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札幌的演奏会也是盛况空前。据说当天晚上,排了队但最终没能入场的观众在入口处与大厅的管理人员推搡了半天,只差没打起来。
“至少一周搞个两次……不,哪怕是十天搞两次也行啊,你的演奏会实在是太少啦!”
矢代在演奏会结束后感叹道。
一周举办一次,这是目前夕鹤雷打不变的原则。就算这样,她还觉得太多了呢。
夕鹤还无法达到尽情地去享受公演的境界。每当看到世界级的钢琴家在舞台上一边自我陶醉其中一边演奏的情景时,她就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还差得远着呢。对夕鹤来说,哪里谈得上是什么享受,那些观众要求冉来一个的掌声和欢呼声甚至使她痛苦不堪,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
晚上演出时,她情绪亢裔,热情高涨,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会备感疲倦,仿佛全身绑满了铅块儿。
与有关人员共进了晚餐之后。矢代还要应邀去蒲野参加一次会。
“明天是十一点的班机噢!”欠代把打算回房间的夕鹤送到电梯门口时,又叮嘱她道,“旅馆的房间最迟九点钟要结账。”
“知道了。”夕鹤回答着上了电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跑到大厅喊道:“喂,等一下。明天,我想活动一下再回去。”
“啊?是吗?”
矢代一副为难的样子。
“我想睡个懒觉,再去札幌的街上逛逛。”
“是这样啊……那么我也陪你去吧。”
“不,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那样我也能随心所欲一些,而且,都是女孩子乐意去的地方,你会感到很无聊的。”
“嗯,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担心你啊。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发烧友,要是伤着你可就不得了了。”
“没关系的。我用帽子或者什么的化装一下就没事了。”
“是吗?真的没关系吗?”
矢代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太赞成,可是他最后还是死心了。
回到房间之后,夕鹤就向服务台询问去山形的航班。札幌到山形的航班一天只有一次,起飞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
随后,她又拿起了刚放下的电话,往浅见光彦家打电话。
在晚上给一位男性打电话,而且对父母又是保密的,这种事对夕鹤来说还是头一次。她手上拨着号,心也跟着扑腾扑腾地乱跳,感觉就像是站在选拔大会的舞台上一样紧张。
“你好,这里是浅见家。”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夕鹤有些犹豫了。她原以为会是浅见本人那浑厚的男中音出现的。
“啊,请问是浅见家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心里骂着自己,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蠢话呀?明明电话都已经打到浅见家了,还傻乎乎地问什么“是浅见家吗”?
“是的。这里就是浅见家,您是哪一位?”
对方也一定感到很奇怪。
“打扰了。我是三乡,请您帮我叫一下浅见光彦先生。”
“是找小少爷呀?小少爷现在不在家……”
对方非常冷淡地回答道。听她说话的语气好像是位女佣。
(还称他什么小少爷呢——)
都是三十三岁的大男人了,想到这儿,她感到很奇怪。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嘛,我也说不准。”
“是这样啊……那么我稍后再打来。”
“对了,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给他传个话。”
“不了,没什么,那么打扰了。”
夕鹤多少有些不高兴,挂上了电话。她对接电话的女人所用的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敌意。
(也许,那个女人一直爱着“小少爷”。)
凭着女人的直觉,夕鹤这样想着。
更令人惊讶的是,夕鹤在嫉妒对方。那个女人呆在浅见的身旁,就像她的经纪人矢代那样,轻而易举就能把浅见这样的男人与外界“隔开”。对此,她艳羡不已。
“好傻呀!”
夕鹤自我解嘲般地说了一句。她打算就此抛开无谓的烦恼,可是上床之后,很长时间都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幻影,令她气恼不已。
第二天早晨七点,闹钟响了。为了避开矢代的出发时间,她必须要早一点结账。
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心中没底。可是,她更没有勇气给浅见挂电话。
飞机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到达了山形。机场好像坐落在一片樱桃地当中。她乘上了一辆机场的出租车,向司机询问道:“您知道沼泽地这个地方吗?”
“沼泽地?是指河北町的沼泽地吗?”
“我想大概是吧……就是出产红花的地方。”
“啊,那么说就一定是了。”
司机问清楚之后就开车上路了。
“这位客人,您好像是从北海道来的吧。”
“是的。不过,其实是从东京来的。”
“啊,原来是从东京出发,去了北海道,现在又转过来的。那么您是在观光游览了?”
“是的。可以那么说。”
“要是这样的话,最好去一下红花纪念馆怎么样?在河北町,那可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哟。”
“是吗!那就拜托您带我去吧。”
夕鹤其实并不知道该上哪儿。总之,眼下只要是名为“红花”的地方,就都可以去转一下。远处群山连绵,可是脚下的道路还算平坦。汽车经过一座桥时,司机为她介绍说:“这是最上川。”
“这条河比想象的窄多了!”
