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小时
他的头部隐隐作痛,就像要炸开一般。这使他觉得居留舱里的灯光耀眼得刺目。他还是浑身发冷。贝思用毯子裹住他的全身,把他移到D号筒体那个大型暖气机旁,靠得那么近,以至于他满耳回荡着电子元件的嗡嗡声,可是他依然感到冷。他低下头来看看贝思,贝思正在为他包扎膝盖的伤口。
“伤口怎么样?”诺曼问道。
“不轻,”贝思答道,“都碰到骨头了。但是你会复元的。现在只有几个小时了。”
“是呀,我——哎唷!”
“很抱歉。快包扎好了。”贝思遵照电脑中的急救指令操作着。诺曼为了使自己不注意伤口,便看着屏幕上的文字。
轻微医疗(非致死性)并发症
7.113外伤
7.115短暂的昏睡
7.118氦震颤
7.119中耳炎
7.121有毒污染物
7.143滑膜疼痛
选择其中一项:
“那是我所需要的,”诺曼说道,“短暂地昏睡一会儿。或者最好是大睡一场。”
“是的,我们都需要大睡一场。”
一个想法出现在诺曼的脑海里。“贝思,你还记得你把海蛇从我身上取走时的情景吗?你当时念叨着时间,那是怎么回事?”
“海蛇是夜行性动物,”贝思回答道,“许多毒蛇在一天24小时中,有一段时间十分活跃,而另一段时间充满惰性,这完全取决于是白天还是夜问。白天时,这些蛇十分驯服,你可以任意处置它们,它们绝不会咬人。在印度,人们从未听说过剧毒的金环蛇在白天咬人,甚至儿童逗它玩时也毫无危险。可是在晚上,千万要小心。所以我当时算着,这些海蛇正处在哪个周期。最后我确定,那时是它们容易驯服的白天。”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还活着嘛。”于是她使用赤裸的双手取走他身上的蛇,因为她知道,那些蛇不会咬她。
“你双手抓满了蛇,活像个美杜莎。”
“美杜莎是什么?摇滚乐歌星吗?”
“不,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
“是一个杀了自己孩子的角色?”贝思又问道,满腹疑虑地看了诺曼一眼。贝思总是对隐含的侮辱抱有戒备心理。
“不,那是另外一个人。”那是美迪亚。美杜莎是个神话中的女性,头上长满了蛇。男人如果看了她,她就把他们变成石头。柏修斯从自己锃亮的盾牌上去看她的映像,终于把她杀了。
“抱歉,诺曼。我对此不在行。”
曾经有一个时期,诺曼思忖道,每一个有教养的西方人对他们昔日的神话和传说都了如指掌——就像熟悉他们家庭以及朋友的一切那样熟悉那些往事,这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神话传说一度代表了人类的常识,它们是人类意识的一种反映形式。
可是现在,像贝思这样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却对神话一窍不通。仿佛人们认为,人类意识的反映形式完全改变了。然而,真是改变了吗?诺曼颤抖起来。
“还感到冷吗,诺曼?”
“是的。不过最糟糕的是头疼。”
“也许是脱水的缘故。让我瞧瞧,能不能找点什么给你喝。”她向墙上的急救箱走去。
“要知道,你干了一件糟透了的事,”贝思说道,“没穿工作服就跳下去。那海水的温度才零上一两度。非常勇敢。很愚蠢,但是勇敢。”贝思微笑着。“你救了我的命,诺曼。”
“我没有作任何考虑,”诺曼答道,“我只是这样做了。”接着,他告诉贝思,当他看到她在舱外,那股被扬起的海底沉淀物旋转着向她逼来时,他如何感到一种旧时的、孩提的恐惧,那是来自对遥远往事的回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诺曼说道,“这使我想起《绿野仙踪》中的旋风。小时候,那股旋风可把我吓得灵魂出窍。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发生那种事情。”
随后他思忖道,或许这就是我们的新神话。多萝西和托托和邪恶的巫师,内莫船长和巨鱿……
“嗯,”贝思说道,“不管是什么理由,反正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
“不论在什么时候,”诺曼微笑着说道,“都不要再那样做了。”
“好的,我不会再出去了。”
她用纸杯端了一杯饮料过来。这是杯糖浆,味道甜甜的。
“这是什么?”
