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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四、眷眷心无那行险以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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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苔莎打主意不再去访那位巴黎归客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三号,那天晚上,只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新近有一种谣言,传到她的耳朵里,说姚伯回来看他母亲,只是短期的勾留,下礼拜不定哪一天就要走了;游苔莎在最近那一点钟里面,正因为这个消息,在那儿凄惶。“这是当然的,”她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在繁华的城市里,作事正作到热闹中间,当然不能在爱敦荒原上久住。她要在这样短促的假期里,和那位说话的声音曾使她兴奋鼓舞的青年见上一面,自然是没有什么机会的了;除非她像一只红胸鸟一样,老在她母亲的房前房后,房左房有,徘徊往来,流连不去,但是那样办,却又有困难,又失身分。
    乡村的男女,要是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他们平常采取的权宜之计,就是上教堂。在平常的村庄里或者市镇上,一个回家过节的本地人,只要不是因为年纪大或者心意懒而失去了看人和让人看①的兴趣,那我们可以稳稳当当地预先料到,他一定会在圣诞节那一天,或者紧接节后的礼拜天,穿着新衣服,带着前途光明、洋洋得意的神气,在教堂的坐位上出现。因此圣诞节上午教堂里的会众,多半是生在附近一带那些跟吐叟展览所②里一样的著名人物。到那儿,一个叫人家整年弃在故乡的女人,能够潜行偷入,去看一看那位一年以来把她忘记而现在回到故乡的旧情人发展的情况;并且面对公祷书,目注旧情人,心里琢磨,也许新事物对他已经没有什么魔力了吧,他也许会旧情复燃而心里跳起来吧。到那儿,像游苔莎这样比较新来乍到的街坊,可以移步命驾,去仔细观察观察那位她还未来此地就已经离家远去的本地青年,看一看他的人品如何,同时琢磨琢磨,值得不值得在那青年再离家以后,和他的父母拉拢交结,好在他下次回来的时候,能够知道关于他的情况。
    ①看人和让人看:这种观念,似初见于罗马诗人奥维得、他在《爱的艺术》第三卷第九十七行说,“他们来看人,他们也来让人看。”后屡见英诗。
    ②吐叟展览所:在英国伦敦玛利勒贲街。所内都是古今名人的蜡像。吐叟本为瑞士人,曾以蜡捏塑法国历史人物,于巴黎展出.后迁伦敦。
    但是在人家零散的爱敦荒原上面,这些用情用意的办法,全不适用。名义上他们是教区的教民,实际上他们并不属于任何教区。凡是到这块地方上那些孤零分散的人家里和他们的家人亲友过圣诞节的人,都老坐在他们家人亲友的壁炉旁边,喝蜜酒和别的开怀的东西,一直喝到他们最后告别的时候。既是到处都是寒风冻雨、冰雪泥泞,所以他们不愿意跑二三英里,两脚沾湿,后脖子都溅着泥浆,去和那些虽然也算是街坊、而却住在教堂近旁,能够洁净干爽上教堂的人,坐在一块儿。姚伯既是在家只待几天,所以游苔莎清楚地知道,十有八九,他不会到教堂去的;她要是坐着矮马马车,走过很坏的路,想要在那儿见他一面,那净是白费力气。
    那时候已经暮色苍茫了,游苔莎正在饭厅里的火旁坐着;那个饭厅也就是门厅①,本是他们冬天闲坐的地方,因为冬天的时候,老舰长最喜欢烧泥炭,而那个饭厅里的大炉床,又正是专为烧泥炭砌的,因此他们不愿意到起坐间里去。屋子里面能看得见的东西,只有摆在窗台上面的物件,顶着低低的天空,露出它们的形体:中间是那个旧沙漏,两旁是两个古代不列颠人的骨灰盆,那本是从附近一个古冢里掘出来的,现在当作了花盆,里面栽着长剃刀形叶子的仙人掌。房门上有人敲门。仆人没在家;老舰长也出去了。敲门的人,等了一会儿,就走了进来,敲屋子的门。
    ①饭厅……门厅:英人住宅,进门处为门厅,设衣帽伞架等物,一般与饭厅分开。乡间的小房地,地狭房间少,往往二者合而为一,应即所谓halldiningroom。
    “谁呀?”游苔莎问。
    “劳你的驾,斐伊舰长,你能不能让俺们——”
    游苔莎起身走到门口,说:“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一直就进来啦?你应该在外面等着。”
    “舰长对俺说过,俺可以不必麻烦,一直进来,”一个小伙子回答;只听他说话的声音,很不讨厌。
    “哦,是吗?”游苔莎稍微温和一点儿说。“你有什么事,查雷?”
