妮弗用单调而沉闷的语调念着一连串统计数字时,陪审员脸上个个露出了厌倦的神色。审判变得越来越技术化,跟那个残废了的姑娘不再有多少关系,什么卡车啦,刹车后滑行距离啦,制动圆筒失灵啦等等。陪审员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马格雷瞟了詹妮弗一眼,心想:她并不像传说的那么聪明能干。马格雷明白,要是换了他为康妮-加勒特辩护的话,他一定会在陪审员的感情上下功夫,而把那些数字和技术方面的问题撇在一边。可是詹妮弗-帕克的做法恰恰相反。
帕特里克-马格雷向椅背上一靠,心情轻松了。
詹妮弗正朝法官席走去。“法官先生,如果法庭准许的话,我这儿有些物证想请诸位过目。”
“什么东西?”西尔伐曼法官问。
“本庭开始审理时,我曾答应过陪审团,准备让他们了解一下康妮-加勒特的情况。由于她本人无法出席,我要求准许我给大家看一些她的照片。”
西尔伐曼说:“我不反对。”说着他朝帕特里克-马格雷转过脸去。“被告的律师有反对意见吗?”
帕特里克-马格雷慢慢站起身,脑子却飞快地思索着。
“是什么照片?”
詹妮弗回答说:“是几张康妮-加勒特在家里的照片。”
帕特里克-马格雷的本意是不希望人们看到这些照片的。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一个残废姑娘坐在轮椅中的照片给人留下的印象肯定远远不及她本人出庭强烈。况且,他还得考虑另外一个因素:要是他不同意的话,在陪审团成员看来,他就会显得冷漠无情。
他大大方方地说:“完全同意,给大家看一下吧。”
“谢谢。”
詹妮弗转过身对坦-马丁点点头。两个坐在后排的人拿着活动银幕和电影放映机走了过来。开始放映的准备工作。
帕特里克-马格雷吃了一惊,站起来说:“请等一下!这是干什么?”
詹妮弗不露声色地说:“就是你刚才同意我给大家看的照片呗。”
帕特里克-马格雷满脸怒色,一声不响站在原地。詹妮弗刚才压根儿未提放电影的事。可是要想表示反对已经来不及了。他稍稍一点头,坐了下去。
詹妮弗让银幕的位置正对着西尔伐曼法官和陪审团,以便让他们看个清楚。
“可以把房内的光线弄暗一点吗,法官先生?”
法官给法庭工作人员做了个手势,于是窗幔徐徐落了下来。
詹妮弗走到16毫米放映机前,打开机内的灯,银幕被照得通亮。
在此后半个小时里,法庭上听不到任何声音。詹妮弗事前请了一个专业摄影师和一个年轻的广告导演准备了这部电影。影片拍摄的是康妮-加勒特生活中的一天,这是一个真实、毫无掩饰的恐怖故事。观众不需要一丝一毫的想象力。他们在影片中可以看到一个标致的缺臂短腿的年轻姑娘,她早上被人从床上抱起,背到厕所里,跟一个不能独立的生活的婴孩似地由人帮着盥洗,洗澡,喂食,穿衣……这部片子詹妮弗看过好几回了,但现在重看这些镜头时,她的喉咙不禁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她的双眼噙满了泪花。她心里明白,这影片对法官、陪审团以及法庭上的一切旁观者也将产生同样的效果。
电影放映完毕后,詹妮弗转向西尔伐曼法官说:“原告一方所需提供的证据至此结束。”
陪审团离开法庭已经十个多小时了,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詹妮弗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她原先深信马上便可做出裁决。如果陪审团像她那样深深被电影所打动的话,不消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做出裁决的。
当陪审团离开法庭时,帕特里克-马格雷简直要疯了。他相信自己是输啦;自己又一次低估了詹妮弗的能耐。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陪审团却迟迟不归。他心中重新生出希望。陪审团做出一个感情用事的决议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的。他心里揣度着:“我们没问题了。他们辩论的时间越长,做出裁决时就越冷静。”
离午饭还剩几分钟时,陪审长给西尔伐曼法官送来一张字条,请求做出法庭裁决。法官拿着看了一会,抬起头来说:“请两位律师来一下,好吗?”
当詹妮弗和帕特里克-马格雷站到他面前时,西尔代曼法官说:“我要把陪审长刚送来的一张字条向两位宣读一下:陪审团问,法律是否允许他们判给康妮-加勒特的赔偿费超过她的律师提出的五百万美元。”
詹妮弗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的心飞到了半空。她转过身朝帕特里克-马格雷望望,只见他脸孔刷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现在通知他们,”西尔伐曼法官接着说,“他们有权确定这笔费用的数目;他们认为多少合理,就可以确定多少。”
三十分钟后,陪审员一个接一个回到法庭上。陪审长宣布:“陪审团对原告表示支持,她应该获得六百万美元的赔偿费。”
这是纽约州有史以来人体受伤事故中赔偿金额最高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