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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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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雪子从纪元节那天来到关西,这次一住就是四个月——二月到五月,本人似乎一点不想回去,仿佛已经在芦屋扎下了根子。可是进入六月不久,东京的大姐稀有地来信通知一桩亲事。所谓“稀有”,这里有两个意思。一是从前年三月阵场夫人介绍那个野村以后,这回实际上是两年三个月来第一次的说亲。再就是这几年来雪子的亲事向例由幸子先同意,然后通知东京。长房由于姐夫从前吃过一次苦头,所以他们不再主动为雪子的亲事操心;可是这次却是姐夫首先提议让大姐通知幸子,只此一点也说得上是稀有了。不过读了大姐给幸子的那封信,有些处所觉得不大可靠,说不上是一门求之不得的亲事。实情是这样:姐夫有个姐姐嫁在大垣①的大地主菅野家,菅野和名古屋的世家泽崎是世交。泽崎的上代当过贵族院议员,在当地名望很高。这次由菅野家那位姐姐牵线,男家希望和雪子相一次亲。按说在辰雄的哥哥姐姐当中,嫁在菅野家那位姐姐和幸子姐妹几个最熟悉。大概是幸子二十岁那年,她和辰雄、鹤子、雪子、妙子一起去长良川放鱼鹰,归途曾经路过菅野家住了一宿。两三年后,原班人马又应邀去他家采过一次蘑菇。幸子还记得那次汽车从大垣开出以后,在乡间公路上竟然跑了二三十分钟。在十分荒凉的村落县道旁边拐进常绿灌木围成的小路,小路尽头就是菅野家院宅的大门。附近只有五六家贫困的农户。从关原战役以来,菅野家就拥有一所大庄园,家庙的堂宇和正房前后并列,中间只隔开一个花园。长满苍苔的池子和假山石那边,就是后院的菜圃。秋天去的那次,园里栗树上长满了栗子,小女佣还爬到树上去给他们打栗子吃。菜肴主要是自己种的蔬菜,可是鲜美异常,特别是酱汤里的芋子和炖藕尤其好吃。姐夫的大姐现在已经寡居,女主人平常清闲无事,听到幸子下肩的妹妹雪子至今还没有结婚,就说要给找个良缘,这事以前也曾听说过,这次的亲事大概就是这位爱做媒的遗孀发起的。不过泽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要和雪子相亲的,鹤子那封信在这方面写得很简单。只说菅野姐姐来信说要让泽崎先生和雪子小姐见见面,无论怎样希望把雪子小姐送到大垣来。泽崎是拥有数千万元家产的有钱人,和今天的莳冈家天差地别,不般配得有点儿滑稽。不过对方死了太太,这次是续弦,对于莳冈的家世以及雪子妹妹的性格、容貌似乎已派专人到大阪神户作了仔细的调查,然后才提出相亲的,所以不见得全然无望。总之,菅野姐姐那里既然来信这样讲了,我们不能辜负她那番好意,不然的话,你姐夫就下不了台。按照菅野的意思,目前只要把雪子妹妹送去就成,至于对方的详细情况,随后再通知。所以尽管不明底细,还望你别发牢骚,把雪子妹妹送去见一次面。再说雪子妹妹在你那里也呆得很久了,我想让她回来一趟,只要趁她回东京时顺便在大垣停留一下,你看好不好呢?菅野姐姐并没指定让谁陪同前去,你姐夫说他没空,我倒是可以从东京去的,不过最好还是请你陪同前去,比较合适。……反正不拘泥什么形式,让两下见一次面就行,所以很对不起,可否请你带雪子妹妹去大垣,只当作轻松愉快地去游玩一趟。
    大姐的来信说得这样轻松,可是幸子首先想到的是雪子不一定能答应去。她接到这信以后,就悄悄地先给贞之助看。贞之助也觉得这一举动太轻率,有点儿脱离常识,不像大姐往常的行为。诚然,提起名古屋的泽崎,大阪一带也闻名已久,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可是那个提出想和雪子见一面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女方毫不调查研究,听凭人家一句话就把雪子送上门去,未免要招致轻率的指责。而且正因为对方是那样一个高贵的有钱人,就格外显出女家的没有见识。即使不这样干,雪子也早就说过以前每相一次亲回绝一次,所以今后如果再相亲,事前必须充分调查。这事长房的大姐按说应该知道得很清楚。第二天贞之助下班回到家里,说这桩亲事有点蹊跷。原来那天他打听了两三个自己脑子里有印象的人,把泽崎家现在的户主的情况能打听的都打听到了。户主泽崎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商科,今年四十四五岁,两三年前死去了华族出身的妻房,他和亡妻有两三个孩子。当贵族院议员的是户主的父亲。资产状况现在也很不错,无论如何在名古屋一带是屈指可数的富豪。可是关于本人的人品和性格等细节问题,谁都没有给贞之助明确的答复。不管怎么说,一个能和华族结婚的百万富豪,虽则是续弦,居然肯找没落的莳冈家的姑娘做配偶,这事总叫人难以理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对方有某种缺憾,以致不可能找到门当户对的配偶。但是,菅野遗孀也不见得存心想把雪子介绍到那种人家去。因此想到可能又是一个专挑长相的,指定要找一个纯日本式女子,像过去的深闺小姐那样的人物。正当对方重金派人物色的时候,偶然听到有雪子这样一个人,出于一时的好奇心他才提出见一面试试的。又或者听到人家夸称雪子在芦屋姐姐家里经常代替她的姐姐照料甥女,甥女对姨母比对自己的母亲还亲,就认为这样的人会喜欢前妻的子女,只要和孩子们相处得好,别的可以一概不计较。也许就是出于这样一个意外纯真的动机而看中了雪子,除此而外大概不会有别的原因了。上述两个原因之中,起作用的说不定还是第一个原因。他听到人家说莳冈家那位姑娘的容貌如何如何,产生了一种好奇心,觉得见一次面于己无损,半开玩笑地提出这个请求。长房竟然不问底细,就想让雪子同意相亲,看来大概是辰雄对他的姐姐只能唯命是从,不能拒绝。辰雄是种田家的幼子后入赘莳冈家的,对于他老家的兄长们到现在还俯首帖耳,抬不起头来。嫁到菅野家那个姐姐又是长姐,在辰雄心目中无异于母亲或者婶子,姐姐说出来的话对他简直就像一道命令。鹤子信里说估计雪子妹妹不一定会同意这件亲事,希望幸子妹妹说服她曲意顺从。亲事成不成还在其次,如果不动员雪子妹妹去一次,你姐夫就下不了台。附笔还提到这次的亲事虽觉得有点过于异想天开,没有什么希望,不过缘分这东西往往不能那么说死。我们不妨接受菅野家的好意,这对雪子妹妹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失。
    ①地名。
    鹤子这封信刚到,菅野遗孀的信紧接着也来了。内容如下:“去信通知辰雄,方知雪子小姐到你们那里去了。为了少走弯路,觉得莫如直接和你接洽。大致的情况鹤子小姐大概都告诉你了,不过用不着把相亲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主要是好久没有和大家见面,盼望幸子小姐带雪子小姐、妙子小姐以及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悦子姑娘一道来玩儿。乡下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大变化,可是捉萤火虫的季节就要到来了。我们这里虽则不是赏萤的胜地,但是再过一星期,附近庄稼地里那条无名小河边上,夜里有许多萤火虫飞来飞去,景色十分动人。捉萤火虫和采蘑菇、赏枫叶不一样,肯定会叫你们一开眼界。萤火虫的季节不长,从现在起的一星期里正好是捉萤火虫的时候,过期就不行了。再说天时的情况也有关系,连续大晴天不成,雨天也不成,最好是头天下雨,第二天去捉萤。所以我们把日期安排在下星期六和星期天,你们星期六傍晚以前光临怎么样?趁你们在这里的时候,将抽时间安排雪子小姐和泽崎先生见一次面。目前虽说还不知道究竟如何会面,但估计泽崎先生能来访问,在舍间见面。见面时间也不会太久,有半小时到一小时就够了。说是这么说,到那天泽崎先生也许来不了,那也没什么,主要是邀请你们来捉萤火虫。”
    上面这样一封信大概是东京方面授意菅野遗孀直接写来促驾的。幸子猜测鹤子信上尽管说“太异想天开,没什么希望”,可是姐夫、姐姐心里却不是那样想的,很可能真的在盼望梦境的实现。不过幸子近来对于雪子的亲事也很气馁,没有勇气不屑一顾地排斥这桩亲事。四五年前也曾发生过一次十分相像的情况,男家也是豪门巨族,提出要求和雪子相亲。赶紧一调查,才知道对方家庭里有乱伦事件,弄得大家都傻了眼。所以贞之助怀疑这次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他发牢骚说事情固然出于菅野遣孀的好意,不过未免有点儿捉弄人,她不按部就班经过必要手续,突然之间提出叫双方会面,让人家去她那里,不是很失礼吗?他的口气虽则很激愤,可是无论怎样说,这桩亲事是两年三个月来第一次的亲事。幸子想到两三年前求婚者纷至沓来,现在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原因就在于拘泥过去的排场格式,总想非分高攀,因此来一个拒绝一个。还有妙子的坏名声也影响及雪子。想起这些,她觉得自己也该负一半责任,良心受到责备。菅野遗孀的建议正好是在这时提出的。幸子本来悲观地认为社会上的同情已经完全丧失,今后怕谁都不会找上门来说亲了,此番的亲事,尽管希望极小,很靠不住,要是迎头给顶回去,担心又将招致人家的反感。如果应承了下来,即使不成功,也可借此吸引第二、第三桩亲事。要是拒绝了这桩亲事,说不定今后一个时期内不再会有谁来说亲,更何况今年又是雪子的灾难年。尽管幸子觉得姐夫、姐姐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可笑,但是也不一定要自贬身分,把这桩亲事当作“梦想”。虽然丈夫提醒她还是警惕为妙,可是她倒想问他真的需要警惕吗?泽崎究竟是怎样一个富豪虽则不清楚,但毕竟是续弦,而且前妻还留下两三个孩子,雪子和那样一个人结合,难道就不般配到滑稽可笑的程度吗?论起莳冈家,也是世代名门呀。贞之助让她这样一讲,也无言可对。要是这样贬低女方,不仅对不起已故的岳父,对雪子也于心不忍。
    夫妇俩整整考虑了一个晚上,得出的结论是完全听凭雪子自己决定,雪子怎样说就怎样办。第二天幸子把两封信的内容扼要地对雪子一讲,转弯抹角地探听她的志向,不料雪子毫无厌恶的模样。还和往常那样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不明确表态。可是幸子从她那“嗯”“啊”的低微的答应声中,无意之间有所体会。觉得这个一向自命清高的妹妹心里毕竟感到焦躁,不像过去那样对相亲挑剔得厉害,说不定心境已经起了变化。还有,为了给雪子说明这桩亲事,幸子竭力做到不说伤害她的自尊心的话,所以这桩亲事在雪子看来没有什么不适合或者滑稽的,更不用说会想到是半开玩笑的恶作剧了。要是在往常的话,听到对方有前妻留下的孩子,总要盘问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好不好,岁数有多大等等的问题,可是这次就不那样计较这些,说什么反正要回东京,要是大家把她送到大垣,捉萤火虫倒蛮好。听到她这种口气,贞之助就说:“雪子妹妹毕竟想嫁到有钱人家去啦。”幸子因此写了一封信给菅野遗孀,信上说:“承蒙您好意招待,我们决定去拜访,盼望多多照拂。雪子本人也说乐意和对方见面。同行的有雪子、妙子、悦子和我一共四个人。不过请您原谅我说话放肆,悦子久病方愈,还没有去上学,为了便于她继续上学,预定本星期六和星期天这个日期可否提前一天改为星期五和星期六。相亲一事,请不要让悦子知道,只让她知道完全是去捕萤的,这层务必请您谅解。”要求提前一天的原因是雪子回去时从大垣直达东京,幸子她们三人想送她到蒲郡。星期五住在菅野家,星期六就住到常磐馆去了。打算星期天下午两下在蒲郡分道扬镳,当天就可以到家,下星期一就可以让悦子上学去了。
    第二章
    夏天乘火车,幸子很想穿西服,可是考虑到相亲这件事,只能耐着暑热系上一条筒状博多腰带。看到妙子身上穿了像悦子穿的那种儿童服装似的简易西服,她很羡慕。雪子由于时局关系,不愿打扮得叫同车乘客注目,所以想把衣裳另外装进皮包带去。可是由于双方联系得不周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说不定对方已经等候在那里,那就还是打扮一下去的好,在穿着上因此格外用了一番心。动身时贞之助和她们一起乘国营电车到达大阪,雪子坐在他对面,贞之助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的风姿,就像才发现似的凑着幸子耳朵感叹说:“真年轻呀!”实际上谁也不会把雪子看成是三十三岁的人。长脸盘儿,眉目间带几分忧郁,可是一经浓妆艳抹,确实耐看得很。她身上那件金线乔其纱和服,袖子有二尺多宽,里面衬了一件淡雅的紫色内衣,那上面的图案是疏疏落落的特大竹篮孔上印有一撮一撮的胡枝子和瞿麦,还有波浪。这件衣裳在她所有的衣裳里特别符合她的气质,这次相亲的事情决定后,特地给东京挂了电话,交客车作为快件捎来的。
    “真年轻吧,”幸子学舌说,“像雪子妹妹这个年纪,按说谁也不会再穿那么鲜艳的衣裳了。”
    雪子大概觉察到他们夫妇俩在谈论她的“年轻”,所以只管低着头。美中不足的是她眼眶上的那个阴影近来始终没有褪。还是去年八月份彼得回国,她和悦子去横滨送行的前夕,幸子发现她眼眶上那个褐色斑又复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以后一直没有完全消失。斑痕浅的时候,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不注意这件事的人只看出有一个很淡的痕迹。而且以前是周期性的,大致月经前后颜色深,近来却变得全无规律,没法预测什么时候深,什么时候浅,和经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了。贞之助也担心着这件事,他说要是打针有效,不妨让她打针试试。幸子也经常说可以找个专家治一下。可是两年前在大阪就诊时,医生说打针得连续打多次才有疗效,只要一结婚这病就好了,所以用不着打什么针。平常看惯了也不觉得是什么大缺点,只有自己家里的人为它担心,外人谁都不把它当作一回事。特别是雪子本人从来不为此烦恼,因此就听其自然了。可是偏巧像今天这样浓妆艳抹的时候,那块褐色斑在白粉下特别明显,迎着阳光打横里看去,就像体温计上的水银柱那样清楚。今天早晨雪子在化妆室打扮的时候,贞之助就注意到这点了,现在坐在电车里看去,那块褐色斑确实比什么时候都清楚,无论怎样偏心也不能瞒过人家的眼睛。幸子嘴上不说,可是心里明白她丈夫在想什么。他们夫妇俩对于这次的相亲本来就不起劲,由于雪子脸上这个缺点就使他们的心情格外暗淡,可是又尽量避免表露到脸上来,相互之间只能心领神会。
    悦子似乎早已看出今天去大垣不光是捉萤火虫,在大阪换上火车后,她就问:“妈妈为什么不穿西服?”
    “我倒真想穿西服,不过不穿和服觉得有点儿不礼貌。”
    “噢。”她应了一声,可是脸上还是一副不理解的表情。“怎么不礼貌呢?妈妈。”
    “这还用问吗?乡下的老年人对这类事情挑剔得厉害嘛。”
    “今天大概还有别的什么名堂吧?”
    “什么名堂?今天不就是去捉萤火虫吗?”
    “可是捉萤火虫妈妈和阿姨用得着打扮得这样漂亮吗?”
    “小悦,说起捉萤火虫……”妙子出来打圆场了。“你瞧,图画上不是老这样画吗?千金小姐领着一群丫环,穿了长袖和服,这样的……”她边说边做手势给悦子看,“手里拿着团扇,在水池子边或者小桥上追赶萤火虫。不是吗?捉萤火虫就得穿上花花绿绿的绸子和服,迈着优雅的步伐,否则就没有捉萤火虫的气氛。”
    “这么说,细姨你呢?”
