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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在被夜的寂静包围着的房间里,当听到各务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时,麻子虽然已有了思想准备,但还是立刻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同时,树林里刮来的夜风吹打着玻璃窗户,一瞬间引起她心理上的一种恐怖。
麻子不由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各务扶着麻子,用双手抱住了她的肩膀。
“警方肯定会查出你来的,这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因为有人在阳光花园旅馆前面发现了你开的车子。另外,关于林奈津实失踪一事,警方也从居住在同一公寓里的住户那里了解得非常仔细。”
俩人坐在茶桌旁边,桌子上铺着麻子从家带来的一张刚出版的日本新报的晚报。在社会版上,有一小段文字报道说林奈津实从10月23日下午开始下落不明,并指明她与前段时间发生的善福寺凶杀案中的被害者关系密切。警方认为她的失踪是个谜,现已着手进行调查。最后还补充说林奈津实失踪的当天上午,接到了怀疑是住在练马区的一位女性打来的电话,她是约好了当天下午3点与对方见面而从公寓里出走后下落不明的。所以警方认为那位女性掌握着林奈津实失踪的线索,同时也开始了对该女性的搜查。
读完这则消息,麻子感到非常绝望。毋庸置疑,打电话的人就是麻子本人。可能林奈津实是按电话中商量好的,3点来麻子家取钱才走出公寓的。后来,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警察肯定会对“打电话的女性”做各种各样的设想。不,报纸只报道了这些内容,他们是否已经查出来那个女的就是“桂木麻子”呢?
刹那间,麻子觉得刑警可能就要踏进自己家门来了。一想到这里,麻子吓得不知所措,于是不顾一切地往各务家拨了电话。
虽然6点半了,但各务刚从前桥回来,正好在家。他在电话中说他也正在读那份晚报。
俩人当即决定见见面,于是就选择了这个井之头公园边上的旅馆、麻子的家位于石神井公园,而各务住在三鹰台,这个旅馆就位于他们两家之间,是一家风格朴实的日本式旅馆,他们以前也曾多次来过这里。
麻子从车站前买来了晚餐食品。她身穿平时那套已穿旧了的平针毛料的连衣裙,上身只披了件外套就从家里跑出来了。一种痛苦的紧迫感在驱使着她,就好像哪怕再耽误一会儿,就再也见不到各务了。
各务不停地爱抚着麻子那颤抖着的胳膊。
“如果再这样躲藏下去,到时一旦被发现了,反而对我们更加不利,林奈津实或许已被人杀死了。不,当然,不论是中谷之死,还是这次事件,都不会把他们还没有把握的罪责加到你身上。就是警察,也并非都是盲目之人,如果调查的话早晚会弄清楚的。不过,话虽这么说……如果再继续逃避下去的话,很难保证不招致难以摆脱的误解……”
各务在谈话时很注意措词,他担心会把麻子推进绝望的境地。
麻子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奈津实真的被人杀了吗?”
“当然我也不敢肯定,不过,她那天好像为了到你家来才从公寓里出来的。可是到最后也没露面。你曾在电话里告诉她把她要求的钱准备好了,希望她来取,对吧?既然如此,就很难想象她在途中会改变主意。因为她不像是将眼看就要到手的300万日元轻易放弃的那种女人,她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白敲诈的危险性。这么说来……是否由于某个人把她拖住了,使她不能来取钱了呢?”
“某个人把她拖住了……?”
“这也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不过,奈津实可能从中谷浩司口里听到了杀害-山的杀手的名字,于是,她也想敲诈那个人,但在她到你家来之前先去见那个人时被杀了,也许她现在已经死在某个地方了。”
“那么在旅馆里杀死中谷的人也是-山凶杀案中的主SB了?”
“大家好像都认为在那个事件中还牵涉到一个,神秘的女人,那个女人把中谷骗到旅馆里把他给杀了。无论怎么说,在背后操纵的不正是-山凶杀案中的那个主犯吗?”