“葡萄糖添加剂。喝吧。”
他又喝了一口,可是那味道令人很不舒服。屋子的那一头,控制台屏幕上还亮着“我现在要把你杀了。”他又向哈里望去,哈里依然处于昏迷状态,静脉注射液不停地输入他的膀子。
在这段时间里,他始终神志不清。
诺曼一直没有正视这种状况暗示的一切。现在该面对现实了。他不愿那样做,可是他不得不那样做。他问道:“贝思,你认为正在发生的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这一切什么?”
“屏幕上出现的文字。又一种表现形式攻击我们。”
贝思反应平淡、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你是怎么想的,诺曼?”
“这不是哈里的缘故。”
“是的,这不是哈里的缘故。”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诺曼问道。他掀开裹在身上的毯子,站起身来。他弯曲了一下绑着绷带的膝盖;膝盖还是疼,但是不那么严重。诺曼向舷窗走去,看着窗外。他可以看到远处那一串红灯,贝思已把它们接上了炸药。他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对这一切的态度和行为是如此反常。诺曼低头朝居留舱的底部看去。
那儿也闪烁着红灯,就在舷窗的下方。她把居留舱四周的炸药也接上了引信。
“贝思,你做了些什么?”
“做了?”
“你把DH-8号周围的炸药全接上了引信。”
“是的,诺曼。”她回答道。她站在那儿注视着他,纹丝不动,十分平静。
“贝思,你曾经答应过你不会那样做的。”
“我知道。但我不得不那样做。”
“它们是怎么连接在一起的?按钮在那儿,贝思?”
“没有按钮。它们连接在自动震动传感器上。”
“你是说,它们会自动爆炸?”
“是的,诺曼。”
“贝思,这样做是愚蠢的。还有人在进行这些表现。到底是谁在表现,贝思?”
贝思缓缓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懒洋洋的、极为滑稽的微笑,仿佛他让她觉得好笑。“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知道。是的,他思忖道,他知道。而这个念头使他浑身感到一阵凉意。“你在进行这些表现,贝思。”
“不,诺曼,”贝思回答道,神态还是那么平静,“我没有进行表现。是你自己在进行表现。”
6小时40分
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刚开始受训的时候,在博里戈的州立医院工作。诺曼被他的导师派去写一名特殊病人的治疗状况报告。那名病人约28岁,样子讨人喜欢,受过良好的教育。诺曼和他无所不谈:奥斯摩比汽车装配油压自动控制传动装置、最佳的冲浪海滩、阿德莱·史蒂文森近日的总统竞选、怀特·福特的投球,甚至还有弗洛伊德的理论。那小伙子十分可爱,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而且内心似乎相当紧张。最后诺曼拐弯抹角地问他,为什么会被送到医院来。
小伙子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他感到抱歉,似乎记不清什么原因了。在诺曼的再三盘问下,他不再那么可爱了,脾气愈来愈急躁。最后他变得勃然大怒,敲击着桌子,命令诺曼谈别的事情。
直到那个时候,诺曼才知道这个青年是何许人物:阿伦·怀蒂尔,十几岁的时候,在棕榈滩的拖车中,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然后在加油站杀死了6个人,又在超级市场的停车场上杀死另外3个人,最后去警察局自首。由于身犯重罪、悔恨无比,在那儿哭哭啼啼、歇斯底里。怀蒂尔在医院已经待了10年,在此期间曾数次野蛮地攻击医务人员。
就是这个人,满怀愤怒地站在诺曼面前,用脚踢着桌子,把椅子摔向身后的墙上。诺曼当时还是一名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场面。他转过身来,想逃离屋子,可是身后的房间是锁着的。他们把他锁在了屋里,这是与狂暴的病人谈话时惯常的做法。在他身后,怀蒂尔举起桌子向墙上砸去,现在正朝他走来。诺曼一时惊恐万状,最后他听到了开锁的声音,三名身材高大的护理人员冲了进来,一把抓住怀蒂尔,把他拽走了。怀蒂尔还在高声尖叫,恶声恶气地诅咒着。
诺曼去找他的导师,要求知道为什么让他陷于这种境地。导师对他说:陷于这种境地吗?是的,诺曼说道,陷于这种境地。导师说道:难道事先没有把那个人的姓名告诉你吗?难道他的姓名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诺曼回答说:我并不留意这种事。
你最好多加注意,诺曼,导师说道。在这种场合,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警惕。这样做太危险了。
如今,他看着在居留舱另一头的贝思,心里思忖道:多加小心,诺曼。你不能放松警惕,因为你是在对付一个失去理智的人,而你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看得出来,你并不相信我的话,”贝思说道,还是那么安详,“你能加以反驳吗?”