    “你细姨没有适合夏天穿的出客和服。今天你阿姨就是千金小姐,我就是摩登丫环。”
    妙子两三天前才去冈山烧过三七,看去那桩不幸事件在她心里并没有留下特别的创伤,现在她又精神起来了。她时而讲个故事逗悦子和两个姐姐发笑,时而像变戏法那样把小盒子里的糖点心和雪片糕一样样取出来悄悄地送进嘴或者分给大家吃。
    “阿姨你瞧,看见三上山了。”
    京都以东的地方悦子很少来,这回是第二次。她入迷地观看着近江一带的景色,同时回想起去年九月随同雪子进京时,雪子指点她看的濑田大桥、三上山以及安土佐和山的旧城址。当火车开出能登川车站不多久,只听到咕隆一声响,不知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了下来。乘客们都从窗口探出头去看,只见火车停在庄稼地中央的路基上动弹不得,那儿的路轨稍稍有点儿弯曲,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乱子,乍一看谁都不知道。有一两个职工从机车上走下来,察看车厢底部。大家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故,他们含糊地答应一声就走开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明真相呢,还是明知停车原因而不对旅客讲。总以为火车停上十分钟八分钟就可以开了,哪里知道说什么也不开,后面开来的列车只能停下来。列车上的乘务员们也走下车察看一番,有的还跑到能登川车站去。
    “怎么回事呀?妈妈。”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压了什么了吧?”
    “看样子不像。”
    “该快点开车呀。”
    “火车停在这种地方,活见鬼!”
    火车刚停时,幸子首先想到的是压死了人,她大吃一惊。不过幸好没有压死人。要是在偏僻乡村的支线上或者在私营铁道线上,也许经常停车,可是在国营铁道的主要干线上,火车无缘无故一停就停了半小时以上,对于缺少旅行经验的幸子来说,这就有点儿莫名其妙了。而且谁都看得出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事故,火车是一点点慢下来的,最后自然而然地轰隆一声停住了。这简直有点儿滑稽可笑,仿佛火车也在捉弄今天的相亲似的。因为平常每逢雪子说亲或者相亲的日子,多半要碰上不吉利的或者奇怪的事,所以幸子早巳为此担心,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今天幸而顺顺当当地坐上了火车,正在庆幸太平无事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终于又出了这种事。想到这里,幸子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用不着那样着急,火车停下来喘口气,咱们趁这工夫吃顿饭吧。”妙子半开玩笑说:“像这样停着车,我们正好可以从从容容地品味品味哩。”
    “是呀是呀,趁现在吃掉吧。”幸子也鼓励说,“这样的天气,不快快吃掉就要变味儿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妙子早就立起身来把行李架上的提篮和包裹拿下来了。
    “细姑娘,鸡蛋卷怕变味了吧?”
    “鸡肉三明治更靠不住,还是先吃它吧。”
    “细姑娘的胃口真好,你的嘴不是一直没闲过吗?”从雪子这句话的口气听出她一点儿也没有体会到姐姐和妹妹对她的亲事讳莫如深的关怀。又过了十五六分钟,开来一辆机车接引原先停下的那列车,好不容易才轰隆轰隆地开走了。
    第三章
    她们姐妹几个上次应邀来采蘑菇,是幸子闺女时代最后一年的秋天,当时她和贞之助已经订婚,两三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所以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十四年前,幸子二十三岁,雪子十九岁,妙子十五岁。菅野老人那时还健在,他这人说起话来乡音特别浓重。当地人爱把“愿意”说成“嗲呀”,把“牌”说成“碑”,可笑得叫人受不了。每次听到他发出那种土音,姐妹三个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示意,拼命隐忍;直到他把“祖先的位牌”说成“祖先的位碑”时,她们终于发出哄堂大笑,弄得辰雄姐夫啼笑皆非,这事到现在她们还记得。地方武士菅野的姓名还出现在描写关原战役的军事小说里,辰雄为有这样一门亲戚而感到十分自豪,一有机会就拉鹤子和小姨们来到大垣,洋洋得意地带她们去游附近的古战场和不破关的遗址。第一次来的时候正赶上盛夏,大家坐在一辆破汽车里,在尘土飞扬的燠热的乡间小道上东兜西转,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第二次来的时候又被带领到同样的地方,大家都意兴索然,无可奈何。别人不得而知,一向以“老大阪”自豪的幸子,从小就爱好丰太阁和淀君①,对于关原战役根本没有什么兴趣。
    第二次来的时候,正好侧屋客厅新盖成,菅野家招待她们,兼有宣告新居落成的意思。已故的菅野老人说这栋屋子是为了睡午觉、下围棋和留宿客人修盖的,所以用“烂柯亭”命名。那栋房子总共有两间,一间是八铺席的,另外还有一个六铺席的套间,有一条之字形的长廊通向正屋。只有这栋屋子多少采用了一些茶室规格,盖得比较雅致,但是并不纤巧单薄,有些处所还保留着地方武士住宅那落落大方的味道,不由得叫人产生一种快感。这次她们又被让进“烂柯亭”,走到里面一看,也许是因为积累了十几年的时代光泽吧,这屋子比以前更加和谐宁静了。
    ①指丰臣秀吉及其侧室淀君。
    “哎呀,欢迎诸位光临!”
    客人正在八铺席的那间屋子里小憩,放眼观看院子里的新绿,菅野遗孀带领着她的儿媳和孙儿们走进来招呼客人。幸子和她的儿媳还是第一次见面。儿媳的丈夫在大垣的银行里工作,她抱着一个刚生下不久的吃奶的婴儿,身后紧跟着一个六岁左右的怕羞的男孩子。她婆婆给幸子他们一一介绍说媳妇名叫常子,六岁的孙儿名恝助,刚生的孙女名胜子,主客双方叙了一阵契阔。这中间,雪子姐妹几个“长得年轻”,成了谈话的中心。菅野遗孀先前听到汽车的停车声音就走到大门口去迎接,看到第一个下车的妙子时,她猜想大概是那位悦子小姑娘了。她的眼睛固然有几分不便。随后雪子、幸子一个个走下车来,她又错认为是妙子和雪子,怀疑幸子小姐怎么没有来,而且奇怪怎么又多出一位小姑娘,始终没有明白自己错认了人。直到走进“烂柯亭”,面对四位客人重新叙旧时,才逐渐醒悟过来。她的儿媳妇常子也凑趣说:“虽说是初次见面,可是闻名已久,连诸位的年龄也都知道,不过当你们下汽车的时候就完全分辨不出谁是谁了。恕我放肆,听说雪子表姑比我大一两岁……”她婆婆马上接下去说:“常子三十一岁了。”她这位儿媳妇是前几年嫁过来的,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在年龄上当然看老,不过她今天似乎也粗粗打扮了一番,可是和雪子一比,她的年龄看去反倒要大上十岁八岁。她婆婆又说:“论年轻,妙子小姐实在年轻得很,第一次来大垣的时候,只比这位(指着悦子)稍大一点。第二次来是大正十四年,那时也不过十五六岁吧。”她一面眨巴着眼睛一面继续说:“面对着今天的妙子小姐,简直不相信从那以后一别已经十几年了,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最初我误认妙子小姐为悦子姑娘,这固然是我一时疏忽,不过现在仔细端详起来,妙子小姐也不比前次大多少,至多看大一两岁。不论怎样看,也只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像在怀疑她自己的眼睛似的。
    下午吃点心,端来了大碗凉面。吃完点心,女主人单独邀请幸子到上房的一间屋子里,两人对坐着商量。幸子才听女主人讲了七八分钟话,已经非常后悔今天不应该来赴约了。幸子最最感到意外的是男方的人品操行女主人一无所知,而人品操行却是幸子所最关心的问题。不仅如此,女主人和泽崎一面不识,据她说,泽崎和菅野两家过去都是封建藩士,双方道义之交甚密。已故的菅野老人生前和泽崎父子两代都很有交情。老人去世以后,她的儿子和泽崎家就不大来往了。两家上代的交情她不大清楚,在她的记忆中泽崎本人从来没有来过她家,所以这次的婚事并没有和他直接商量,双方的通信还是从这件婚事开始的,以前也从来没有通过信。不过双方既然是世交,共同的亲戚朋友来来往往的不少,听说泽崎两三年前死去了妻子,近来正在物色继室,而且已经提过两三家亲事,可一处也没有成功。泽崎本人年纪已过四十,前妻还留下几个孩子,可是他却想娶个少女做继室,而且最好是二十来岁的人。女主人听到这些消息以后,想起亲戚中有一位雪子小姐,年龄虽则不符合要求,却不妨提出来试试,因此她才写信去说合的。照规矩本来应该请个大媒,可是这样办的话,又得考虑人选问题,马马虎虎的媒人是不行的。为了找合适的媒人而踌躇,徒然浪费时间,还不如速战速决,尽管觉得有些突兀,她还是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泽崎,告诉他亲戚中有这样一位姑娘,问他愿意不愿意见一次面。信寄出后一直没有回音,以为对方大概无意于这门亲事了。又过了两个月,前些日子的那封复信来了。对方大概是根据我写给他的信利用两个月的时间背地里进行调查研究的。
    女主人作了以上说明后,取出一封信让幸子看,说这就是泽崎先生的复信。信上这样写着:
    烂柯亭先生在世之日,备承高谊。尊夫人则至今未获识荆,殊为失礼。
    月前拜奉惠书,盛情厚意不知所对。本应早日奉复,又以俗务羁身,致稽时日,殊深歉疚。既蒙垂爱介绍,自当与令亲谋面。鄙人周末(星期六及星期日)多暇,如能于二三日前通知,定当随时晋谒。又,细节请电话联系亦可。
    信写得极短,是用文言写在筒形卷纸上的。字体和文体都很一般化,平凡二字足以尽之。幸子读后茫然失措,哑口无言。泽崎和菅野既然都是世家大族,就应该比普通人更尊重这种场合的传统习惯;像现在这种做法,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特别是菅野家这位遗孀事前不和莳冈家商量,凭她一己的主见写信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她家相亲,哪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干的事,简直是胡搞。幸子以前不知道这个老太太性格中有这样鲁莽的一面,也许是年纪大了,这种作风格外突出吧。原来她脸上有一副傲岸的相貌,显然是个直性子的人,难怪长房的姐夫特别畏敬他这个姐姐。还有泽崎氏的应邀前来,也可以说是缺乏常识的举动。不过他这一行为不妨解释作本人不愿失礼于菅野家。
    幸子竭力隐忍着不使自己的脸上露出不满之色,女主人却像辩解似的说:“我是个急性子的人,最讨厌受条条框框的束缚,因此觉得莫如先让双力见见面,有个分晓,其余的事情可以推后办,所以对于男家的情况还什么都没有调查。不过关于泽崎氏的人品和家庭至今还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坏消息,看来不至于会有什么明显的缺点。要是有什么疑窦,见面时直接问个明白,反倒省事。”尽管这样,她甚至连泽崎的前妻留下的孩子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没有打听清楚。可是这位女主人对于她自己的计划居然能进展到目前的程度,似乎还满意得很,因而眉飞色舞地说:“所以一接到幸子小姐的复信就马上打电话和对方联系。泽崎先生决定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来访,我们这里由雪子小姐、幸子小姐和我三个出面相见。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打算让常子亲手做几个菜,请客人在这里吃顿午饭。至于捉萤火虫今天晚上就去。妙子小姐和悦子姑娘明天早晨由我的孩子陪同去参观关原以及其他古迹,带着饭盒子在外面吃饭。他们要是两点钟回来,我们这里的会晤也结束了。”接着她又说:“姻缘这东西是没准定的,其实我只惦念着今年是雪子小姐的灾难年,没想到她看去还那么年轻,早知如此,说成二十四、五岁人家都会相信,年龄这一条不是也符合对方的要求了吗?”
    幸子这时很想能找个巧妙的借口,推说这次先去捉萤火虫算了,相亲一事请延期举行。说实话,她这次仅凭菅野遗孀一封信就把雪子带到大垣来,都是由于过分信任这位女主人,认为事情既然进展到这一步,她肯定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听了她上面的一番话,幸子觉得不论是菅野家还是泽崎家,都太不把雪子这个人放在眼睛里了。她这些话要是让雪子本人听到,雪子自然要生气,就连贞之助他们也会格外愤慨。不难想象那个百万富豪泽崎氏的心目中是多么瞧不起女家,连媒人都不要就写封信来要求相亲,甚至可以猜想他应邀前来的态度是很不严肃的。幸子觉得只要贞之助在她身边,就可以提出先调查男家身分,然后请个媒人按照一定格式办事,用这种说给谁听都站得住脚的理由作为挡箭牌,要求推迟相亲。可是幸子毕竟是个女流之辈,面对着正在兴头上的菅野遗孀,不便多嘴多舌,而且还得顾虑东京那位姐夫的处境,这样一来,尽管苦了雪子,终于只能对女主人说声多多拜托,由她去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别无他法。
    “雪子妹妹,你要是嫌热,就换去身上那件衣服吧。我的衣服也请你给脱掉……”
    幸子一回到“烂柯亭”,就使个眼色示意雪子今天不要相亲,自己也着手解腰带。可是无意之间又漏出一声灰心丧气的叹息,还不得不装做是由于天热而发出的。菅野遗孀说的有些不愉快的话她不准备告诉雪子和细姑娘,她一想起那些话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极力想忘掉今天这一天。明天自会刮明天的风,今天只管去捉萤火虫好了。幸子的习性是在这种时候从来就想得开的,总不忘记立刻把心情转变过来。可是看到还蒙在鼓里的雪子,自己心里就不受用。为了排遣心里的闷气,她从皮箱里取出波拉呢单衣和腰带换上,把脱下的衣裳挂在衣架上。
    “不能穿那件和服去捉萤火虫吗?”悦子怀疑地问。
    “因为我身上出了汗,所以换件衣服。”幸子边答话边把衣架子挂到长衣架上。
    第四章
    夜里睡不着觉,可能是由于换了个新地方,但主要还是由于疲劳过度。今天早晨比平时起得早,又冒暑在火车和汽车中摇晃了半天,晚上又和孩子们一起在漆黑的田埂上起劲地来回奔跑,说不定足足走了七八里地。不过捉萤火虫这件事在事后回想起来很值得留恋。幸子只记得在文乐座①看过一次捉萤火虫的木偶戏,舞台面是《牵牛花日记》里的宇治川,木偶深雪和驹泽在楼船上说悄悄话的情景。幸子总觉得捉萤火虫就得像妙子所说的那样穿了印花长袖绸衣服,襟袖飘拂在田野的晚风中,手里拿着团扇来回追扑流萤,那情景才雅致。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女主人说:“在黑暗的田埂上和草丛中行走,会弄脏衣裳,请换上这个吧。”她给幸子、雪子、妙子以及悦子每人一件花纹合适的细洋布单衣,说不上是为她们今晚捉萤火虫特地准备的呢,还是平常随时准备着的浴衣。妙子笑笑说:“真正捉萤火虫就不能像图画里那样了。”因为捉萤火虫天越黑越好,没有必要在衣着上比赛雅致。出门时她们还能模模糊糊地识别人面,等她们到达萤火虫出没的小河边上时,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说是小河,其实不过是一条比田沟稍稍大一些的普通河道,两岸长满了又高又密的狗尾巴草之类的杂草,遮盖得连河面都看不出,起初还能分辨出百米之外有一顶小桥。据说萤火虫讨厌人声和光,所以不能用手电从远处照射,走近时说话也得悄悄地说。直到他们走到河边,还没见什么动静。有人在暗中悄悄地说:“今晚怕不会出来了吧。”“哪里,已经出来好多啦,跟我来吧。”大家于是跟着那人钻进河边的草丛。这时正好是四周仅存的一点落日余晖马上就要变成一片漆黑的微妙时刻,萤火虫从两岸的草丛中咝咝地飞了出来,划着和狗尾巴草同样低的弧线飞向正中间那条小河……一望无际的河岸两边到处都有萤火虫在乱飞……先前没有发现是由于草长得太高,草丛中飞出来的萤火虫不向天空飞,而是紧贴着水面低低地摇曳。就在天色变得墨黑以前,浓重的夜色从低洼的河面一点点爬上岸来,人们的视觉还迷迷糊糊地分辨得出身旁的杂草在摆动的时候,小河遥远的彼方,缭绕在河岸两旁的几条乍明乍灭、像幽灵般的萤火光带,到现在甚至还出现在梦境里,即使闭上眼睛都历历在目。……真的,那会儿工夫是今天整个晚上印象最深的时刻。只要能领略到这一点,也就实在不虚这次捉萤火虫之行了。捉萤火虫诚然不像赏樱花那样犹如一幅图画,不妨把它说成是思索性的吧。因此它就像童话的世界,有点儿孩子气。……那个世界属于音乐的世界,不宜人画。要是能用古琴或者钢琴谱出那种感受来就好了……
    ①文乐座,大阪的木偶戏剧院。
    深更半夜,幸子独自这样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驰想着,想到小河边上那些萤火虫整夜无声无息地明明灭灭、成千上万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她就被导入一种难以言传的浪漫心境,自己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飞进了萤群,在水面上升降飘浮……当她们追逐萤火虫时,那条小河特别长,一直线地伸向远方,没有尽头。河上架有许多小桥,她们通过小桥不时在两岸间来回奔走……互相提醒着别掉进河里……生怕被眼睛像萤火那样闪烁的蛇咬了。跟随她们一起去的菅野家六岁的男孩恝助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飞快地到处奔跑。孩子的父亲、菅野家的户主耕助这天晚上充当向导,他怕孩子出乱子,不时“恝助、恝助”的高声叫唤。那时,萤火虫多得不计其数,谁都随心所欲地说话。可是一行人都被萤火虫吸引得七零八落,要是相互间不时时呼唤,担心会在暗夜里失散。不知何时,幸子只和雪子两人走在一起了。那时稍稍起了一点儿风,只听到河对岸悦子和妙子断断续续的呼应声。只要是孩子们的玩意儿,三姐妹中数妙子最活泼,身体最灵活,所以这种时候总让她陪着悦子去玩儿。幸子的耳朵里到现在还响着微风从河对岸送过来的呼应声:“妈妈——,你在哪儿?”“我在这里。”“阿姨呢?”“阿姨也在这里。”“悦子捉到二十只萤火虫了。”“不要掉进河里去呀。”
    耕助拔起路边的杂草做成扫帚那样的一个草束拿在手里,最初不知道他用来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是用来罗致萤火虫的。据耕助说,捉萤火虫最有名的地方是江州的守山一带和歧阜市郊外,当地人一般把他们那里的名产捉了献给权贵们,禁止随便捕捉。大垣不是捕萤胜地,任凭捉多少也没人指责。当夜萤火虫捉得最多的大概是耕助,其次是恝助。父子俩勇敢地走到水边去捕捉。耕助手里那个草束上萤光点点,犹如一把玉帚。因为耕助一直不说回去,不知要走到哪里才折回,所以她们就建议:“风大起来了,我们该回去了吧。”话刚出口,就被告知他们正在往回走,不过走的不是来时那条路。尽管如此,走了很久还没有到,可见她们来时不知不觉走了很多的路。突然有人提醒她们说:“喂!到家啦。”抬头一看,真的已经回到菅野家的后门口了。各人手中都拿着瓶瓶罐罐,里面盛着几只萤火虫。幸子和雪子把萤火虫藏在袖筒头上攥着。
    当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像萤火虫那样杂乱无章地在幸子的脑袋瓜里飞舞着。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做梦了,睁开眼一看,在她头顶那盏小电灯的灯光照射下,透光板那里悬挂着白天曾见过的那块匾额,上面是奎堂伯①写的“烂柯亭”三字,还钤有“御赐鸠杖”的关防。幸子连奎堂是谁都不知道,光是揣度“烂柯亭”那三个字。隔壁那个暗黑的套间里似乎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打从斜刺里掠过,她抬头一看,不知从哪里飞进一只萤火虫,被蚊香熏得东逃西闪。先前在院子里放走大部分捉来的萤火虫时,其中有许多飞进了屋子,就寝前关闭木板套窗时,全都被赶到户外去了。那只萤火虫可能是遗留在什么地方的。它轻盈地飞到五六尺高,但已经软弱得没有气力再飞,打从斜刺里掠过那间屋子,落在屋里长衣架上幸子先前挂在那里的衣裳上了。它在友禅花纹上爬着,似乎躲进袖筒里去了。透过青灰色的绉绸,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它在闪闪发光。蚊香熏多了,幸子就喉痛,所以她起身灭去不施釉的狸形陶器香炉里的线香,顺便捉住那只萤火虫,把它包在手纸里——让它在手里爬有点可怕——从百叶窗缝里放了出去。再一看,先前在树丛里和水池边闪闪发光的许多萤火虫,几乎一只也不见了,大概都逃回那条小河边上去了。院子里又复变得漆黑一片。幸子再次钻进被窝,可是依然睡不好觉,翻来覆去地倾听着其余三个人那似乎睡得很香的恬静的鼻息。在这间八铺席的屋子里,四个人头对头沿着壁龛躺着,这边是幸子和妙子,那边是雪子和悦子。幸子忽然听到谁在轻轻地打呼噜,竖起耳朵再仔细一听,原来是雪子。幸子正在激赏雪子那又细又匀的优美鼾声,不料那被认定已经熟睡的妙子不改睡眠姿势,平静地问:“二姐,你还没睡吗?”