那么……那个主犯最终还是10月7日早晨从芜藏寺院内跳出来,救起即将掉进河里的少年后跑开的那个中年人喽。麻子直愣愣地反复思考着。
“早知道事情会到这一步,当初你与我商量出面作证时,如果我不阻止你就好了。如果那时出面作证的话……我们的处境,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中谷和奈津实的不幸也许就可以避免了。那样的话,我们遭到世人的谴责暂且不提,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落到被警察穷追不舍的下场的吧?在这一点上,我深深地感到自己也有责任。”
各务面向麻子低下了头,麻子心里觉得更加难受了。
“不,都怪我不该擅自给警察投信。不正是因为那封信,中谷被人乘虚而入,被人叫到阳光旅馆,罪犯又利用这个机会把中谷给杀了吗?由此我现在也遭到怀疑,而且被人抓住了自己的弱点……”
不,换一种情况,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假如林奈津实不是下落不明,要是按约好的来到麻子家里的话……
那天,他们俩也并没有按奈津实的要求把钱准备够,他们想用这好不容易凑起来的钱来说服奈津实。当时,各务曾一反常态地、语气强硬地重复说,无论如何也要让对方严守秘密。
但是,如果奈津实一再坚持不同意,而且继续进行敲诈的话——最坏的地步——俩人内心深处是否会对奈津实萌发一丝杀意呢……?
麻子用手指抚摩着恋人的脸颊。各务本来就瘦削柔和的脸庞,不知不觉中好像又消瘦了一圈。他的皮肤有点粗糙了,在深褐色的宽边眼镜后边,是一双下眼皮上布满细纹的目光柔和的眼睛,一副沉默寡言的神情。为了严守秘密,当时在他内心深处,是否也产生了杀人的动机呢?——不,心里意识到“杀意”的,或许只有麻子本人,或许她只是在各务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投影。
麻子声音嘶哑地说道:
“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得到什么报应,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好像是受了这句话的影响,各务脸上也一下子布满了失意的阴影。不过,他马上皱起眉头说:
“现在才是最需要冷静的时候——总之,我们现在就去西荻洼署,把情况从头到尾告诉警方。你可能要接受询问什么的,会被他们约束一段时间,根据审判官的认定情况或许能避免把个人的隐私公开出去,或许就能避免给你丈夫带来更多的麻烦。”怎么说呢,这要看事态的发展了,现在什么也不好说。”
最后一句话说明到底对前景没有把握。
麻子一时屏住了呼吸,盯着各务的眼睛。
不一会儿,她下了决心,很有点郑重其事地喊了声:
“各务先生。”
为了保持镇静,她嗓子里憋足了劲儿。
“我刚才从家里出来之后,就已经考虑过了,只是想见你一面,和你先商量一下再说。我也做好了去出庭作证的思想准备,可是并不是让你和我一块儿去,而是我一个人去警察那里。”
各务倒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
“本来目击到那个嫌疑犯的是我自己,这事与你无关。”
一说出口来,麻子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变得头脑非常镇静了。
“我打算当着警察的面将案发以来的情况如实地说出来。事到如今再提供含糊不清的证词的话,就更说不清了——关于案发当日清晨,我路过芜藏寺旁边的斜坡这件事,我可能会告诉他们一些实际情况。比如:头一天晚上就住在了芳鹿庄,与同伴一起住的,以及一直拖到现在才出面作证的原委等等。”
“然后呢?”
“那就破坏了我丈夫的名誉——我的确已做出了对不起丈夫的事情。不过,这并不是说把你的名字公布出去就能使做丈夫的心理上得到平衡。不,岂止如此,如果让世人知道了与我秘密地——秘密地私通的,不是别人而是群马医科大的各务副教授的话,我丈夫所蒙受的不仅仅是妻子背叛丈夫的耻辱,他还必须承受来自社会上的谴责。因为群马工厂造成的公害已经出现了危及人体的征兆,P大的报告又断定共立电化是元凶,双方在这方面的对立越来越严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假如我们的关系公开出去,那么无论造成怎样的误解,恐怕我丈夫也无法辩解。就是打官司,也相当不利吧!那么,如果在这次公害纠纷中败诉了,我丈夫这10年来的努力就化成了泡影,在公司内部,也把前途给断送了,就是说我丈夫自己的人生就此也就失败了——当然,我们之间的关系公开的话,你所受的伤害比我丈夫的也轻不了多少。”
“这些情况你不说我也清楚。为此——也许你认为我是在争辩,从桂木先生的立场来考虑,我主张一直保持沉默到现在。可是,其结果只能是事情越来越恶化。现在,我已经打算把一切后果都抛到脑后去……”
“不,就是撕裂我的嘴,我也不会说出你的名字。就算是警察也没有权利,更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当然,对我丈夫也要保密——在警察和我丈夫面前,我要把你的名字隐瞒下去,那么——”
至此麻子已语无伦次了,她还是努力地保持镇静。
“那么今后,只要我们俩人决不再见面的话,我俩就不用担心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泄露出去了。”
终于,豆大的泪珠不停地落在她的膝盖上。各务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办不到,首先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到警察那里去。”
“不!”
