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准时在拉斯维加斯那个小小的机场上着陆,科里早已等候在机场出口处的玻璃大门旁了。我下机后要步行到出口处,只见机场正在扩建,旁边连接成片的大楼建筑物也已初具规模。赌城正在迅速发展,科里也在大展鸿图。
他变了,变得高了些,也更瘦了点,衣着光鲜考究,头发光泽照人。他拥抱着我说我没有变,看见我对此话莫名其妙,才笑着说是指我还穿着维加斯赢家外套,并叫我以后不要再穿它。
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带有酒吧的大套间,客厅的桌子上还摆有酒和鲜花。“你一定发大财了!”我对他说。
“我干得很顺心,而且已戒了赌。你知道吗,我在赌场的身份也和以前不同了。”科里边说边帮我放好行李。
“可不是!”我说。我对科里感到陌生了,他和我从前认识的那个科里宛然两人。我开始有点犹豫能否仍信任他并按原计划行事——一个人分别三日就要刮目相看,三年的光阴足以把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再说,我们以前相处的时间毕竟只有短短的几个星期啊!
当我们坐下来为庆贺重逢喝一杯时,科里诚恳地对我说:“小伙子,我真高兴再次见到你,你有没有想起佐顿?”
“我一直在怀念他!”我点点头说。
“可怜的佐顿,”科里认真地说,“他赢了40万美元才死去,是他的死使我彻底戒了赌。你知道吗,自从戒赌后,我交上了鸿运!如果我手中的牌玩得好的话,我最终一定能成为这间酒店的头号人物!”
“吹牛皮!郭鲁尼伏特呢?”我对他的话确实半信半疑。
科里不无得意地告诉我:“我是他的头号助手,他在许多方面都非常信任我,就像我非常信任你一样。我们刚才谈的那件事我不妨说给你听:我需要聘请一名助手,任何时候你如果想把家搬到维加斯来,我都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很好的工作。”“谢谢你!”我很感动地说。我了解他不是一个轻易把别人放在心上的好汉,不知道为什么却对我如此厚爱。我喝了一口酒,告诉他:“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打算改行,我这次来是为了请你帮另外一个忙的。如果你帮不了我,我也能理解,只请你直话直说。什么答案都无所谓,反正我们至少能够在一起呆上几天,能够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
“不管要我帮什么忙,我都答应你!”科里豪气十足地许诺道。
我笑着阻止他说:“等你听完了以后再表态吧!”
科里听了我的这句话后似乎有点不高兴,过了一会儿才哼了几声:“我可不在乎是什么忙,只要能办得到,就一定帮!”
接下来,我就把贪污受贿的概况以及我现在共有33000美元赃款放在维加斯赢家外套口袋里,必须尽快收藏起来以免将来万一受贿之事曝光后被动等等,全盘托出给他。科里一直注视着我的脸,异常认真地听我把话说完,末了他笑逐颜开。
“你笑什么?”我实在大惑不解。
科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半天才喘过气来:“你好像一个杀人犯在向牧师忏悔似的,其实只要有机会,人人都会这么干。不过,我百思不得其解,像你这么个正人君子如何开口向别人索取贿赂?”
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赶紧辩解道:“我从来没有向这些人开口要钱,全是他们来求我,在我帮他们把事情办成以后,他们才按原先答应的数目付给我钱。我从来没有先收钱后办事,而且他们完全可以赖账,我并不在乎。”我对他眨眨眼,自嘲道:“我只不过是个小骗子,还算不上骗术高手吧!”
“小小毛贼而已,连骗子都称不上。”科里故意装出满脸的轻蔑相,“首先,我认为你太过自扰了。听起来,这种情况完全可能长期进行下去,即使有朝一日露了馅,对于你来说,最糟糕的结局也不外是失去工作和得到一个缓刑的判决。你也有说得对的地方,你是得找个合适的角落把钱藏起来,那些联邦调查局的鹰犬的鼻子可灵敏了,一旦让他们嗅到钱味,非一分不留地全部刮走不可!”