    “嗯。……我一点也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细姑娘,你一直没有睡着吗?”
    “是呀。场所一变我就睡不着。”
    “雪子妹妹可真能睡。还打呼噜哩。”
    “雪姐打呼噜就像猫打呼噜一样。”
    “真的,‘铃’就是那样打呼噜的。”
    “明天要相亲,还这样满不在乎。”
    幸子想起在睡眠问题上妙子比雪子要神经质得多。乍一看似乎正相反,其实人不可以貌相,妙子平常睡觉比一般人容易醒,稍稍有点响动她马上就醒了,雪子却毫不在乎,遇到困乏时,即使坐在火车的椅子里她也能纳头大睡。
    “那个人明天来这里吗?”
    “是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到来,一起吃午饭。”
    ①奎堂伯即伯爵清浦奎吾(1850-1942),政治家。1924年任首相。晚年被日本天皇赐以鸠杖,以示荣宠。
    “我干什么呢?”
    “你和小悦由耕助陪同去参观关原。雪子妹妹、我和菅野大姐三个人同他会面。”
    “这事你和雪姐讲了吗?”
    “方才已经给她稍稍透了点风……”
    幸子因为悦子今天一天没有离开她,所以没有机会和雪子谈明天碰头的事。方才捕萤火虫时她们俩走在一起,幸子趁机悄悄地对雪子说:“雪子妹妹,明天中午要会面哩。”雪子只应了一声“嗯”,什么也没有问,只管跟着她姐姐不声不响地在黑暗中走路。幸子也接不上话,就此沉默不语了。诚如妙子说的那样,听了雪子轻松的鼾声,就可以看出她对于明天的会见并不是那么牵肠挂肚的。
    “像雪姐那样三番五次经历过来的人,也许已经不把相亲当作一回事了。”
    “许是这样吧。不过,多没劲儿的人呀。”
    第五章
    “妈妈和你阿姨去过关原多次了,呆在这里等着。细姑娘还是小时候去过一次,她还想去看看,所以今天请细姑娘和小悦作伴一块儿去。”悦子让她妈妈这样一讲,似乎领会到今天毕竟是有什么事情,若是往常,她非撒娇缠住雪子一起去不可,今天却乖乖地答应了。她和耕助、恝助、妙子以及携带饭盒的老仆一行五人坐上接他们的汽车出发了。随后幸子正帮同雪子在“烂柯亭”那间六铺席的套间里穿戴打扮,常子穿过走廊来通知说:“客人到了。”
    姐妹两个被带进正房最最里面的客厅。那是一间十二铺席的旧式客厅,屋子里安装着书院式的窗子,黝黑发亮的厚实板壁外面,还有一个专为这客厅设置的花园,透过老枫的嫩叶可以看到对面家庙的屋脊,洗手水钵近旁的石榴树正开着花。从那一带直到洲渚边都是用粘板岩铺的路,沿路长着许许多多木贼。幸子对着眼前的景色看了又看,心想这儿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花园和客厅呢。过了一阵,遥远的记忆在她脑子里苏醒了,她渐渐地想起还是二十年前第一次来访时,不就是被迎进这间屋子里的吗?不过当初“烂柯亭”还没有盖造,大姐夫夫妇和幸子等五个人一起住的大客厅,仿佛就是这个屋子。说也奇怪,别的事情幸子全都忘了,水钵那一带的木贼却记得很清楚。因为走廊前面丛生着很多木贼,像两脚那样的青色细茎飞快地长成一片,蔚为奇观,当时在她脑子里留下的一个深刻印象,到今天还没有磨灭。姐妹两个走进客厅时,客人正在和菅野遗孀叙初次见面的礼,等到女主人给幸子姐妹作了介绍以后,大家才依次就座。泽崎背对正面的壁龛;幸子和雪子背向侧面的纸门,面向院子里的阳光;;菅野遗孀坐在末席,和泽崎正面相对。入席以前,泽崎跪向壁龛——那里的铜花瓶里供着未生流①挠枝的蜘蛛抱蛋,像是在仔细观赏立轴上的书法。幸子和雪子趁这一会儿工夫向他背影望去。说是四十四五岁,外表看去也就这么个岁数,人长得瘦瘦的,个儿不高,脸色就像得了腺病那样。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都很一般,没有财主派头。他身上那套茶色西服尽管还有个样子,可是边角处已经多少有点儿磨损,那件富士绸的衬衫似乎下过多次水而变得发了黄,条纹丝袜子上的花纹也快要消失了。这样一身衣装和幸子姐妹一比,显得太粗陋了,证明他对于今天的相亲是多么不重视,同时也说明他的生活非常俭朴。
    这时泽崎不知读通立轴上那首诗没有,他转身坐到席位上说:“星岩②这个立轴实在不错!听说府上收藏着许多星岩写的字。”
    “呵!呵!”女主人彬彬有礼地笑着。看来用上面那种话奉承这个老太太最最有效,她—下子和颜悦色地说:“据说亡夫的祖父曾师事过星岩先生。”
    主客双方谈了许多这方面的话,女主人告诉泽崎家里藏有几幅星岩夫人红兰写的扇面和屏风;还有赖山阳③的女弟子名重一时的江马细香的墨迹;细香家曾当过大垣藩的侍医,和菅野家似乎有交往,菅野家里还有细香的父亲兰斋的信札。泽崎也搬出了细香和赖山阳的恋爱关系、山阳当时游美浓④的轶事,以及《湘梦遗稿》等类事情作为谈助。女主人也随声附和一两句,表示她对于这类消息并不是完全无知。
    “先夫曾经给细香画的墨竹题过词,那幅画他一直珍藏着,经常拿出来给客人看,讲述细香的生平,不知不觉间连我也记住了。”
    “啊,是嘛……尊翁毕竟是一位兴趣广泛的人。我还陪他下过几次围棋,他经常叫我来‘烂柯亭’,我对他说我一定来打搅,见识见识珍藏的书画。”
    “今天本来想奉陪您去‘烂柯亭’,不巧那里已经住上了人……”女主人这样说着,随便招呼一下直到那时闲得无聊的幸子姐妹们,“为了留宿莳冈先生家的几位,那里的屋子都用上了。”
    “真的,这个客厅也非常好。”幸子好不容易才插上嘴,“可是‘烂柯亭’那边和正屋不衔接,所以非常安静,实在好得很。住在那里,比住任何旅馆的单幢房子都舒适。”
    ①未生流又称美笑流,插花流派之一。
    ②即梁川星岩(1789-1858),江户后期儒者、汉诗人。
    ③赖山阳(1780-1832),江户后期儒者,史学家。
    ④地名。
    “呵,呵。”女主人又笑了笑,“您说得好。不过要是您合意,尽管多住些日子……先夫晚年爱清静,所以长年呆在‘烂柯亭’里不大外出。”
    “请问‘烂柯亭’的‘烂柯’一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噢,这个问题清泽崎先生讲给您听要比我强……”女主人这句话带着点儿测验的口气。
    “这个……”泽崎的脸色突然变了,随即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不愉快地说:“据说晋朝有个名叫王质的樵夫,在山中看童子下围棋,看完一局棋,他的斧把儿都烂掉了,是不是这样?”
    “这……”那时泽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眉头紧皱着。女主人不再追问下去,只呵呵地一笑。奇怪的是她那笑声听去有点儿不怀好意,顿时变成一个谁也不开口的场面。
    “请吧,不过什么也没有准备……”常子这时坐到泽崎的食盘①前,拿起青九谷瓷的酒瓶敬酒。
    虽说今天是家常便饭,可是食盘里菜肴的搭配可以看出大部分是从大垣菜馆子里叫来的。在这样的大热天,比起小城市的和风菜馆做出来的划一的筵席菜肴来,幸子宁愿吃他家厨房里做出来的新鲜蔬菜。她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生鲷鱼片放到嘴里一试,果然味同败絮。对于鲷鱼特别敏感的幸子,连忙举起一杯酒和着软绵绵的生鱼片一起咽下,久久不再动筷。遍观食盘,能引起她食欲的只有—样盐烤香鱼。从女主人刚才道谢的活里听出这冰镇香鱼是泽崎送来的礼物,然后在这里烤熟了端出来的,和菜馆子里的菜不一样。
    “雪子妹妹,你尝尝香鱼吧。”
    幸子想到由于自己冒冒失失地发问,弄得一座扫兴,总想设法弥补一下。可是泽崎不易亲近,只好和雪子攀话。雪子最初就没有机会说话,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现在幸子叫她吃香鱼,她只是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的”。
    “雪子小姐爱吃香鱼吗?”女主人问。
    “是的。”雪子又点头应了一声。幸子接着就说:“我很爱吃香鱼,不过妹妹比我更爱吃。”
    “啊!这就好了。今天可都是些乡下菜,合口味的怕一样也没有。正在犯愁,多亏泽崎先生送来了香鱼。”
    “呆在我们这样的乡下,轻易吃不上这种新鲜的香鱼。”常子插嘴说。“何况还镇了许多冰,真正够您累的了。这样好的香鱼是哪里捉来的呢?”
    ①日本式的食盘类似我国古典“举案齐眉”中的“案”。
    “是长良川捉来的。”泽崎的心情渐渐开朗了。“昨天晚上打电话托了人,刚才在歧阜站又让人送上火车的。”
    “这实在太麻烦您了。”
    “我们也托福尝了新。”幸子接下女主人的话说。
    谈话从香鱼一点点扯到别处,什么歧阜县境内的名胜古迹啦,日本的莱茵河啦,下吕温泉啦,养老的瀑布啦,昨天晚上的捉萤火虫啦等等,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不过怎么也不像最初那样有劲,相互之间只是为了避免冷淡没趣,才东拉西扯搬出几句话来凑凑热闹的。幸子因为自己能喝酒,所以觉得这种时候主人方面如果能稍微劝劝酒应酬一番就好了。可是十二铺席的一个大客厅里,四个人稀稀落落地坐着,而且男客只有一个,难怪常子想不到这层了。再说又是夏天的中午,即使劝酒,也不宜多喝。菅野遗孀和雪子食盘里的第一杯酒全都冷了,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幸子的第一杯酒先前和着生鱼片一起喝干了,只留下一个空杯子,可是常子只知道给泽崎斟酒,她仿佛认为不给娘儿们斟酒也无所谓。泽崎呢,不知道是情绪不好还是客气,或者真的不爱喝酒,给他斟三次酒,他才装做接受一次,实际上不过喝了两三杯酒。女主人一再劝泽崎宽坐,他却推说坐得挺舒服,依然端端正正地并着他那穿了西装裤子的双膝跪坐在那里。
    “请问您常去大阪神户那些地方吗?”