“当然能够。”诺曼说道。
“你能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吗?”
“当然能够。”诺曼回答道,心里思忖着,在这儿失去理智的可不是我。
“好吧,”贝思说道,“你还记得你和我谈论哈里时,你是如何把所有证据指向哈里的吗?”
“当然记得。”
“你当时间我是否能想出另一种解释来,而我说我想不出。然而,确实存在着另一种解释,诺曼。你一开始就忽视了某些论据就像水母。为什么会有水母?这是因为你那幼小的弟弟曾经被水母螫伤,诺曼,而且正是你后来为此感到内疚。杰里是什么时候开腔的?当你在场的时候,诺曼。巨鱿是什么时候停止攻击的?当你被撞击得失去知觉时,诺曼。不是哈里,是你。”
她的声音那么从容不迫,那么通情达理。他竭力思索她所说的。她的话语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回过头来,看一下你漫长的过去,”贝思说道,“你是个心理学家,和一伙处理硬件的科学家一起来到这儿。在海洋的深处,你无所事事——你自己这么说的。在你这一生中,你是否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职业上被人忽视过?是否从未也没有过使你不自在的时刻?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你讨厌一生中有那种时刻?”
“是的,不过——”
“当这些怪事开始出现时,问题就再也不在于硬件了。现在是心理学上的问题了。这正是你的一技之长,诺曼,你的特殊研究领域。”
不对,诺曼思忖道,这是不正确的。
“当杰里开始和我们交流时,是谁注意到它具有感情?谁坚持认为我们应当小心应对杰里的感情?我们之中没有人对感情有兴趣,诺曼。巴恩斯只是想了解有关武器的问题,特德想谈论科学,哈里只想玩弄他那套逻辑的把戏。你正是那个对感情有兴趣的人。那么谁在操纵杰里——或者说得以操纵杰里?是你,诺曼。这一切都是你。”
“这是不可能的。”诺曼说道。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他拼命想找出其中的矛盾,他找到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并没有进入过那个大球。”
“不,你去过,”贝思说道,“你只是不记得了。”
他感到受了重创,接二连三的打击和重创。他似乎无法保持平衡,而打击依然接踵而来。
“就像你不记得我要你找一下放气球的密码一样,”贝思用她那平静的嗓音说道,“或者就像巴恩斯问你关于E号筒体内的氦浓度一样。”
诺曼思忖着,什么E号筒体内的氦浓度?巴恩斯什么时候问过他这件事?
“有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诺曼。”
诺曼问道:“我什么时候去过大球?”
“在巨鱿第一次攻击之前。哈里从大球出来之后。”
“我当时在睡觉!睡在自己的铺位上呢!”
“不,你没有睡觉,因为弗莱彻来找你,而你不在那儿。我们有两个小时找不到你。后来你又出现了,呵欠连连。”
“我不相信你的话。”诺曼说道。
“我知道你不信。你宁愿把这说成是别人的问题。而且你很聪明,心理操纵是你的拿手好戏,诺曼。你还记得你所做的那些试验吗?把一些毫无戒备心理的人留在一架飞机上,然后告诉他们,飞行员心脏病发作了?把他们吓得半死?那是毫无怜悯心的操纵啊,诺曼。”
“而这儿,在居留舱内,所有事情都发生了。你需要一个怪兽,于是你就使哈里成为那个怪兽。可是哈里并不是怪兽,诺曼。你是怪兽。那就是你的外表发生变化的原因,那就是为什么你会变得奇丑无比。因为你就是怪兽。”
“可是那个讯息。它说:‘我的名字叫哈里。’”
“是的,它是那样说的。就像你指出的那样,造成这一切的人害怕他的真实姓名会出现在屏幕上。”
“哈里,”诺曼说道,“那名字是哈里。”
“那么你的名字呢?”
