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登上证人台的是丸高商业公司的职员奥野德藏。
一说商业公司,最初我以为就是象曙光商业公司那样的普通的商业公司,所以当我了解到它的实际情况时,不免大吃一惊。
原来它是经营小豆、棉纱、橡胶等买空卖空商品的投机买卖的代理店。
为什么要这种公司的职员来作证人,我开始是不理解的。我想他不是被告的私人朋友,就是受害人的熟人,可是这种估计全都错了。
这些看上去三十几岁的证人,脸色微黑,目光锐利,给人一种英俊的感觉。也许是活跃在比股票市场更加变幻无常的商品投机市场的人,容貌也都会变得精明强干起来。
“证人认识被告吗?”
“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
“从一九五七年开始,三年以来,我们一直接受他的委托。”
我一所吃了一惊,这位被告人还有这样一段历史,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你说的委托是什么意思?”检察官好象故意提出非善意的质问。
“就是委托我们代他观察行情买进卖出。”
“商品的交易,也有许多种,被告主要是经营什么呢?”
“主要是经营小豆。”
“象这样根据行情变化进行买空卖空,不惜资金多少,即使还说不上是赌博,也都可以说是一种投机吧?”
“对一般的顾客,可以说是这样。”
“你可以简单说明一下它的方法吗?”
“好吧。小豆的价格,平时每袋五千元,遇到灾年歉收时,有时每袋猛涨到近万元。相反,如遇到丰年东西过剩时,每袋降到三千元的事也是有的。在交易市场上,是以二十袋为单位,叫做一件。就是说买、卖都不是以袋为单位,而是说多少件。”
“打断你一下,这种买卖是以什么理由被正式批准的呢?”
“比如,种小豆的农民,估计到以后价格要下降,就先按当时的价格预先卖掉,等以后再交货,这样就可以避免跌价的损失。又如,消耗大量小豆的糕点铺等,估计以后小豆要涨价,就预先订购下来,到时候就可不管当时的价格如何,按订货时的价格提货。这种保险制度,是交易所本来的宗旨。”
“于是就有人利用这一点进行赌博,就是说,他们大半都不是使用小豆,也不需要小豆的现货,只是利用小豆价格的一涨一落而从中渔利吧?”
“完全可以这样说。”
“那么,价格上升的幅度与赚钱的关系如何呢?”
“例如,以每袋五千五百元买进小豆一件,一般要预付一万三千元的保证金。保证金根据不同情况,也有时多点或少点。假定行情每袋上升到五千六百元,若在这时卖掉,一袋就可赚一百元,一件赚两千元。若是以每袋五千八百元的价格卖掉,就可赚六千元。
因为这两种情况手续费同样都是一千三百元,所以净赚分别为七百元和四千七百元。”
“落价的话,就要赔钱啦?”
“是的。比如每袋五千五百元卖出的—件小豆涨到了五千八百元,若是交出现货,也就算了,但一般的顾客很少有交现货的。这种交易,最多三个月要结账一次,这时,再加上一千三百元的手续费,共赔损七千三百元,就是说要从预先交纳的保证金中付出七千三百元。”
“小豆的价格,上下波动二、三百元,是很经常的吗?”
“就是在行情平稳的情况下,一个月当中也有二、三百元的波动。价格波动厉害的时候,一天之内就出现这么大的涨落,也是常有的事。”
“在极端的情况下,一天之内,资金就可以翻一番,或者把资金全部赌光。这不简直就象赌博一样吗?”
“可是,拿赛马来说,仅仅两分钟就可决定胜负。我们这一行就是一买一卖,比起赛马来,赌博性要小一些。”
“在股票交易中,买进的股票即使跌价,也暂不出手,不久行情又回升,最后并不赔钱,或者还可以赚钱的事,也是有的。在小豆交易中,没有这种情况吗?”
“买进也好,卖出也好,到一定期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结算。提取现货是可以的,但一个普通的家庭拿出十一万元钱买二十袋小豆,那是不好处理的。听说过去名古屋的近藤棉纺厂有一次打错了主意,买进了一大批小豆,叫住宿的女工天天三顿都吃小豆饭,结果使女工吃得叫苦连天。这当然是个特殊的例子。”
“如此说来,虽然不能说是赌博,但若和股票比起来,是更加危险的投机啦?”