    “是的,神户虽则不大去,大阪一年总要去一两次的。”
    幸子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位号称“百万富翁”的泽崎怎么会应允和雪子相亲,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莫非这个人有什么缺陷。她今天一直从这个角度加以观察,可是到现在为止,从他的言谈举止中都没有发现什么特殊异常的地方。只在人家问到他所不知道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有点儿滑稽可笑。不懂就说不懂好了,何必那样不高兴呢。这不就露出他那大少爷出身的本性来了吗?这样一想,发现他眉毛下面鼻梁两旁青筋暴露,显出他肝火很旺。再说,这也许是幸子的心理作用,她觉得泽崎看东西带有女人气息,是消极的,甚至有点儿战战兢兢的味道,仿佛他心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不过比起以上这些来,幸子老早就觉察到此人对雪子似乎没有多大兴趣。刚才当泽崎正在和女主人谈天时,幸子发现他一次又一次地注视雪子的面貌,仿佛要在雪子脸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他那消极的冷冰冰的眼光此后就一直不再看雪子了。尽管女主人婆媳两个煞费苦心地编出些话来让他们两人交谈,泽崎碍于情面也只和雪子讲上一两句话,马上又转向别人。这固然由于雪子一味唯唯诺诺,鼓不起劲来;但显然是由于雪子不中泽崎的意。猜想起来,主要原因说不定就在雪子左眼眶那块褐色斑上。对于雪子脸上那块隐约可见的褐色斑,幸子的心情从昨天起一直是暗淡的,只巴望它今天能褪得淡一些,岂知到了今天,那块褐色斑比昨天更深了。尽管雪子本人对它照样毫不在乎,今天早晨还要照往常那样多施脂粉,可是呆在她身边帮她打扮的幸子却对她说:“雪子妹妹,你白粉施得太多啦,”一面不露痕迹地抹掉她脸上过多的香粉,把胭脂涂到她眼眶下面,用尽各种方法蒙混,仍然没有什么效果。所以幸子走进这客厅后,一直提心吊胆怕被发觉。从女主人婆媳两个的态度上看不出她们究竟发现了这个问题没有。倒运的是雪子的坐位恰好把她左边的半个面孔朝对着泽崎,初夏院子里耀眼的阳光直射在雪子的脸上。不过雪子自己并不把她那块褐色斑当作弱点,所以一点儿也没有胆怯怕丑的神情,应对举止泰然自若,多少解救了当时那个尴尬的场面,这也是事实。可是幸子却认为雪子脸上那块褐色斑比昨天坐在省线电车里的时候更引人注目,要是让她久坐在那个客厅里委实叫人受不了。
    “请恕我十分放肆,上火车的时间到了。”午饭刚吃完,泽崎就急急忙忙立起身来告辞。幸子这才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第六章
    “专程来这么一趟,再住一晚回去怎么样……明天又是星期天,可以让他们陪同几位去玩儿刚才提到过的养老的瀑布。”
    幸子辞谢了女主人的挽留,悦子等一回来,马上收拾东西动身,正好赶上预定的三点零九分的上行车。这样,五点半左右就可以到达蒲郡了。尽管是星期六的下午,二等车里却空得很,四个人恰好占了面对面两排座位。刚一坐定,两天来的疲劳全都冒了出来,大家软弱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季节快要入梅,天空阴沉沉的,车厢里又湿又闷,幸子和雪子背靠着椅子打起盹来,妙子和悦子打开《朝日周刊》和《星期日每日》和衷共济地读着。过了一会儿,妙子突然嚷了起来:
    “小悦,萤火虫跑啦!”她边说边取下挂在窗口的盛萤火虫的罐罐,放在悦子膝上。那罐罐是昨天晚上菅野家的老仆人临时为悦子做的,他用一只去了底的空罐头筒,两头蒙上纱布,当场做出这个盛萤火虫的罐罐。悦子郑重其事地把它拿上火车,可是不知什么时候系纱布的带子松了,一两只萤火虫从缝缝里爬了出来。
    “好啦,好啦,我给你系吧。”
    马口铁罐头筒滑溜光圆,妙子看到悦子系不好那带子,就拿过来放在自己膝上。只见蒙在纱布里的萤火虫大白天里在阴暗处仍然一闪一闪地发出青光。
    “哎呀,小悦,你来看。”妙子把罐头筒又推给悦子,“那是什么,里面的许多东西不像是萤火虫……”
    悦子朝罐子里看了一眼,说:“那是蜘蛛呀,细姨。”
    “真的是蜘蛛。”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的时候,像米粒般大小的好玩的小蜘蛛一个接一个地跟在萤火虫后面爬了出来。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妙子把罐头筒扔在座位上站了起来,悦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幸子和雪子都给她们吵醒了。
    “怎么啦?细姑娘。”
    “蜘蛛,蜘蛛……”
    一只大得出奇的东西也夹在小蜘蛛中间爬了出来,四个人终于都站了起来。
    “细姑娘,扔掉那罐子吧。”
    妙子抓起那罐子扔在地板上,一只蝗虫大概受了惊从罐子里飞了出来,在地板上蹦了几下,飞到过道的那一头去了。
    “唉,真可惜,那些萤火虫……”悦子瞅着那罐子恨恨地说。
    “好啦,我来给你除去那些蜘蛛吧。”坐在斜对面的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旅客,身上穿了和服,看去像是当地人的样子,一直在含笑观看这件事。这时他捡起地板上的罐头说:“请借我一个发卡或者别的什么用一下。”
    幸子给了他一个发卡。他利用发卡把罐子里的蜘蛛一个个挑出来扔在地板上,仔细地用木屐踩死。捉蜘蛛时发卡头上带出来一些草,幸好没逃出更多的萤火虫。
    “小姐,萤火虫大部分都死啦。”那男的重新系好纱布,左右倒转那罐子察看说:“拿到盥洗室去洒上点儿水吧。”
    “小悦,顺便好好洗一下手,碰了萤火虫的手是有毒的。”
    “妈妈,萤火虫有股臭味。”悦子嗅了嗅自己的手说,“是一股青草的气味。”
    “小姐,死萤火虫不要扔掉,留着可以做药哩。”
    “做什么药?”妙子问。
    “晒干了收藏起来,遇到烫伤和碰伤,可以和饭粒拌和着敷在受伤处。”
    “真有效果吗?”
    “我没有试过,听说有效。”
    火车好容易才开过尾张一之宫,幸子姐妹几个从来没有坐慢车经过这地带,每到一个无名小站都周到地停车,厌倦得叫人难以忍受,仿佛觉得歧阜到名古屋那段路特别长似的。一会儿工夫,幸子和雪子又打起瞌睡来了。
    “名古屋到了,妈妈。……看见城子了,阿姨……”悦子正要叫醒她们,许多乘客拥进了车厢,幸子和雪子睁了一下眼睛。可是火车一开出名古屋,姐妹俩又立即酣然入睡了。火车开到大府附近,天下起了雨,可是她们两姐妹睡得连下雨都不知道。妙子立起身来关上玻璃窗,这里那里的窗子一下子都关上了。车厢里格外闷热,大部分乘客都前仰后合地打起盹来。这时,幸子一行的斜对面、过道那边的前四排上坐着一位陆军军官,背对着她们在唱舒伯特的小夜曲。
    暗夜的歌声
    抑郁忧伤
    宁静沉寂
    寥廓空旷……
    那军官规规矩矩地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地唱着。幸子姐妹俩刚醒,起初弄不清谁在唱歌,密不通风的车厢里只有歌声在荡漾,听去仿佛是什么地方在开留声机。由幸子姐妹们这边看去,只看见那个人穿着军服的背影和侧脸的一部分,显然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唱起歌来还有些羞答答的。幸子一行在大垣上车时就看见这个军官坐在车上了,不过只看到他的背影,没看到他的脸。先前闹萤火虫风波时,乘客们的目光都集中到她们身上,那个军官不可能没见到她们。他大概是为了排遣无聊和驱除睡魔而唱歌的,他对自己的歌喉似乎抱有自信,又觉得背后有漂亮女人在听他唱,所以唱得有几分不自然。一曲唱完,更加难以为情地低下了头。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唱起舒伯特的《野玫瑰》来。
    纯洁无瑕的野玫瑰
    色泽娇艳逗人爱
    少年见它开了花
    百看不厌永盼睐……
    这些歌是德国电影《未完成交响曲》中的插曲,幸子姐妹们都很熟悉。她们并不想唱却自然而然地跟着那军官哼哼起来,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和军官的歌声合了拍。她们从背后看到军官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了。突然间他的歌声越来越高亢,兴奋得有些颤抖了。军官的座位和幸子们的座位中间有一段距离,在这种场合反倒有利,因为双方可以尽情合唱。不久合唱完毕,车厢里又回到原先的沉寂。军官也不再唱什么了,又羞怯地低下了他的头。火车到达冈崎站,他悄悄地立起身来像逃跑似的溜下了车。
    “那位军官一次也没让我们看到他的脸。”妙子说。
    幸子一行还是第一次游蒲郡。这次所以想来,完全出于贞之助曾推荐那里有个一流的旅馆常磐馆。贞之助每月要去名古屋一两次,他老说一定要带她们去玩儿,悦子一定喜欢那个地方。他一再许下诺言说这次准去,这次准去,可是每次都吹了。今天她们去蒲郡,就是贞之助想出来的主意。贞之助说:“原来打算去名古屋时顺便去玩一下,可是老因为事忙,没有时间陪同你们去。现在趁这个机会你们自己去也好。不过这次时间紧迫了一点,但是从星期六傍晚到星期天下午也还能玩上半天。”贞之助不仅这样说,还为她们打电话给常磐馆联系好房间。幸子自从去年不用丈夫陪同去了一次东京以后,已经有了独自旅行的经验,不像以前那样胆小了。当她得知这次能去蒲郡,她就像小孩子那样高高兴兴地动身了。等到她们来到常磐馆一看,她不能不再次感谢她丈夫为她们安排的旅程。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今天相亲的事后印像太坏,如果就这样和雪子在大垣火车站上分手,将一辈子留下没法形容的恶劣心情。对幸子来说,她个人的不愉快倒也罢了,让雪子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再让她孤影悄然地回东京,委实于心不忍,多亏自己的丈夫想出这样一个好主意。今天在菅野家那桩事情幸子自己固然竭力不去想它,最可喜的是她看到雪子似乎充分享受了这一夜的旅馆生活——悦子和妙子也是这样,她这才如释重负。更幸运的是第二天早晨雨停止了,变成一个晴朗的星期天。而且正如贞之助预料的那样,这个旅馆的各种设备、娱乐场所以及海边的景色等等,都使悦子高兴非凡。尤其难得的是幸子看到雪子心情舒畅,仿佛已经把昨天的相亲丢在脑后似的,确实值得庆幸。只此一点,幸子觉得就不虚蒲郡之行了。因此她们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下午两点多钟来到蒲郡火车站,幸子等乘下行车,雪子乘上行车,两班车相距不过十四五分钟,她们就在站台东西分袂了。
    上行车后开,雪子送走幸子、妙子和悦子后又等了一会儿,才坐上往东开的慢车。雪子不是没有想到远距离旅行坐慢车的闷损无聊,可是不坐慢车就得托旅馆买快车票,在丰桥换车也很麻烦,所以决定坐直达东京的慢车。上车以后,她取出塞在提包里的法朗士①的短篇小说集打开读着,可是心情总觉得不舒畅,书读不进脑子,不久就抛开书本靠着车窗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知道自己心情沉重是由于两三天来肉体上的劳累以及适才和大家尽情消遣作乐的反应。另外还因为想到今后又必须在东京熬上几个月,心里憋得实在难受。特别是这次在芦屋呆的时间长了,以为从此可以不再回东京了;再加旅途中在一个不熟识的车站上忽然变成单身一人,就格外觉得寂寞。刚才临分手时悦子还开玩笑似地说:“阿姨今天别去东京了,送我回去吧。”尽管当时自己仅仅轻描淡写地应了她一声“我马上还要来的”,可是说实话,现在她却一本正经地考虑什么时候能再回芦屋的问题了。
    ①法朗士(1844-1924),法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192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二等车厢里比昨天还空,雪子一个人占了四个人的坐位,盘膝坐在席位上,背靠着座椅想假睡一下,可是她左肩疼痛得转不了头,不能像昨天那样安眠,稍稍打了个盹,马上又惊醒了。就这样似睡非睡地过了三四十分钟,火车开过辨天岛的时候,她就完全醒了。其实在此以前不多久,雪子发现她对面四五排处有个男的面对着她坐在那里直盯着她的睡态,因此她才惊醒的。那个男人见她放下腿穿上草屐,安静地坐端正身体,他就把眼光移向窗外。可是不一会儿又像有什么事放不下心似的,回过头来一个劲儿瞟雪子。雪子对那个人无礼的眼光最初只觉得不愉快,后来才想到他死瞅着自己似乎另有原因。就在这当儿,她觉得那个人的脸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人大概四十岁上下,身穿灰色白条纹西装,翻领衬衫,黑黑的脸,头发服服帖帖地向两边分梳,长得又瘦又矮,总觉得是个乡下绅士,一把阳伞夹在两腿中间,两只手叠放在伞柄上,先是下巴颏支在手背上,现在身体又向后靠着,头顶的棚架上放着一顶雪白的巴拿马帽子。这个人究竟是谁呢,雪子无论怎样也想不起来。每当对方的眼光射向这边时,这边就躲开,这边的眼光射向对方时,对方也躲开。双方都在相互打量察看着。雪子想起那个男人刚才是在丰桥站上车的,却想不出丰桥一带有什么熟人。突然间她想到此人莫非是三枝,还是十多年前大姐夫说合让他们相过一次亲的。当初说亲时,三枝是丰桥市的富豪,这个男人十之八九大概就是当初那个三枝了。那时雪子看不中他,觉得他的相貌十足的乡下绅士气息,一点儿也不英俊。尽管大姐夫热心撮合,但她仍然坚持己见,干脆拒绝。十余年后的今天又邂逅相遇,他还是那副乡下佬的面貌。这个人并不特别丑陋,不过第一次见到时他的脸就看老,比起十年前,现在并不老多少,只是比以前更乡气罢了。正由于他的这一特征,雪子在过去多次相亲所见过的许多“面孔”中还能模糊地记得他那张脸。当雪子认出是他的时候,对方似乎也稍稍觉察到这一点了,一下子局促不安地把他的脸别转过去。尽管这样,他还将信将疑似的趁雪子不注意的时候一再悄悄地偷看她。这个人如果确实是三枝的话,当时除了相亲那次以外,他还到上本町老家访问过一两次,和雪子见了面,醉心于雪子的容貌并热烈地求过婚。所以即使雪子忘了这件事,对方却不会忘掉雪子。那男子大概不是为了雪子的衰老而生疑,说不定他正在诧异雪子怎么这样年轻,年轻得和十余年前相亲时没有多大变化,到今天还打扮得和大姑娘一样。但愿对方死死地瞅着自己的原因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不过让人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到底不愉快。
    雪子想到十余年来自己接连相了许多次亲,就在昨天还相了一次亲,今天是相亲后回家去,这事要是让那个人知道的话……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哆嗦起来。而且不巧的是今天和前天不一样,身上穿的是不大鲜艳夺目的印花和服,脸部的化妆也极粗糙,她知道自己在乘火车旅行时面容比别人更加憔悴。她几次想起身去打扮一下,可是在这种场合她不甘示弱,她不愿意经过那男子跟前去盥洗室,连从手提包里悄悄地取出化妆盒都不愿意。她看出对方不是去东京,因为他也坐在这辆慢车上,不过不知道他将在什么地方下车,她老为此事担心。火车快要到达藤枝站时,对方站起身来取下行李架上的巴拿马帽子戴上,临下车时还毫无顾忌地瞥了雪子一眼。
    可是那个男的下车以后,雪子困倦的脑子里却连续不断地浮现出那次和他相亲的经过。他们那次相亲大概是昭和二年吧。不,也许是昭和三年……那时自己刚二十岁出头,那次相亲大概是雪子的第一次相亲。不过,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那个男子呢?大姐夫那时十分卖力,说什么“三枝家是丰桥市屈指可数的有钱人家,本人又是财产继承人,雪子妹妹照说不至于不满”。什么“对于目前的莳冈家来说,这桩亲事委实是过分高攀了”。又是什么“已经进行到这个程度,要是雪子妹妹再不同意,我的脸就没处搁了”。这样那样的想尽办法劝说。可是不管大姐夫怎样劝,她一口咬定说不同意,原因是那个人长得笨头笨脑的缺少秀气。其实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不仅长相难看,据说那个人中学时因病没有升学,实际上是中学里的学习成绩不佳。了解到这点以后,雪子就更加不同意这门亲事了。再说她觉得即使成了有钱人家的太太,要闷居在丰桥这种小城市里一辈子,也太寂寞了。这个理由获得她二姐的极大同情,她甚至提出比雪子更强硬的抗议说:“把她嫁到那样的死乡下去,雪子妹妹太可怜了。”不过,无论是二姐也好,雪子自己也好,当时确实是存心在和大姐夫作对。那时父亲刚去世不久,一向低头服小的大姐夫一下子威风起来,对此姐妹俩都很反感。正好在这样的时候,大姐夫却想利用兄长的权力逼婚,天真地认为只要施加一下压力就会使雪子乖乖地就范。他这一举动不仅惹恼了雪子,连幸子和妙子都动了火,三姐妹因此团结一致和姐夫作对。姐夫最生气的是无论他怎样征求雪子的意见,雪子从来不明白表示拒婚,只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直到姐夫骑虎难下时,她才断然拒绝。姐夫指责她,她推说年轻姑娘得顾点体统,对这类事情在别人面前不能明确答复,到底本人肯不肯出嫁,从言谈举止上也是可以看得出的。其实她早已知道这门亲事是姐夫银行里的上司牵的线,为了让姐夫更加进退两难,她才故意拖延答复的。总之,自己和那个男的毕竟没有缘分,不过他的倒楣却倒在被利用来充当家庭纠纷的工具上。从此以后,雪子再也没有把那个男的放在心里,没有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现在大概早已和谁结了婚,成为两三个孩子的爸爸了。也可能已经继承了三枝家的户主地位,成为百万财富的主人了。雪子想到这里,觉得如果自己成了那个乡下绅士的妻子,决不会幸福,这倒并不是她的逞强。如果那个人的生活就是成年坐在慢悠悠的火车里来回奔走于东海道线的偏僻车站之间,自己一辈子跟着他过那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她认为幸而自己没有嫁给那个人。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她回到道玄坂的家里。在火车上邂逅遇见三枝的事她没有对姐夫、姐姐讲。
    第七章
    幸子那天在回家的火车上也不禁思绪万千。占据在她头脑里的不是前天晚上的捉萤火虫,也不是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蒲郡之游的乐趣,而是刚才在火车站上分手时雪子形单影只地立在月台上悄然送行的模样,以及她憔悴的脸上那块和昨天一样引人注目的褐色斑,这两个印象久久地留在幸子头脑里不消失。再就是这次不愉快的相亲的印象又复回到她的脑子里。幸子自己都不记得她究竟参加过多少次雪子的相亲,包括这次简单的相亲在内,十年中大概不下五六次了,可是从来也没有像这次相亲那样觉得女家丢人的。以前几次相亲,女家总觉得自己这方面条件优越,带着一种自信和自尊心去应付;对方只是一味请求女家俯允。总是女家声称“不同意”而使对方“落选”。可是这次一起步,女家就屈从了男家。最初来信时就应该拒绝而没有拒绝,先让了步。及至听到菅野遗孀的说明,自己那时应该断然拒绝而又让了步。虽说这些都是为了顾全菅野遗孀和姐夫的面子,可是相亲席上自己那种战战兢兢畏缩气馁的心情又是怎么回事呢?过去历次相亲,幸子总认为自己这个妹妹带到哪里去也不丢脸,心情上有几分在人前夸耀的味道。可是昨天每当泽崎的眼光射向雪子时,自己心里不是始终在打鼓吗?想来想去,昨天自己这方面是“应考生”,泽崎是“主考官”,一想到这点,幸子就觉得她和雪子受到了从来没有受到过的耻辱。不仅如此,现在得肯定妹妹的容貌有缺点,尽管是微不足道的缺点,但毕竟是缺点。这个想法沉重地压在幸子心头而摆脱不了。尽管不指望这次的相亲会有好结果,可是今后又怎么办呢?如此看来,医治褐色斑倒成了首要的先决问题了。可是那块褐色斑能顺利消褪吗?会不会因为这块褐色斑而使雪子的亲事变得更加棘手呢?不过昨天相亲时那块褐色斑的颜色格外深,还有光线、位置和角度等等条件特别不利。可是有一点必须肯定,就是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采取优越态度相亲了。即使下次再遇到相亲的机会,自己说不定又得像昨天那样提心吊胆地把妹妹摆在对方的凝视之下了。
    妙子也看出幸子的异常郁闷不光是由于疲劳,像是在沉思什么问题。她趁悦子起身去给萤火虫洒水的时候悄悄地问道:“昨天情况怎样?”