麻子泪汪汪地抬头看着他。
“这没事。因为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而且即使我们俩一起去出面,对我们的将来也没有什么好处。你不要这么想了。现在应该努力把损失控制在最小限度。”
麻子虽然平时看上去很柔弱,但她那纤细的身体散发出的那股倔强逼得各务不由得低下了头。少女时代的麻子的身影,突然又浮现在他面前。她虽然平时不爱说话,很腼腆,但是偶尔发起脾气来,却固执得出乎人们的意料。
把损失控制在最小限度——她的话的确有道理。如果现在各务也出面,冒然把两人的关系公布于众的话,那只能使事情变的越来越糟糕,到最后谁也救不了。就是麻子自己的情况,或许也会更加恶化,这是因为麻子对自己的秘密守得越紧,就越发令人怀疑她为了将事实隐瞒下去,而对中谷、奈津实实行了杀人灭口。
在各务坐出租车到这里来的路上。他也下定了决心陪着麻子去出面把一切都说明白。然而经麻子一说,他又重新作了考虑。像麻子所说的那样做或许能隐瞒住自己和桂木的身份。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地改变了主意。
各务相信,如果自己站在麻子的立场上,肯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是真的相信会出现那种情况呢?还是希望出现那种情况呢?他也说不清楚。他在内心的一个角落里意识到了这种暧昧的想法。
麻子湿漉漉的脸颊上露出了微笑。她盯着沉默不语的各务说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不过……”
“你什么也不要说了。”
麻子用手堵住了各务的嘴,各务握住了她的手,俩人闭上眼睛,静静地把脸贴在了一起。他猛烈地抱紧了麻子,差一点就要把麻子的腰给楼断了。他下意识地想通过这一方式将自己的某些作法掩饰过去。
为了到西荻洼署出面作证,晚上9点多麻子一个人走出了旅馆。
各务留在了房间里。他打算与上次在芳康庄一样,30分钟后,从这里出去。但是,他打算在出去之前跟一个他信赖的当律师的朋友联系一下,拜托他以受到麻子的委托的名义前往西荻洼署关照麻子。当然,麻子只是一个偶然的目击者,无论在哪一次事件中都只不过是局外人。在这些问题真相大白之前,有个谨慎的律师在身边,遇事心里会踏实一点。各务听说过像这种情况的出面作证,有律师同行的先例也不稀罕,麻子也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他的这一建议。
麻子从旅馆的正门出去后,顺着井之头公园西端树木稀疏的林间小道往前走。各务通过二楼的窗户看见了她的身影。路两旁的桂花树、山茶树、栗树等树木相距很远地并排站立着。这是一条落满枯叶的、有点西欧风格的林间小道。今年初秋的一个黄昏,俩人还曾在这里散过步。眼下,整个树林和小路的前方都沉浸在薄雾中。顺这条小路再往前走,就会走出公园,外面就是通往吉祥寺车站的公路。麻子跟各务说她在车站附近雇出租车。
可能由于麻子穿着白色外套吧,望着她那渐渐远去的细长的背影,各务反而在内心里结下了一个疙瘩,他感到这个疙瘩急剧膨胀,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这与他和麻子分别后的悲伤的心情在性质上是不同的。这个疙瘩,可能就是他刚才打算掩饰过去的那种东西吧。
(胆小鬼!)