我对他这番话的前半部分最感兴趣。因为我顶担心的就是我可能坐牢而维丽和孩子们得自己活下去。我不想让她担惊受怕,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一直瞒着她的原因,更何况我不想让她小看我,我在她的心目中始终是一个纯洁高尚的艺术家。
我问科里:“你根据什么认为我的受贿罪即使被揭露出来也不会坐牢呢?”
“这只不过是白领阶层所犯的轻罪,”科里显得极有把握,“你既没有去抢劫银行,又没有开枪杀人或者强xx妇女,你只不过是从那些想钻点空子以减少服兵役期限的年轻人的手中收取一点点小费罢了,这算什么大不了的罪过?上帝啊,竟然有人肯花钱要求入伍!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天下奇闻,没有人会相信,整个陪审团都会笑掉大牙!”
“可不是,我也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我也笑着摇了摇头。
科里突然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问:“说说你现在需要我干点什么?说定了,万一联邦调查局追查你,你千万要立刻给我打电话,我会设法把你弄出来,好吗?”他友爱地看着我。
我感激地点点头,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先将现款分开多次在多家赌场兑换成筹码,大概每次1000美元左右,然后在各赌场都下小注,象征性地赌一赌,最后把钱以赌资的名义存在赌场的金库里。联邦调查局的人怎么都不会想到要上赌场来了解我的经济情况,而且我把现金收据存在科里那儿,需要用钱时再来取。
科里一屁股坐到我的沙发扶手上,调侃道:“为什么不把钱直接交给我保管?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我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开玩笑,但仍然颇认真地回答他:“我也曾经考虑过这么办,可是万一你出了事怎么办?例如飞机失事之类的天灾人祸,或者你重操旧业——又赌起来,那怎么办?我现在信任你,只是我怎么能肯定你明天或明年不会变得疯狂呢?”
科里赞许地颔首微笑,又问我:“那么你哥哥阿迪呢?你和他休戚相关,他就不能为你保管这笔钱吗?”
“我无颜请他帮这个忙。”
科里又点点头,说:“是的,我认为你也不能。他太诚实了,对吗?”
“对。”我不想在自己的感受方面再做进一步的解释了,就把话题转回到计划上去:“我的打算还有什么错漏之处?你认为它行得通吗?”
科里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计划不错。”他挺内行地肯定道,“但是你没必要把钱分开存在拉斯维加斯所有的赌场里,那样做反而令人生疑,特别是如果钱在赌场里存放的时间太长,更惹人猜疑。一般人都只是把钱存在赌场的金库里直到他们的钱赌光为止,最久也只是到他们离开维加斯为止。你应该先在各个赌场买筹码,然后回到桑那都兑换成现款再全部存入到我们赌场的金库。每个赌场都分三四次兑换几千美元现钞,然后再存入我们的金库并拿回收据,直到你所有的现金存进我们的金库里,如果哪一天联邦调查局的人真的写信到酒店来查询,信肯定寄到我手上,我自然就会掩护你。”
我不禁担心地问:“这样一来不就连你也被卷入是非了吗?”
“你放心,这种事我一直在办,”科里不屑地扬一扬手,“国家税务局经常向我们调查有关人员具体输了多少钱,我就把旧资料寄给他们。他们不可能识破我的手法,我早就提防着了。凡是对他们有用的资料都在第一时间里清理掉了。”
“天啊,我可不想让我的资料从金库记录中销掉,那样的话我就无法凭收据取钱了!”这回我是在为自己担心。
科里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墨林,你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受贿者,联邦调查局才不肯花一大笔钱派一群探员来调查你呢!他们最多只是寄封信或传票来,我估计甚至连这些也不会有。也许他们会从另外的角度看问题,如果你花的钱超过了你的合法收入,你可以推说是你赌博赢来的,他们根本无法证明钱不是这样赢得的。”
“但是我也无法证明这钱是我赌博赢来的呀!”