    幸子连话都懒得说,过了一两分钟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蹦出一句“昨天是十分草草收场的”。
    “这回到底怎样?”
    “怎么说呢……反正来的时候火车不是抛锚了吗!”幸子说完又沉默起来,妙子也不再追问下去。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幸子把昨天相亲的情况向她丈夫报告了一个大概,至于所碰到的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就没有详细讲,因为如果讲出来,徒然引起他们夫妇再—次的不愉快,实在受不了。尽管贞之助说:“既然人家一定拒婚,莫如咱们先主动拒绝对方;对于那样的男家,我们不应该让他看不起。”他这话也只是说说而已,这种事情对菅野家和长房是做不出来的。何况任凭怎么说,幸子心中还隐藏着“万一”的侥幸心理。可是,还没有等到贞之助夫妇想出什么对策,菅野遗孀的信接踵而至。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莳冈幸子夫人妆次:
    谨启者,数日前台驾远道光临寒舍,因地处乡僻,招待不周,失礼之处,幸勿见罪是幸。今秋仍望诸位光临采菇,翘企以待。
    顷接泽崎氏来信,今附奉以供夫人过目。枉驾相过,劳而无功;皆妾力薄,至造成如此结果。道歉无方,万乞恕罪。
    再者,过日犬子曾托名古屋友好探询消息,昨得回音,据云即使对方切望缔姻,尚不知尊处是否有意。似此情况,此次亲事殊不足惜矣。唯劳夫人及诸位旅途奔波,歉疚无似。最后请代向雪子小姐多多问好。
    菅野安谨上
    六月十三日
    下面是同封寄来的泽崎的信。
    菅野安夫人侍史:
    谨启者,时值梅雨阴沉之季,恭维阖府吉祥如意,慰符遐颂。
    前日辱承照拂,并蒙欢待,深致谢忱。
    莳冈女士一端,后经协议,因佥谓无缘,故希转达此旨。有鉴于府上情况,特匆匆奉复。
    备承关爱,谨再次深深致谢。
    泽崎熙拜手
    六月十二日
    这样两封特别不自然的信,从种种意义上说,必然再次使贞之助夫妇不愉快。首先,这是第一次被相亲的对方宣告“不合格”——第一次被人家打上“失败者”的烙印。尽管他们事先有精神准备,可是泽崎和菅野遗孀那两封信的写法以及对于相亲的一些做法都使他们夫妇俩非常不愉快。现在说这样的话虽则已毫无用处,不过泽崎这封信的写法首先就叫人看了不舒服。信是用钢笔写在一张格子纸上的(前天幸子在遗孀家里看到的那封信是用毛笔写在卷筒纸上的),仿佛只要填满一纸凑数而已。信里说什么“后经协议”,其实十日那天他已经打定主意回去的。大概是因为当场不便拒绝,才客气地拖后两天写这封信的。还有这封信既然不是直接写给女方的,那么又何必用那样不自然的口气写呢,难道不能写一封稍稍使菅野遗孀看了能接受的拒婚信吗?只说“无缘”,又不说明什么理由,路远迢迢地把人家叫了去,不仅太不像话,而且这对菅野家不是也很失礼吗?再说,信里所称“因佥谓无缘”的“佥谓”,又何所指呢?从上文的“后经协议”那句话看,大概是和家里的人以及亲戚商议的结果,因为大家都说没有缘分的意思吧。实在佩服,这种地方难道就是百万富翁的见识吗?总之,“因佥谓无缘”那句弥天大谎,看了实在叫人不愉快。菅野遗孀把这样一封信同封寄了来,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泽崎氏的信无论写些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她根本用不着把不是写给女家的信特地同封寄来让人家看。菅野遗孀对于泽崎那封信的写法也许不觉得什么。可是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遗孀来说,就该把这封信悄悄藏起,另外编个不损害女方感情的借口,来通知这桩亲事不成立才对。现在假惺惺地说什么“即使对方切望缔姻,尚不知尊处是否有意。似此情况,此次亲事殊不足惜矣”,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呢!总之,贞之助夫妇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菅野遗孀这个人确实是来头不小的土豪夫人,头脑却非常简单,十分不理解都市人的细微心情。没有搞清楚这点而请她做媒,根本就不对。这样一来,责任自然要归到长房的姐夫身上了。在贞之助夫妇看来,遗孀这人姑且不论,这桩亲事是长房的姐夫提出来的,他们相信的是姐夫,所以才同意去相亲。遗孀的作风姐夫应该完全知道,他既然插手这桩婚事,照说事前他就应该调查研究一下,摸清到底有多少可能性。大姐信上说无视菅野家的好意,姐夫就很为难,所以亲事成不成还在其次,只希望雪子妹妹去和对方见一次面。既然这样的话,姐夫就该为雪子想想,预先去信菅野遗孀征询一下是不是已经作了调查研究,这点儿关怀姐夫照说应该有的吧。光传达一下对方的要求,那不是太虎头蛇尾了吗?到头来这次相亲只叫贞之助、幸子、雪子白白讨个没趣,别的什么也没捞到,他们三个人的行动仿佛只是为了顾全姐夫的脸面而已。贞之助觉得他自己和幸子倒也罢了,暗地里担心姐夫和雪子的关系会不会因此而恶化。还算好,这两封信碰巧寄到幸子手里,没有寄到长房去。幸子听了她丈夫的意见,故意拖了半个月才给她姐姐写了封信,信末说:“菅野家的大姐来信了,那桩亲事进行得似乎不怎么顺利。”并且还加了一笔:“希望姐姐婉转告知雪子妹妹,要是不便开口,不说也行。”
    第八章
    又过了半个多月,到了七月上旬,贞之助因事去东京两三天。回到家里告诉幸子说:“那次相亲以后,雪子妹妹的近况怎样,我总有点放心不下,趁有半天的空工夫,我去了涩谷一次。没见到姐夫,大姐和雪子妹妹都很好。雪子妹妹说要给我做冰糕,上厨房去了。我趁机和大姐聊了一会儿天,可是压根儿没提起上次相亲的事情。本来我想了解一下菅野遗孀有没有来信把对方为什么不中意雪子妹妹的真实情况告诉长房,究竟是没有来信呢还是来了信而隐瞒着不说,看样子大姐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却只管翻来覆去地说今年是母亲二十三周年的死忌,再下个月大家都得去大阪。她又说雪子妹妹不像大家所担心的那样,她生活得挺好,大概是看到马上又可以去关西的缘故吧。”
    “大姐说:‘母亲死忌的正日是九月二十五日,打算提前一天于二十四日星期日那天在善庆寺做佛事,所以辰雄和我星期六就得去大阪。六个孩子都带去太麻烦,到底带谁去还没决定,看来只能把辉雄等几个上学的孩子都留下,正雄和梅子没法不带去。可是让谁看家呢?照说雪子妹妹能留下看家最合适,但又没法阻止她参加母亲的死忌佛事。这样一来,看家一事只能交给阿久,此外就无人可托。好在只有两三天工夫,大概没问题。可是一行六个人住到哪里去呢?六个人住到一个地方去,又怕麻烦人家,只能分成两处歇宿,我可能去二妹那里挤一下。’”贞之助说完又补上一句:“还有两个月哩,大姐现在就操起心来了。”
    其实,最近幸子本来就想写封信去打听一下今年母亲二十三周年死忌准备怎样办。因为前次昭和十二年十二月父亲十三周年死忌时辰雄没有来大阪,只在道玄坂附近一座和善庆寺同属净土宗的寺院里草草举办了一次佛事。原来那年秋天长房刚刚搬到东京,正忙于安家,再让他们大批人马立即来大阪做佛事,确实够呛。所以姐夫知会大阪亲友说:“这次亡父忌辰将在东京举办佛事,诸亲友如趁便来京参加,非常感谢,但不敢劳驾专程赴会,届时希各自去善庆寺献香为幸。”同时每家还分发春庆漆香盘一只。幸子看出姐夫这样做也多少有他的理由,不过他的真心是为了省钱,因为如果在大阪做佛事就必须办得体面,他担心会浪费很多钱。父亲生前喜欢捧艺人,所以在他三周年忌辰时还有很多演员和艺妓参加,当时在心斋桥播半摆的开斋宴会上,还有春团治演出的相声余兴,排场盛极一时,不禁叫人联想到莳冈家过去的荣华。辰雄由于吃了那次铺张浪费的苦头,所以等到昭和六年七周年忌辰时,请帖只发给至亲好友,可是到会的人仍然很多——有的是没忘记忌辰,有的是听别人传说的。原来打算一切从简,不在酒楼设宴而在寺院里吃便饭,可是这计划行不通,结果还是在播半办了酒席。有的人为此而高兴,说:“死者是喜欢摆阔的人,为亡父做佛事多花几个钱,是对死者的孝顺。”不过辰雄当时就说:“凡事都得合乎身分,莳冈家今非昔比,以后做佛事得更加俭约才对。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体谅我现在境况不宽裕。”这般那般的说了一大堆理由,因此十三周年忌辰就故意没有在大阪做佛事。亲戚中有些老人指责辰雄这种做法,说什么“从东京跑一趟大阪给父亲做佛事又算得了什么,听说长房近来变得特别俭约了,可是这非比其他的事情,即使多花几个钱,不也是应该的吗?”像这样的非难很多,鹤子夹在中间很为难。那时辰雄辩解说,等十七周年忌辰去大阪补补数就行。由于有过这样的先例,幸子惦念着今年母亲的佛事不知怎样办,如果还在东京举行,亲戚们说闲话还在其次,自己姐妹们都要不满意了。
    辰雄姐夫根本没有见过母亲,自然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可是幸子想念她母亲又不同于想念她父亲,她对母亲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大正十四年十二月,五十四岁就患脑溢血死亡的父亲,也不妨说是短命吧;可是母亲却是在大正六年才只三十七岁的盛年去世的。一想起来,自己今年正好是母亲逝世那年的年龄,长房的大姐则比当时的母亲大两岁。在幸子的记忆中,母亲比现在的大姐和她自己还要美丽清秀得多。不过,这和母亲去世时周围的状况以及病情等等有很大关系。当时幸子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她眼睛里,母亲长得比实际还要清秀。一般肺病患者在病势恶化时,多半脸容憔悴,又丑又瘦。母亲生的尽管是肺病,可是直到她临终的时候都没有失去某种妩媚。脸色没有变黑,只是白得像透明的一样;身体虽然消瘦,手和脚直到最后都是光润的。母亲的病是她生下妙子后不久才得的。起初在滨寺疗养,后来搬到须磨去疗养,最后因为在海边疗养反而不好,于是又在箕面租了一栋小房子住下。母亲晚年时,只允许幸子每个月探视她一两次,而且还叫她尽快离去。所以幸子即使回到家里,海边寂寞的波涛声和松风声与母亲的面容合成一片,永远萦回在她的脑子里。由于这样的缘故,她把母亲理想化了,母亲的形象就成了她思慕的对象。等到迁居箕面以后,母亲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便允许她们比以前多探视她几次。临终那天清晨打来了电话,幸子等赶到那里不多久,母亲就咽了气。前几天起,秋雨一直下个不停。那天萧萧的秋雨打在病室板墙的玻璃窗上,一片迷离。窗外是个小小的庭院,那里可以一直通到溪河边。庭院到河岸那段路上的荻花快要凋谢,又受到秋雨猛打。那天早晨溪水上涨,村子里的人都骚动不安,担心山洪暴发。比雨声还猛烈、可怕的急流声,把耳朵都震聋了。河里的石头互相冲击时发出来的巨响,震得房屋都摇晃。幸子姐妹们侍候在母亲的枕旁,担心着怎样对付溪水的上涨。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母亲像消失的露水那样死去了。幸子她们看到母亲宁静安详的遗容,竟忘掉了恐惧,生出一种纯洁的感情。悲痛固然悲痛,不过那是超越个人关系、惋惜美好事物离开尘世的一种悲痛,是一种伴有音乐妙味的悲痛。尽管幸子姐妹早就有思想准备,知道母亲熬不过今秋,但是如果母亲的遗容不是那么美好,当时的悲痛怕更难忍受,而且将长久留下一个暗淡的回忆。
    父亲很早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听说他二十九岁才结婚,当时要算是晚婚了。母亲那时二十岁,比父亲小九岁。据亲属中的长辈说,婚后夫妇和睦,那样一个过惯放荡生活的人,一时居然绝足花丛。父亲性格豪放,挥霍无度。母亲出身于京都商家,容貌和进退举止都符合“京美人”的标准,双方的性情正好相反。相反相成,是十分理想的配偶,旁人见了也都说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妇。不过这些都是幸子们记忆中所没有的遥远的往事,她所记得的父亲却是一位抛开家室,成年在外面游荡的父亲。母亲这位商家主妇心满意足地侍候着这样一位丈夫而毫无怨言。后来母亲离家转地疗养,从此以后父亲的玩乐更加肆无忌惮,发展到一掷千金的挥霍方式。父亲冶游的地点,京都多于大阪,幸子记得自己小时候常让父亲带到京都祇园的娼楼去征歌选舞,因此认识了几个父亲熟识的艺妓。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毕竟是喜欢京美人那类女子的。再说,同是姐妹,幸子喜欢雪子较甚于妙子,理由尽管不少,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四姐妹中雪子最像母亲,四个人中间,幸子和妙子像父亲,鹤子和雪子像母亲,这在前面已经交代过了。鹤子身材高大,是硕人型,面容给人以京都女子的印象,可是缺少母亲那种弱不禁风的优美体态。母亲是明治时代的女子,身高不到五尺,手脚纤细可爱,娇嫩优雅的手指活像精巧的工艺品。四姐妹中妙子个儿最矮,可是母亲比妙子还矮。雪子比妙子高五六分,所以相形之下,雪子的身材比母亲高大得多。尽管这样说,母亲的性情、容貌中的优点,雪子身上继承得最多。甚至连母亲身上散发的一种幽香,在雪子身上也可以微微闻到一些。