突然,他仿佛听到一种声音。
(胆小鬼……胆小鬼……)
对了,就是这种声音塞满了那个疙瘩。然后他渐渐地醒悟过来了,就像脑袋里的云雾散开了。自己必须和麻子一起去,即使起不到任何作用,哪怕是一次愚蠢的行动,不,甚至这次行动会加重负担和损失,现在也应该尽力去做。自己应当和麻子站在一起,和她共同分担屈辱、损失以及来自社会上的谴责等所有的不幸,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心安理得。为什么?——这是因为自己心里爱着麻子。
他迅速站了起来,一边穿衣一边跑下了楼梯,急急忙忙结了帐,朝公园跑去。
在黑乎乎的小路前方,他看到了麻子短小的身影。在树林外侧不断有车灯闪亮。可是在公园里面的这条小路上,已不见其他行人来往了。傍晚时分出现的情侣们,好像都朝东侧的池子那边去了。
各务还有10米左右就追上麻子了。麻子来到了公园内的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前走一个路口就到外面的公路上了。各务平稳了呼吸后刚要喊她,这时——
突然从右侧的小路上出现了一辆小型汽车,车子也不减速,猛地撞在了麻子身上。随着微弱的惊叫声,麻子的身体像人体模型一样被撞倒在斜前方。车子从这个散步用的小路上横穿而过,好像要把麻子的身体轧断。
各务没吱声,向前奔去。
汽车想就此逃走,可是,因为这条路打一个弯儿后才通往外面的公路,所以汽车在那里稍微减了速。
各务朝着倒在树根旁的麻子跑去。在拐角处汽车稍微一倾斜,坐在司机座上的男人的后脑勺和汽车牌照上的“练马”二字从各务眼前掠过。
2
刚才还人来人往混乱不堪的情景不见了。各务坐在青白色灯光照耀下的走廊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廊尽头那扇关闭着的大门,一直在等待着。对他来说,没有比这种等待更痛苦的了。
他甚至感到挂在墙上的电子表,在指针转过11点过几分之后便停止了转动。
大约两个小时前,他抱起下半身满是鲜血的麻子来到公园外面,截了一辆正好路过的大型轿车,来到了这家位于井之头公路沿线的急救医院。
看起来精力充沛的中年院长,立即给麻子进行了处置。院长简单地告诉各务,因为麻子大腿部多处骨折,腹部伤口出血严重,所以得赶紧输血,另外还要做手术治疗骨折。然后麻子被抬到担架车上,推进了手术室。麻子因腹部出血过多,把衣裙都染红了,肤色像石膏一样惨白,丝毫不带苏醒的迹象。各务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不安,眼睛都模糊了。
“还有救吗?”他禁不住急切地问。
“看来头盖部损伤的还不算厉害——”
院长没有正面回答各务,大步向手术室走去。
之后,各务向医院的办事员打听到电话号码,给所属的三鹰署打了电话,报了案。因为这家急救医院在国道沿线上,办事员背下了警察署的号码。
当手术室的红灯打开后过了五六分钟,两位警官赶到了医院。
各务详细地向他们介绍了事故的经过,告诉他们轧人后逃走的汽车是一辆排气量为1500CC的国产小车,颜色为灰色或银色,车牌号为练马区的车号,司机是个男的等情况。随后,他们到了事故现场,进行了现场鉴定。溅洒在栗树根部和周围枯叶上的粘稠的血迹在灯光照射下显得很凄凉。
当各务再次返回医院时,麻子的手术已经结束了。由于失血过多,靠输血好容易才稳住了血压,现仍在继续吸氧,所以大夫还不允许各务到麻子身边去。
他走进亮着红灯的候诊室,找了个能看到麻子病房的地方坐了下来。
突然剩下他一个人后,一种可怕的孤独和焦虑袭上心头。这种心理当然是由各种因素造成的。不过,别的什么都可以置之度外,他最担心的是麻子的生命。他想既然自己在这方面无能为力,那么倒不如和搜查员谈一谈,帮助他们进行现场鉴定。
夜里凌晨,一个身材短小、脸色有点发暗的、40多岁的男子出现在候诊室的门口,各务一瞬间奇怪地松了一口气,觉得有救了。
这人不是刚才在现场与他谈话的三鹰署的警官呀?
这人走到各务身边,表情稳重地自我介绍说:
“我是西荻洼署的刑警田口。”说着递上了一张名片。紧跟着进来的一个稍微年轻点儿的小伙子也送上来一张印有“西荻洼署刑事科×××”的名片。
当两位刑警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在他身上打量时,各务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这一时刻终于到了。
田口在各务递过来的名片上盯了一会儿,然后又面对各务说道:
“刚才三鹰署跟我们联系过了。”
田口这句话,各务也已预料到了。在结束对现场的鉴定之后,他拜托三鹰署的警官路西荻洼署联系,希望他们转告西荻洼署,被害人是家住石神井町的叫桂木麻子的一位女性,她是善福寺附近发生的私人银行家凶杀案中的目击者,自己想替她汇报有关情况。警官马上做出了敏锐的反应,看得出他已经受到委托注意麻子的情况,所以立即答复给予传达。
“听说这次受害者是桂木麻子夫人?”
“是的。”
“她是住在练马区石神井町,身为共立电化总务部次长夫人的桂木麻子吧?”
“正是!”
田口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伤情怎么样?”