“诺曼·詹森。”
“你的全名。”
诺曼停顿了一下。他的嘴巴不知怎地变得不听使唤。大脑一片空白。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贝思说道,“我查询过了。你的全名是诺曼·哈里森·詹森。”
不,他思忖道,不,不,不。她不可能对。
“这叫人难以接受,”贝思用她缓慢的、几乎是催眠的声调不停地说着,“我能理解。可是如果你好好想一想,就会意识到你希望我得出这个结论。你希望我能解开这个谜,诺曼。嘿,就在几分钟之前,你正在对我讲《绿野仙踪》的事,不是吗?我还没掌握关键时,你一直在帮助我理出头绪——或者说,下意识地做着。你还够冷静吧?”
“我当然够冷静。”
“好吧,继续保持冷静,诺曼,让我们合乎逻辑地思考一下,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你想干什么?”
“我想使你处于昏迷状态,诺曼,就像哈里一样。”
诺曼摇摇头。
“只要几个小时,诺曼。”贝思说道。接着她似乎做出了决定,快步向他走来。他看到她手上拿着注射器,针头在闪闪发光。他赶忙闪过身子。针头戳到了毯子里。诺曼甩开毯子,向梯子跑去。
“诺曼!回来!”
诺曼爬上了梯子。他看到贝思拿着针筒向前跑着。他一蹬腿,进了她的实验室,然后关上了舱门。
“诺曼!”
贝思敲打着舱门。诺曼站在舱门上,因为他知道贝思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举起。贝思继续敲打着。
“诺曼·詹森,打开舱门!”
“不,贝思,我很抱歉。”
他停了下来。她能采取什么行动?无计可施,他思忖道,他在这儿安全无虞。她无法上楼来。只要他待在这儿,她就不可能对他采取任何行动。
随后,他看到舱门中心的金属支轴在移动,就在两脚之问。在舱门的另一侧,贝思正转动着轮盘。
她把他锁在屋里了。
6小时
实验室内唯一的一盏灯照在长椅上,旁边放着一排整整齐齐的标本瓶,里面分别装着鱿鱼、虾子、巨鱿的卵。他毫不在意地摸了一下这些瓶子。他打开实验室的监视器,敲击着按钮,最后在屏幕上看到了贝思,正在D号筒体的主控制台上工作。在另一头,他看到哈里依然毫无知觉地躺着。
“诺曼,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高声回答道:“能,贝思。我听到了。”
“诺曼,你不负责任。你对整个探险活动而言,是一种威胁。”
那是真的吗?他很想知道。他认为自己对这次探险来说并不是一种威胁。这不是真的。不过,在他的一生中,他曾多少次碰到这样的病人,他们总是拒绝承认在他们生活中发生的一切?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例子——有一个人,是一名教授,最害怕坐电梯。他总是说,他之所以爬楼梯是因为这是良好的锻炼方法。那个人曾爬上15层高的建筑物;他拒绝参加在更高楼层进行的会议;他对整个生活的安排,都是为了避免一个他怎么也不承认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直不为人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心脏病发作,才真相大白。还有一位妇女,多年来一直照顾患精神病的女儿,已感到心力交瘁。她给了女儿一瓶安眠药,因为她说女儿需要休息。那女孩自杀了。另一位是个初出茅庐的水手,他高高兴兴地说服全家人在一场风暴中到卡塔林那航行,结果差点儿使他们全都送命。
数十个例子涌入他的脑海。这是心理学中的老生常谈,对自我的盲目性。他是否设想他可以免除这种盲目性?三年前,曾有一件小小的丑闻,心理学系的一名助理教授在劳动节的周末,把枪管放入自己的嘴里自杀了。报上对这件丑闻以一栏大标题处理:“心理学教授自杀,同事们深表惊奇,他们说,死者生前一向乐观。”
系主任在筹措基金时,感到十分难堪,还因此把诺曼狠狠训了一顿。然而,真正令人感到不安的真相,是心理学有着极大的局限性。即使你具有渊博的专业知识,怀着最好的主观愿望,你的密友、同事、妻子或丈夫,以及孩子,依然有很多的隐私是你所不了解的。
而你对自身情况的无知比这更严重。有自知之明是最困难的,只有极少数的人做得到这一点。或者说,无人能做到这一点。
“诺曼,你在那儿吗?”