    关于做佛事这桩事情,幸子只是从她丈夫那里间接听来一些消息,七八两个月中,没有收到大姐和雪子的片言只字,直到九月中旬才收到长房寄来的正式通知。可是使她感到有点意外的是父亲十七周年死忌的佛事,这次将提前两年和母亲二十三周年死忌的佛事同时举办。这消息贞之助也是第一次听到。大姐当初在东京对他讲的时候,确实只提到母亲的二十三周年死忌,没有听她说起父亲的十七周年死忌。姑且不提大姐,姐夫当时大概已经有这种打算了。双亲任何一方的死忌提前合并举办的例子往往是有的,并不能一概加以指责。姐夫是为了往年岳父的佛事办得潦草而挨了批评,因此他自己也说应该把十匕周年的死忌办得像样些作为弥补。不过今昔时势不同,在现在这样的时局下,只能凑合着办,这也是说得过去的。既然这样的话,就该预先和那些爱说长道短的亲戚商量一番,取得他们的谅解。现在事到临头,冷不防这样决定了,来个通知,不是有欠稳妥吗?通知的内容很简单,原文如下:“兹定于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举办先父十七周年、先母二十三周年忌辰的佛事,请于当天上午十时光临下寺町善庆寺为盼。”接到这个通知后又过了几天,大姐才打电话来说明详情。她说:“前些日子贞之助妹夫来东京时,还没有打算这样办。不过你姐夫老早就说目下正在鼓吹国民精神总动员,不是浪费金钱大做佛事的时候,所以他建议把父亲的忌辰提前一块儿办。不过说是那么说,直到前一阵还不打算真正那样办,通知书也只写出母亲的忌辰。可是欧洲战争爆发后,你姐夫的想法改变了,他说日本说不定要大难临头,日华事变以来打了三年仗还没有结果,弄得不好,也可能卷入世界大战的旋涡中,我们今后必须更加紧缩开支,这才突然决定把双亲的忌辰合并起来办的。由于这次不是大规模招待亲友,所以通知书不是印刷而是一张张用手写的,既然计划中途改变,就请银行里的年轻小伙子突击改写了寄出,因此来不及和亲戚们商量;不过我想这次大概不会像上次那样遭到人家指责了。我这次也主动赞成你姐夫这样做。”大姐辩解说明一番之后,又说:“我和雪子妹妹决定带正雄和梅子乘坐二十二日的‘燕’号特快动身,住在你那里。你姐夫和辉雄星期六晚上动身,星期天早晨到达大阪,当天晚上坐夜车赶回东京,不用打搅任何人了。我离开大阪已经两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东京有阿久看家,可以放心得下,所以我想在你那里住上四五天,不过最晚二十六日也得回去。”幸子问她当天的午饭怎么办时,大姐回答说:“午饭决定借用寺院的客厅,从高津的八百丹饭店叫菜,一切都在电话里吩咐庄吉了,由他经手去办,估计不会出什么漏子,不过还得请你向寺院和八百丹饭店再叮嘱一下。人数估计有三十四五位,饭菜定四十人的,每人给准备一两合酒。烫酒准备请善庆寺的女掌柜①和姑娘来帮忙,但是席面上的招待必须由我们自己来担当。”
    ①日本的和尚可以娶妻生子。
    大姐极少打电话来,一旦打来,就讲个没完,要连续打上两三次①。她说本想让雪子妹妹和细姑娘也来参加,可是考虑到她们两个人还都是未出阁的闺女,实在不合适。她还和幸子商量了应该带些什么礼物送给亲戚。
    “那么,后天再见吧。”最后是由幸子这方面适可而止地挂断了电话。
    第九章
    幸子想到大姐电话里最后说的那句话:“本来打算让雪子和妙子也去参加做佛事,可是两个妹妹到现在还没有婆家,让她们在人前抛头露面,做姐姐的实在受不了。”幸子觉得不仅大姐有这样的想法,要是往坏处猜测的话,说不定这也是姐夫懒得做佛事的原因之一。在姐夫、姐姐来说,他们只巴望着能在今年母亲的忌辰以前至少把雪子一人的亲事定下来。雪子今年已经三十三岁,到现在还让人家“姑娘、姑娘”地叫着。年纪比她小的堂房妹妹们大都已出阁做了太太,内中还有带了孩子来参加佛事的,唯独雪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婆家。昭和六年父亲七周年忌辰时,雪子那时已二十五岁,对于她的年轻,大家都惊叹“一点也看不出有那么大的岁数”,这话姐夫、姐姐听了很刺耳。时至今日,这种刺耳的话将会更多。雪子的年轻同那个时候相比固然没有多大变化,亲戚中的姑娘们虽则一个个都有了婆家,可是她自己并不觉得不如她们。正因为如此,人们对她就倍加怜悯,觉得这样一位白璧无瑕的“姑娘”永远独守空房,实在荒谬绝伦,已故的爹娘在九泉之下又将怎样悲叹呀,弄到最后就会把责任完全推到长房身上。这样一来,幸子这方面也势必感到自己应当负起一半责任,姐夫、姐姐的苦衷在她就体会得更真切。不过说实话,她现在操心的还不光是单独一个雪子,而是另外一件事情,她听到分手两年的姐姐又要来大阪,正在惶惑不安。原来妙子个人的命运又发生了变化。
    板仓刚死那阵子,妙子就像完全泄了气那样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可是事隔不久,一两星期后她又振作起来了。在她来说,即使和一切社会势力的压迫对抗到底,也要促使其实现的这场恋爱,终于突然夭折,一时间她似乎有点儿茫然失措。可是她生性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打起精神到西服学院学习去了。内心如何姑且不管,外表上却马上恢复了平素那个活跃的妙子。幸子对此很佩服,她对贞之助说:“那样一个细姑娘,总以为这次吃足苦头了,可是她却并没有示弱,实在了不得;毕竟细姑娘是个什么都干得出的人,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学得像的。”
    ①当时日本打长途电话每次限定五分钟。
    大概是七月中旬吧,有一天幸子带同桑山夫人去神户与兵四喜饭铺吃午饭,饭铺里的人告诉她,妙子刚才打电话预约当天晚上六点钟的两客饭。妙子那天一清早就离家的,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打的电话,也琢磨不透她和谁一道。“与兵”的小伙计还说细姑娘最近来过两次,都是和一位男客一道来的。幸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很想盘问一下那个男人的体态,只是由于当着桑山夫人的面,不好意思,只能含糊答应一声敷衍过去。其实她真想弄清楚那个男的究竟是谁,却又害怕戳穿西洋镜。因此,那天走出饭铺和桑山夫人分手后,她独自一人去新市场看了一场以前她曾经看过一次的法国电影《望乡》。五点半电影散场走出电影院时,她想如果这个时候去“与兵”左近守候,也许正好能遇见妙子同那个男的去吃饭;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径直回家了。此后又过了一个月,到了八月中旬,菊五郎来神户演出,贞之助、幸子、悦子和阿春四人曾去松竹剧场看戏(妙子那时常爱单独行动,即使幸子有时约她一道去看戏或看电影,她总推说自己也要去看,不过这次不去了),四个人在多闻大街八丁目的电车轨道上跨下出租汽车,通过新市场的十字路口走向聚乐馆时,贞之助和悦子先走了过去,幸子和阿春却撞上红灯停了下来。这时一辆汽车从楠公前驶来,转瞬之间驶过她们两人眼前,车子里坐的正是奥畑和妙子。盛夏的大白天里,看得很真切。不过车子里的两个人正在谈话,似乎没有注意到幸子和阿春主仆俩。
    “春倌,这件事不许对老爷和悦子讲!”幸子说完马上闭了嘴。阿春看到幸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自己也非常认真地应了一声“是”,只管低着头走路。幸子为了镇静一下心跳,一面盯着走在百米以前的贞之助和悦子的背影,一面故意放慢了脚步。遇到这种时候,幸子往往指尖会发凉,她不知不觉地握住阿春的手,如果沉默不语,反倒憋得慌。
    “春倌,细姑娘的事情你也知道点儿吧?……近来她似乎在家里一会儿也呆不住的样子……”
    “是。”阿春又答应了一声。
    “没关系,知道什么你就讲吧。……刚才那个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过没有?”
    “电话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阿春踌躇一会儿以后又补充说:“前几天我在西宫曾碰到过他两三次。”
    “是刚才那个人吗?”
    “是的。……还有细姑娘……”
    幸子当时没有再问下去。第一场野崎村演完后幕间休息时,幸子和阿春起身去解手,在走廊里幸子又追问这件事。据阿春说,上月下旬住在尼崎的她的父亲因做痔疮手术住进了西宫一家痔科医院,当时她请了两星期假去陪床。这段时间里为了送饭什么的,差不多每天得在尼崎和医院之间来回一次。医院在西宫惠比须神社附近,所以她从国道札场到尼崎那段路总是乘坐公共汽车。就在那条来回的公路上,她碰到奥畑三次。第一次是她刚要上车,奥畑从车子里下来,两人擦肩而过。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在公共汽车站候车的时候遇见的。奥畑乘的车和阿春乘的车方向正好相反,他只坐开往神户的车,开往野田的车他—次也没坐过。阿春候车得由南向北穿过国道,到靠山那边的汽车站去,奥畑候车却得穿过山边汽车站后那个“孟坡”,由北朝南越过公路,站在滨海那个汽车站上(阿春用了“孟坡”这个旧方言。这个词儿现在只通用于部分关西人中间,它指的是较短的隧道,相当于今天一般人说的旱桥。据说这个词儿发源于荷兰语“孟布”,有人能正确发这个音,可是京都大阪地方的人都发阿春那样的土音。阪神国道西宫市札场附近的北面,省线电车和火车的高架路基都是东西向的。路基下面开一个比旱桥还小的孔道,人们刚好能直立着身体通行,钻过孔道就来到公共汽车站了)。阿春第一次碰到奥畑的时候,不知该不该和他打招呼,正在迟疑莫决,奥畑却笑嘻嘻地向她摘下帽子,阿春终于朝他鞠了一躬。第二次是双方在各自的汽车站上候车候得久了,汽车一直不来,站在马路对面的奥畑不知想些什么,竟满不在乎地越过马路走到阿春身旁招呼说:“春倌,又碰见你啦,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吧?”阿春一一据实告诉了他,两人站在那里谈了—会儿话。奥畑独自笑嘻嘻地说:“原来如此,到附近医院陪床来了。那么下次请到我家里去玩吧。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旱桥那边。”他边说边指着“孟坡”进口处。“你知道一棵松吧,我家就在一棵松近旁,一去就知道了,准定来玩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开往野田的公共汽车来了,阿春说声“对不起”,就上车了(说这种话的时候阿春有个习惯,爱模仿对方的口气把当时两个人的会话细大无遗地表达出来)。阿春碰见奥畑就只三次,每次都在傍晚五点钟左右,三次都只见到他—个人。另外在同一公共汽车站上碰见过一次妙子,时间也在下午五点左右,阿春站在那里等车,妙子从背后走来拍拍她的肩膀叫了一声“春倌”,阿春不留神滑出一句“哎呀,您到哪儿去啦?”连忙把嘴闭上。因为妙子是从她背后突然出现的,所以她猜想准是从那个“孟坡”钻过来的。接着妙子问她:“春倌,你什么时候回去?你父亲身体怎样?”随后又笑嘻嘻地说:“听说你遇见启哥儿啦。”阿春突然让她这样一讲,慌张得答不上话来,妙子却说了一句“你快快回家吧!”穿过马路,坐上开往神户的公共汽车走了。后来她是不是从那里一直回家还是又到神户的其他地方去,那就说不上了。
    在剧场走廊上就只谈了这些。可是幸子总觉得阿春似乎还知道些别的东西。第三天早晨,那天是悦子练钢琴的日子,等妙子出去以后,幸子派阿照陪同悦子去练琴,把阿春叫到会客室里盘问后来的情形。阿春先申辩一句“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可是又说了以下一些话。
    “我一向以为那位先生住在大阪,当他说出他住在西宫一棵松近旁时,倒觉得有些意外。有一天,我钻过‘孟坡’去一棵松察看,他的家果然在那里。那是一栋红瓦白墙的文化住宅式的洋楼,屋子前面围了一道低低的冬青篱笆,门上挂着只写‘奥畑’这个姓的门牌。门牌崭新,看得出是最近才搬去的。我是傍晚六点半过后去的,天色已经很暗,二楼的窗子全敞开着,白花边窗帘里的灯光雪亮,屋子里正开着留声机。我停步察看了一会儿,听到屋子里除那位先生以外,的确还有一位女子的声音在讲话。可是被唱片的声音搅得听不清在讲什么(阿春这时还说:“对了,对了,那张唱片就是丹妮儿·丹柳演出的《晓归》中的主题歌”)。我去那里看房子只此一次。本来打算有时间再去一次,进一步了解一下情况,可是两三天后父亲出院了,我也回芦屋了,终于没有机会再去。这件事情该不该报告太太,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些话都是那位先生和细姑娘在电车站上当面对我讲的,他们并没有嘱咐我保密,看来太太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觉得不讲反倒不好。可是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多嘴多舌,所以一直没有对太太讲。细姑娘最近也许经常去那里,必要时我可以去听听邻居的反映,更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幸子那天看见他们两个坐在汽车里,事出突然,不免吃了一惊。可是事后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板仓事件以来尽管妙子瞧不起奥畑,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断绝关系;何况现在板仓已死,他们两个偶然一起逛逛大街,根本不值得那样大惊小怪。只是有一次,大概是板仓死后十天左右吧,幸子看到报纸上登载一则奥畑母亲去世的讣告,就对妙子说:“启哥儿的母亲去世啦,”从旁偷偷地察看妙子的脸色。妙子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嗯”,什么也没有说。幸子又问:“生病生得很久了吧?”妙子来了一个“这……”幸子接着又问:“最近你们一次也没有见面吗?”妙子还是鼻孔里挤出一个“嗯”作为回答。从此以后,幸子看出妙子十分讨厌提到奥畑的事情,她在幸子面前甚至连“启哥儿”的“启”字都不愿提。尽管这样,幸子还是没有从妙子嘴里听到她已和奥畑完全断绝关系的消息。再说,幸子认为妙子早晚一定会搞上第二个板仓之类的货色,幸子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如果再让妙子搞上一个不三不四的对象,那就远不如让她和奥畑重修旧好来得自然,面子上也光彩,任何方面都符合要求。不过仅凭阿春一席话就断定他们两个已经重修旧好那也未免为时过早,但是并非没有这样的可能。妙子知道自己和奥畑的恋爱得到了长房和幸子等的谅解,纵使事实是这样,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不过一时曾那样厌恶的奥畑又复言归于好,这事要由她自己来坦白,未免叫她难为情。幸子估计说不定妙子是想借阿春的嘴通风报信,让幸子等早点知道这件事,比较妥当。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当餐室里只剩下幸子和妙子两个人的时候,幸子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那天我们去看菊五郎演出时,细姑娘坐汽车经过新市场了吧?”
    “是的。”妙子点头答应。
    “也去‘与兵’了吗?”
    “嗯。”
    “启哥儿为什么住到西宫去呢?”
    “被他哥哥撵了出来,不让住在大阪家里了。”
    “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他母亲不是刚去世吗?”
    “嗯,和这个似乎也有些关系。”
    尽管被动,妙子也点点滴滴讲出了一些东西:西宫的房子是四十五块钱一月的房金租下来的,奥畑和他的老乳母两个住在一起。
    “细姑娘,你什么时候又和启哥儿来往的呢?”