“手术很顺利,然后怎么样,就……”
说到这里,各务不由得哽塞了,他觉得自己已热泪盈眶。
“是吗?——其实今天下午快7点时,我们也查出了桂木麻子这个人,把她作为主要嫌疑人传讯了。可是搜查员到达石神井町时,她家里没人,搜查员正在做好埋伏等她回家呢。”
“她6点40分左右从家里出来后和我在井之头公园旁边的一个叫‘翠月’的旅馆里碰了头。然后她决定去西荻洼署出面作证,刚从旅馆出来就被人撞了。”
各务稍微平静了一些。
当急剧的打击过后,反而会奇怪地产生一种精神焕发的感觉。而且,当一直在内心深处塞得满满的而又强行压抑着的秘密一旦吐露出来后,甚至会产生一种轻微的快感。
他从俩人交往的过程直到与案件之间的纠葛,按顺序、尽量选择确切的语言作了坦白。
各务大体上谈了一遍之后,两位刑警对此也不想马上发表意见。
各务忍受着这难堪的沉默。
终于,田口用并不夹杂着个人感情的语气回答道:
“我想请你再次出面,进一步向你了解详细的情况。当然,桂木麻子夫人身体恢复好了之后,也要向她询问有关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那带点倦意的圆脸上浮现出善意的表情。
“你在这里呆到天明吗?”
“对……”
“听说你大体知道那辆逃跑的车的车型和颜色什么的?”
“是的。”
“那恐怕只是时间上早晚的事了。”
然后他那细小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目光。他审视了各务一会儿,向同伴交流了一下眼色,站了起来。
那两个人走后,只剩各务一人了。
经过长时间的紧张和兴奋之后,各务陷入了虚脱状态。他突然觉得排列着长椅子的候诊室和被荧光灯强烈照射的走廊已不复存在了。他好像在观看一副没有远景的画面一样。他甚至感到连自己坐在这里这一事实也不是真的。他沉浸在一种虚无的幻觉之中,仿佛知觉已离开了肉体,开始浮游到另一个空间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挂着“主任”胸牌的中年护士走了过来,他才勉强醒悟过来。她问各务是否有必要通知麻子的家属(可能从院长那里知道各务不是麻子的家属了吧)。
各务再次陷入了紧张状态,心情沉重起来。
他给三鹰署打完电话之后,就想起了通知麻子的家属,当时还不顾一切地拨了电话,可当时没人接。他就这样无意识地把此事抛在脑后了。
也许三鹰署或西荻洼署已跟麻子家里联系过了,但也不一定。他心想还是应该亲自通知一下,这是自己的义务。
他来到放在挂着窗帘的传达室窗口上的电话机旁。因为麻子家里只有夫妻二人,此时一个人在家的桂木会接电话吗?怎么向他解释自己的身份呢?他硬是排除使其有点窒息的阻力,按记忆中的号码拨通了电话。电话铃声不停地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接。他松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等待了,便放下了话筒。这么一来,想不到心中悄然生起一种宿命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当麻子的生命出现危险时,伴她一起共渡难关的只自己一个人……
不一会儿,他又给自己家里拨了电话。这边也好久没人来接。不过,当他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夜里三点半时,赶紧把话筒放下了。家里只有两位已年过70的老人,对于儿子平时不曾有过的“擅自外宿”的行为肯定是非常担心的。不过今天晚上或许还是休息了吧。
他又回到候诊室里,坐在了硬邦邦的长椅上。
躺在担架车上、脸色像石膏一样的麻子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现在那根吸氧气的管子是否还在她那小巧的鼻孔里插着呢?
在这之前与麻子幽会过的几个场所及会话的每一个细节又历历在目地出现在各务的脑海里,然后又禁不住想起桂木谦介那高高的身影。最初是在E市的工厂里经人介绍认识了他,后来在前桥又见过他两三次。接着,前来诉说农作物受害情况的联络协议会的代表、大学里听讲座的学生还有自己曾拜托过陪伴麻子出面作证的那个律师朋友等等这些人的相貌都-一出现在各务的脑海中。假如自己和麻子的关系由此张扬出去的话,自己早晚得离开那所大学。今后,有哪个单位会接受他呢?