“是的,贝思。”
“我认为你是个好人,诺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贝思在监视器里的身影。
“我觉得你为人正直,能面对现实,虽然这对你来说很不好受。我知道你在拼命动脑子,想寻找借口,怪罪别人。但是我认为你愿意面对现实,诺曼。哈里做不到,可是你做得到。我认为你能承认这严重的事实——只要你保持意识清醒,否则这场探险就会遭到威胁。”
诺曼感觉到她的信念的力量,听到了她的声音中那暗藏的威力。贝思说话时,让他觉得她的想法仿佛像一件衣服,正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他开始依照她的方式来看问题。她是那样安详,她准是对的。她的想法具有如此的威力。她的想法具有如此的威力……
“贝思,你有没有进入大球?”
“没有,诺曼。那是你的主意,又一次设法回避要害。我从来没有进入大球。但你进去过了。”
他确实不记得曾经进入过大球。他根本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当哈里在大球中的时候……后来他回忆着:为什么自己会忘记?为什么他会记忆中断?
“你是个心理学家,诺曼,”贝思在说着,“你,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不愿承认自己有阴暗面。由于职业上的利害关系,你相信自己心智健全。你当然会否认任何阴暗面。”
他并不如此认为,但是如何来消除疑虑?如何确定她说的是否正确?他的思路运转不灵。他那被割破的膝盖隐隐作痛。至少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那受伤的膝盖是真实的。
现实检验。
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思忖道,现实检验。证明诺曼曾进入大球的客观证据是什么?他们把居留舱内发生的一切都录成了带子。要是诺曼在许多小时之前曾进入大球,一定有录像带能显示他独自在密封舱内,穿上工作服,悄悄地溜走。贝思应该能够向他出示这盘带子。带子在哪儿呢?
在潜艇里,这是毫无疑问的。
带子早就放到潜艇中去了。也许是诺曼去潜艇的时候拿过去的。
没有客观证据。
“诺曼,投降吧。请别固执了。为了我们大伙儿。”
也许她是对的,诺曼思忖道。她对自己的看法那么有把握。如果他是在回避事实真相,如果他危及了这次探险,那么他不得不投降,任贝思使他处于昏迷状态。他能信任她采取这种措施吗!他不得不那样做,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一定是我,他思忖道,这一定是我。这种念头对他来说是如此可怕——其本身就十分可疑。他是如此强烈地抵御这种念头——不是一个好征兆,他思忖道,抵御得太过分了。
“诺曼?”
“是的,贝思。”
“你愿意这样做吗?”
“别逼得太急。给我一分钟时间,行吗?”
“当然可以,诺曼。”
他看着监视器旁的录像机。他想起了贝思如何用这台机器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同一卷带子,在那卷带子上,大球自动开启了。那卷带子现在正放在录像机旁的柜子上。诺曼把带子放进机内,啪地按下了开关。干吗现在费神去看这个?他思忖道,你只是在拖延时间,你在浪费时问。
屏幕在闪烁,他在等待贝思吃蛋糕的那个熟悉的镜头出现,她的背部正对着监视器。可是这是卷迥然不同的带子,这是大球的直接监视器反馈图像。那个闪光的球体就停留在那儿。
他看了几秒钟,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那球体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动静。他又看了一会儿,但还是没什么可看的。
“诺曼,要是我打开舱门,你是否会乖乖地下来?”
“是的,贝思。”
他又叹了口气,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他将会昏迷多久?只剩不到6个小时的时间了。这没什么问题。可是,不管怎么样,贝思说得对,他都得投降。
“诺曼,你干吗看那卷带子?”
诺曼飞快地环视四周,屋里是不是有录像机,使她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是的,高挂在天花板上,就在通向上面的舱门旁边。
“你干吗还在看那卷带子,诺曼?”
“带子在这儿嘛。”
“谁说你可以看那卷带子?”
“没人说过,”诺曼说道,“但带子就在这儿。”
“关掉,诺曼。立刻关掉。”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平静。“怎么回事,贝思?”
“关掉那鬼机器,诺曼!”
他刚要问贝思为什么不准他看带子,贝思突然在屏幕上出现了,就站在大球前面。贝思闭上双眼,握紧拳头。球体上那旋转式的沟槽分开了,露出漆黑的一片。正当他注视这情景时,贝思跨进了大球。
大球随后又关上了。
“你们这些混蛋男人,”贝思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们全是一个样;难道你们不能少管些闲事?”
