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尸体以抱着墓碑的姿势倒在地上。
额上的破洞流出鲜血,警方推测应该是倒地时造成的。死者身穿蓝色运动服,这种打扮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墓地。供奉在墓前的白色菊花散落一地,花瓣掉落在尸体脚边。
和仓勇作看着铭刻在墓碑上的文字,想,死得真惨!
一个人地位再高,钱存得再多,还是避不开突然找上门的死亡,甚至连死法都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个男人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以这种姿态结束人生。他应该是那种临终时想在身边铺满黄金、于众人的守护下离去的人。
警方已经查明死者的身份——UR电产社长须贝正清。如果做一份问卷,调查谁是当地最有权势的人,他肯定能够挤进前三名。
勇作想,真公平啊!死亡之前,人人平等。仔细想想,这可能是人世间唯一公平的地方。
“事发过程整理如下:十二点到约十二点十五分,死者在社长室里用简餐,约十二点二十分,吃完饭后换上运动服去慢跑。到这里为止,你也知道吧?”刑事科长在一旁滔滔不绝。这个胖墩墩的男人平时工作谈不上认真,但这次的被害人是个大人物,他的态度到底略有不同。
接受侦讯的是须贝正清的秘书尾藤高久。他瘦长的脸一片铁青,频频用手帕擦拭嘴角,对刑事科长的问题默默点头作答。
科长继续:“平常他会在约十二点五十分回公司冲澡,下午一点开始办公……公司里有浴室?”
“就在社长室隔壁。”
“嘿,地位高的人就是不一样。你一点去社长室,但须贝社长却不见人影,是吗?”
“是的。自从我在须贝社长手下做事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据尾藤说,须贝正清习惯在每周三下午到公司的后山慢跑,然后一定会去途中的真仙寺墓地,扫扫须贝家的墓,即须贝正清陈尸之处的墓。
“你等了三十分钟,他还没回来,于是你担心地沿着他慢跑的路线一路寻来,发现他倒在这里,是吗?”
“是的。刚看到时,我以为他心脏病发作了,没想到……”尾藤喉咙的变化表明他吞了一口口水。
旁听的勇作暗想,认为须贝正清心脏病发作很合理。年逾五十的男人身穿运动服瘫在慢跑的路上,任谁都会那么想。
然而,尾藤应该马上就发现正清不是病死的,因为正清背后插着寻常尸体上不会有的异物。
那是一支箭,长约四十厘米,直径约一厘米,箭柄当是铝质的,箭尾装了三根削成三角形的鸟羽。
一支不折不扣的箭,就插在正清脊椎左侧约十厘米处。
“有谁知道死者习惯在星期三午休时慢跑吗?”科长问道。
尾藤摇摇头。“我不清楚。不过,应该有相当多的人知道。”
“他这么做很出名吗?”
“嗯。其实不久前,《经济报》曾经介绍过。”尾藤说,那份报纸明确提到了须贝慢跑的事,还刊登了真仙寺的照片。
“搞什么!那不等于人人都有下手机会了?”科长夸张地皱起眉头。
“关于插在死者背后的箭,你有没有印象?”勇作问。
他几乎不抱任何期待,尾藤却皱起眉头,用一种“事态严重”的口气说:“关于这一点嘛……”
“你见过?”
“嗯……我猜大概是那个。”
“什么?”
“瓜生前社长的遗物。”尾藤告诉刑警们,瓜生直明的收藏品中有一把十字弓。
“嗬!竟然有那种东西,不得了!”刑事科长一脸亢奋地叫来一个属下,命他和瓜生家附近的派出所联系,请他们确认瓜生家的宅院里有没有十字弓。
“弓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凶器大概就是这个了。”大概是因为出师告捷,科长的声音显得雀跃。毕竟被害者是个大人物,他也想在这件案子上多立点功。
局长也急于破案,他应该正在指挥警力防止外人进入、破坏现场,并在真仙寺周围地毯式搜寻线索。仿佛只要竖起耳朵,他那特殊的口音就会乘风而来。
然而,勇作的想法却和这两位上司不同。
“包含那把十字弓在内的遗物,现在由谁在管理?”