    “今天晚上七点钟,你老爷能不能劳驾把他盛燃料那个屋子,借给俺们排一排戏?”
    “怎么?今年爱敦幕面剧①里有你吗?”
    ①幕面剧:原文mumming,英国的一种民间戏剧,起于中古,盛行英国各处,演于节日,特别是圣诞节,演员们都穿着光怪陆离的服装,面技条带,在人家房外或屋内演出。现在只有少数地方,还照旧举行。详见英国文学史家钱博斯的《英国民剧》。“幕面剧”意译兼音译,以这种戏的演员脸上垂着许多条带,像面幕。
    “不错,有俺,小姐。舰长从前老让那些演戏的在这儿演习。”
    “我知道。好吧,你们要用这地方,你们就来好啦,”游苔莎懒洋洋地说。
    原来老舰长的住宅,差不多就是荒原的中心,所以他们才老选择他那个盛燃料的屋子,作排戏的地方。那个屋子,像一个仓房一样地宽绰,所以作排戏的地方,是再好没有的了。那些扮角色的小伙子们,都分散地住在各地,他们要是在这地方聚齐,那他们每一个人所走的路,就差不多是相等的了。
    游苔莎对于幕面剧和幕面剧演员,本来都顶看不起。演员们自己,对于他们的艺术却没有那种感觉,虽然同时他们也并不热心。一种世世流传的游艺,和一种绝而复兴的旧剧,不用看比后面更显著的情况,就可以区别出来;对于绝而复兴的活动,大家都热心尽力,兴高采烈;对于因袭传流的旧套,大家都冷冷淡淡,勉勉强强,看他们那种敷衍的态度,很叫人纳闷儿,为什么那么一种草草了事的具文,却非年年举行不可。他们这些演员,和巴兰①那一般并非出自情愿的预言家一样,本是不管他们自己愿意不愿意,反正内心里有一种催动的力量,逼迫他们说人家让他们说的话,作人家让他们作的事。在现在这种从事于光复旧物的时代②里,这种不知而为的扮演方式,就是一种真正的标志,能使僵化的旧传和徒有其名的复兴,辨明分开。
    ①巴兰:摩押人因以色列人众多,大俱,他们的王遣使者召巴兰来,叫他咒诅以色列人,上帝临巴兰,告以不可。摩押王再使人请巴兰,上帝临巴兰,叫他去,但须遵行上帝对他所说的话。……巴兰见摩押王,说,我岂能擅自说什么吗?上帝将什么话传给我,我就说什么。详见《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以下。
    ②光复旧物的时代:本书事迹假定发生于一八四○年至五○年之间,其写作时期则为一八七七。总的说来,约为英国动荡变革剧烈时期,但也有些复古方面,如思想上卡莱尔之主张回到中古,宗教上之牛津运动及天主教复振等等。哈代此处所指,则似为教堂建筑之修复,其风盛于一八六○至一八七○年前后,哈代曾与其事,看到修复中的种种怪现象,于其小说及诗歌中时时讽刺之,表示所谓复旧,徒有其名。
    他们演的那一出戏,是人所共知的《圣乔治》①。所有的人包括每个演员家里的妇女,都帮着预备。要是没有姊妹情人的帮助,戏装也许就作不成;不过反过来说,这种帮助,也并不是没有它的缺点。那些女孩子们剪裁盔甲和装饰盔甲的时候,无论怎么也不能使她们尊重古代的流传;她们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在这地方加一个绸结,在那地方加一朵绒花;据这些女性的眼光看来,盔甲上面的云肩、掩心镜、护领、护腕、袍袖等等部分,都是实际有用的好地方,可以在那儿缝上色彩鲜明、飘动翩翻的条带。