    “板仓七七那天碰见他的……”
    板仓死后做七,妙子每次必到。上个月上旬,她一清早去冈山做七七,上完坟打算坐火车回家,走到车站,奥畑等候在车站正面的进口处。他对妙子说:“我知道你要来上坟,所以在这里等你。”事出无奈,只能和他一起从冈山同车回到三宫。板仓死后,一时完全断绝了的交往又复恢复了。不过她辩解说她并没有改变对启的看法,尽管启花言巧语说什么母亲一死才懂得世态炎凉,被逐出家门后才憬然有悟,可是自己并不听信他那类话。只是看到启孤零零地被放逐,谁都不理睬他,自己对他不能那样薄情,所以才和他来往的。现在自己对启的心情不是什么恋爱而是冷悯。
    第十章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妙子讲得很少,看得出她不愿让人家寻根究底地盘问,所以从此以后幸子也绝口不再提这方面的话。可是既然摸清了这种情况,许多事情就得用另外一副眼光去对待了。比如前一阵子她多次深更半夜才回家,究竟她是在什么地方消磨了那样长的时间,不知去向;她吃住都在家里,可是却不像家里的一个成员,这些都足以说明问题。还有妙子近来回家后经常不入浴,不过从她那光艳照人的脸色看,总像是在外面洗过澡才回家的。妙子这个人在服饰上一向舍得花钱,可是自从她和板仓结识以后就认识到储蓄的必要,变得吝啬了,哪怕烫一次头发也尽可能去价钱公道的美容院。可是她最近在化妆的方式方法以至衣裳饰物各方面都特别讲究而且奢侈起来。幸子发觉这两个月中间她的手表、戒指、手提包、烟盒以及打火机等全都换了新的。妙子平常出出进进拿在手里的那只板仓生前爱用的莱卡照相机——不久前在三越百货公司八楼被奥畑摔在地上的那只有来历的照相机,经过死者生前修好后一直还在使用——板仓死后,住在冈山的家属做过他的五七,送来给妙子作为纪念品的,现在也换上一只崭新的铬钢莱卡了。幸子起初还把这些事实简单地解释为大概由于死了爱人,妙子的人生观—下子变了,她抛弃了积攒钱财的想法,大手大脚地乱花了起来,其实似乎不光是那样。布娃娃的制作她已长久弃置不顾了,听她说不久以前连夙川的工作室也让给了她的徒弟,西服学院似乎也难得去了。对于这些事情幸子暂时只能藏在她一个人的肚子里,远远从旁观察。可是想到妙子像现在这样公然和奥畑来往,两个人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游逛,有朝一日准会让贞之助撞见。丈夫本来就非常不满意奥畑,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准会有意见,所以,有一天她就把这些情况向他和盘托出了。贞之助果然老大不高兴,绷着脸听了这些消息。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幸子走进他的书斋,贞之助请她坐下,告诉她说:“我从某个地方打听到奥畑被驱逐的缘由了。前几天听你说到他被驱逐,觉得奇怪,于是设法调查了一下。据说,是启哥儿串通了奥畑商店的店员偷走自己店里的东西,而且不是一次,以前也偷过一两次了。不过那时总由他母亲出面向他哥哥讨饶,才被容忍下来。可是此番因为是重犯,而且母亲又不在了,他哥哥就大发雷霆说要控告他,经过旁人给他求情,等到他母亲五七的丧事一过,就把他逐出家门,事情才算了结。”
    贞之助又说:“到底细姑娘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我弄不清楚。现在既然真相大白,无论长房也好,你也好,不是有必要改变改变你们想让细姑娘嫁给启哥儿的那种想法吗?特别是像姐夫那样的人,听到这种事情以后准会改变他的想法的。过去姐夫和你们这些人对于细姑娘和启哥儿的交往开一眼闭一眼,内心里甚至还赞成他们那样干,这是由于你们巴不得他们两个能结婚的缘故。只要你们放弃这种想法,就会觉得听任他们两个这样来往下去是非常不合适的。即使你和大姐、雪子妹妹三人都认为宁可让妙子嫁给启哥儿,也比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强,姐夫也—定不会同意的。除非启哥儿被饶恕重返家门,他和细姑娘的关系获得奥畑家的承认而正式结婚,否则姐夫决不会应允。因此像现在这样听凭他们两个交往下去,对任何一方面都没有好处。再说过去启哥儿在家里有他母亲和哥哥注意监督他,还比较好些。如今被驱逐出来,租了一栋小房子在外面住,更加自由自在,为所欲为,这反倒更糟。他被家里驱逐出来的时候,可能拿到了一点生活费,本人也许自以为得计,不考虑后果,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吧。细姑娘会不会或多或少也花了他几个钱呢?细姑娘说,她对启哥儿的心情不是恋爱,这个我不愿意妄加猜测。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起来,这不能理解为单纯的怜悯,还可以解释得更坏。听凭细姑娘干出这种事情而不加管束,将来有一天他们两个糊里糊涂的闹起同居来,将怎么办?退一步说,即使不闹同居,细姑娘要是每天泡在他那个西宫的家里,这件事情如果让启的哥哥听到了,又会把我们看作什么样的人呢?细姑娘被说成是阿飞,固然无可奈何,连我们这些监护人不是也要遭到人家的疑忌吗?我过去对细姑娘的行动一直采取旁观态度,这次也不打算主动干涉。不过细姑娘如果不停止她现在这样的交游,我想姑且先告知长房,获得姐夫、姐姐的认可,或者至少能得到他们的默许。不然的话,这次我们对长房的确没法交待。”
    贞之助头头是道地说了以上这番话,其实是因为他近来开始打高尔夫球,经常在茨木的俱乐部和奥畑的长兄碰头,那种时候就很尴尬。
    “不过,你认为长房会默许吗?”
    “我看不大可能。”
    “那么怎么办呢?”
    “也许得让细姑娘和对方断绝交往。”
    “真能断绝交往就好了,如果背着我们偷偷地来往怎么办?”
    “细姑娘如果是我的亲妹妹或者亲女儿,不听教导就干脆把她撵走……”
    “那样干的话,她不更要跑到启哥儿那边去了吗?”幸子的眼眶早已湿润了。诚然,如果家里也抛弃妙子,禁止妙子出出进进的话,对社会、对奥畑家固然都交代得过去,可是幸子想这难道不是甘愿招致一个丈夫所最厌恶的结果吗?让她丈夫说起来,“细姑娘是个二十九岁的、有独立能力的人,咱们老想按照自己的主意指使她,那是错误的。不妨把她撵出去试一下,看她怎么样。要是她因此而和奥畑同居,那也没办法。这种地方咱们要是再操心,那个心就操不完了。”可是在幸子看来,就这样给妙子打上“逐出家门”的烙印,想想都可怜。过去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幸子总在长房面前袒护她,现在为了这点儿事就把她抛弃,这样行吗?丈夫也未免把这个妹妹看得太坏了。细姑娘毕竟是大家闺秀呀,本质上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幸子可怜她幼年失母,尽管自己力不从心,却一直代替母亲疼爱着她,现在决不能在给母亲做佛事的时候把她逐出家门。
    “我并没有说非把她逐出家门不可呀。”贞之助看到幸子眼里含着眼泪,有点儿慌了手脚。“刚刚我只是说如果细姑娘是我亲妹妹的话……那完全是一种假设呀。”
    “悦子他爹,这件事你就完全交给我吧。……等大姐来的时候,我只悄悄地对她透点风,让她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不过幸子的本意是真的要不要告诉大姐还得到时候看情况决定。总之,在二十四日的佛事顺利结束以前,她是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大姐的。大姐一行二十二日晚上来芦屋,当天晚上幸子只对雪子一人讲了,想听听她的意见。雪子说:“重修旧好是大好事。用不着把启哥儿被逐出家门看得那么严重,即使拿了点东西,也是他自己家里的,和骗取人家的东西不一样。像启哥儿这样的人,是做得出这种事情来的。他被驱逐说不定只是一时的惩罚,过些时候可能会被饶恕了。所以只要他们不招摇过市,暗地里来往,我们就开一眼闭一眼算了。只是这件事不能对大姐讲,要是告诉了她,她一定要对姐夫讲的。”
    幸子觉得老和长房的做法抬杠不妥,可是对于这次的佛事又不满意,因此她打算为了弥补做佛事的缺憾,也为了慰劳久别重逢的大姐,在善庆寺佛事集会以后,亲姐妹几个小聚一番。所以她准备在做完佛事的第三天,也就是二十六日正午,设席在父母生前都有关系的播半,连贞之助也不邀请,四姐妹之外,只邀请—位富永姑母和她的女儿染子。又请来了菊冈检校和她的女儿德子演出余兴。德子伴奏,妙子跳“手炉”舞;检校的三弦,幸子的古琴,两人合奏“残月”。所以半个月以前幸子就急急忙忙在家里练古琴,妙子上大阪的作稻师傅那里练舞。大姐二十二日一到芦屋,二十三日清早就起身,光带了梅子上街买东西,探亲问友,晚上不知在哪家吃了晚饭才回来。二十四日当天,大姐、正雄、梅子、贞之助夫妇、悦子、雪子、妙子八个人在阿春陪同下,八点半就离开了家。妇女们都穿了印着家徽的礼服,大姐是黑纺绸的,幸子以下三姐妹都是紫色绉绸,颜色的深浅略有不同,阿春是紫黑色捻线绸的。电车行驶在路上,基利连珂在夙川车站上了车。他下身穿了一条短裤、露出毛茸茸的大腿。一上车他就睁大眼睛注视着车厢里的那副光景,走到贞之助一行前面,一手抓住棚顶的吊环,躬身问道:“诸位上哪儿去?今天全家都出动啦。”
    “今天是我岳母的死忌,大家去佛寺烧香。”
    “啊,令岳母什么时候去世的?”
    “去世已二十三年了。”妙子说。
    “基利连珂先生,卡德丽娜小姐来信了没有?”幸子问道。
    “真的,我倒忘了。卡德丽娜前几天的信上还问诸位好呢。她现在在英国。”
    “已经不在柏林了吗?”
    “柏林她没呆多久,马上就到英国去了,而且见到了她的女儿。”
    “那太好了。她在英国干啥?”
    “她在伦敦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做公司经理的秘书。”
    “这么说,她和她女儿生活在一起了吗?”贞之助问道。
    “不,还没有。她正在为领回自己的女儿打官司呢。”
    “是嘛,这可真是……”
    “您下次去信时请代我们向她问好。”
    “不过现在因为正在打仗,去一次信要很久才能收到。”
    “老太太很担心她吧?”妙子说,“伦敦马上就要遭到空袭啦。”
    “可是,用不着担心她,我妹妹胆子大着哩。”基利连珂也用大阪方言对答。
    佛事以后的宴会,对于那些以前参加过在播半举办的盛筵的人来说,未免觉得寒碜。不过在善庆寺的三大间穿堂里,有四十来个人入席就餐,也并不那么冷清。除了亲戚之外,到会的还有经常来往的木匠师傅塚田、看管上本町老宅的音老头的儿子庄吉,另外还来了两三个船场时代的伙计。席面上的酬酢本来应该由鹤子姐妹几个承担,却让表姐妹们、阿春以及庄吉的妻代她们做了,四姐妹几乎没有动什么手。幸子面对着院子里长得高大的花儿快要凋谢的红红白白的荻花,不禁想起了母亲临终时箕面那个院子里的情景。男客们多半在议论欧洲战争,女客们照例要对“雪子姑娘”和细姑娘的年轻夸奖一番,只是做得恰如其分,以免刺激辰雄,不让他听着难受。其中只有一个姓户祭的老店员喝醉了酒坐在屋角里,拉开他那嘶哑的嗓子毫无顾忌地追问:“听说雪子姑娘还没有出阁,为了啥呀?”弄得一屋子都冷了场。
    “反正我们已经耽误下来了,”妙子说话的口气异常镇静,“所以准备慢慢儿的找个理想人物哩。”
    “不过,那不是太慢了些吗?”
    “笨蛋!你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老话吗?‘打现在起也还不迟’。”
    妇女们暗笑的声音此起彼伏。雪子也忍俊不禁地听着。辰雄只装做没听见。
    这时脱掉了国防服上衣只剩下一件衬衫的塚田从对面招呼说:“户祭君,户祭君。听说你最近做股票生意发了财啦,有这回事吧?”琢田的一张脸长得墨黑,说话时金牙闪闪发光。
    “哪有这样的事。不过我今后可要捞它一大把。”
    “有啥好消息吗?”
    “我这个月要去华北。不瞒你说,我妹妹在天津的跳舞厅做舞女,被军部看中,当了间谍了。”
    “真了不得。”
    “现在她又成了支那浪人①的太太,很有势力。给家里寄钱,一寄就是一两千元。”
    “咳!我怎么没有这样一位妹妹呀。”
    “我妹妹最近叫我不要呆头呆脑在内地混,让我去天津,那里赚大钱的事多得很。”
    “也把我带上吧,我这木匠随时都可以不干。”
    “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干,即使当妓院老板也没关系。”
    “是呀是呀,没有这点儿勇气那还成!”塚田说完又对阿春说:“春倌,给我斟杯酒呀。”他拉住阿春又开始喝起来。这个木匠师傅在芦屋家中被赏酒喝的时候,总是阿春给他斟酒,弄得他醉醺醺的向阿春求爱说:“喂,春倌,做我的老婆吧,你要是应承了,我马上叫家里那个让位。不是和你说笑,是真的呀。”阿春很和气地款待他,经常拿他取乐,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过今天阿春酒也喝得多了,她看准火候,说了声“让我去取热酒来”,一溜烟地逃到厨房那边去了。
    “春倌,春倌。”塚田边喊边追上来,阿春只当没听见,走出厨房,藏到后院杂草丛里去了。她从黑缎子腰带中间取出粉盒,在红彤彤的脸上重新扑上香粉。然后悄悄地向周围看了看,拿准确实没有人,才打开那只常来芦屋做买卖的杂货店老板背地里送给她的珐琅烟盒,取出一支光牌香烟,匆匆忙忙吸了半支,随即掐灭了火放进烟盒,然后再回到厨房。
    第十一章
    大姐说她二十六日无论怎样得动身,所以中午她应邀去播半聚餐后,没有再回芦屋,只在心斋桥一带逛了一小时左右马路,领略一下大阪繁华市区的气氛,然后由幸子等送她直接去梅田火车站。
    “大姐今后一时不会再来了吧。”
    “还是幸子妹妹来东京吧。”大姐从三等车厢里探出头来说,还解释自己带了孩子即使买卧铺也睡不成,二等和三等一个样。其实她是为了节省车费。“这个月菊五郎不演出,下个月就有他的戏了。”
    “菊五郎上个月来神户松竹戏院,我们都去看了。可是没有看到他在东京大阪演出的那些节目。只演了一出‘保名’,连‘延寿大夫’都没演。”
    ①即流浪在中国的日本无业游民。含贬意。
    “听说下个月他演‘长良川放鱼鹰’那出戏的时候,要在戏台上用真鱼鹰哩。”
    “这倒是新鲜剧目。我最爱看的还是他的舞蹈。”
    “提到舞蹈,富永姑母极口称赞细姑娘,说什么那样好的舞蹈世上少有。”
    “雪子姨妈不上车吗?”正雄一口东京腔调问道。
    “……”雪子站在幸子身后变成了送行的人,她笑嘻嘻地似乎嘴里说了些什么;可是开车的铃声响了,谁也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幸子一开始就猜透了她的心事,她这次随同大姐西下,早就准备留在这儿不走。大姐也没有叫她回去,本人也没有解释什么,自然而然地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妙子的事情,幸子听了雪子的意见,丝毫没有告诉大姐。妙子看到她二姐绝口不再提起这方面的事,似乎理解为对自己有利,所以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露骨地往西宫跑。白天如此倒也罢了,可是她往往十天八天都不回家吃晚饭,这种时候贞之助的脸色就很不高兴,幸子为此暗地里捏着一把汗。遇到这样的晚上,丈夫、她自己以及雪子嘴上尽量避免提起“细姑娘”,那是由于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格外觉得别扭。还有大家都担心这件事情对悦子的影响。尽管她母亲和雪子告诉她细姑娘回家很晚是由于她近来工作很忙,可悦子显然不相信。所以,她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再说起妙子,尽管谁都没有教她这样做。幸子经常提醒妙子,叫她留点神,至少不要在贞之助和悦子面前做得太刺眼,妙子只是“嗯、嗯”的随口应几声,有两三天回家早了些,可是马上又故态依然。
    一天晚上,贞之助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对幸子说:“细姑娘的事情你前几天对大姐说了吗?”
    “我想和她说,但是没有机会……”
    “怎么呢?”丈夫从来没有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说过话。
    “是这么回事,我跟雪子妹妹商量,她劝我还是不要对大姐说为是……”
    “雪子妹妹为什么这样讲?”
    “因为雪子妹妹同情启哥儿,所以她认为不用追究细节。”
    “同情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事。这样做,你知道对雪子妹妹本人的亲事破坏性有多大呀。”贞之助满脸不高兴地说,说完就一声不响了。幸子也弄不清丈夫在打什么主意。到了十月中旬,丈夫又到东京去了两三天,幸子因此问道:“悦子他爹,你去涩谷了吗?”
