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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身(最高危机)》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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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塞帕维达大道上午10时10分
  弗里德·巴克正在解决詹妮弗的所有难题。
  作为片子的开头,詹妮弗需要一个步行去上班的镜头,配上马蒂的画外音简介(“我们和前联邦航空局官员,现在是一名颇有争议的航空安全斗士弗里德·巴克谈过。”)。巴克提议用塞帕维达大道作为拍摄地点,广阔视野里是洛杉矶国际机场的南跑道。这很理想。他还谨慎地提起过去还没有哪个摄制组使用过这个场景。
  接下来,她需要一个工作的镜头,还是画外音(“自从离开联邦航空局以后,巴克一直在坚持不懈地让公众对飞机设计缺陷引起关注——特别是诺顿公司N—22型飞机的设计。”)。巴克提议拍摄他的办公室的一角,他的身后是摆满一本本厚厚的联邦航空局文件的书架,他面对摄像机,端坐在一张高高堆着技术手册的写字台旁,专心致志地翻阅这些手册。
  再下去,她需要他那烂熟于心而且过甚其辞的夸张独白,要他讲得比较具体些,这样瑞尔登在采访中就不用花时间来涉及这些。巴克也打算这样做。他知道空调、冰箱、电话和所有别的噪音来源的开关所在,拍节目的时候,他们需要把它们都关掉。巴克还准备好了一台监视器,随时可以在他做评论时播放有线新闻网播出的545航班录像带。监视器是一台演播室水准的索尼一束三枪式,放在房间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这样他们可以在拍摄中使用上头的画面。机上有一个视频插口,他们可以直接选取画面,并与他的口头评论同步进行。巴克用的是一英寸录像带,所以图像的质量非常好。他甚至还有一架N—22型飞机的大模型,他可以使用模型上机翼与机尾的可拆卸部分来演示飞行中究竟出了什么乱子。这架飞机模型就放在他写字台上的一个架座上,所以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道具。巴克的打扮也挺适合现在的角色。非正式的衬衫和领带,让人联想起一名工程师,一副权威的派头。
  巴克也很上镜。他看上去很放松。他的回答简短干脆,从不使用晦涩难懂的行话。他似乎明白她会怎样编辑录像,所以就尽量不让她受到任何限制。比方说,他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不去伸手碰飞机模型。相反,他总是先把问题回答完,然后再说:“说到这里,可以看一下这架模型。”等到她表示同意了,他才重复一遍刚才的回答,同时拿起模型飞机。他做的一切都很熟练自然,没有任何支支吾吾或累赘笨拙。
  当然巴克不仅在电视上,在法庭上也是很有经验的。唯一的问题是他并未表现出强烈的感情色彩来——没有震惊,也没有义愤。与此相反,他的口气、他的风度、他的姿势语言暗示出一种深刻的痛惜和遗憾。发生这种情况真是不幸。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改正失误真是不幸。这么多年来掌权人就是不听他的话更是不幸。
  “几年来这种飞机的前缘缝翼一共已经出过八次问题了。”他说。他把飞机模型举在脸前,把它转了个身,这样在摄像灯光照耀下不会反光。“这些就是前缘缝翼。”他说着从机翼前拉出一块滑板。他把手缩回去,然后说,“你们可以看到特写镜头。”
  “我晚了一步,没拍下来,”摄像师说,“你能再来一遍吗?”
  “当然可以,你用广角了吗?”