“不,这里只是河的上游。不过,运送红花和大米的船只都是从这里的港口出发去河口的酒田的。咱们现在要去的红花纪念馆,过去是三乡家的,据说是那个姓三乡的红花大财主把整个宅院捐给了镇上。”
“啊?是这么回事啊?”
夕鹤吃了一惊,可是出租乍司机却把这种惊讶理会成别的意思了。
“确实是,那些有钱人的所作所为不是我们这样的寻常百姓能够理解的。我要是有那么多的财产,我就会忍痛割爱卖掉,然后把钱存起来,过些轻松悠闲的日子。”
夕鹤从来未曾从父亲那里听到过,三乡家有过那样的“过去”。
准确地说来,父亲伴太郎大概都没有提过,三乡家的祖上是在山形。如果不是从爷爷奶奶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夕鹤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故乡”就是山形的。
穿过那条人行道上带有方雨拱棚的大街,就到了有水田的地方,红花纪念馆就坐落在那里。纪念馆周围是壕沟和围墙,占地面积大概超过了一万坪,就像一座城堡一样耸立着。经过重新改建的大村长的豪宅房屋无数,庭院深处依稀可以看到钢筋水泥建造的典雅的屋舍。
“真大呀!……”
夕鹤紧张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的确很大哟!”
那司机很自豪地说着,仿佛是在介绍自己的家。
下车的时候,夕鹤从包里取出宽沿帽戴在了头上。在这种地方虽然不会遇到认识自己的熟人,但还是小心为上。她想把太阳眼镜也戴上,可是一想到那样做反倒更招人注意,便放弃了。
她在大门口买了入场券,然后顺着一条石板路往里走。
因为不是节假日,所以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在这条路的左右两边是民俗资料馆和展示着农民资料的房屋。夕鹤没有停留,径直来到名为“红花馆”的钢筋水泥建筑前。
庭院里随处可见古老的房屋、泥灰墙的仓库,还有盖有将军官印的官仓。多少年前,自己的祖先就是居住在这里。一想到这些,夕鹤感觉自己就好像是被带到了时光隧道,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红花馆虽是栋两层楼的建筑,但是相当豪华气派。
她走进了一楼的大厅。一位老年馆员正在给十几个客人作着解说。
夕鹤很聪明地站到那些人的身后仔细地听着解说。
红花不用说是一种天然的颜料,这里人还把它作为口红的原料加以栽培。
到了明治初年,不仅是在日本,红花已经成为世上最好的甚至可以说是惟一的“红色”的原料。但是到了近代,由于发明了化学染料,红花便在一夜之间失了宠,最后几乎是彻底消失了。然而在过去,红花是专供贵族女性使用的,价格极高,对一般百姓来说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甚至有一种说法就是花儿无价,黄金无价。”
老人解说时,特意提高了声音。
夕鹤吃了一惊。老人说的“花儿无价”这个词好像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老人用优美、流畅的语调继续解说道:
“最近,人们出国旅行时,非常流行买些‘夏奈尔’之类的名牌化妆品、服饰回来馈赠亲友。可是在过去,上到大名的夫人下至妓院旅馆里的高级妓女,没有比送给她们红花更令她们欢心喜悦的了。那时的人贩子想买走贫苦农家的女儿做妓女时,就会许诺说:‘我可以让你擦香粉,抹红妆,穿红衣……’那意思就是在强调,可以让其过上好日子,以此来劝诱女孩儿的。这里所说的‘红妆’、‘红衣’就都是用红花为原料加工而成的。”
在那一瞬间,夕鹤感到心里很堵得慌。
“我要那个孩子”
一种虚幻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
“花儿无价”
“我要那个孩子”
“寻找故乡”
这些从未听过的歌声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飘过。
“我要那个孩子”
夕鹤已经听不到老人在说些什么了。在她耳边回响的只有自己心里发出的歌声。无数个音节各自成倍地扩张,变成了一个音符的大集合。
突然,四周一片寂静。
原来,老人停止了解说,正在注视着夕鹤。游客的目光也循着老人的视线集中到了夕鹤身上。
夕鹤“啊”的一声回过神来,迅速离开了人群,快步向下个展区走去。
2
第二展室展出的是用红花染成的青年姑娘们艳丽鲜亮的长袖和服。看到那种实实在在的红色,使人不由得产生了怀疑:那颜色真是从几近黄色的红花中提炼而成的吗?