“你在对我撒谎,贝思。”
“你干吗要看那卷带子?我恳求你别看的。看这卷带子只会使你受到伤害,诺曼。”她不再那么愤怒;她是在祈求,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她的情绪迅速发生了强烈的变化:波动起伏,难以预测。
现在她正控制着整个居留舱。
“贝思。”
“我很抱歉,诺曼,我再也无法信任你了。”
“贝思。”
“我要关掉了,诺曼。我不再听你——”
“——贝思,等一下——”
“——不再听你说话了。我知道你有多么危险。我看到你是怎么对待哈里的。你是如何歪曲事实,结果一切都成了哈里的过错。哦,当你摆脱困境时,一切就是哈里的过错了。而现在你想把它说成是贝思的过错,对不对?唔,让我告诉你吧,诺曼,你无法如愿了,因为我已经把你禁闭起来了。我听不到你那娓娓动听、令人信服的言词。我不受你的摆布。所以别费口舌啦,诺曼。”
诺曼停住了带子。现在监视器里显示出贝思在楼下的控制台前的景象。
她在揿控制台上的按钮。
“贝思?”诺曼叫道。
贝思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控制台上操作着,一面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
“你这个狗娘养的,诺曼,你知道吗?你觉得自己很下贱,因此想把每个人变得和你一样卑鄙。”
她是在说她自己,诺曼思忖道。
“你那么偏爱潜意识,诺曼。潜意识这个,潜意识那个。老天爷呀,我实在讨厌你。你的潜意识也许想把我们全杀掉,那仅仅是因为你想杀死自己,于是你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和你一起去死。”
诺曼感到一阵寒意,不禁战栗起来。贝思曾进入大球,她现在的行动就具有大球的威力。然而她平日就缺乏自尊心,内心深处充满了自我憎恨,因此思想极不稳定。贝思把自己看作是个牺牲品,因为她一直在和命运搏斗,却从来无法成功。贝思受了男人的害,受了现存社会体制的害,受了科学研究的害,受了现实生活的害,而每一次她都看不清她是怎么使自己受害的。于是她把炸药布满了居留舱的四周,诺曼思忖道。
“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诺曼。在你杀死我们之前,我将制止你的行动。”
她所说的一切都与事实相违背。他开始明白了她的思维模式。
贝思当时摸清了打开大球的方法,而且悄悄地去了大球,因为她始终为力量所吸引——她总是感到缺乏威力,并且需要更多的力量。然而当她取得力量时,她并没有做好支配力量的准备。她依然把自己看作牺牲品,因此不得不否定这种力量,而把自己安排成这种力量的受害者。
这和哈里大相径庭。哈里否认自己的恐惧,于是恐怖的形象就表现了出来。然而贝思否认她的力量,于是她就表现为一股无形的、无法控制的旋流。
哈里是个数学家,他接触的是抽象的概念、不同的方程式、严密的逻辑推理,那是一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世界。像巨鱿那种具体的形式,正是哈里所害怕的。但是贝思是个动物学家,整天和动物打交道,这是些她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于是她便创造了抽象的概念。一种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一种无形的、抽象的力量便来到她的身上。
为了保卫自己,她就在居留舱的周围布上炸药。这不会有多少防卫作用的,诺曼思忖道。
除非你是想偷偷地杀死自己。
他陷入了危险的境地,现实的可怕景象已清楚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你不可能侥幸取胜的,诺曼。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她敲打着控制板上的键盘。她打算干什么?她能对他采取什么行动?他得好好思考一下。
突然,实验室里的灯全灭了。又过了一会儿,室内的暖气机停止运转,通红的电极冷却下来,渐渐变成黑色。她切断了电源。
暖气机停止运转后,他能熬多久?他从贝思的床上取过毯子,裹在自己身上。没有取暖装置,能坚持多久?当然不可能是6个小时,他痛苦地思忖道。
“很抱歉,诺曼。可是你很清楚我的处境。只要你不处于昏迷状态,我就处于险境之中。”
诺曼听到了轻轻的嘶嘶声。他胸章上的警报器在发出警告声。他低头望了一下胸前的徽章。在黑暗中,他仍然看到胸章呈现出灰色。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情况。
贝思切断了空气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