  “两个加倍广角。”摄像师说。
  巴克点点头。他停顿片刻,接着重又开始。“几年来这种飞机的前缘缝翼一共已经出过八次问题。”他再次把模型举起来,不过这次他事先就把它转过来,所以不反光了。“这就是前缘缝翼。”他说着把机翼前的滑板拉了出来。他再次停下。
  “这次拍下来了。”摄像师说。
  巴克继续说:“前缘缝翼只在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才打开。在飞行过程中,它们是折叠起来收进机翼里的。但众所周知的是,诺顿公司N—22型飞机的前缘缝翼在飞行过程中会自动打开。这是设计上的错误。”他又暂停片刻。“我现在要把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演示给你们看,拉出广角来让你们看到整个飞机。”
  “拉广角。”摄像师说。
  巴克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说:“这种设计错误的结果就是,当前缘缝翼打开的时候,飞机的机头就会朝上,像这个样子,构成失速的危险。”他把模型微微翘了翘。“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控制;如果驾驶员试图恢复水平飞行,飞机就会做出过度的反应,立刻进入倒栽状况。驾驶员再次修正,企图使飞机从倒栽状况中解脱出来。结果飞机立刻又进入爬升状态,然后又是下栽。接着再次爬升。545号航班上发生的就是这样一回事。这就是乘客死亡的原因。”
  巴克暂停片刻。
  “现在我们结束模型的话题,”他说,“所以我现在把它放下来。”
  “好。”詹妮弗说。她一直从放在地上的监视器上观看巴克。此刻她在考虑她可能很难剪接从广角镜头到放下模型的这一段。她真正需要的是重复一遍——
  巴克说:“飞机倒栽,然后爬升,接着再一次倒栽。545号航班上发生的就是这样一回事。这就是造成乘客死亡的原因。”带着一脸的遗憾,他把模型放下。尽管他动作很轻,但他的手势看上去是在暗示着飞机的坠毁。
  詹妮弗并没有看走眼。这不是什么采访,实际上倒成了一场表演。这年头,讲究技巧已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事。越来越多的采访对象似乎都对摄像机角度和剪接过程挺在行的。她曾经见过公司经理浓妆艳抹地接受采访。刚开始的时候,搞电视的人对这种新的矫揉造作感到不可思议,但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毕竟他们的时间很紧张。他们总是匆匆忙忙地从一处奔到另一处。一个预先准备好的采访对象,不管怎么讲,总算使他们的活儿干得轻松多了。
  但就是因为巴克干得太顺畅了,拍摄过程也太顺利了,她就不想让巴克这么肤浅地走走过场。她今天工作的最后一部分就是问一些基本的问题,以防马蒂到时候时间不够或是根本忘记问。
  她说:“巴克先生?”
  “嗯?”他朝她这边转过来。
  “检查一下镜头距离。”她对摄像师说。
  “远了点。朝摄像机跟前挪近一点。”
  詹妮弗挪动一下椅子,这样她就正好坐在镜头旁。巴克稍稍动了动,面对她现在的位置。
  “他现在看上去好多了。”
  “巴克先生,”詹妮弗说,“你以前当过联邦航空局的雇员……”
  “我曾经为联邦航空局工作,”巴克说,“但后来离开了这个部门,因为我不同意他们对制造商放任不管的态度。诺顿公司的飞机就是这些马虎放纵政策的结果。”
  巴克再次显示了他的技巧:他的回答是一种完整的陈述。他明白他更像是在摄像机前侃侃而谈地做些评论,而不是对一个问题进行回答。
  詹妮弗说:“围绕你离开联邦航空局的事有一些不同的议论。”
  “我对有关我为什么离开联邦航空局的一些说法很熟悉。”巴克说着,又是在进行陈述。“但事实是我的辞职使这个机构很难堪。我批评了他们的工作方法。当他们拒绝对我的批评做出反应的时候,我就走了。所以,对他们现在还在试图诋毁我,我是毫不吃惊的。”
  她说:“联邦航空局宣称,你向新闻界泄露了材料。他们说他们因此解雇了你。”
  “联邦航空局有关我的说法从来没有任何证据。我从来没有见到联邦航空局提出过片言只语的证据使他们对我的批评站得住脚。”
  “你为布拉德利·金律师工作吗?”
  “我曾几次作为法律案件的航空专家证人出庭作证。我认为有专业知识的人站出来讲真话是很重要的。”
  “布拉德利·金付你钱吗?”
  “任何专家证人花费的时间和金钱都应该得到补偿。这是标准程序。”
  “你是布拉德利·金的全时雇员,这难道不是真的吗?你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一切,我们现在见到的这一切全都是金付的钱,这难道不是真的吗?”