有句俗语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而人们把红花提炼出来的染料命名为“红蓝”。
红花的色素由红色和黄色组成。黄色具有易溶于水的特质。所以人们把红花制成像薄片饼干大小的“硬饼”放到水里,浸泡若干次之后,黄色色素就会自然而然地脱落,逐渐地就只剩下红色了。
据说红花要趁着有露水的时候采摘。红花一干,它的刺儿就会扎手。从采摘红花,到制成染料必须经过二十道繁杂的工序。
只要观看展示的物品,就会渐渐明白这些的。
夕鹤的眼睛虽然在看着那些展品,可是她的心思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那位负责解说的老人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东西,可是夕鹤却被深深地刺痛了。
“买下农家女当妓女”
“花儿无价”
“黄金无价”
这些词句与交给父亲的那张“花儿无价”的纸条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在她的脑海之中不停地旋转着。
(怎么会这样呢?)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东西,竟似某时、某地、某种情形下的回响,不停地拨动着夕鹤心中的琴弦。
这种感觉跟刚才出租车到达红花纪念馆那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的感觉十分相似。
夕鹤惟一拥有的只有一个关键词,就是“沼泽地”。在爷爷奶奶的谈话中经常出现“沼泽地”这个词,所以她一定是无意识地记住了。
这就成了打开过去三乡家大门的钥匙,夕鹤是没有跟任何人求教过的。从飞机起飞到降落在山形机场的整个过程中,夕鹤的脑海里没有浮现过这个词。走出候机大厅时没有,来到出租车停靠站时没有,甚至上出租车时也没有。但是,夕鹤却鬼使神差地对出租车司机报出了当时连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沼泽地”这个词。
也许从那一刻起,在夕鹤的意识深处就开辟了一条通向三乡家过去的道路,开始了如梦似幻的旅行吧。
夕鹤感到有些恐惧。她有一种预感,在这被红蓝装扮的纪念馆中,自己即将迷失在过去的时空当中。
(逃跑吧。)
夕鹤环视了四周的墙壁,出口有两个,它们正呆呆地张着黑洞洞的四方大口。夕鹤判断出来时的方向,朝那个出口走去。
刚才负责解说的那位老人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不知老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夕鹤感觉到他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不,实际上,老人正用一种偷窥的眼神注视着夕鹤。那双深陷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是捕捉猎物的秃鹰,倒更容易使人联想起受到威胁的小鸟。
“怎么会……”老人小声嘟囔着。
“不会是的……”他又说了一句。
接着,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是不来就好了。”
“请问,您以识我吗?”
夕鹤问道。
“当然认识啦,小姐。”
“您是谁?”
“我叫横堀,是泽太郎老爷的老伙伴。”
“我爷爷吗?”
三乡泽太郎是伴太郎的父亲,在他还是一家之主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举家搬去了东京。
“您刚才是说,我要是不来就好了?”
这时,有一些客人正要从隔壁的展室走过来。
“小姐,我这里有接待室的。”
老人走到夕鹤前面,打开了房间一侧的屋门。那扇门非常隐蔽,看上去与周围的墙壁似乎是一个整体,很难想象它的后面竟是一间铺着二十张榻榻米的西式房间,房间的摆设极具情趣。
夕鹤跟在老人的身后走进了房间,被老人让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小姐刚才问的话……”老人在对面椅子上一坐下就说道。
“那个人回来了。有人看见他在镇子上闲逛的。”
“什么?您等一下。您说回来了,是谁呀?”
“啊,小姐您还不知道吗?”
老人不停地摇晃着脑袋。
“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五年……是我出生前许多年的事情吧。”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男人又回来了。”
“您说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个叫黑崎的男人,黑崎贺久男。”
横堀老人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用圆珠笔写下了那个名字。
“我不认识他。就连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是过去在三乡家大院里干活的一个下人的儿子。”
“是这样吗?”
夕鹤根本反应不过来。大战刚一结束,农地改革运动就如大潮般汹涌,势不可挡,村长三乡家也随之宣告解体了。这一段历史,对夕鹤来说完全是一片空白。因为爷爷奶奶和父亲都对那个年代的事情闭口不提。
“那个人一直在什么地方?您说有三十五年了,是去了国外吗?”
“不,是在北海道的网走。”
“北海道……”
夕鹤立刻想到了自己就是刚从北海道来的。
“要是北海道的话,不是抬脚就可以回来了吗?”
“哈哈哈……”
与夕鹤见面之后,这是横堀老人第一次放松地笑出来。
“小姐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呀。提起北海道的网走,人们就会想到监狱的。”
“啊,是这么回事呀。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不,不知道才好呢。伴太郎老爷一定是不想让小姐知道这世上的丑恶之事。”
或许的确是那样。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毕业,夕鹤上的都是位于四谷的教会学校。而且上学放学始终是车接车送。别说是在路上玩耍了,就连去朋友家玩,也是严格规定好时间,专车接送的。
在家里,禁止看电视,杂志也几乎不让看。学习之外的时间就是练习弹钢琴。即便有余暇,也不过是偶尔打打网球。
夕鹤所上的学校接收的全是富家子弟,所以不少孩子都处于与她相类似的环境当中。尽管如此,她的日常生活,还是遭到了同学们的冷嘲热讽。他们评头论足地说:“你真是被纯粹培养啊,简直难以置信。”
“在监狱里呆了三十五年……这么说,那个人一定是犯了什么非常严重的罪行?”
“您那么说也可以。因为是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可是,他不是已经出狱了吗?”
“是的。虽说是无期徒刑,只要好好反省还是会减刑的。据说黑崎本来只要二十年就可以从那里出来,可是他却越狱逃跑过几次,这样刑期就越来越长了。”
“那个人干过什么?”