各务冷静地反复思考着这些事,早把疲劳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当他从这些思考中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靠在椅背上不断地打着盹儿。刚才的那个护士走过来劝他到一间空病房里去睡一会儿,可是他不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他觉得将自己关闭在一间空房子里会有些不安。
当黎明的阳光开始透过候诊室的棉布窗帘射进来时,先前来过的田口刑警一个人出现在这家医院里。
田口好像睡眠不足似地耷拉着眼皮。他一看到各务的身影,就快步走了过去。
“你好。”他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然后说:
“轧人后逃走的罪犯被抓住了。”说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显得很疲惫的样子。
“……”
“在桂木麻子夫人被轧约两小时之前,有一个人打算把住在练马区关町的少年带出去杀掉,后来在小金井的五日市街道上被跟踪在后的一名记者发现后就逃跑了。根据少年和记者的描述,以及在追踪时雇的那辆出租车上的司机所掌握的罪犯的汽车的情况,罪犯大体上有数了,已下了紧急搜捕令。”
“……”
“然后在井之头公园发生了轧人事故。从前后的情况来看基本上断定是同一个罪犯,就对其去向进行了搜查。不久在国立市一带发现了正在逃跑的被通缉的车辆,逮捕了开车的司机。目前总算大致取得了口供。”
“那么,罪犯是……?”
“被害人的丈夫,桂木谦介……”
一瞬间,各务愣了,莫非是自己听错了吗?
田口喘了口气,慢慢地点了点头。
“根据他口供的大概内容可知,桂木好像从今年夏天起对妻子的举止开始有些怀疑。不过,据说令他对其表示明显怀疑的还是在-山欣造遇害的头一天晚上,麻子有在外面过夜的迹象。那天他去E市工厂出差,麻子对他说过要到短期大学时代的一位朋友家里去玩儿。到了晚上,他想起了一件事,就多次往自己家里拨电话。最后一次是夜里3点拨的,始终没人接。虽说是朋友的家里,一个女人到那么晚了还不回家,这事非同小可——因为早就有怀疑了,所以他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一回到东京就委托一家私人侦探公司跟踪其妻子。不久,就查到了她与一个男人在井之头公园的旅馆里幽会。而那男的不是别人,正是群马医科大的副教授。据说把对方查清后,桂木就随即与侦探公司结了帐。他好像也认识到若被别人掌握的资料太详细,就连私人侦探也是危险的。他也够谨慎的。”
一说到“不是别人……”,各务只好低下了头。
“桂木真想立刻抓住妻子的长发当面痛骂她一顿,不过他心里犹豫了。假如麻子因自已被丈夫发现了反而毅然决定提出离婚,或者干脆擅自跑到仍是单身汉的你的身边去的话,那么因为当时正是公害纠纷闹得激烈的时候,所以肯定会招致对各务的误解和猜测吧,就是对本公司他也无法解释清楚。有没有比无益地刺激妻子更高明的办法呢……?正当他左思右想的时候,中谷浩司在朝霞市的一家旅馆被杀了。结合-山事件后投匿名信的女人、和中谷一起进入旅馆的女人,随后驾驶一辆小型汽车在现场附近的女人表现出来的特征,麻子就逐渐被归入了搜查圈内。的确,中谷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妻子的行动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可疑的电话打过来,争论了半天,结果她找了个令桂木听起来很不自然的借口出去了。当时他打算在后面跟踪,就放她出去了。可是因为自己的车被妻子开走了,就被迫死了心。桂木狼狈极了。自己的妻子不仅与群马医科大的副教授私通,而且万万想不到还会杀人。不管以何种方式,只要与杀人事件有关,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就会丧失的。从另一方面来说,E市的纠纷也越来越激化,受害者一方单独委托P大进行了地下水分析,很可能得出共立电化是主要污染源的结论,这一消息已传入他耳朵里。那么早晚会到法庭上去。形势如此不利,自己又陷入了目前这一沼泽之中。可以说从这个时候起。桂木已失去了理智。”