  “我是由华盛顿非赢利性的航空研究院资助的。我的工作就是促进民用航空的飞行安全。我尽我所能地使天空中的旅行者平安无事。”
  “巴克先生,你难道不是一名受雇的专家吗?”
  “我对航空安全持强硬的观点。我被与我持相同忧虑的雇主所雇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你对联邦航空局有什么看法?”
  “设立联邦航空局的动机是良好的,但它具有双重的工作使命,既要对航空旅行进行管制,又要帮助其进行宣传促销。这个机构必须进行全面改革。它和制造商之间的关系太过亲密了。”
  “你能给我一个例子吗?”这是一种提示。她从先前的交谈中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巴克再次做了陈述。“有关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一个最好的例证就是联邦航空局对待许可证颁发的方式。为一种新型飞机颁发许可证所需要的文件并不由联邦航空局来保存,而是由制造商自己来保存。这一点恐怕很难说是恰当的。这简直是让狐狸来保护鸡窝。”
  “联邦航空局是不是干得很漂亮?”
  “恐怕联邦航空局干得极为差劲。美国人的生命被毫无必要地置于危险之中。坦率地讲,现在是彻底革新的时候了。否则的话,乘客还会继续去送死,就像他们在诺顿飞机上那样。”他慢吞吞地朝办公桌上的模型指了指,这样,摄像机就能稳稳地跟定他。“在我看来,”他说,“那种飞机上发生的事……是丢人现眼的奇耻大辱。”
  采访结束了。摄制组成员收拾设备的时候,巴克朝詹妮弗走过来。“你们还见别的什么人吗?”
  “下一个是杰克·罗杰斯。”
  “他是个好人。”
  “还有诺顿的什么人。”她翻翻笔记本。“一个叫约翰·马德的人。”
  “啊,”
  “什么意思?”
  “马德是个很会花言巧语的家伙。他会向你讲一大套适航指令之类的模棱两可的鬼话。一大串联邦航空局让人听不懂的行话。事实上,他是N—22型飞机的项目经理。他负责那种飞机的研制开发。他晓得这里头有问题——他本人就是问题的一部分。”
  诺顿公司外上午11时10分
  经历过巴克事先演练过的流畅表达之后,记者杰克·罗杰斯让人吃惊不小。他身穿一件很土气的橙绿色的休闲外套,花格领带在监视器上抖动不已。他看上去像个高尔夫球手,打扮得花哨漂亮地来参加求职面试。
  詹妮弗开始什么也没说,只是向这位记者的到来表示谢意,让他在铁丝网前站好,背后是诺顿飞机制造公司。她和他先粗略地把她准备好的问题过了一遍,他的回答简短而带点犹豫。他很兴奋,并且极力想讨好詹妮弗。
  “天啊,真热,”她转身对摄像师说,“我们准备好了吗,乔治?”
  她又转身面对罗杰斯。音响员解开罗杰斯的衬衫扣子,把小话筒别在他的领子上。在准备工作继续进行的时候,罗杰斯开始冒汗了。詹妮弗把女化妆员叫来给他擦汗。他似乎轻松了一些。接着借口天太热,她说服罗杰斯把休闲外套脱了搭在肩膀上。她说这会使他具有一个勤奋工作的记者的形象。他连忙感激不尽地表示同意。她又建议他松开领带,他也连忙照她的意思办了。
  她又走到摄像师身边。“现在怎么样?”
  “不穿外套要好一点。但那条领带太可怕了。”
  她回到罗杰斯身边,满脸堆笑。“效果很好,”她说,“你能试试把领带摘下来,再把两只袖子卷起来吗?”
  “哦,我从来不那样干,”罗杰斯说,“我从来不卷袖子。”
  “这会让你给人家一种既坚强又随和的印象。你知道,把袖子卷起来表示随时准备战斗。一个冲劲十足的记者。就是这样。”
  “我从来不卷衬衫袖子。”
  她皱皱眉头。“从不?”