“杀人。”
“杀人……”
“还有,怎么说好呢?他还同时犯了强xx罪。”
横堀老人好像难以启齿似的,眼睛望着别处,嘴里快速地说着。
“原来是这样……那就难怪了。不过,这么可怕的人出了狱,可千万别再干出什么事来……”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谁都担心,黑崎一回来必定会复仇。”
“复仇?自己做了那样的坏事,还要复仇,那岂不是越发遭人恨吗?如果再做出什么事的话,下次一定会被判处死刑的。”
“他早就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了吧。”
“那他到底找谁复仇,为什么想要复仇呢?”
对于夕鹤的疑问,横堀似乎感到很为难,他把目光移到别处,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
“黑崎在接受审判的时候,一直坚持说自己被人冤枉了。”
“冤枉?……那,这是真的吗?”
“这……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可是法院判他有罪却是千真万确的。”
“那样的话……”
“可是,当时日本的司法当局刚刚修改过刑事诉讼法,很多人都受到了蛮不讲理的审判,事实上被冤枉的人确实有很多。”
“是那么回事啊……”
这些情况对夕鹤来说,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距离上,都是相当遥远的陈年旧事了。
也许是夕鹤表现得太漠然,所以横堀以一种责备的语气对她说道:
“在监狱里服刑的三十五年间,黑崎的复仇之心却一年……不,是一天也没有停止过。黑崎的肉体虽然经历了三十五年的岁月,可是他的怨恨却依旧和年轻时一样。”
“可是,是谁呢?是谁使他蒙受不白之冤的呢?”
“不,因为还不清楚黑崎说的是否是事实,所以很难得出结论。”
“但是,总之,黑崎本人是坚信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吧?他的复仇对象是谁呢?不会是法官啦、警察他们吧?”
“黑崎被判有罪是依据一些证人提供的证词裁定的。”
横堀一脸的痛苦表情,说道:
“他应该会找作证的那些人复仇吧。”
“那,这件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莫非……我爸爸跟这件事有牵连吗?”
“是的,您说对了。”
“那么,我爸爸就是其中的一个证人……”
夕鹤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地问道:
“是我爸爸冤枉了那个人吗?”
横堀老人一边听着一边笨拙地左右摇着头,那动作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认。
“怎么回事儿?我爸爸会被当作目标吗?那个人要找我爸爸复仇吗?”
夕鹤着急了,恳求般地问道。
“恐怕是……因为在审那桩案子的时候,出庭作证的几个人当中,就有伴太郎老爷。”
“那么,您相信我爸爸作的是伪证,对吗?为什么?……爸爸他为什么要作伪证?那……冤枉别人,那样的事,为什么要做?”
“好了好了……”
横堀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抬起上半身,向前伸出双手,做出了一副要使夕鹤镇静下来的姿势。
“实话告诉您,我也是证人之一,我按照伴太郎老爷吩咐我的话出庭作了证,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伪证。”
“可是,至少那个人是这么认为的吧?不,要是按您刚才所说的,听来就像是爸爸作了伪证,而且还要您也帮着作伪证。”
横堀沉默了,失望地抬头看着天花板。
“喂,是那样吧?我说错了吗?真相到底是什么啊?”
“不,请您别那样说。我确实不知道真相啊。我只是清楚地记得,伴太郎老爷带头,我们几个人出庭作了证,法庭依据我们的证词就判定黑崎有罪。黑崎对坐在证人席上的伴太郎老爷怒吼着:‘你说谎!’……那时的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他在法庭上发疯般地大闹、吼叫、痛哭……整个法庭非常混乱。”
听了横堀的描述,夕鹤仿佛也看到了当时法庭上的情景。
“就像埃德蒙·当提斯……”
“啊?……”
横堀好像不知道《岩窟王》的主人公。
夕鹤立刻联想到在《蒙提·克利斯顿》的开篇,当提斯蒙受不白之冤的那一节。当提斯被人从深爱的费昂塞身边强行带走,被幽禁在孤岛的石牢里,那时他心中的愤怒、苦恼和绝望,应该是与那个叫黑崎的男人一样的。
“如果……”夕鹤浑身颤抖地说道。
“如果真如黑崎所言,你们作了伪证的话,那么他要进行复仇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
“您说什么……”
“如您所说的话,那个人绝对是会复仇的呀!三十五年的时间里,那个人一定在一心一意地考虑着这件事——复仇,这几乎成了他生存的全部价值,对吧。”
“嗯……”
横堀痛苦地哼了一声。
“可是,为什么……难道我爸爸真的作了伪证吗?”
夕鹤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横堀的表情。
“当、当然了。”横堀明显有些手足无措,“不,最终的结果是,从结果上看那是错误的证词,这种事也不是说绝对没有,可是如果明知道不对还作伪证的话……”
横堀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摇着头。他每摇一次头,夕鹤便觉得“伪证”的可能性就增加了一分。
“可是,好奇怪呀!……”
夕鹤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就算假定那个叫黑崎的人一直在想着复仇,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我不来山形就好了呢?首先,我来山形这件事您是怎么知道的?我这是第一次到山形来……这样说来,您是见过我喽?”