“你当然可以证明了。我会给你做证,还会叫骰子赌档的老板和雇员一起来证明你是在赌骰子时赢了大钱,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钱的来源问题。现在要考虑的倒是把赌场金库的收据藏在哪里的事情。”
我们两人都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由科里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他问我有没有律师,我告诉他我没有,但哥哥阿迪有一个当律师的朋友。
“那你就立下遗嘱,”他说,“在遗嘱里写明你在这家酒店存有33000美元留给你的妻子。噢,对了!不必麻烦你哥哥的律师了,我可以在维加斯给你请一位信得过的律师,这个律师会把你那份遗嘱的副本合法地封入一个专门的信封寄给阿迪,而且另外寄一封信给他,请他不要打开装副本的那个信封,这样他就不会知道内容了。你回去后,只需要求他别打开那个信封,替你保存好它,这样做既不会给阿迪带来任何麻烦,他也不会知道内幕,不过,你得找出一个理由来说明为什么要让他保管你的遗嘱。”
“阿迪不会问我为什么的。我请他帮忙,他从来都不问为什么。”我在这点上可以说十拿九稳。
科里很羡慕地说:“他可真是你的好哥哥!还有那些用筹码兑换的单据怎么办?要是你在银行租个保险箱,联邦调查局的人一下子就会给翻出来。你还是像你以前把现金埋在手稿堆里那样把它们藏在那里吧,即使他们有搜查证,也不会注意到那些纸条的。”
“我可不能冒这个险。让我为这些单据担忧?还有,如果丢失了,怎么办?”我连连摇头。
科里装着没有听懂我的暗示,很认真地向我解释到:“我们会存档记录的,当你来取钱时,我们就让你在一张收据上签名,证明你丢失了这些单据,也就是说你来取款时,仅需签个名就行。”
他完全明白我刚才那句话意味着我很可能私下里把单据撕毁,从而他也就心中有数,不能把赌场欠我钱的记录随意搞乱了。我这样做当然也意味着并不是百分百地信任他,但是他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一个中肯的答复!
商量好全盘方案后,科里兴高采烈地说:“我今晚已订了一席酒宴给你接风,并请了几位朋友作伴,包括演出队的两名漂亮女郎。”
“我可不要女人!”我一口拒绝了他。
科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惊小怪地叫道:“天啊!次次都和太太造爱,你就不腻?这么多年了啊!”
“不,我不腻!”我的态度坚定不移。
科里瞪着好奇的眼睛问:“你以为你可以永远对她忠实吗?”
我微笑着说:“我认为可以。”
科里摇了摇头,感慨万分地说:“那你就真的成为名副其实的魔法师墨林了!”
“是的,那就是我!”我得意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整整一桌酒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饭后科里陪我到拉斯维加斯所有的赌场去兑换筹码,每次1000美元。这回维加斯赢家外套可真派上大用场了,亏得设计师在上面缝了这么多的大口袋,多少筹码都装得下。我们在不同的赌场都和赌档老板或赌场经理以及演出队的女演员喝上两杯。他们全敬科里为贵宾,都有关于维加斯的趣闻可以说给我们听。回到桑那都大酒店,我在出纳的柜台上把筹码推过去,取回一张15000美元的收据,小心地把它夹在钱包里。整个晚上科里一直陪着我,我一分钱都没有赌过。
“我想小赌一会儿。”我眼睛看着赌场对科里说。
科里狡黠地笑着说:“手痒了吧?如果你输了500美元还不勒马,我就把你的手臂打断!”
在骰子赌档,我掏出500美元的钞票换成了筹码,下了五美元的赌注,而且赌一切号码……我又回到了三年前那种赌的循环,从骰子档赌到21点档,又赌到大转盘档……轻松、自然、梦幻一般的小赌,赢了输,输了赢,玩着百分比的把戏,直到凌晨一点,我掏出2000美元买筹码时,科里就像尊保护神似地站在我的旁边,一言不发。
我把筹码放进外套口袋,走到出纳柜台,把它们都兑换成现款收据。科里倚在空荡荡的骰子桌旁,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干得好!”他舒了口气。
“我是魔法师墨林,不是那些臭赌棍!”我好不得意。确实如此,赌博时,我没有了以前的激情和冒险的冲动。我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已经储够了买幢房子供全家安居的钱,还存了一笔钱以备不测之需,每个月都有数目可观的收入。我深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正在从事着第二部小说的创作。赌博充其量只是一种消遣,仅此而已,整个晚上我只输了200美元。
科里陪我在咖啡厅吃汉堡包。喝牛奶时,问我:“白天我得上班,我能否信得过你不再去赌?”