  “是的,我从不。”
  “好吧,我们谈的只是你在电视上的一种形象。这样你在摄像机前就会表现得更坚强,更果断,更有力。”
  “我很抱歉。”
  她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绝大多数人为了上《新闻线》愿意干任何事。他们甚至会穿着三角裤来接受采访,如果她向他们提出来的话。有几个的确就这样做了。而现在的这个蠢不可及的报纸记者竟固执己见,他才挣几个钱?一年3万美元?那还不到詹妮弗一个月的开销呢。”
  “我,啊,不能,”罗杰斯说,“因为,啊,我有牛皮癣。”
  “没关系。化妆师!”
  罗杰斯把外套搭在肩膀上,领带扯下去,衬衫袖子高高卷起,站在那儿回答她的问题。他说起话来杂乱无章,每次回答要说个三四十秒钟。要是她把相同的问题问两次,希望得到更简短些的回答,他就开始淌汗,结果回答得更长。
  他们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停下来给他擦汗,并且重新化妆。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保证说,他干得很了不起,他说的正是她想要的等等。
  他要说的的确不错,但他没办法有力地表达出来。他似乎不明白她正在做的是一种装配组合式的工作,平均每个镜头长度必须少于三秒钟。他们在切换到别的镜头之前,留给他的镜头只够他说一句话或是只有一句话的一个片断。罗杰斯非常诚恳,也在努力想把事做好,可是他正在把詹妮弗埋进那些她无法使用的细节里头,或是她毫不关心的背景里头。
  到最后,詹妮弗开始担心她可能根本无法使用这段采访中的任何内容,她是在和这个家伙浪费时间。于是她采取通常她在这种情况下采取的步骤。
  “非常完美,”她说,“我们现在开始进入节目的收尾阶段。我们需要一点强而有力的东西”——她握了握拳头——“来结束。所以我要向你提出一些问题,你只能用一个简洁的句子来回答。”
  “行。”罗杰斯说。
  “罗杰斯先生,N—22事故会使诺顿公司丢掉和中国的交易吗?”
  “根据已发生的与此有关的事故频率——”
  “对不起,”她说,“我只要一个简单句。N—22会使诺顿公司丢掉和中国的交易吗?”
  “是的,它的确会的。”
  “对不起,”她又说,“杰克,我需要的是像这样的句子:‘N—22完全可能会使诺顿公司丢掉和中国的交易。’”
  “哦,好的。”他往下咽口唾液。
  “N—22会使诺顿公司丢掉和中国的交易吗?”
  “是的,恐怕我得说它会丢掉和中国的那些交易。”
  耶稣啊,她想。
  “杰克,我需要你在句子里说到‘诺顿’。不然的话,我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噢。”
  “开始。”
  “在我看来,N—22完全可能会使诺顿丢掉和中国的交易。”
  她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干巴巴的,没有任何力量。他就好比是在谈论他的电话账单。但她的时间已经快花完了。“好极了,”詹妮弗说,“非常好,我们接下去。告诉我,诺顿是个内部麻烦不断的公司吗?”