“虽然没有见过面,可是我认识您。不,黑崎也一定能认出您……”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啊,对了,是照片吧?我的照片在某些杂志上出现过。”
因为入围了钢琴大赛,所以许多杂志和报纸上都刊登过有关夕鹤的报道。其中就有刊登了大幅照片进行报道的杂志。
然而,横堀却一边说着“不是,不是”,一边连连摇头。
“我没有看过照片,但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您来。我和那个人都不用看照片就能认出小姐的。”
“啊?为什么?”
“那是因为……总之,长得非常像。”
“非常像?……啊,是跟我妈妈吧。是的,别人都说我非常像我妈妈。是那样吗?您认识我妈妈吧。”
“是的,小姐跟您母亲实在是太像啦!刚才,我看到您的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错觉。但我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心里对自己说,这位一定是夕鹤大小姐了。”
横堀老人说话时的表情充满了怀念,夕鹤有些愕然。
“哦?那么,那个叫黑崎的人,可能会把我当成我妈妈……是这个意思吧?”
横堀默然不语,半低着头。
“是那样……是那样的吧。妈妈跟那个人的案件有关,对吧?”
夕鹤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辉子那张苍白而略带哀愁的面庞。即便是现在的年纪,她跟夕鹤也的确有不少相像的地方,所以可以想见,年轻时的她一定跟现在的夕鹤非常像。只是夕鹤没有辉子身上那种优雅和哀愁的气质。
夕鹤是个任何时候都会朝前看的女生。虽然除了钢琴之外,她的生长环境极其保守,但是人如其名,她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片天空可以自由地展翅飞翔。父母原本只是把钢琴作为给她陪嫁的一个物件,可是夕鹤自己却立志要在世界的表演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
自己一向是积极开朗的,可是横堀却说,一眼就能看出我和母亲的相像之处,足见我刚才是多么的愁容满面。夕鹤心里想着。
可是,实际上,问题也越来越令人发愁了。
三十五年前被当成杀人犯、判处了无期徒刑关人监狱的黑崎,很有可能是蒙受了不白之冤。而作“伪证”冤枉他的主要人物就是夕鹤的父亲——三乡伴太郎。
刑满释放的黑崎为了复仇回到了山形。
这些事情又跟夕鹤“长得太像母亲辉子因此不能来山形”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夕鹤有一种不能理解的、不愉快的被人冤枉的感觉,她不由得紧皱起眉头瞪着横堀老人。
3
每当横堀遇到夕鹤的眼神,便会立刻把视线移到别处。那种谦恭卑怯的样子,无疑是其长期在三乡家干活的证明。
“三十五年前的事情对我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啊!”
夕鹤一直注视着横堀老人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道。
“若说三十五年前的话,那时我爸爸不过是二十三、四岁,妈妈也就二十一岁吧。我姐姐是在那四年之后才出生的……要让您回想那时的事情是有些强人所难啦!”
“那倒是事实。”
“那个人——就是黑崎,他现在有多大岁数了?”
“我想是比伴太郎老爷大一岁吧。”
“是吗……”
五十九岁,眼看就步人花甲之年了。逝去的三十五年时光对那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一生当中最为宝贵、最为充实的岁月,那个男人却只用来寻思着复仇吗?
“那个人,那时认识我妈妈吗?”
“是的,算是吧……”
“可是我妈妈是在东京出生,东京长大的,怎么会认识呢?”
她听说过母亲辉子的娘家——轻部家是住在东京的麻布。据说轻部家的人除了辉子之外都已不在世了。她好像听谁说起过,这是因为东京遭到空袭时只有辉子一人得救了。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父母以及祖父母都不愿意提及往事,包括这件事在内。夕鹤几乎完全不知遭“老家”山形的事情也正是这个原因。
“横堀先生,”夕鹤一心要刨根问底似的,又问道,“请您给我讲讲我们家——那时侯三乡家的所有事情好吗?”
“啊?不,那不行。”
横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彻底地拒绝了夕鹤的请求。
“不行,我遇见小姐之后,因为太意外,所以就不知不觉地讲了这么多话。假如让伴太郎老爷知道了,一定会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的。我能在这里干上这份工作全仗着伴太郎老爷的好心关照,所以不能再深入讲下去了。”
“您别这么说……我还不知道黑崎这个人会对我怎么样呢。您不要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应该给我好好讲讲。”
“不,不管您怎么说,我也不能再说下去了,请原谅。”
“那么好,您就告诉我这个吧,那个人如果遇到我,会对我怎么样?”
“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正因为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所以更应该小心为上。”
“小心,怎么小心才好呢?我连那个人长得什么样、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根本没法小心,不是吗?”
“是的。要是有黑崎的照片什么的就好了,可是……”
“他没有什么特征吗?比如说是个高个吗?戴眼镜?”