“你放心,”我嘴里塞满了面包,“我忙于跑遍全城买筹码,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准备一次只换500美元。”
“那倒是个好主意,”科里放下喝完的牛奶杯说,“这座城市的联邦调查局密探比赌场的发牌员还要多。”
他停了好一会儿,又问我:“你肯定不要找女人陪你睡觉吗?我认识不少美女。”他说着就拿起咖啡厅单间里的电话准备拨。
“不,我太疲倦了。”这是真的,现在是拉斯维加斯时间凌晨四点,我的生物钟还停留在家里的时间中。
他对我说:“那好吧,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到我的办公室来,哪怕来消磨时间和闲聊也行。”
“好的,如果有必要,我就会去。”我答应他。
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我才醒过来,打电话给维丽没人接,当时是纽约星期六下午三点,维丽可能带着孩子们去了她父母在长岛的家,于是我往那里拨。她父亲接的电话,问了我好几个问题,明显在怀疑我去维加斯到底干什么。我解释说为了一篇文章在这里搞调查研究,但是听得出他对我的话始终半信半疑。维丽接过电话后,我告诉她我准备在星期一飞回纽约,并且直接从机场坐出租车回家。
我们在电话里只谈些夫妇之间的家常话,我不喜欢在电话里交流思想感情,我还告诉她为了不浪费时间和金钱,我不再打电话给她了,她表示同意。其实我知道她第二天还会呆在娘家,我主要是不想往那里打电话。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喜欢她回娘家是一种幼稚的嫉妒,但是维丽和孩子们是我的亲人,他们是属于我的,除了阿迪,他们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愿意和外公外婆共同拥有他们。我知道这些想法都很愚蠢,只是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打算再给她拨电话,况且这次分别的时间总共加起来也不过是两天罢了,有什么事她完全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白天我光顾了全城的赌场和“联合木屑厂”,在每一处都把200至300美元的现金兑换成筹码,偶尔也赌上几美元才转到别的赌场去。
我沐浴着维加斯那干燥灼热的沙漠之风,一间一间赌场地走,乐此不疲,直到黄昏时分才到一家餐厅吃中饭。邻近的桌旁有一些漂亮的妓女在上班前填饱肚子,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全是神采飞扬的样子,其中两个穿着骑士式套装的姑娘笑闹起来就像十几岁的男孩子。她们压根就没有在意我,我也装着不注意她们,但又忍不住偷听她们的谈笑,而且听到她们有好几次提到科里的名字。
饭后我坐出租车回桑那都大酒店。维加斯的出租车司机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热情好客,乐于助人,这位司机就问我要不要异性服务,我谢绝了。下车时,他还向我频频推荐一间驰名的中式餐厅,并且祝贺我白天过得愉快。
在桑那都大酒店,我把从其他赌场买回来的筹码兑换成现金收据并夹在钱包里,一共积聚了九张这种单据。我只剩下一万多美元要兑换了。我把维加斯赢家外套口袋里的现金掏空,将这些钱统统放进便装上衣的口袋里,它们全是百元钞票,分放在两个长长的白色信封内,然后我手挽着赢家外套到科里的办公室去。酒店的整个侧翼都辟为办公室,我沿着长长的走廊,穿过上面标明“管理人员办公室”的步行通道,来到了顶层中间那个门上嵌有“总裁助理”字样的大套问。进门的第一层是办公室的外间,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秘书。听我自报了姓名后,她按了按里间办公室的铃,并在对讲机前做了通报。科里冲出来和我握手拥抱,他的这种崭新的个性举止使我很有点接受不了——太夸张,太戏剧性了,不像我们以前的关系那么朴实无华。
更显得华丽无比的是他的办公室套间,里面躺床、软椅应有尽有,灯饰安装得很低,墙上挂有原版的油画,可惜我不会欣赏,猜不出它们的价值。套间里还有三个运作中的电视屏幕,一个上面的镜头对着酒店走廊,另一个是赌场中的某个正赌得热闹的骰子档,还有一个屏幕上显示纸牌赌档。恰巧在我把目光投向第一个荧屏时,看见一个男人正在走廊打开他的房间门领一名年轻姑娘走进去,而他的另一只手则在摸她的臀部。
“这里的节目比我在纽约看到的还要精彩。”我朝科里眨眨眼。
科里笑笑点点头,说:“我必须监视大酒店里的一切动静。”他按了按桌面控制台上的键钮,三个荧屏上的图像都立刻转换了,这时我们眼前出现的是酒店的停车场,一个运作中的21点赌档以及收款员正在计账的咖啡厅。
我把维加斯赢家外套扔在科里的桌面上,也随口扔去一句话:“我把它交给你了!”