  “绝对是的。”他说着点点头,咽口唾沫。
  她叹口气说:“杰克。”
  “噢,对不起。”他吸了口气。然后他站在那里说:“我个人确实认为——”
  “等一等,”她说,“把你的体重压在你前边的这只脚上。这样你就身体前倾面对摄像机了。”
  “像这样吗?”他调换了一下身体重心,微微前倾。
  “是的,就是这样。太棒啦。现在开始。”
  记者杰克·罗杰斯站在那儿,站在诺顿飞机公司的铁丝网外,外套搭在肩上,袖子卷得高高的。他说:“我认为毫无疑问诺顿公司是一家陷入严重麻烦中的公司。”
  然后他停下来,看着她。
  詹妮弗笑了。“非常感谢你,”她说,“你真棒。”
  诺顿公司办公大楼上午11时55分
  凯西在临近中午时来到约翰·马德的办公室,发现他正在理直自己的领带,把衬衫袖口往外拉拉平。“我想我们应该坐在这儿。”他说着指了指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咖啡桌和几把椅子。“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想是的。”凯西说。
  “开始时让我先来,”马德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再请你帮助。”
  “行。”
  马德继续踱步。“保安部说南铁丝网外有个摄制组,”他说,“他们在采访杰克·罗杰斯。”
  “啊哈。”凯西说。
  “那个白痴。基督啊,我能想象得出来他会说些什么。”
  “你和罗杰斯谈过了吗?”凯西问。
  内部通话器响起来,爱琳说:“马龙小姐到,马德先生。”
  “请她进来。”马德说。
  然后他大步朝门口走去迎接她。
  凯西见到走进来的女人时着实吓了一跳。詹妮弗·马龙还是个黄毛丫头,不会比里奇曼的年龄大。她的年龄不可能超过28岁,或是29岁,凯西心里想。马龙金发碧眼,非常漂亮——那种可以预料得到的标准的纽约式风格。她的齐耳短发微微衬托出她的性感。她穿着非常随意: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蓝色法兰绒上装和一个古怪的领子,一副时髦的好莱坞派头。
  凯西看着她觉得很不舒服。就在这时候,马德转过身来说:“马龙女士,我愿向你介绍凯西·辛格顿,我们事故分析小组的质量保障专家。”
  金发碧眼的丫头露出一脸假笑。
  凯西和她握握手。
  你们肯定是在开玩笑吧,詹妮弗·马龙心里想。这就是大工业公司的总经理?这个梳着滑溜溜的大背头,穿着一套蹩脚西装的神经质的家伙?还有这个就像是从邮购商品目录里出来的女人是谁?辛格顿的个头比詹妮弗高——这让詹妮弗心里头不快活——长得很好看,有一种健康明丽的中西部风格。她看上去像运动员,身段似乎很好,尽管她早已过了略施粉黛便可光彩照人的年龄。她脸上显得劳累、紧张,显然处在压力之下。
  詹妮弗觉得失望。她花了一整天准备这次会面,磨砺着词锋。她想象中的是一个更为威严的对手。但相反,她像是回到了中学时代——和一位副校长及一名胆怯的女图书管理员在一起。都是没有气派的小人物。
  还有这间办公室!狭小的空间,灰不溜秋的墙,便宜的实用家具。毫无特点。好在她不是在这儿拍片子,这间屋子太不上镜了。总裁的办公室是不是也这种样子啊?如果也是这样,他们就得另找个地方录制采访了。在室外,或者是生产线上,因为这个简陋可怜的办公室对这档节目太不合适了。飞机是那么巨大,那么威猛,观众们决不会相信它们是由毫无生气的办公室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们制造出来的。
  马德领她到了就座的地方。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就好像带她去参加一个宴会。他让她挑选坐在哪里,于是她就挑了一张背对窗户的椅子,这样,阳光就会照进马德和凯西的眼睛里。
  她取出自己的笔记,整理一番。马德说:“你想喝点什么?咖啡?”
  “有咖啡太好了。”
  “什么样的?”
  “不加奶。”詹妮弗说。
  凯西观察着詹妮弗整理她的笔记。“我会很坦率的,”马龙说,“我们从一些批评者那里得到一些关于N—22的很糟糕的材料。还有关于这家公司运作管理方式的材料。任何故事都有两面。我们要确保把你们方面对批评的回应也包含进来。”
  马德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他两腿交叉坐着,大腿上放着一个拍纸本。
  “我们开始吧,”马龙说,“我们已经知道太平洋航班上发生的情况。”
  真的吗?凯西心里想,我们还不知道呢。
  马龙说:“前缘缝翼出来了——打开了?——在飞行途中,飞机变得不稳定,上仰和俯冲,造成几名乘客死亡。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个悲剧事故的片子。我们知道乘客正在考虑对公司进行起诉。我们还知道N—22飞机长时间来一直存在前缘缝翼的问题,联邦航空局和公司两方面都不愿予以正视并解决问题,尽管近几年来已经发生了九起事件。”
  马龙停顿片刻,然后接着说:“我们了解到联邦航空局在管制政策方面极端放任马虎,甚至不要求提供许可证颁发所必需的文件。联邦航空局允许诺顿把这些许可证文件保存在你们自己这里。”
  耶稣啊,凯西想,她真是什么也不懂啊。
  “让我先从你最后提到的这点谈起,”马德说,“联邦航空局实际上并不保存任何一家飞机制造公司的许可证文件,包括波音公司,麦道公司,空中客车公司和我们。坦白地讲,我们倒真情愿联邦航空局保管这些文件。但是联邦航空局不能保管它们,因为这些文件包含各种专有情报。如果联邦航空局占有这些情报的话,我们的竞争对手就可以利用信息自由法案弄到这些情报。我们的竞争对手真是巴不得这样做呢!空中客车公司一直在国会游说,要求改变联邦航空局的这一政策,其原因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所以,我猜你的这种关于联邦航空局的想法可能来自空中客车公司的什么人。”
  凯西看出马龙有些迟疑不决,低头瞥瞥自己的笔记。她心想,一点不错,马德单刀直入地点出了她的消息来源。空中客车一定向她灌输了这个念头,也许就是通过它的宣传分支机构航空研究院。马龙明白不明白这家航空研究院是空中客车搞工业间谍活动的掩护机构?