    ①《圣乔治》:英国民剧名,即幕面剧。圣乔治为英国护国圣人,他最有名的故事,是斩龙的传说。英国在圣诞节演的民剧幕面戏,即以《圣乔治》为主。戏词各地稍有异同,哈代所引,应即通行多塞特郡者。钱博斯的《岁时记》里有该剧全文。
    也许会有这种情况:在基督徒这方面扮斗士的周,有一个情人;伊斯兰教方面的战士捷姆,也有一个情人。她们作戏衣的时候,捷姆的情人,除了在盔面上加了些丝带而外,还在捷姆的战袍底襟上加了一些鲜明的丝绸海扇边(盔面的条带都是约莫半英寸宽的彩色东西,垂在面前,大半是用丝带作的);这种情况,让周的情人知道了,周的情人,马上就把周的战袍底襟海扇边那儿,加上了鲜明的丝绸,同时因为要胜过捷姆,还把肩头上也加上了带结。捷姆的情人,不甘心叫人比下去,又在捷姆的战袍上处处加上丝带花结和花朵。
    这样一来,闹到末了,基督教徒军队中的勇士,和土耳其的武士,竟不能从衣服的特点上看出来有什么不同;并且还有更坏的一点:偶然一看,也许会把圣乔治看作是他的死敌萨拉森人。那些扮演角色的,虽然心里对于这种人物的搅惑,不能不觉得讨厌,但是他们却又得罪不起那些帮忙而使他们受益非浅的人,因此这种革新就继续下去了。
    不过,这种趋向于人人一律的装饰,却也有一点儿限制。戏里的郎中或者医生,还是原样不动,保存下来,他穿的是颜色较为暗淡的衣服,戴的是怪帽子,胳膊上拴的是药瓶子,他永远不会叫人认错了。那位习俗相沿的圣诞节老爹,可以说和医生一样,也没有改变;他手里老是拿着一根大棒子;他总是一个年纪较大的人,陪伴着那些演员们,晚上从这一个教区老远地走到那一个教区,他是他们的保护人,同时又是给他们管理钱财的。
    他们排戏的时间——七点钟——到了,待了不久,游苔莎就听见盛燃料的屋子里有人声发出来。她想要使她那永远觉得人生暗淡的心情稍微松散一下,就走到盛燃料的屋子旁边一个盛萝卜一类东西的棚子①里,那棚子是一个“披厦子”,正靠在盛燃料的屋子上;棚子的泥墙上,有一个粗糙的窟窿,本来是为鸽子预备的。从这个窟窿里可以看到隔壁燃料屋子的内部。那时有一线亮光,正从窟窿那儿射出。游苔莎就站在一个凳子上,从窟窿眼儿往里看他们的动作。
    ①盛萝卜的棚子:萝卜供人食用,亦为牲口冬日饲料。此处的棚子,兼作洗衣房之用,如后文所说。
    燃料屋子里有一个搁板,上面点着三盏高高的灯心草灯,在灯光下,有七八个小伙子正在那儿走来走去,宣讲朗诵,互相混淆,硬练强学,以期演出完善。斫常青棘的赫飞和掘泥炭的赛姆,站在一旁看着。提摩太-费韦也在一旁,身子靠在墙上,哪一个小伙子忘了词儿,他就凭他记的给提一提,同时还在戏词中间插进一些闲话轶事,说当年他那一辈人像现在年轻的一辈,作爱敦中选的演员那时候更盛的境况。
    “罢罢。你们这就得算是很好了,”他说。“俺们那时候,这种样子自然还不成。哈锐扮萨拉森人,还得把肚子再腆一腆,约翰不必那么使劲喊,好像要把肠子都喊出来似的。除了这两点,别的都可以凑付啦。你们的戏装都得了吗?”