    “嗯,那件事我对大姐说了。”丈夫还告诉她大姐只说要好好想一想,暂时提不出什么意见。幸子也就没有深人追究下去。到了这个月的月底,不料大姐突然来了这样一封信。
    幸子妹妹:
    上个月一家三口承蒙照顾,又蒙设席播半,盛宴款待,使我深深体会到故乡的温暖,愉快得很。
    回京后碌碌终日,感谢信都没有写。今天迫不得已给你写这样一封不愉快的信,可是这事又不得不让你知道,所以无可奈何才执笔。
    就是有关细姑娘的问题,前些日子贞之助妹夫告以详情,听后真大吃一惊。贞之助妹夫说要把事情的颠末一一讲清,从板仓这人说起,直到最近启哥儿被家庭驱逐为止都讲给我听了,我越听越觉得全是意外之事。过去关于细姑娘的坏名声,也曾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些,不过总以为细姑娘不至于那样放荡不羁,何况还有幸子妹妹在她身边监督,决不会让她为非作歹的,岂知那是我想错了。正因为我不愿让细姑娘成为阿飞,才这样那样的为她操心。可是每当我要进行干涉时,你不是总要插进来庇护她吗?我为亲骨肉中出了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羞耻,同时也是家门最大的不名誉。听说雪子妹妹也站在细姑娘一边,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事对我们讲。无论雪子妹妹也好,细姑娘也好,一味糟蹋你姐夫的体面,根本不回长房,这次又复干出这样的事情,她们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呢?我只能认为你们三人为了给姐夫制造麻烦,故意在使坏。这一切许是由于我们有缺点。……信笔写来,也许太过火了,只是有话又不能不说,冒犯之处,请你宽恕。
    至于怎样处置细姑娘的问题,说实话,我们本来认为最好还是让她和启哥儿结婚,可是既然知道了现在这种情况,结婚一事就不再考虑了。退一两步说,将来启哥儿要是能被饶恕回家,重新考虑他们结合的可能性固然是有的。不过目前绝对不允许细姑娘经常去那个被驱逐在外的启哥儿的家。为细姑娘着想,要是她将来一定要和启哥儿结婚,现在更应该和启哥儿断绝交往,不然的话,只能给奥畑家一个不愉快的印象。因此你姐夫认为即使细姑娘答应和启哥儿断绝交往,她的话也不能轻信,所以要她暂时住到东京来。妹妹知道我这里屋子小,生活水平也赶不上你那里,来这里是委屈了她,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请你给她讲明道理,务必送她来东京。你姐夫说:“过去因为屋子小没有让她来而坏了事。这次希望雪子妹妹也一起回来,屋子小,大家挤着住好了。”
    请幸子妹妹这次再也不要给细姑娘好颜色看了。要是细姑娘无论怎样都不愿来东京,你那里也不能收留她。这是你姐夫的意见,我也赞成这样做。你姐夫说:“这次希望幸子妹妹也站在我们一边,采取果断措施。反正我们已经下定决心,这次决不再磨磨蹭蹭。究竟送细姑娘来东京、还是宣布和莳冈家断绝关系,望在本月内决定,告诉长房。”不过这不用说,断绝关系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所以请你和雪子妹妹好好说服细姑娘,使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
    我们等着你的回音。
    鹤子
    十月二十五日
    “雪子妹妹,大姐写来这样一封信,你看吧。”幸子眼圈红红的,把大姐的来信先让雪子看。“姐姐难得写这种语气强硬的信,连你也被埋怨上了。”
    “这信准是姐夫教她写的。”
    “尽管是姐夫教她写的,大姐也真做得出呀。”
    “信里说什么‘一味糟蹋你姐夫的体面,根本不回长房’,这种事情早已是明日黄花了。姐夫搬到东京以后,从来就没有真心想把我们接回去住。”
    “只差没说出:‘雪子妹妹倒也罢了,细姑娘要是来了,那就麻烦啦’这两句话而已。”
    “首先,那么小的屋子能接我们回去住吗?”
    “从这封信看,似乎细姑娘成为阿飞完全是我的责任。不过我是这样想的,细姑娘决不是那种能听从长房摆布的人,有我居中监督,至少不至于过分越轨。尽管大姐这样说,要是没有我掌舵的话,到现在也许越轨得更严重,说不定真成了阿飞了。我有我的打算,既要顾全长房,又要顾全细姑娘,为了不让双方丢脸而煞费苦心的了。”
    “大姐他们倒想得简单,以为如果妹妹行为不端,撵了出去就算完事,有这样轻巧的事吗?”
    “可是怎么办呢。我看细姑娘是决不肯到东京去的。”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去问她。”
    “那怎么办呢?”
    “暂时搁置一下怎么样?”
    “这次可不行,因为你贞之助姐夫似乎也支持长房。”
    幸子因此提出不管怎样先和细姑娘谈一下试试,雪子也要参加。第二天早晨,就在二楼妙子的卧室里,姐妹三个关上房门谈了起来。
    “我说细姑娘,哪怕不住多久,你暂时去东京一下怎么样?”
    让幸子这样一讲,妙子就像小孩子那样只管摇着头说:“不,不,我宁死也不和长房一块儿过。”
    “那么我怎样回答大姐呢?”
    “随你怎样说好了。”
    “不过这次连你贞之助姐夫都站在长房—边,打马虎眼是混不过去的呀。”
    “既然这样的话,我一个人暂时去住公寓好了。”
    “细姑娘,你不会上启哥儿那里去吗?”
    “来往是来往,住在一块儿我可不干。”
    “为什么?”
    这—问问得妙子答不出话来了,最后她解释说怕被人家误解。她所说的误解似乎是这个意思:自己仅仅是可怜启哥儿,遗憾的是人家也许以为我在爱他。她那种话在幸子等看来,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可是在这种时候暂时由她去过一阵独身生活,尽管同样是脱离家庭,面子上总还说得过去。
    “你的话算数吧,细姑娘。准定去住公寓吗?”幸子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说,“那样的话,就暂时委屈你去住一下公寓吧。”
    “如果住公寓,我可以经常去看你。”雪子这样一讲,幸子也说:“真的,细姑娘,不讲你也明白,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你就说因为某种关系住公寓,对谁都不要说是脱离家庭。只要不让你贞之助姐夫和悦子看见,要来你白天只管来。我们也经常让春倌去看你。”
    说着说着,幸子和雪子两人的眼睛里都含了眼泪,唯独妙子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冷静面容,只问了一句,“行李怎么办?”
    “西服柜那类显眼的东西不搬走不妥当,有些贵重的东西只管留下好了。你打算住哪里的公寓呢?”
    “我还没考虑好。”
    “松涛公寓怎么样?”
    “我不想住在夙川。我这就走,今天就把它定下来。”
    两个姐姐离开后,妙子独自支起手臂坐在窗前,仰望着晚秋的晴空。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在她双颊上簌簌地掉落下来。
    第十二章
    妙子迁居的那个公寓叫甲麓庄,位于国道公共汽车本山村停车站北面。据阿春说那是一家开业不久的新公寓,孤零零地盖在田野里,一切设备还不齐全,比较简陋。三天以后,幸子和雪子一道去神户,想邀妙子同进午餐,打电话到公寓一问,回说不在。再问阿春,阿春说除非一清早给她打电话,别的时候她多半不在家。尽管如此,幸子还一心盼望她两三天内能来。可是等了几天,妙子还是不来,连电话都没打—个。
    不知贞之助是真的相信妻和雪子已经和妙子“断绝关系”了呢,还是对于她们中间背地里有联系而无可奈何,总之,自从妙子被撵走以后,他表面上似乎大致满意了。在悦子面前大家只说细姑娘这次租下甲麓庄公寓作为工作室,所以吃住都在那里。悦子尽管怀疑,但是只能承认下来。过去幸子和雪子经常见不到妙子,所以她们两个不觉得现在和以前有多大区别。实际上家庭里仿佛扑通一下子裂开了一个窟窿,其实这种感觉早就有了,并非由于这次的事件。只是家里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妹妹,她们一想起这事就愁闷。为了解愁,她们姐妹俩几乎每隔两天就相偕去神户看电影,有时甚至一天看两场电影,而且不问新旧。一个月来,算算她们看过的影片就有《阿利巴巴进城》、《早春》、《美丽的青春》、《布鲁格剧场》、《少年之街》和《苏伊士》等等。她们走在街上还留心着会不会碰到妙子,可是始终没有碰见。因为长久没有音信,一天早晨便派阿春去探视,阿春回来说:“去的时候细姑娘还没起床,可精神挺好。我说太太和雪子姑娘都很惦念她,请她来一次。”她笑着说:“过两天就去,请她们不用担心。”到了十二月的某个星期,盼望已久的法国电影《没有铁窗的监狱》上演了,姐妹俩赶去看了这部影片,当天幸子就得了重感冒,只好暂时停止外出。
    悦子的那个学校十二月二十四日开始放假,二十三日上午妙子回来了,离家几乎快两个月了。她把过新年穿的衣服装满一皮包,谈了一小时话,临走时说:“过了初七再来拜年。”可是—直等到正月十五上午她才来,喝了小豆粥,那天比较从容一些,呆到下午她才回去。幸子年底得了感冒后,为了怕着凉,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出去。雪子尽管爱看电影,独自一人也不愿去电影院。她虽说年纪已经不小,可特别怕见生人,出外买点东西都得拉个伴儿。幸子为了让她学习书法和茶道,自己得陪同她到书法老师和茶道师傅家里去。可是总这样也不妥,所以三次里总有一次让她单独一个人去。还有从去年以来,为了那件不得不实行的事——消除她脸上那块褐色斑,每隔一天她得去打一次针。根据大阪医科大学皮肤科的意见,她隔天去栉田医师那里打一次女性荷尔蒙和维生素C针剂。还有悦子每星期学习两次钢琴,回家后由雪子辅导复习。雪子近来的工作,就是这几件。
    幸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老守着钢琴消磨时光。钢琴要是弹腻了,就到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里练字,或者把阿春叫来教她弹古琴。阿春是前年秋天开始学古琴的,幸子当时只教她一些大阪七八岁小姑娘开始学琴时的歌曲,例如《千金小姐女儿节上祭娃娃》以及《四季的花》等等,高兴的时候就教教她,现在已经学到《黑发》和《万岁》了。阿春不愿上中学,却甘心当女佣,看来她爱好技艺。只要说今天教她弹琴,她就赶紧拾掇好家务事。《雪》和《黑发》的身段还是妙子教她的,舞蹈方法她也大致领会了。这次幸子教她《鹤唳》,内中有这样一句歌词:
    “……撒谎呢、咚锵,还是真心……”
    这个处所她始终领会不好,琴弹到这里,没有唱出“撒谎呢”就弹完了。两三天中间一直让她练这个地方,连悦子都能记住,学着哼唱了。
    “春倌,我的仇报成啦。”悦子说。平常她练钢琴时有些曲调怎么也弹不好,阿春可对不起早已哼哼上了。悦子对此很恼火,所以才有这样一句话。
    这个月的月底妙子又来了一次。那天早晨快到中午时,幸子一个人正在会客室里听广播,妙子走了进来,开口就问:“雪姐呢?”自己拉了一把椅子靠近火炉坐了下来。
    “刚才到栉田医生那里去了。”
    “是去打针吗?”
    “嗯……”幸子本来在收听应时菜肴的做法,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谣曲了。因此就说:“细姑娘,关了收音机吧。”
    “喂,你瞧!”妙子下巴指向靠在她姐姐脚边的那只猫“铃”。
    “铃”才进屋子不久,它闭着眼睛趴在火炉前昏昏打盹儿,看去泰然自若得很。给妙子这样一讲,幸子注意到每逢谣曲里鼓声一响,猫耳朵就耸动一下,它本身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它那耳朵对鼓声反射性地动着。
    “怎么回事呀,这只耳朵……”
    “真奇怪!”
    两个人好奇地定睛看着猫耳朵跟随鼓声耸动的情景。谣曲播完,妙子才立起身把收音机关掉。
    “针打得怎么样,有点儿效果吗?”
    “怎么说呢……这种东西非耐心长打不会好。”
    “那要打多少次才好呢?”
    “没讲打多少次,只说要耐着性子坚持打下去。”
    “难道一定要结过婚以后才会好吗?”
    “也不一定,栉田医生说能好。”
    “我看光打针不见得会像抹掉那样把它彻底除去。”妙子话头一转说:“告诉你,卡德丽娜结婚了。”
    “哦!她给你来信了?”
    “昨天在元町碰到了基利连珂,他在我背后叫妙子小姐、妙子小姐,追上来告诉我说卡德丽娜结婚了。两三天前来的信。”
    “跟谁结的婚?”
    “就是她当秘书的那家保险公司的经理。”
    “到底让她抓住啦!”
    “她给基利连珂那封信里还附了一张经理住宅的照片,信里说他们就住在那栋房子里,她丈夫说要把她妈妈和哥哥接去住在一起,叫他们快去英国,旅费随时可以寄来。从照片上看,那栋房子真不小,是一所像城堡那样的豪华大宅邸。”
    “真让她抓住一位大人物啦。准是个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老大爷吧。”
    “哪里,才三十五岁,还是第一次结婚的人。”
    “真的吗?”
    “卡德丽娜说过:‘我到欧洲一定找个有钱的人结婚,你们瞧着吧。’这下子终于让她达到目的了。”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日本的?不是一年都不到吗?”
    “是呀,她是去年三月底走的。”
    “这样说来,十个月还不到呀。”
    “去英国也不过半年光景吧。”
    “半年就能找到那样一个对象,真了不得,美人儿毕竟占便宜。”
    “像卡德丽娜这样的美人有的是。难道英国那个地方不出美人吗?”
    “基利连珂和那位老奶奶去英国吗?”
    “大概不去吧。老奶奶说:‘像咱们这种生活困难的人去到那里,只会给女儿丢脸。呆在日本,谁都不知道我们的底细。”’
    “哦,西洋人也有这样的心情哩。”
    “对了,对了。卡德丽娜还和她前夫说好,要领回他们所生的女儿啦……”
    妙子回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无非是扯扯卡德丽娜的消息罢了。幸子告诉她雪子马上回来,劝她吃了午饭走。她似乎和奥畑约好在什么地方碰头,所以说下次再来吧,坐了三十分钟就走了。
    妙子走后,幸子对着炉火,又独自沉思起来:诚然,卡德丽娜的结婚,妙子确实有特地前来报告的价值。年轻有钱的经理爱上一个新雇用的女秘书,而且终于娶她为妻,这种事情总以为只出现在电影的情节中,现实社会里决不会有,可是毕竟不是这样。一如细姑娘所说,卡德丽娜并非国色天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却能交上这样的好运,这种事情在西洋难道可以大把抓吗?无论如何,一个住在大宅邸里的保险公司经理,三十五岁的未婚绅士,居然和一个雇用了才半年、既无亲戚朋友,又不明其出身血统的走江湖的女性结婚,不管那女的多么漂亮,按照日本人的常识来说,怎样也是不可想象的。……听说英国人很保守,难道他们在婚姻问题上就那么开明吗?卡德丽娜宣称她要和大财主结婚让人家看,幸子认为这不过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的梦想,随便听她讲讲罢了。可是她这种打算却意外地认真,大概她确信只要有自己这份美貌,就可以达到目的而离开日本的吧。把—个亡命的白俄姑娘和大阪的大家闺秀拿来比较,也许不恰当,可是毕竟有卡德丽娜这样的人,自己姐妹们为什么那样不争气呢?四姐妹中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被称为“变种”的妙子,遇到紧要关头对于外界还多少有些顾虑,到现在还未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合。比妙子还小的卡德丽娜却能抛开她妈妈、哥哥和家庭,迈步登上世界舞台,凭她的闯劲开辟自己的生活道路。并不是卡德丽娜那番作为值得羡慕,比较起来,雪子妹妹比她强得多,她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夫给她撑腰,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如意的郎君,不是太窝囊废了吗?像雪子妹妹这种老实人,决不想教她学卡德丽娜,就是教她学,她也学不上,她的真正价值也就在这种地方。不过负有保护之责的长房和我们夫妇,面对这位白俄姑娘,不是无地自容了吗?要是卡德丽娜取笑说:“你们这些人跟在后面干了点什么呀?”我们不是毫无办法吗?
    幸子想起去年在大阪火车站上送别时,大姐一面叹气,一面悄悄地凑在她耳边讲的那句话:“我现在的心情是只要有人愿意娶雪子妹妹,无论是谁都欢迎。即使结了婚而离异,也宁可让她结一次婚。”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雪子似乎要进会客室来。幸子把烘红了的脸俯向炎炎的火苗,偷偷地拭去眼眶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