科里长时间盯着外套,然后似乎心不在焉地问:“你把所有的现款都兑换了吗?”
“大部分都兑换了,我再也不需要这件外套了。”我回答他,接着又补充一句:“我妻子和你一样讨厌它。”
科里拿起外套纠正我道:“我并不讨厌它,是郭鲁尼伏特不喜欢看见人们穿着它在赌场里走动,你能否猜到佐顿的那件怎么处理了?”
我耸耸肩说:“也许他妻子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给了救世军吧?”
科里把外套拎在手上掂了掂,揣测它的重量,说:“很轻。你真走运,佐顿穿着它赢了40多万却自赴黄泉了。”
“他太迂腐了。”我叹息道。
科里把外套轻轻放回到桌上,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来,若有所思地说:“当年拒绝接受他给的两万美元,我还以为你疯了呢。后来你说服我也表态不要时,我其实差点气炸了肺,但是,也许正是这件事给我从此带来了好运。回头想想,要是当时拿了那笔钱,我可能把它输个精光,之后又是一无所有。你知道吗,佐顿自杀后,我为自己没拿那两万块钱而自豪呢!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情绪,只觉得自己没有背叛他,你也没有,戴安妮同样没有!我们几个虽然萍水相逢,然而只有我们三人才真正关心佐顿,最遗憾的是我们对他的关心还不够。当然了,也许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们是否关心他,可是这份付出却对我起了极大的作用,你是不是也有同感?”
“不,我没有,我只是不想要他的钱,我有预感知道他迟早会自杀。”
我的话使科里大吃一惊,他哇哇怪叫道:“屁话!我才不信你会有这种预感呢!见鬼去吧,魔法师墨林!”
“是下意识的那种预感,”我换了一下坐势,“那时在潜意识里面出现的,和你玩牌时的那种神机妙算是两码事。你还记得吗,当你把他的死讯告诉我时,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是的。你当时对他的死讯好像无动于衷。”科里回忆道。
“我早已熬过了那一关。戴安妮的感觉如何?”我问他。
科里用手支着下巴说:“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她爱上了佐顿。你知道吗,葬礼那天她疯疯癫癫地又喊又叫,倒把我给吓蔫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她酗酒成性,老是伏在我的肩膀上哭。上帝保佑,好在她后来遇上一个好心肠的半个百万富翁,总算在明尼苏达州的某个地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外套?”我问他。
科里突然放声大笑:“我打算把它送给郭鲁尼伏特。来吧,无论如何我要你见见他。”他站起来,一把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我跟在他的后面,沿着走廊来到另一套巨大的私人办公室,秘书按铃告知里面的郭鲁尼伏特。
看见我们,郭鲁尼伏特站起身来,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老了,我估计他恐怕已年近80,衣着依然非常考究,满头的银发使他挺像好莱坞的明星。科里为我们做了介绍。
郭鲁尼伏特握着我的手,慈祥地说:“我看过你的小说,书写得不错,坚持写下去,将来你会有出头之日的。”
这样的开场白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怎么可能想得到这种身份的人也会看书?