  “但是难道你们不同意,”马龙从容地说,“如果联邦航空局让诺顿保管它自己的文件,这种安排不是有点不负责任吗?”
  “马龙女士,”马德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情愿由联邦航空局来进行保管。但是信息自由法案不是我们编出来的。我们不是立法人。我们的的确确认为,如果我们花了几十亿美元开发了一种专利设计,它就不应该无偿地被我们的竞争对手搞到。按我的理解,信息自由法案的制订使外国竞争者都能掠夺到美国的技术。”
  “那你是反对信息自由法案啰?”
  “一点也不。我只是说设计这个法律不是为了鼓励工业间谍活动。”马德在椅子里动了一下,“现在,你还提到了545号航班。”
  “是的。”
  “首先,我们不同意事故的发生是前缘缝翼展开的结果。”
  啊,凯西想,马德要把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了。他现在说的话并不真实,而且很可能——
  马德说:“我们现在正在对此进行调查。尽管由我现在来讨论我们的调查结果还为时过早,但我相信你一定是听到了误报。我猜你是从弗里德·巴克那里弄到这个前缘缝翼情报的吧?”
  “我们和包括巴克先生在内的许多人谈过……”
  “你向联邦航空局了解过巴克的情况吗?”马德说。
  “我们知道他是个有争议的人物……”
  “他的话在事实方面是完全错误的。”
  “你认为这些都是不正确的?”
  “马龙女士,它在事实方面是完全错误的。”马德不耐烦地说。他指了指马龙摊在桌上的文件。“我们不能不注意到你关于前缘缝翼事故的单子。你是从巴克那里弄到的吗?”
  马龙犹豫片刻。“是的。”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她把文件给了马德。他扫视了一眼。
  马龙说:“它是不是在事实方面是错误的,马德先生?”
  “不,但它很不完整并且会造成错觉。这份清单是根据我们自己的文件弄出来的,但它不完整。你知道关于适航性指令的事吗,马龙女士?”
  “适航性指令?”