“我觉得可以这样说。”
“那么,被告是从什么时候,拿多少资金到你们公司来的呢?”
“最初他存在我们这里三万元钱,那是一九五七年五月的事,当时小豆的牌价突破了七千元大关。这时他卖出了一件。”
“结果如何呢?”
“七月二日,行情猛跌到五千一百元,八月十四日又回升到七千六百元,到十月,又跌回到五千元。波动的幅度高达两千多元。我们都说村田先生被小豆迷住了,不论是买是卖,可说是弹不虚发,到第二年六月,就增加到了三百万元现金。”
“仅仅一年的时间,资金就增加了一百倍吗?”
“是呀,那是因为赶上了股票行情直线上升的年份,若是有人能象神仙那样看得见行情的变化,从理论上说,一年之内资金就可以增加一千倍。传说曾,经有一个客商带着十万元资金从北海道来到东京,一年之内赚了六千万元,又回到北海道去了。这件事一直到现在还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呢!”
“其他的顾客成绩如何呢?”
“可以说是台风过后死尸累累!不用说,行情变化这个东西,一方有赚钱的人,另一方就一定有赔钱的人。我经手接待的顾客,就有夫妻俩双双自杀身死的。”
“在那一年里头,证人和被告接触很多吧,那时你对他的印象怎样?”
“那时我觉得他是一个可怕的人,这不只因为他不论是买是卖总是押得很准,也因为他总是缄口无言,使人见而生畏。他全身心都倾注在行情上了,使人感到他好象有一种如果失败就要悬梁自尽的劲头。”
“换句话说,你是觉得他象一个大赌棍吗?”
“也不完全是那样。不论是谁,在赶上行市的时候,自然会高兴得发笑。尤其是外行的顾客,若是连续两三笔交易都赶上行市,就很自然地脸上老是显出一副笑容。可是村田先生,根本就没有个笑脸,我们也觉得这个人真怪。后来当我们听说他过去演过新剧时,开始还有点不敢相信,但很快就意识到,正是他的这种经历,才使他具备了那种控制自己表情的本领。”
“这在某种意义上,以可以说有点反常吧?另外还遇到过象他这样的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顾客吗?”
“有一个人和他很有点相似。”
“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呢?”
“一个金融业者——高利贷。”
检察官这时瞪起了眼睛间道;
“不管他是谁,总之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吧?”
“人们好象都这么说。不过我和他只有业务上的关系。”
“被告也是这样的人吧?”
“是的。商品市场和股票市场不同,牌价不是随时变动的。拿小豆为例,每天只公布六次牌价,上午是九点、十点、十一点,下午也是三次。在空当时间,有时和顾客到附近的茶馆喝杯茶什么的。在闲谈当中,有时就说出过去的一些经历。可是,村田先生从来不扯闲话,也从来不谈他过去的经历。”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他具有一种孤独主义或神秘主义的性格呢?”
“也许可以这样说。”
“被告没有流露过有关他的人生观之类的话吗?”
“只有过一次。在他赚到三百万元时,请了一次客。但酒席非常简单,简直不象是赚了那么多钱。席间,他感慨地说:‘人世间只有金钱是可靠的,任何人都不可信赖!’这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直到现在还不能忘却。”
我听了这话,顿时感到一股寒气浸入我的心底。村田和彦当初立志当新剧演员的时候,恐怕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心灵中的艺术之神忽然离去,而为黄金之神取而代之了。说不定还有魔鬼伴随着黄金之神来到了他心里搭上了窝呢!不过,是什么原因促使他的人生观发生如此深刻的变化,我是无法想象的。
“后来被告在交易市场里的成绩怎样?”
“从那以后,一年里边他只是在有把握的时候,做那么两三次交易,几乎没有赔钱的时候。同时在股票方面,他—定也赚了不少的钱。”
“你是直接听被告说的吗?”
“不是的,只是因为他有时不是用现款而是用股票交保证金的。股票是按七折计算的,可是就在把股票作为保证金存放在我们这里的时候,就遇上好几次猛烈上涨。”
“那么,被告一年平均能有多少收益呢?”
