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有那么几天,舒适严密的房子部门得透不过气儿来;阵阵的凉风都是难得的美快;粘土性的庭园都裂了口子,招得乖觉的孩子们说“地震了”;大车的马车轮子的轮梃儿有的拔了缝;咬人的昆虫,都飞集在空中、地上和所有能找得到的每一滴水里: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四,就是这种日子里的一天。
在姚伯太太的庭园里,长着大叶子的柔嫩植物,午前十点钟就都软了;大黄十一点钟也都搭拉了;连挺硬的卷心菜,正午也都蔫了。
姚伯太太按照她对红土贩子说的那番话,想要尽力去跟她儿子和儿媳妇言归于好,所以就在那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起了身,穿过荒原,朝着她儿子的住宅走去。她本来想,到了一天的热度最高的时候,她就该走完了路程的大半了,但是她起身以后,才看出来,那是办不到的。太阳把整个的荒原都打上了它的烙印,连紫色的石南花,都叫前几天那种燥热的烈火,晒得带上了棕黄的颜色。每一个山谷里面,都满是瓦窑里一样的空气;冬日潺潺、夏天成路的小河沟里的洁净石英沙子,自从旱季开始以来,也都经了一番焚化过程。
天气凉爽的时候,姚伯太太徒步走到爱得韦去,本来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但是现在这样喷火一般的袭击,却叫她那样一位过了中年的女人,走来非常吃力;所以她走完了三英里地的时候,就后悔不该没雇费韦的车,至少送她一段路也好。但是从她现在走到的地方去克林的住宅,和往回走到布露恩,费的气力正一样,所以她就还是往前走去。那时候,四周的大气,静静地搏动,懒懒地压在大地上。往天上看去,只见头上春大和初夏那种蓝宝石颜色,已经变成了金属的紫色了。
在她经过的那些地方上,有时有些朝生暮死的小动物,自成一个世界,在那儿疯狂一般地喧闹扰攘,有的在空中,有的在发热的地上和植物上,有的在又热又粘、快要干了的水坑里。所有那些比较浅一些的野塘,全都干得只剩了一湾冒气的烂泥。在那里面能模模糊糊地看出来有无数肮脏龌龊的动物,它们那蛆形的身体,都在那里面快活欢乐地上下翻滚。姚伯太太既是一个好作哲理思索的女人,所以她就有时坐在伞下,一面休息,一面看着它们作乐,因为她对于这次看望儿子,觉得结果一定有些希望,所以心里轻松,在琢磨大事的中间,时常能有余闲去琢磨她所看见的任何微小东西。
姚伯太太向来没到过她儿子的家,所以那所房子的确实地点她并不知道。她走完了一条上山的小路,又是一条上山的小路,走来走去,可就走迷了路了。她顺着原路回去,就又走到一块空旷的平地,在那上面,她老远看见有一个人正在那儿工作。她走到那个人跟前,跟他问路。
那个工人把她儿子住的那所房子的方向指点出来,同时对姚伯太太说:“太太,前面有一个斫常青棘的,正在那面那条小路上走,你看见了没有?”
姚伯太太用力看去,半天才说,她看见了。
“好啦,你跟着那个人走就没有错儿。他也是正往你要去的那个地方去的,太太。”
于是她就跟着刚才指点出来的那个人走去。只见那个人全身褐色,他和他周围的景物很难分别,仿佛一条青虫爬在它所吃的树叶子上一样。要是真正走起来,他的速度比姚伯太太的快;不过那个人遇到有荆丛的时候,总要站住了停一会儿,因此姚伯太太才能永远和他前后保持同等的距离。到了姚伯太太也走到那些荆丛跟前的时候,她就看见了有五六条软软的荆条,一直地放在路旁,那就是他刚才割下来放在那儿的。这些荆条,显而易见是要作捆常青棘的绳子用的,他先把它们放在那儿,等到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再把它们一齐收起来。
那个不言不语地这样从事工作的人,好像在生命上比一个昆虫并不更重要。他好像只是荒原的一个寄生物,像蛾子侵蚀衣服一般,在他每天的劳动里侵蚀荒原,一心一意,只琢磨荒原的出产,除了凤尾草、常青棘、石南、绿萍和青苔,其余的东西他一概不知道。
那位斫常青棘的只顾聚精会神地一面走,一面作活儿,连一次头都没回;等到后来,他那种扎着皮裹腿戴着大手套的形体,在姚伯太太眼里,只成了一个给她指路的活动路标了。她看到了他走路的特别样子,忽然注意到他这个人本身。他那种姿势,她仿佛从前看见过。他那种姿势,让姚伯太太认出他来,就好像亚希玛斯①在远处平原上的姿势让国王的守兵认出来一样。“他走路的样子,和当初我丈夫的完全一样,”她说;于是她一下想起来,那个斫常青棘的正是她儿子。