  马德站起身,走到他自己的写字台旁。“每次出现涉及我们飞机的事故,我们都对这个事故进行彻底分析评价,找出事故真相和原因。如果是飞机的问题,我们就发出一份服务通告。如果联邦航空局觉得我们的通告必须强制执行,它就会发出一份适航性指令。在N—22型飞机正式服役之后,我们发现过一次前缘缝翼的故障。法律要求国内航空公司对飞机进行维修以杜绝发生类似故障。”
  他拿着一张纸走过来,把它交给马龙。“这才是一份完整的事件清单。”
  诺顿N—22型飞机前缘缝翼展开事故
  1.1992年1月4日,(DO)高度3.5万英尺,飞行速度0.84马赫(前缘缝翼打开),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非人为移脱。44—8号适航性指令因此发出。
  2.1992年4月2日,(DO)飞机以0.81马赫速度作巡航飞行时,前缘缝翼展开。据报一写字板碰到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44—8号适航性指令未执行,本可阻止事故发生。
  3.1992年7月17日,(DO)起初报告为严重湍流;但其后了解到前缘缝翼打开是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移位的结果。5名乘客受伤,3人伤势严重。适航性指令未执行,本可阻止事故发生。
  4.1992年12月20日,(DO)在驾驶舱内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未移位情况下,前缘缝翼在巡航飞行中打开。两名乘客受伤。51—29号适航性指令因此发生。
  5.1993年3月12日,(FO)飞机在0.82马赫速度下进入失速前抖振。发现前缘缝翼打开,手柄不在上位锁定位置。51—29号适航性指令未执行,本可阻止事故发生。
  6.1993年4月4日,(FO)副驾驶把手臂放在阻力板/前缘缝翼控制手柄上并将手柄压下,打开了前缘缝翼。一些乘客受伤。44—8号适航性指令未执行,本可阻止事故发生。
  7.1993年7月4日,(FO)飞行员报告阻力板/前缘缝翼打开,飞机巡航速度为0.81马赫。44—8号适航性指令未执行,本可阻止事故发生。
  8.1994年6月10日,(FO)在飞机巡航飞行中阻力板/前缘缝翼手柄未移位情况下,前缘缝翼打开。51—29号适航性指令未执行,本可避免事故发生。
  “划上线的句子,”马德说,“在巴克先生给你的文件中都略去了。在发生第一起前缘缝翼事件后,联邦航空局发出了一份改动驾驶舱内控制器的适航性指令。各航空公司必须在一年之内完成这项规定。有些公司当即照办,另一些公司没办。如你现在所见到的,其后事故都发生在那些没有更换控制器的飞机上。”
  “好吧,但还不太……”
  “请让我说完。1992年12月,我们发现第二次故障,连接前缘缝翼的电缆有时会松动。维修人员难以发现问题所在。于是我们发出了第二份服务通告,增加了一个电压测量装置,地勤人员就能更容易地检查电缆是否符合技术参数。这就解决了问题。到12月份便一切都解决了。”
  “显然没有,马德先生,”马龙说着指了指单子,“你们在1993年和1994年出现多次故障。”
  “只是发生在外国航空公司,”马德说,“你看见那个注释DO和FO吗?它的意思分别是‘国内航空公司’和‘国外航空公司’。国内航空公司必须执行联邦航空局的适航性指令,但外国航空公司不在联邦航空局的管辖范围之内。他们并不总是进行更换。1992年以后,所有的事件只涉及到那些不做更换的外国航空公司。”
  马龙快快扫了一眼清单。“所以你们在完全知晓的情况下允许航空公司继续使用不安全的飞机?你们就坐在那里听之任之无所作为,这难道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马德忍耐着咽下一口气。凯西以为他会发火,但他没有。“马龙女士,我们制造飞机,我们不经营航线。如果印尼航空公司或是巴基斯坦航空公司不执行适航性指令,我们不能强制他们去执行。”
  “好吧,如果你们的所作所为仅限于制造飞机,那就让我们来谈谈你们在这方面干得怎么样吧。”马龙说,“看看这份清单,你们一共在前缘缝翼方面做过多少次设计上的变动?八次?”
  凯西想,她一窍不通。她也不在听。跟她讲的她一样也没听进去。
  “不对,只有两次变动。”马德说。
  “但这里发生过八次事件。你得同意那……”
  “是的,”马德愠怒地说,“我们现在不是在谈事件,我们谈的是适航性指令,只有两次适航性指令。”他开始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
  “我明白了,”马龙说,“所以,诺顿这种飞机上的前缘缝翼有两个设计问题。”
  “两次修正。”
  “两次对你们原有的错误设计的修正,”马龙说,“这还仅仅是前缘缝翼的。我们还没谈到阻力板,或是机尾舵,或是燃油箱和飞机的其他部分。仅仅是这一个小小的系统就有过两次修正。你们在把飞机卖给毫无疑虑的客户之前,难道没有测试过吗?”