    “礼拜一就都得了。”
    “你们头一回演出是礼拜一晚上吧,是不是?”
    “是。在姚伯太太家里。”
    “哦,姚伯太太。她怎么会想起看这个来啦?俺恐怕一个过了半辈子的老太太,也许看腻了幕面剧了吧。”
    “她那天请了一些客人,因为这是她儿子克林多年以来头一回在家过圣诞节。”
    “哦,是啦,是啦,她是请了一些客人,俺也在内。唉,真个地,俺差一点儿没把这档子事儿忘啦。”
    游苔莎听到这儿,脸上嗒然若丧。姚伯家要请客了,她自己当然不在被请之列了。她对于这种当地人的集会,从来没参加过,她一向觉得,这种集会差不多完全是她范围以外的事。不过她要是能去作客,那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她一定能够看见现在影响她像夏天的太阳那样深切透骨的人物的。这种影响的增加,是求之不得的兴奋;把它抛开,可以使心神重归平静;就让它现在这样,可真叫人心痒难挠了。
    扮戏的老老少少,全都预备要离开这所住宅了,所以游苔莎也回到火旁去了。她回到那儿,就低头沉思起来,不过却只沉思了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因为没过几分钟,原先来借屋子的那个小伙子查雷,就拿着钥匙往厨房里去了。游苔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就开开了通到穿堂的那个门,叫道:“查雷,你上这儿来。”
    那小伙子吃了一惊。他走进了那个前屋的时候,脸上不免红红的;因为他也同别人一样,很感觉到这个女孩子在身材和容貌方面的力量。
    她指着火旁一个座儿,让查雷坐下,自己也走进壁炉暖位的另一面。看她脸上的神气就可以知道,她叫查雷进来的动机,无论是什么,她一会儿就要表示出来的。
    “你扮的是哪个角色,查雷?是不是土耳其武士?”那位美人儿,在炉火的一面,隔着缭绕的烟气,向查雷问。
    “是,小姐,是土耳其武士,”那小伙子带着羞怯自馁的样子答。
    “你那个角色的戏词儿很长吗?”
    “大概有九段。”
    “你能背给我听一听吗?你要是能的话,我很愿意听一听。”
    那小伙子就朝着烧红了的泥炭微笑着,嘴里念道:
    我来了,一个土耳其英雄,
    我的武艺在土耳其学成。
    接着一幕一幕念下去;一直到最后完场他叫圣乔治杀死了为止。
    游苔莎从前有时偶然听见别人念过这几段戏词儿。那小伙子背完了以后,她就开口把完全同样的词句重念了一遍,从头到尾,一点儿也没停,一点儿也没错。和原先一样,却又多么不一样啊!形式相似,却又添了一层柔媚和完满,仿佛拉斐尔①模仿的培露珍诺②,虽然一点儿不差把原来的主题重新模出,但是在艺术性方面,却比原本强过万倍了。
    ①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从培露珍诺学画,成后,游罗马,先后为教皇朱利厄司第二及利奥第十所推重,委以教皇宫内的装饰及圣彼得教堂的建筑。他最能感受别人所长而出以自己的情调,自成机抒。
    ②培露珍诺(1446-1524):意大利画家,拉斐尔之师。但拉斐尔之画秀美婉丽,流利生动,培露珍诺则嫌凝重板滞、棱角质直。
    查雷一听,大为惊奇,两只眼都睁得圆了起来。“哎呀,你真是一位聪明伶俐的小姐!”他带着景仰羡慕的口气说。“俺那是费了三个礼拜的工夫,才学会了的哪。”
    “我从前就听人念过,”游苔莎很安静地说。“现在,查雷,你肯不肯作一件叫我喜欢的事?”
    “俺很愿意作许多许多叫你喜欢的事哪,小姐。”
    “你让我替你一晚上成不成?”