郭鲁尼伏特接着用和蔼悦耳的声音,如老祖父数家珍一般侃侃而谈,从他投资赌场开始一直讲到自己曾经是个大坏蛋,现在在维加斯仍然是个让人害怕的人物。
我知道星期六和星期天对于郭鲁尼伏特及科里这些经营桑那都大酒店的人来说,是个大忙的日子,美国各地的客人都会跑来度周末和赌博,作为主人必须根据客人们的不同爱好和需要去款待他们。时间就是金钱,所以我本来只准备和郭鲁尼伏特打个招呼,客套一番就走,没想到一见面他就给我讲了这么多故事,更没想到科里把那件鲜艳的红蓝色彩相间的维加斯赢家外套一把摔在郭鲁尼伏特的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开心地笑着说:“这是最后一件,墨林终于把它给放弃了!”
我看出科里的那种大笑就像是一个得宠的侄儿在嘲弄气急败坏的老叔父,当然,他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我还注意到郭鲁尼伏特在和他这个既能干又常给自己添麻烦的“侄儿”周旋时举止得体,看起来这个“侄儿”精明强干又忠实可靠,足以作为继承他事业的长远的人才投资。
郭鲁尼伏特按铃叫女秘书进来,吩咐她去给他拿一把大剪刀来。真难以想象桑那都大酒店总裁的女秘书在星期六晚上六点钟究竟能到哪里去弄把大剪刀来?但是仅仅过了两分钟她就把大剪刀给送来了。郭鲁尼伏特拿起剪刀就剪我那件维加斯赢家外套。他看着我那毫无表情的面孔说:“你不知道当你们三人穿着这种该死的外套在我的赌场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有多恨你们,特别是那天晚上佐顿这个死鬼就是穿着它赢了我那么多钱的!”
我默默地看着他把我的赢家外套剪成了一堆碎布片,忽然意识到他在等待着我的反应,于是问道:“您不介意别人赢钱吧?”
“这和赢钱没关系,”郭鲁尼伏特一边继续铰那件外套一边说,“主要是它挑起人的强烈反感。科里在这里穿着那件外套时,就是一个堕落的赌棍,他现在仍然是,将来也肯定还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赌棍,但是起码在程度上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了。”
科里摆出抗议的姿态嚷道:“我是个生意人!”郭鲁尼伏特挥了挥手,科里不敢再作声了,低头看着桌面上的那堆碎布片。
“我靠运气生存,绝对不是靠技巧和狡猾过日子。”郭鲁尼伏特严肃地说。
他已经开始在剪那件外套的人造里子了,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现在他这样干只是为了在讲话的时候不让自己的手闲着。他瞟了我一眼,直言不讳道:“而你,墨林,是我从事赌博业50年来所见过的最差劲的一个赌客。你连一个堕落的赌棍都不如,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赌徒,把自己想象成费勃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费勃笔下的女赌徒是为他的英雄人物作铺垫用的,你赌起来则像个白痴——有时靠百分比赌,有时又靠自己的预感赌,再有是靠一种规律赌,要不就是孤注一掷,乱赌一气。听着,你是这个世界上被我劝说应该戒赌的极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然后他放下剪刀,对着我真正友爱地说:“该怎么说呢,仿佛赌博最适合你的个性。”
他也看出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一向自诩为聪明的赌徒,能把逻辑和魔法结合起来赌,此时他似乎连我的这个心思也看透了,点点头说:“墨林,我喜欢这个名字,它很适合于你。据我所看过的描写,他并不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你也不是。”他又拿起剪刀重新剪了起来,一面又很随意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和那个该死的赌棍奇曲打斗呢?”
我耸耸肩说:“那场架并不是我挑起的,相信您完全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而且我事事不顺心,要找个人来出出这口气。”
“但你却选错了对象,科里在我的帮助下救了你一命。”
“谢谢您!”