  “我们当然测试过,”马德从咬紧的牙关中迸出这句话,“不过你得明白——”
  “我明白的是,”马龙说,“你们的设计错误造成了死亡事件,马德先生。那种飞机是一个死亡的陷阱。你们好像对此毫不关心。”
  “看在上帝份上!”马德两手一挥,从椅子里蹦起来。他在房间里跺着脚乱转。“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几乎是太容易了,詹妮弗心想。事实上,这的的确确是不费吹灰之力。她对马德装模作样的大光其火心存疑虑。随着采访的进程,她开始对这个人有了不同的印象。他不再是那个中学副校长了。他要聪明多了。她是从观察他的眼神中意识到这一点的。当被问到问题的时候,大多数人会不由自主地转动他们的眼珠。他们会朝上翻,朝下望,朝两边转。但马德眼光中没有丝毫的游移,只有平衡与冷静。他完全控制了自我。
  而她现在疑心他还是控制得很好,发脾气的样子也是有意装出来的。为什么呢?
  她倒并不真的为这个担心。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要把这些人惹翻,使他们忧心忡忡束手无策,然后乖乖地安排她去见总裁。詹妮弗打算让马蒂·瑞尔登去采访总裁。
  这一点对她的片子是生死攸关的。如果《新闻线》对N—22型飞机进行严厉的抨击,而公司方面只是推出个中层的小人物或是搞个新闻的蠢货来抵挡搪塞一番,那这档节目的基础就给挖空了。但是如果她能把总裁弄到摄像机前头来的话,她的整个段子就在可信性方面大大上了个档次。
  她需要总裁出面。
  事情进展顺利。
  马德说:“你来解释,凯西。”
  凯西对马德的暴跳如雷大大吃了一惊。马德是出了名的坏脾气,但在新闻记者面前发火是一个重大的策略失误。而现在仍然满脸通红、气鼓鼓地坐在写字台后的马德却说:“你来解释,凯西。”
  她转身面对马龙。
  “马龙女士,”凯西说,“我认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飞行安全感到责无旁贷。”她希望以此来解释马德的勃然大怒,“我们对产品的安全性承担了道义上的责任,而N—22型飞机已经有了一个极好的安全纪录。如果我们的一架飞机的确出毛病的话——”
  “是的确出了毛病。”马龙说着平和地看着凯西。
  “是的,”凯西说,“我们目前正在对这一事件进行调查。我是正在进行调查的小组成员。我们现在正夜以继日地工作,力图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前缘缝翼为什么会打开?但你得明白,这事以前发生过好多次了。”
  凯西说:“在这一点上——”
  “听着,”马德说,“这并不是他妈的什么前缘缝翼。弗里德利克·巴克是个无可救药的酒精中毒者,是个卑鄙律师花钱雇来说谎的人。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听他的。”
  凯西咬咬自己的嘴唇。她不能当着记者的面和马德发生冲突,但是——
  马龙说:“如果不是前缘缝翼的话——”
  “不是前缘缝翼,”马德坚定地说,“我们将在24小时后发表一份初步报告,它将得出结论证明这一点。”
  凯西心想:什么?他在说什么?根本没有什么初步报告的事。
  “真的吗?”马龙轻声问道。
  “不错,”马德说,“凯西·辛格顿是事故分析小组的新闻联络官。我们会再和你联系的,马龙女士。”
  马龙似乎意识到了马德正要结束采访。她说:“不过我们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再谈一谈,马德先生。还有迈阿密转子爆炸的事,以及工会反对中国交易的事——”
  “哦,你快说吧。”马德说。
  “根据这些指控的严重性,”她继续说,“我认为你们会考虑我们提出的给总裁埃格顿先生一次做出反应的机会。”
  “这是不可能的。”马德说。
  “这符合你们自己的利益,”马龙说,“如果我们不得不说总裁拒绝和我们谈,那听起来——”
  “喂,听着,”马德说,“让我们废话少说。没有太平洋公司事件,也就没有你的故事。我们明天将就太平洋航空公司班机事故发表一份初步报告。你将得到详细的报告。目前只能暂时到这里了,马龙女士,谢谢你能来。”
  采访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