“个子嘛,在过去算是高的了。通常是不戴眼镜的。长得比实际年龄略显年轻一些,可是头发好像都白了,不过没有秃。”
“这么说不就等于没有特征吗?”
说到这里,夕鹤忽然想到了在世田谷自家附近遇到的那个男人。可是如果把他看成是黑崎的话,年龄上好像又太年轻了一些。
“对啦!……您知道‘花儿无价’吗?”
夕鹤问道。
“花儿无价?……”
横堀在那一瞬间好像吃了一惊,可是马上又装作糊涂似地说道:
“您说的花儿无价是过去的一首童谣吧?”
“是的,可是那文字里面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您知不知道呢?”
“什么?是问我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不,我不知道。”
“那首歌里唱到‘我要那个孩子’,对吧?”
“是的,是有那么一句……”
夕鹤知道横堀在装傻。
“您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吗?”夕鹤摆出了一副不容横堀逃避的架势,说道:
“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于是夕鹤就将自己从一个陌生男人那里收到一张写有“花儿无价”字样的小纸条的事情说了一遍,横堀的表情显得非常僵硬。
“横堀先生,那个男人是谁?您有头绪吗?”
“什么?不,一点也不……”
“那个人会不会就是黑崎呢?”
“不会是。”
横堀明确地加以否定。
“您说不会是,您为什么如此肯定?我还没有说到那个人的情况,比如有多大岁数啦……”
“啊,不,但我知道。因为黑崎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那是别人。不是黑崎。”
“您怎么会知道?”
夕鹤又问了相同的问题。
“要说为什么……总之如果是黑崎的话,他不会做那种半途而废的事情。应该会突然干些什么的。”
“做些什么?比如是杀人什么的吗?”
“可以那样说吧。”
“他是那么恐怖的人吗?”
“算是吧。那么想应该不会错的。因为黑崎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大正常。”
“是那样吗?”
“总之,我想劝小姐最好早一点儿回东京去。”横堀低头说道,“我希望您马上就回,至少最迟要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夕鹤看了看手表。离“天黑”还有四五个小时,时间绰绰有余。
“我知道了。”
说完,夕鹤站了起来。
“请问,您这要去哪儿?是去机场吗?”
“不,我想再去了解一下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
“就是三乡家的过去……比如说过着怎样的生活啦、三十五年前的案子啦、还有有关红花的情况啦、‘花儿无价’啦……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去镇上的政府机关,或者是图书馆、商店之类的地方打听一下,多少会知道一些的。”
“我劝您最好不要这么做。首先,这镇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图书馆。如果您想查三乡家的历史,这里就有资料,我也可以给您讲述。而且,黑崎也许正在这一带转悠着呢。所以您最好不要到处乱跑。不,是一定不要那么做。”
横堀老人的表情异常严肃,低着头恳求道,额头几乎要碰到桌子上了。
“是……是吗?”
夕鹤不能不理会横堀的恳求,说道:
“那么,请让我看一下资料吧。”
横堀把夕鹤带到了资料室。那是一间封闭性很好的大房间,既当书库又当仓库,房间的一角,特意开辟了一处能阅读资料的地方。
横堀搬来许多书籍和影印文件,放在了桌子上。
“把这些内容翻阅一遍的话,您就会了解三乡家的历史的。”
他把资料大体上做了一番说明,并对夕鹤说道:“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就招呼我。”说完就离开了,大概是给在馆内参观的其他游人解说去了。
根据资料上的记载,三乡家的祖先是逃到奥州来的源义经的家臣,名叫三乡三郎伴家,因为某种原因定居在此地。若干年之后,终于弃武经商,成了沼泽地的商人。
当时,山形附近的山上出产白银,因为采银者众多,物资流通非常繁荣。拥有最上川的河港——沼泽地的三乡家就在那时急剧发展起来。
江户末期,三乡家是经营大米、纤维制品和红花等生意的大商人,被称为“红花大财主”,同时还是河北一带的大村长,地位显赫一时。
明治维新的时候,组织过农兵应付事变,所以权势得到进一步的加强。
明治政府成立以后,三乡家积极地出入东京,深化与中央财界、政界的交流,积极参与策划经营大学等等,逐渐地把整个家族事业的重心从故乡山形转移到了东京。到了昭和年间,也就是夕鹤的祖父母这一代,他们举家搬迁到东京,只在山形留下了一批负责经营管理的人。
昭和二十年(1945年)位于东京麻布的宅邸因空袭而毁于一旦,一家人再次迁居山形。受日本战败后迅速推行的农地改革、解散财阀等政策的影响,三乡家迅速地衰退了。他们先后失去了山形各地的许多土地和山林,最后只剩下河北町的土地和宅院。
其实,三乡家世世代代的当家人都极富经营的才能,因而他们虽然经历了明治维新、关东大地震、经济危机和战败等等时代的巨变,但是都成功地把损失减少到了最低限度。因此,虽然大部分农地被没收了,可是三乡家并没有被逼到没落的境地。随着和平时代的到来,他们家的物产和贸易事业又取得了新的生机。不但河北町的土地和宅院不断地在扩大,而且东京的资产也没少。此外,他们通过大学和文化界人士的帮助,又做起了与占领军相关的生意。虽然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可是毕竟在战后的混乱时期中挺了过来。