“我已建议他在这里就业,但他不想干。”科里突然插进来这么一句。
他的话使我愣了一下,很显然,科里在给我建议以前已经和郭鲁尼伏特讨论过我的事了。刹那间,我意识到科里早就把我的具体情况原原本本地向郭鲁尼伏特汇报过,包括酒店准备在联邦调查局追询我时如何掩护我的计划。
“看了你的小说后,我认为像你这么一个好作家,应该可以在我们这里搞公关。”郭鲁尼伏特仍然在关心我的职业问题。
我不想和他解释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只是搪塞道:“我妻子不愿意离开纽约,她娘家的人都在那儿,谢谢您为我操心工作的事!”
郭鲁尼伏特又点点头说:“从你赌博的情况来看,也许你最好还是不要在维加斯定居。下次再来时,我们一起吃顿饭。”我们听出谈话到此为止的意思,于是就告辞出来了。
科里由于事先约好了和加利福尼亚来的大赌客吃饭,所以我一个人去吃晚餐,他给我定好了能边吃边看演出的最佳桌位,找坐在那里,看到的也不外是拉斯维加斯普通的演出节目:几乎全裸的女声合唱与舞蹈,一位明星的独唱和一些杂耍表演。仅有一个值得看的节目,那就是受过训练的狗熊演出:一名美女带着六只大熊上场,她指挥它们模拟各种人的动作。每只熊做完了一个动作后,美女就会吻它的嘴唇,那只熊便憨态可掬地蹒跚地走回队伍中最后面的位置上去。毛绒绒的大狗熊看起来像只没有性别的玩具,为什么那个美女把接吻当作指挥信号和奖赏的内容?据我所知,熊是不会接吻的。我忽然明白了这番吻是为了迎合观众的胃口,是对旁观者的一种挑逗行为,我还猜想这位美女设计这套动作是否有意显示她对观众的轻蔑,是一种刻意的污辱。我一向不喜欢看野兽的表演,也从不肯带孩子们去看马戏,但是今晚的这个节目却能吸引我把演出全部看完,尽管六只熊当中仅有一只有惊人的表现。
演出结束后,我在赌场漫步,把剩下的钱分批买回筹码,又把筹码兑换成现金收据。这项“正事”还没做完已经是晚上11点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骰子档不再采纳为了避免输得厉害而下小注的策略,每次都投下50到100的筹码,到科里站在我的背后时,我大约已经输了2000美元左右。他领着他的大赌客来到赌档为他们建立了借贷关系后,用挖苦的眼光看了看我的25美元一个的绿色筹码和我放在绿色绒台布上的那堆赌注,冷冰冰地问:“你还要赌下去吗?”我不肯把它们收回来,结果马上就全输掉了,我无奈地把剩下的筹码拿到出纳柜台上全部兑换成现金收据,再转过身来时看见科里正在等着我。
他提议一起去喝一杯,我表示赞成。他就领着我走进鸡尾酒吧。这里曾是我们和佐顿、戴安妮经常聚在一起畅谈的地方,我们俩习惯地坐回到往日那个幽暗的角落,面对着外面灯火通明的赌场。我们才坐下来,酒吧女招待一眼看见科里马上走了过来。
“看来你的赌瘾又发作了,这千杀的赌博就像疟疾一样,经常复发。”科里点酒后向我感叹道。
“你也复发过吗?”我好奇地问。
“发作过好几次呢,但是我从不会输得很厉害,我能控制住自己。你刚才输了多少?”
“也就2000美元左右,我已经把大部分的钱变成收据,今晚就可以把这件事了结了。”
“明天是星期天,”科里说,“我的律师朋友有空,这样明天你就能够立好遗嘱并寄给你哥哥了。之后我将会像胶水那样粘着你,直到下午把你送上飞往纽约的客机为止。”
我半开玩笑地提醒他:“别忘了我们曾经企图在佐顿身上试这一招!”
科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他为什么要走上绝路呢?刚刚交上好运,已经是个大赢家了,何况很可能一路赢下去,退一步来说,他就这么样继续呆在这里也行啊!”