“在我们公司,他每年平均大约可以赚到五十万元。说起来,在商品市场总是连续获利的人,是很少见的。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相比,村田先生衣着也讲究起来,好象连自用轿车也买上了,我真从心里为他高兴。”
“你知道被告的任何家庭情况吗?”
“不知道。我有时向他家里打过电话,但是没有到他家里去过。”
“当你知道这次案件时,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很吃惊,找一想到村田先生作出这种事来,就有点肝胆欲裂。”
“今年一月以后,你没感到有什么变化吗?”
“他说想暂时休息一下,把存在我们公司的股票全都取走了。在交易所里,买、卖、洗手不干,均随客便,所以我们只有照办。”
“那么,证人现在对被告的感情如何呢?”
“说村田先生犯了如此严重的罪行,我是想不通的。可是,他已经承认了—都分。……用句古老的说法,就是妖魔附体了。可我还是不敢相信。”
“询问完了。”天野检察官用逼人的目光盯视着被告席坐下了。
百谷律师马上开始了反询问。也许是我的心理关系,看他这次好象有充分的信心。
“你知道有一本长谷川巳山著、京都证券报社出版的叫做《行情经》的书吗?”
“知道。”
“看过吗?”
“大略地翻阅过一次。”
“是什么内容呢?”
“记得好象是说明自古以来各种行情的规律的书。”
“你还记得那本书里有对‘投机’一词的语源的解说吗?”
“嗳呀……”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它好象是说‘投机’这个词和‘战机’、‘禅机’、‘商机’等词有相通之处。”
“啊,想起来了,是这样的。”
“就是说,‘投机’这个词本来没有现在大家通用的这种意思啦?”
“这个……”
“再问一点别的事情,‘投资’和‘投机’这两个词,现在的用法好象意思不同,就是说‘投资可以,投机不行’的意思。要说小豆市场的交易是投机,那么你认为投资是什么呢?”
“我认为购买债券是投资。”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买债券,本钱是保险的,而且还有利息。”
“那么股票呢?”
“不论哪一种有希望的股票,都不能保证不会落价,所以说这里边有投资的一面,也有投机的一面。”
“那么说,投资与投机之间,并没有普通所说的那种根本区别啦?”
“我自己觉得是这样。团为我一直生活在那种简直可以说是‘胜者王侯’的投机业界,记得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这样的话:‘连女人都有豁出命来搞投机的,男人要是不会搞投机就不配做男人,真正的女人是不会倾心于这样的男人的。’”“那是有名前投资指导家益田金六的话吧?”
“好象是他说的。”
“询问到此完了。”百谷泉一郎轻轻点头施礼,就坐下了。
午前的审理到此结束。
我在急忙回到记者俱乐部去的路上,在脑子里理了理开庭以来所得的印象。
无疑,这位律师得到了我们预想不到的成功。试想若是一位庸碌无能的律师,又将如何呢?至少,第一个证人将给被告打上一个侵吞公款的无耻之徒的烙印;第二个证人将断定他是一个恶劣的诈骗犯;第三个证人将给人一种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大赌徒的印象。
检察官请来这三个证人的目的,无疑也正是在这里。
检察官方面的进攻,都被百谷泉一郎律师漂亮地挡了回去。打个比方说,就好象打棒球时,三个打手打出的远球,全被对方外野的接手在靠近看台的地方巧妙地接住了。
“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位律师却派人到大阪的报社去进行了调查。对犯罪嫌疑的要害部分,做了多么坚决有力的反证啊!”我这样在嘴里念叨着。
我用电话向报社发完稿件以后,才往嘴里扒拉已经放凉了的咖哩饭。
“喂,打个贿吗?”N报社的记者吉井来到我这里说道。
“不是赌博,是投机呀!”我马上笑着引用了刚才的活。
“杀人罪能否变为无罪呀?”
“我认为能够,咱赌一张大票!”
对方好象挺吃惊的样子,摆出一副大报社记者的架子说道:“少数意见的孤立派!”
“你胡说,我赌的是百谷律师这张牌,我就高兴买百谷泉一郎这个将来一定成功的股票。”
我们的报纸发行数量虽然比不过他,但作为一个法庭记者,我的资格比他要老得多呢!
我相信我自己的看法,我相信百谷泉一郎律师的信念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