后来,他们成功地利用了朝鲜战争的特需机遇,一下子兴旺起来,到了昭和三十一年,三乡家重新迁居东京。
有关三乡家“历史”的资料到此便结束了。
夕鹤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尽管如此,看完之后,她仍然感到了疲劳,而且还倍觉紧张。
当她读到昭和二十年东京麻布遭遇到空袭以及昭和三十一年全家离开山形的时候——这两段记述就像两枚尖刺一般,深深地插中了她的心房。
昭和二十年——夕鹤的母亲辉子的娘家轻部一家,在麻布的空袭中遭遇了灭顶之灾,只留下了辉子一人。
还有,昭和三十一年举家进京时,恰好是黑崎案发后不久的那段时间。
4
浅见驾车在古川出口处离开了东北高速公路,途经347国道、中羽前大街,一路向西行进,翻过锅越岭,进入山形县境内。从锅越岭再往前就是曾经被称为“母袋街道”的地方。下了山进入平原,就到了尾花泽市。
松尾芭蕉云游奥州小道时,则是沿着北边那条“北羽前街道”行进的。他当时是穿过以一句“跳蚤虱子尿枕边”知名的“尿前关”,进入了最上町,然后从那里南下到达尾花泽的。
《奥州小道》中尾花泽的那一段就提到了“红花”。
我在尾花泽寻找一个叫轻风的人。虽然他很富有,但是志向高远,一个人离开了都城,想充分体验旅途的情怀。于是就在此地停留一天,作为长途跋涉的回报……
坐在寝室纳凉
牲口圈下面的癞蛤蟆吵个不停
满脸不高兴的我,望着红艳艳的花
那些养蚕的人们还是一副古代的装束
曾良
这是记述在尾花泽发生的事情的纪行文和诗句。芭蕉的第三句诗中出现的“红艳艳的花”就是指红花。
浅见关于红花的最初的知识就是源于这句诗,因此对山形县尾花泽的红花的印象极深。
如今,浅见受诗文的影响,正在驱车赶往目的地——尾花泽。
可是,到达尾花泽之后,浅见才发觉那里有关红花的史籍和文献资料相当匮乏,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那里只有展示与芭蕉有关资料的《芭蕉历史资料馆》。他向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打听红花的情况,那人告诉他说:“你要是找有关红花的资料,不如再往南,去山形市附近的河北町看看。也有传说称,芭蕉实际上看到红花的地方是在去立石寺途中的某个地方。”
“河北町……”
这是浅见从没有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他信手翻了翻旅游指南,果然,那上面写着:“此地有一座展示红花的资料、文献以及制作工具的‘红花纪念馆’。”
浅见又查了查行车道路图,发现此地距离河北町并不太远,最多二十公里的路程。因为他天蒙蒙亮就从东京出发了,所以时间是比较充裕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开车上了路。
立石寺地处河北町以南,位于天童市和山形市之间。
也许正如那位女工作人员所言,芭蕉很可能是在从尾花泽市去立石寺的途中看到红花的。
《奥州小道》上有这样的描述:
山形岭有一座名为立石寺的山中禅寺,作为慈觉大师的开基之处,它有一份特别的清静,是值得一看的地方。听了别人的推荐,我从尾花泽市出发,其间行走了七里到达。天还没黑,在山脚租借了一处住宿的地方,然后爬到了山上的寺院。山上岩石叠嶂,松柏年龄久远,老岩石上青苔处处。建筑在山上的寺院四门紧闭,听不到任何声音。绕过山崖,爬上山坡,拜谒佛寺,体会着被清净的胜景涤荡心灵的愉悦。
寂静岩石入蝉声
在这段记述中,最令人吃惊的是芭蕉步行了“七里多”的路前往立石寺,中途未做任何休息就登上了山上的禅寺。虽然他自己记录的是“七里多”,可是浅见在地图上估量了一下,发现这段路程绝不少于三十公里。
步行三十公里,单是想象一下就能令人望而却步的了,可是,到达之后还要徒手攀登到位于陡峭山崖上的禅寺,这对一般人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不过,这种事情在当时也许是稀松平常的。根本不用回溯到江户时代,即便是在昭和年间,在交通工具并不发达的年代,人们只得依靠自己的双腿。
13号国道沿途都是平原地带,是山形县境内的稻米之乡。此外,北起东根市,南至上山市附近,这一带还是着名的樱桃产地。一路上舒适宜人的风景使人忍不住要绵绵入睡。
浅见驾车到达东根市后,便掉转方向继续朝西行进。前方不远处就是河北町,一座位于平坦的稻米之乡中心地带的小镇。
浅见在大街上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红花纪念馆。当他路过出租车营业所前面的时候,恰巧遇到一位正准备钻进车里的司机,于是,浅见向他问了路。
“纪念馆啊,我正要去接客人。你跟我后面来就行了。”
那位司机爽快地说完,就慢慢地开着车在前面带路。
他们离开了城区来到了田间的路上。浅见很快便发现前方路边有一道白色围墙,墙内似乎是过去村长家的住宅。那里应该就是红花纪念馆了。
出租车驶入了停车场,浅见的汽车紧随其后。停车场不大,只够停三、四台观光巴士,也许是乘观光巴士来这里游玩的客人很少的缘故吧。
出租车司机按了两声喇叭,大概是给等车的客人发出信号吧。
浅见下了车,挥手向出租车司机道了谢,独自向红花纪念馆走去。
浅见正要买门票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从里面小跑着赶出来。他不经意地望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三乡……”
三乡夕鹤听到浅见的声音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实际上夕鹤是一副受到威胁的样子,所以浅见也非常吃惊。
“啊,浅见君……”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浅见的问题有些不讲理,其实,他自己不也是“在这里”吗?