“桂木说他暂不怪罪妻子,无论如何也必须把妻子的不忠和参与犯罪事件的事实隐瞒起来。他偶然有一次与目前在电视台任报道部主任的一位大学时代的朋友在一起吃饭,若无其事地打听到一些情况。据说在中谷事件中,麻子还未引起注意。总之,好像没人看清那个女人的长相,引人注目的那辆灰色小车的车牌号也没有查出来。就是说麻子并没有留下无法脱身的证据。倒不如说,关键还在于那个-山凶杀案,专案组还在搜查那个练剑少年谈到的那个中年男人和少妇模样的女人。因为那个男的是凶手,所以指望那个女人提供重要的线索。另外,可以认为那个女的就是上次投信的那个女人。然而,在桂木看来,如果那个女人就是麻子的话,那么就会从中暴露出她与各务之间的关系,甚至会成为她杀害中谷的证据。那么,断定那个女人就是麻子的证据是什么呢?——桂木从朋友的话里判断出依靠的是久藤恭太的一句证言。据说那个女的在案发头一天晚上曾投宿在一家旅馆里,而旅馆里的女招待说自己没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容。可是恭太却说如果自己再见到她的话一定能认出来。桂木以旁观者的身份装出好奇的样子,探听出那少年的姓名和住址,然后就到少年住的地方做了一番调查,记住了他的长相。不过,桂木说他当时还没有明显的杀人动机。”
“这么说来,-山凶杀案发生后不久,在富士见池袭击恭太的就是……?知道那件事后,麻子才决定投信的呀。”
“不,那个人是中谷浩司,这基本上已经确定了。桂木找到少年恭太家里是一周前的事,好像昨天晚上是第一次直接下手。”
“昨天晚上……”
“就是刚才说的发生在五日市街道上的事件。在最近一周内,对桂木来说,事态发生了急剧的恶化。据说三天前,他在公司里接受了《日本新报》社会部记者的采访。那位记者为了刺探共立电化与群马医大之间的关系,在采访中谈到了麻子的名字,并试探性地向他暗示了麻子与各务副教授是童年时代的好朋友。对此,连桂木本人也感到很新鲜。桂木内心里突然发慌了。这么说,难道新闻机构也知道了麻子与各务私通的事?——紧接着林奈津实又失踪了。他阅读了从饮食营业厅买来的晚报,清楚地认识到这次搜查就是对准麻子来的。虽然报纸上没登出麻子的住址、姓名全称,但是,也许在报道时故意给隐去了。总之,警方的搜捕网肯定会捉到桂木麻子,这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他终于下了决心赶到前面,亲自把妻子给除掉。”
“……”
“昨天他是开车上班的。下午6点多钟,他从单位直奔自己家,但是家里没人。从刚才和你的谈话中推测的话,当时晚报还未送到他家里,他夫人可能去买东西了吧!可是桂木却认为警察可能已经来过了,要不就是麻子已经逃跑了。不过家里看不出有刑警来过的迹象,所以他认为是麻子因害怕而躲了起来。”
“……”
“然后桂木又回到车里,左思右想起来。想来想去,他觉得刚才认定麻子杀了林奈津实后逃跑了的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一是还没有发现奈津实的尸体;二是无论如何他不相信麻子会杀人。根据报道,奈津实前天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约好了两人于下午3点碰头,而奈津实从公寓里出来之后就下落不明了。因而,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就成了解开这个谜的关键人物,现在被传讯着……桂木想起来,就在23日下午3点多,自己曾往家里打过电话,说是需要取印鉴证明。虽然当时觉得麻子在接电话时有点发呆,气氛沉闷,但是如果她正面临杀人这类重大事件的话,就麻子的性格而言,表现得应当更加惊慌失措、精神异常。但当自己傍晚回到家里时,麻子已经按自己的指示,准备好了两张印鉴证明——不,这件事并不能成为决定性的反证。也许麻子没有亲自下手,而是那个男的杀人后把尸体处理掉了。桂木说尽管如此,凭他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11年的经验,他无法相信麻子会参与杀人事件。于是他认为如果麻子没有杀人的话,那么也许另外还留着一条祸根……”
“祸根?……那就是把久藤恭太……?”
“正是。若麻子真的被抓捕,他想让麻子彻底地予以否定,一口咬定是由于事出偶然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误解,实际上与自己毫无关系。同时,因为恭太是麻子与这一系列案件之间有关系的唯一证人,如果能封住他的口,麻子不就能脱身了吗?于是桂木转到了恭太家。快7点了,周围已漆黑一片,连个人影儿也见不到。他在外面观察了一会儿,恰好看到恭太来到了胡同口拐角处。于是他就冒充刑警把他骗上了车,把他带到了小金井市。当他在玉川上水沿岸的丛林中正要把恭太扼死时,却被跟踪在后的一名记者发现了,于是他把孩子推倒后就逃跑了。”
“孩子受伤了吗?”