    “呃,小姐;不过你那长袍怎么办?你替不了。”
    “我能弄到男孩子的衣服,至少除了戏装,其它随着戏装应用的衣服,我都弄得到。比方你把你的戏装借给我,让我礼拜一晚上替你一两个钟头,同时,关于我是什么人,是怎么个人,无论对谁,都不露一个字,那我得给你什么才成哪?你当然要编出一套托词来,说你那天晚上不能出场,另一个人——斐伊小姐的一个兄弟——要来替你。其余那些扮戏的。都从来没跟我说过话,所以我一定不会露出破绽来的;就是露出来,我也不在乎。你说,你答应了我这件事,我得给你多少钱?半克朗①成不成?”
    ①克朗;英国旧日钱币之一种,值五先令。
    那小伙子摇头。
    “那么五先令成了吧?”
    那小伙子又把头一摇。“钱不成!”他说,同时用手掌往火狗①的铁头上直摸。
    ①火狗:一种架薪器具,铁作,约略如狗,故名,一对,置于壁炉内,薪即架其上。
    “那么,查雷,什么成哪?”游苔莎带着失望的口气问。
    “上回过五朔节①,你在王朔柱子旁边没答应俺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吧,小姐?”那小伙子一面仍旧低着头用手摸火狗的头,一面嘴里嘟囔着说。
    ①五朔节:即五月一日,英国一节日。在那天,立五朔柱,选五朔后,围柱跳舞。从前盛行英国乡间,现已稍杀。参看本书第六卷第一章。
    “不错,记得,”游苔莎露出一些更高傲的神气来说。“你想要和我拉着手儿一块儿跳环舞,对不对?”
    “你要是让俺那么样半个钟头,小姐,俺就答应你。”
    游苔莎一直地看着那小伙子。他比她小三岁,但是他的年纪虽然小,心却并不小。“怎么样半个钟头?”她问,其实她早已经猜出来了。
    “把你的手握在俺的手里。”
    游苔莎一时没言语。“一刻钟好啦,”她说。
    “好吧,一刻钟也成,游苔莎小姐——不过你可得让俺亲它一下。好吧,你让俺握一刻钟,俺就立誓尽力让你替俺,还决不告诉别人。小姐,你不怕别人听出你的语声儿来吗?”
    “那倒也可能。不过我要在嘴里放一个石头子儿,好叫别人不大会听出来是我的语声儿。好吧,你只要把戏装,还有你的刀和长枪都拿来,我就让你握我的手。你现在可以去啦。”
    查雷走了,游苔莎越来越感到人生的趣味。现在有事可作了,现在有人可见了,而且是用一种迷人的冒险方法去见的。“啊,”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的整个问题是,我得一无所为而活着!”
    游苔莎的神情,平常总是朦胧欲睡,因为她的情感本是浑厚深沉一类的,而不是轻妙鲜明一类的。但是她要是一旦兴起,那她也会勇往直前,一时之间和天性活泼的人并不两样。
    关于被人认出来这一层,她并不大在乎。那些演戏的小伙子们,不大会认出来是她。至于在那些被请的客人中间,却不见得能同样稳当。不过,说到究竟,被人发觉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能被人发觉的,只有她扮戏这件事实;至于她的真正动机,那永远也没有被人发觉的一天。如果人们认出来是她,那他们一定会一下就认为,她作这样的事,只是一个先就已经被人看作行动古怪的女孩子,现在又犯了一阵乖僻就是了。本来这桩举动,要只是闹着玩儿的,才最合情理,而她作来,却是为了正经的目的:这种情况本身,就至少是秘密的保障。
    第二天晚上,游苔莎一刻不差,按照约好了的时刻,站在燃料屋子门前,等候黄昏来到,因为那时查雷要来送戏装。她外祖那天正在家里,所以她不能请她的同谋者到屋里去。
    查雷在荒原苍茫的山脊上出现,好像苍蝇落在黑人的头上一样,手里拿着戏装。他走到门前的时候,都走得喘不上气儿来了。
    “东西全带来啦,”他把东西放在门坎上,低声说。“现在,游苔莎小姐——”
    “你要你的报酬,是不是?早就预备好啦。我说到哪儿,就办到哪儿。”
    她靠着门框站着,把手伸给了查雷。查雷用他那两只手把游苔莎的手握住,握的时候那样轻柔,简直都没法形容,只有用小孩儿拿刚捉到的小麻雀那样子来比方,还可以表达一二。
    “哎呀,怎么还戴着手套?”查雷带着大不以为然的口气抗议说。
    “我刚才在外边散步来着,”游苔莎说。
    “不过,小姐!”