①亚希玛斯:《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八章第二十七节:“……守望的人说,我看前头人的跑法好像撤督的儿子亚希玛斯的跑法一样。”
要使她自己对这种奇怪的现实不觉奇怪,几乎有些作不到。从前倒是有人告诉过她,说克林常常斫常青棘;但是她总以为,他斫常青棘只是偶一为之,把它当作一种有用的消遣就是了;然而现在,她却亲眼看见,他真是一个斫常青棘的,完全是一个斫常青棘的——穿的是那种人通常的服装,从他的动作上看,想的也正是那种人通常的思想。她急忙想好了许多计划,好叫克林和游苔莎立刻可以不再过这种生活,一面心里怦怦地跳着往前走去,看见克林进了自己的家。
在克林那所房子的一面有一个小圆丘,圆丘顶上有一丛杉树,都高得耸到云霄里,老远看来,它们那一片绿叶好像只是圆丘顶上天空里一个黑点儿。姚伯太太走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觉得很难过,由于难过,心里就激动,身上就疲乏,全身都觉得不舒服。她上了圆丘,在树荫下面坐着恢复气力,同时心里琢磨,怎么和游苔莎开始才是顶好的办法,因为游苔莎外面虽然沉静,她的感情却比自己还强烈,还活跃,所以总不要刺激她才好。
覆在她头上的那一丛树,异样地褴褛、粗糙、犷野;所以姚伯太太就暂时把自己那种饱经风霜、心疲神劳的情况抛开,而琢磨起那些杉树来。那一丛树,一共九棵,它们里面没有一个枝子没受过狂暴天气的摧折、砍削、扭捩的;因为只要一有坏天气,它们就毫无办法,只有俯首帖耳,忍受蹂躏。它们之中,有一些已经枯萎、劈开,好像叫雷殛了一般,因为它们的侧面还留有像火烧了的黑色斑痕;同时树底下,就到处是历年让狂风吹下来的死针叶和一堆一堆的杉笼。那个地方叫魔鬼的煽火管①;想要发现这个名字的强大理由,只要三月或者十一月晚上到那儿去一下就得。就像今天这样热气蒸腾的下午,本来一点风丝儿都觉不出来,但是那些树却也老在那儿呜呜咽咽地响,没有间断的时候,那简直叫人不大相信那会是让空气激动的。
①魔鬼的煽火管:赫门-里说,“写书时很可能有此丘,但其地点已无从确指。”
姚伯太太在那儿坐了二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以上的工夫,才有了往门前走去的决心,因为她身体方面的疲乏,已经把她的勇气低减到零度了。她们婆媳之间,她本是年长的,而却要先来俯就;这种情况,除了一个当母亲的,无论谁,都要觉得有些寒碜。但是姚伯太太已经把这些情况全琢磨过了,她只想,怎么才是最好的方法,能让游苔莎认为她这次的访问令人可佩,而不令人可鄙。
现在这位疲乏的女人,在她那种居高临下的地势上,能看见下面那所小房儿的后檐、房前的庭园和房子围篱以内的一切。她正站起身来的时候:她看见又来了一个男人走近房前。他的神气很特别,游游移移,不像是有事而来的,也不像是被请而来的。他先很感兴趣地看那所房子,然后又绕着庭园走,看庭园的四围。假使那地方是莎士比亚的生地①,或者玛利-斯图亚特的囚所②,或者是乌苟孟的邸堡③,那么一个人也许要像他那样看法。他从房后绕过来,又到了栅栏门前,才进去了。姚伯太太见了这种情况,心里烦起来;因为她原先心里打算的,只是按照她儿子和她儿媳两个人在家的情况;不过她又想了一下,就觉得有个熟人在那儿也好,因为那样,大家就可以先谈些平常的事儿,她慢慢地就可以跟他们随便起来,她刚一进门就不至于觉得别扭了。于是她下了小丘,走到栅栏门外,往热气腾腾的庭园里看去。
①莎士比亚的生地:在英国斯特拉特福的亨利街。
②玛利-斯图亚特的囚所:玛利-斯图亚特,为苏格兰女王,以不得人心为国人所逐,逃往英国,为英女王伊丽莎白所囚,前后共十九年,后终于一五八七年被杀。她的囚所,曾迁移数次,最后者为北安普敦的法塞凌基堡。
③乌苟孟堡:滑铁卢战场的一部分,为英军右翼,是英法军攻守之剧烈战地。
有一只猫正在铺甬路的光石子儿上睡着了,仿佛是床铺、大地毯和小地毯,都没法儿受似的。蜀葵的叶子都像半闭着的伞似的垂着,茎里的水汁都差不多在那里面沸腾;表面光滑的叶子,也都好像金属的镜子一样地发亮。有一棵小苹果树,属于早熟一类的,正长在栅栏门里,因为土地硗瘠,所以只有这一棵长得旺;在掉到地上的那些苹果中间,聚了许多马蜂,有的让苹果汁灌醉了,都在那儿滚,有的还没让它的甜汁灌醉,就都往每个苹果上它们吃空了的窟窿里面爬。门旁放着克林的镰刀和她看见他最后采的一把荆条;那显然是他进门的时候扔在那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