“我正要问浅见君为什么会来呢!”
“不,那是……”
他刚想说明,但很快意识到有些话不宜在这儿说。于是,他转换了话题。
“对了,这出租车是你叫来的吧?”
“嗯,是的,不过……”
夕鹤越过浅见的肩头望了一眼停车场里的出租车。
“你是一个人吗?”
浅见有些顾虑地问道。听她的口气,也许还有一个比自己幸运得多的家伙吧。他心里这样想着。
“是的,我一个人。”
“那我开车送你吧!正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好吧,不过……”
夕鹤又看了一眼出租车。
“啊,出租车就让我来打发吧。”
浅见跑了过去,拿出一张一千元的钞票递给出租车司机,说道:“不好意思,我们不坐了。”
“嗨……”
那位司机叹了口气,很不满地看着夕鹤。浅见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钞票,司机接过去,狡黠地一笑,说道:“这回足够了。”然后挥了挥手把车开走了。
“对不起,这钱我来出。”
夕鹤走到浅见跟前,打开了挎包的盖子。
“你说什么呀?请别买走我的幸运哟!”
“什么?……
夕鹤好像没有听懂浅见的意思。
“咱们还是先说正经的吧,你确实去了北海道吗?”
“是的,我是早上刚从札幌乘飞机到山形的。”
“那么,是在山形开演奏会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所以……”
夕鹤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建筑。
“那么,你是特意从北海道来看红花纪念馆的了?”
“是的,不过……”
“真令人吃惊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幸运。”
“什么?幸运,你的意思是……”
夕鹤低着头,偷偷笑了起来。这是她遇到浅见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浅见君也是特意从东京到这里来的吗?”
夕鹤止住了笑,不可思议似地看着浅见问道。
“不,我不是特意来这里的。我到处找红花,最后就来到了红花纪念馆。我最初沿着芭蕉的奥州小道去了尾花泽市,在那里由芭蕉纪念馆打听了一下,那里的人告诉我要是查找红花的情况,来这里就行了。”
“那,你现在要看看这儿喽?”
夕鹤有些担心地说道。
“不了,即使不看,听你给我讲讲要点也就足够了。我想你一定还有不少其它的收获。”
看到浅见的目光,夕鹤好像有些疑惑似地低下了头。
“你老家好像就是在山形吧?你顺道去过那里吧?”
“啊?不。”
“那么,你是直接到这里来的?”
“是的。”
“哦……”
浅见认真地看了看夕鹤,打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
“总之,先到什么地方吃点儿东西吧。因为我中饭还没吃就跑过来了。”
“啊,我也是。”
“哦……”
浅见好像是推着夕鹤似的,让她上了车,并替她关上了车门,随后自己也上了车。
临近收获的季节,田野在秋日斜阳的普照下一片金黄。田野的尽头好像是一座名为月山的走势平缓的山峰。
浅见把方向盘打到跟月山相反的方向,开进了河北町城内。
“这一带什么地方有餐馆呢?”
浅见透过汽车玻璃窗向外面张望着,夕鹤此时却说道:“啊,这里不行。”
“啊?不对,我找到了!那好像就是一家餐馆,你看,就在那里。”
“不,不是的。不行的,这个镇上……”
“为什么呢?这不是一个安静优美的小镇吗?而且,这还是三乡家的祖辈们居住过的小镇吧?”
“但是……不,所以……哎呀!”
夕鹤意识到什么,盯着浅见的侧脸,问道:
“浅见君,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老家就在这个镇上。”
“哈哈哈,那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什么?我?”
“是的。如果不是你自己的老家的话,你也不会花四五个小时……连午饭都不吃,只顾着查找资料了。”
“……”
夕鹤想反驳几句,可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那么,就给我慢慢讲一讲吧。”
“讲一讲,讲什么……”
“那当然是与你……不,与你家以及红花有关的事情了。不过,我保证,今天我所听到的一切都将会成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夕鹤茫然地看着浅见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