    “也罢,是不大公道。”她就把手套脱去,把光着的手伸给了他。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过了一分钟又一分钟,谁也没再说话,各人看着渐渐昏瞑的景物,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俺想俺今天晚上不一次都握完了,”查雷很虔诚地说,那时他已经握了有六分或者八分钟的工夫了。“下剩的那几分钟,俺留着下一回再握成不成?”
    “随你的便儿,”她丝毫不动感情地说。“但是可得在一个礼拜以内就完结。现在,我要你作的事,只有一件;你等着我把衣服换好了,再看一看我演的对不对。我先到屋里看一看去。”
    她离开了有一两分钟的工夫,往屋里去了一下。她外祖正稳稳当当地在椅子上睡着了。“现在,”她又回来了的时候说,“你先到庭园里那一面儿去等一会儿,我扮好了就叫你。”
    查雷到外面等去了,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听见一种柔和的口哨儿。他回到燃料屋子的门前问道——
    “刚才是你吹口哨儿来着吗,斐伊小姐?”
    “是我,你进来吧,”只听得游苔莎的语声儿在屋子的后部说。“你先把门关上,我才能点起亮儿来,要不,恐怕外面有人看见屋里发亮。你能摸索着走到那儿的话,你就先把通着洗衣房那一面儿的窟窿,用你的帽子堵上。”
    查雷照着她的话办了,她点起亮儿来了,只见她已经由女变男,衣甲鲜明,全身武装了。当时查雷使劲一看她,她也许有一点畏缩,不过戏装上头有许多丝带垂在头盔前面,算是中古时代头盔上面的面甲,这些丝带把她的面部挡住了,所以她是否因为改换男装而面现羞容①,竟看不出来。
    ①改换男装面现羞容:英人观念,以女扮男装为不体面。
    她低头看着白色的罩袍说:“合适极啦,只有‘上截’上的袖子长一点儿。我管它叫‘上截’,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个叫法。罩袍的底摆我有办法,我可以从里面把它往上撩一撩。你现在看着。”
    游苔莎跟着就背诵戏词,遇到夸大威吓的字句,还按着平常演幕面剧的规矩,用刀斫那长枪或者长矛,同时挺着胸脯来回地走。查雷赞美之余,仅仅加上了一点点顶温和的批评,因为游苔莎纤手的余温仍旧存在。
    “现在再想一想你对他们怎么说才好,”她说。“你们往姚伯太太家去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聚齐?”
    “要是你没有意见的话,俺们就打算在这儿聚齐。八点钟聚齐,好九点赶到那儿。”
    “那么好啦,那天你就不用来啦,我等到八点钟过五分,就都扮好了,进来对他们说,你不能来,我来替你。我已经琢磨过了,顶好我把你支使到一个地方去,以真作假才好。我们家那两匹荒原马,老往草场地那儿跑,明天晚上,你上草场地,看看它们是否又跑到那儿去啦。别的事情都有我。现在你可以去啦。”
    “是,小姐。不过俺想在俺剩下的那几分钟以外再多握一分钟,你答应不答应?”
    游苔莎又像刚才一样,把手递给了查雷。
    “一分钟了,”她说,跟着继续往下数,一直到七八分钟的时候,她就连人带手,一齐缩回好几英尺远,同时一部分恢复了以先的庄严。他们的契约已经履行终了,她就在他们之间垒起一道不能越过的界线,像一堵墙一般。
    “-,都完啦;俺本来还打算不一下就都握完了哪,”查雷叹了一口气说。
    “我给你的时间并不短,”游苔莎说,一面转身走去。
    “不错,小姐。好啦,都完啦,俺也该家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