“也许他是想以此来留住自己的好运吧?”我说。科里以为我只是说着玩而已,没在意。
第二天,科里打电话到我的房间,拉我起床去共进早餐,然后开车送我到维加斯大道一家律师事务所。我立了遗嘱并做了见证,期间多次重复请律师邮寄一份遗嘱的副本给我哥哥阿迪。科里在一旁终于忍不住插嘴道:“这一点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别担心,一切该有的手续都会按规矩办妥的。”
离开了律师事务所,科里开车带我游览市容,让我见识见识正在兴建中的高楼大厦。山指大酒店那座新建的金光灿烂的塔楼在沙漠做背景的衬托下分外耀眼炫目,科里看着这些建筑物说:“这座城市正在成长!”我看着一望无际的沙漠和群山补充道:“它还有许多发展的空间!”
科里回眸一笑道:“你肯定也看得出来——赌博在这个世界是必不可少的。”
午餐时我们只是简单地吃了点东西,然后仅仅是为了怀旧,两人走进了山指赌场,结伴在骰子档每人赌了200美元,象征性地搏杀了一番。科里用三年前的那句话自嘲道:“我的右臂已经过了十关!”我也仍像三年前那样让他先掷,一切都没有变,他还是和那晚一样倒运,但是他的素质已完全变了:他赌时心不在焉,可以说已经彻底不喜欢赌,的的确确脱胎换骨了。
我们开车到机场,他陪我在门口等候登机的召唤时,很诚挚地对我说:“碰到麻烦时,一定要打电话给我!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们和郭鲁尼伏特一起吃顿饭,他喜欢你。有他这样的人站在你的后面撑腰,对你很有好处。”
我点点头,接着从口袋里摸出总共三万美元存在赌场金库的现款收据单,把它们交给了科里,并郑重其事地说:“替我保管好它们!”我改变撕毁它们的主意了。
科里数了数这些白色的纸条,一共12张,又看了看款项,问:“你把存钱的收据交给我,这么信得过我?三万美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我必须信任某个人,我亲眼目睹你在两袖清风时拒绝拿佐顿结的两万美元。”我回答他。
“那只是在你的影响下我才这么干的,”科里恳切地说,“好吧,我替你保管着它们,当你缺钱花的时候,就来向我借钱好了,这些收据权当债券吧,这样你就更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了。”
“谢谢你,科里!谢谢你为我安排房间,请我吃饭并为我所做的一切,谢谢你帮我摆脱了困境!”我知道自己对他的友好情感发自内心深处。他是我仅有的几个知己中的一个,然而在我登机前他和我道别又拥抱我时,我对这种举止仍然觉得有点不自然。
飞机呼啸着迅速离开西方时区的落日,瞬间就投入了黑暗的东方时区的怀抱。我靠在机椅背上,回味着科里对我的深情厚意。说真的,我们之间互相了解甚少,友谊能达到如今的程度也许是因为我们俩的知心朋友都很有限之故吧,再有就是彼此都在分担着对佐顿的失败和死亡的忧郁。
我从机场打电话给维丽,想告诉她我提早一天回来了,但是家里没人接电话。我不想把电话拨到她父母家去,于是就坐出租车回布朗斯。维丽的确还没回来,那种每当她带着孩子们回她那在长岛的娘家时,我都要嫉妒一番的情绪又重新涌上了心头。放下行李后转念一想,又感到何必强求她连星期天都闷在公寓里呢。她完全有权跟她那乐天派的爱尔兰家族以及亲朋好友们一块儿度礼拜的啊,何况孩子们还可以在空气清新的草地上玩耍呢!
我决定不先上床,等待她回家,她应该很快就回来。在这段空闲的时间里,我打电话给阿迪。他妻子接电话说阿迪因为身体不舒服已上床了,我叫她别惊醒他,反正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倒是有点担心阿迪的病情,她说他只是近来工作太辛苦,觉得很疲倦,没有什么大碍,连医生都不必去看。我告诉她第二天我再打电话到阿迪的工作单位去找他,然后就放下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