“没有,他也没怎么害怕,现在好好的,不必担心。”
从-山凶杀案刚一发生,麻子就挂念少年久藤恭太的安全,她一直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勇敢地站出来。可以说她的最初的预感还是应验了。不过,好在恭太没有受伤害。
田口刑警也耷拉下了眉头和眼皮,他那朴实的脸上堆满了温和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
“不过,因为这次的失败,桂木完全头脑发昏了。如果自己的车牌号和相貌被通报出去,从此自己就陷入了被追捕的困境,再回家就危险了。他在绝望般的愤怒感的驱使下,自暴自弃地冲动起来。自己兢兢业业奋斗了那么多年,把自己的一生给残酷地糟踏掉的,不是别的,正是自己妻子的背叛行径。他决意在自已被捕之前,亲自向麻子和你复仇。”
“……”
“他给自己家里拨了电话,还是没有人接。他确信麻子是逃走了,肯定是去和你相聚了。于是他又给位于三鹰台的你家打了电话。他说在上次进行地下水分析时,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你单位和家里的电话号码。出来接电话的好像是你母亲,说你6点左右就出去了,不知到哪儿去了。桂木说有急事,你母亲就告诉了他,说你刚准备外出时打过一个电话,好像记得你说过‘井之头公园’之类的话。一说井之头公园,他马上联想到‘翠月’旅馆。因为他从私人侦探那里听说过你们曾在那里幽会。他从8点多开始就在公园内的树下等着你们。他好像盘算着要想逃避警察的追捕,自己一直躲在某个地方是最安全的。”
“麻子一个人朝那边走过去了。”
“是的。他说看到一个人走过来,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或许又有了一线生机,就是说,如果麻子因为偶然事故而死掉了,那么她与你的关系,与-山凶杀案及中谷、奈津实之间的瓜葛等等,所有这一切都将从人们怀疑的目光中消失掉,自己或许不至于受到致命的伤害。再说在前面发生的打算杀死恭太的事件中,别人也不一定记住了自己的相貌和车牌号。如果麻子在这里死了,她与恭太曾相遇的事实也将变得暧昧起来,说不定碰巧的话自己就会兔于追究。对背叛自己的妻子进行复仇的欲望和自我保护的本能交结在了一起,他便一口气轧过去就逃跑了,正如我们后来所看到的……”
各务默默地低着头,心想自己哪有资格责怪桂木呢?说来也怪,他竟连一点憎恨的想法也没有,心中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凄惨的感觉,这感觉逐渐变成一种痛苦的内疚,使他心如刀绞……
“听桂木的供述,好像一直到最后他都盘算着如何保全自己,我总觉着他是不是从很早以前就发疯了呢?他认定只要封住少年恭太和麻子的口,自己也就安全了。这种想法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的思维。是否从工厂发生公害纠纷事件以来,桂木就开始有点神经不正常了呢?”
“如果在这次公害纠纷中败诉了,我丈夫这10年来的努力就化成了泡影……就是说我丈夫自己的人生就此也就失败了。”麻子曾说过的这番话,又痛苦地回响在各务的身边。在工厂周围,不仅对农作物,而且对人体的危害也确确实实地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如今社会上对公害问题正进行严厉谴责,难道桂木不感到害怕,脑海里没有浮现出自已被受害者逼得跪伏在地上求饶的情景吗?
也许引起他发狂的直接原因是各务与麻子的私通吧。但是,促使其发狂的更加厉害的或许就是靠人类智慧所无法驱除的无情的“毒瘤”吧……
“口供结束后,或许是真的惦念麻子,桂术问他夫人的伤情怎么样了。我告诉他伤得很重,他开始流露出悲伤的表情。我随便说一句,他说也许通过这次事件能清除自己对妻子复仇的心理,但是……唯有对那个第三者他是终生不会饶恕的。”
田口刑警说他已结束了通宵的值勤任务,现在正要回家,但走到半路上时,他又打算先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各务,所以就顺便绕路到这里来了。
但是,各务感到这个耿直的刑警其实就是为了告诉他桂木最后说的那句话而来的。也许自己在有生之年,永远也摆脱不了那句话所造成的阴影吧。
这时,曾几次过来安慰各务的那个护士长的身影出现在候诊室门口。
“院长说患者虽然还睡着,但是因为病情稳定了,所以你到病房里去看一会儿也没关系了。”
各务站起来,猛地回头看了田口一眼,问道:
“关于旅馆事件和奈津实失踪之事,麻子是否还是嫌疑人呢?”
“当然,等她身体一恢复,务必请她作为重要参考人,去警署汇报情况,只是……”
田口踌躇了一下,然后说:
“其实已经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根据调查的结果,或许能查出一系列事件的真相。”
各务向他打了个招呼后便向走廊走去。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走廊,照得他一阵眩晕,以至站在那里呆立不动了。因为候诊室里紧闭着窗帘,窗户又朝西开着,所以呆在里面总觉得是晚上,而其实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他盼望麻子早一点、再早一点醒来。
各务仿佛听到了自己的祈盼声。当麻子醒过来的时候,从那一刻起,两人的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无论前面路上有多少艰辛和磨难!
各务朝麻子的病房走去,带着既惶恐不安又心旷神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