勇作一问,尾藤立刻给出明确的答案。“前社长的长子瓜生晃彦。”
“瓜生晃彦啊……”
那正是勇作预料中的名字,对他而言,这个名字具有特殊意义。
勇作离开那里,搜寻犯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往尸体正后方走去。不远处,有一面围住墓地的水泥墙,高度大约到勇作的胸部,还不至于妨碍犯人射箭。墙的另一头就是杂木林。
勇作爬过围墙,置身林中。这里并不如外面看起来那般狭小。然而,若从这里射箭,眼前的墓碑会成为障碍,不可能瞄准须贝正清。于是他一面盯着尸体的位置,一面沿着围墙移动。
结果他来到一棵大杉树旁。那里距离目标约十几米,几乎不会被任何东西阻碍,能笔直地瞄准须贝正清的后背。
勇作仔细观察那里的地面,明显可见最近有人踏过的痕迹,地面有鞋子踏过留下的凹洞。
“科长。”勇作请上司来看。
“原来如此。凶手很可能曾躲在这个地方。”
“这里有围墙挡着,如果蹲下来,从被害人的方向应该看不到。只要寻机瞄准被害人背后就行了。”
警部接受了这个推论,高声叫来鉴识人员,命他们拍照存证并采集足迹。
勇作一会儿盯着鉴识人员作业,一会儿朝墓地望去,就地平举起一只手,将手掌比成手枪,让食指瞄准目标,再对着刻有“须贝”的墓碑凭空想象出一个瞄准器,向左移动。当“瓜生”二字映入眼帘时,他停下了动作。瓜生家的墓就在一旁。
勇作感到胃酸翻滚,仿佛胃里被塞了一块铅,令他不适。他将比作枪管的食指对准“瓜生”二字,扣下想象中的扳机。
2
勇作还记得刚上小学时,父亲牵着他的手,穿过小学的校门。入学典礼在礼堂举行,孩子们按照班级顺序排排坐,家长们在后排观礼。
勇作的右边是一条走道,对面是隔壁班级的队伍。
台上,没见过的大人轮流致辞。勇作没多久就感到无趣,在椅子上恚塞率率地挪动身体。忽然,他察觉有人在看自己,那道视线来自走道另一边的班级。他望了过去。那里有一张曾打过照面的脸。
勇作还记得,那正是在红砖医院遇见的少年。红毛衣、灰围巾、白袜子,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少年那时搭上那辆长长的高级轿车,从勇作面前驶去。他也念这所学校?
勇作瞪回去。那名少年却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将脸转回前方,直到典礼结束都不曾再转过头来。
学校生活比勇作想象的更舒适愉快。他交了许多朋友,学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如果次日要远足或开运动会,他就会因亢奋而失眠。
大概是因为勇作个头大,又很会照顾别人,他成了班上的领袖。无论是玩捉迷藏,还是拍画片,分组或排序都是他的工作。对于他决定的事,没人会有意见。
第一次发下来的成绩单上,漂亮地写着一整排“优”,评语栏里也夸奖勇作“积极进取,具领导力”。不用说,父亲兴司自是为勇作感到高兴。他看了成绩单,脸上挂着由衷的佩服,看着儿子。“了不起啊,勇作,你和我的资质真是有如天壤之别。”
升入三年级的时候要换班。不到一个月,勇作又成功地掌握了新班级的主导权。不过,他并不是刻意要那么做,而是一回神,事情已经自然而然地演变至此。他当时简直感觉地球是以自己为中心运转。
只有一件事令他心存芥蒂。不,或许该说只有一个人令他耿耿于怀。
就是那个少年,那个入学典礼时直盯着他看的少年。
有的人和自己分明毫无瓜葛,却怎么也不能无视其存在。即使对方不吸引自己,也和自己无冤无仇,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一看到对方的脸,内心就会掀起一阵波动。对勇作而言,那个少年正是这样的人。他们不同班,也不曾说过话,但勇作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经常追着少年的一举一动,这并非出于想和对方成为朋友的目的,而是莫名地觉得对方极为讨厌。
或许这是一股强烈的忌妒。如同在红砖医院见到少年的时候一样,他的良好身世诉说着两人生活环境的巨大差距。不过,那不是勇作忌妒他的真正理由。勇作身边也有好几个家世明显强过勇作的孩子,但他对他们几乎没有感觉。
此外,勇作确定并非自己单方面地在意对方。在运动场上投球的时候,他会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靠直觉往这种目光的来处看去,几乎一定会和那个少年四目相交。只要勇作瞪回去,对方就会移开视线。这种情形多次出现。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勇作每次都这么想,或许对方也有同感。
勇作从一、二年级同班的同学口中得知了少年的名字——瓜生晃彦。他觉得这真是个矫揉造作的名字。
那个朋友还告诉勇作,瓜生晃彦的父亲是一家大公司里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然而,这没有扭转勇作对他的负面印象,而是造成了反效果。
“他成绩好吗?”勇作问。
“很好。”那个同学说,“每次老师上课点到他,他都能答出正确答案,而且考试总一百分,是班上的第一名,说不定也是全年级第一名。”
“全年级第一名”这句话惹怒了勇作。当时,他已自诩为第一了。
“不过,他好像不是班长。”勇作说。他认为,不管在哪个班级,成绩最好的人一定耀眼而出众。
“因为瓜生没有朋友,没人推荐他。”
“哦。这么说,他不太受欢迎?”勇作自己则众望所归地当上了班长。
“是啊,一点儿也不受欢迎。他也不和大家一起玩,老摆出一副臭架子。”
这句话让勇作很受用。两人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一听到有人说瓜生晃彦的坏话,他就觉得很开心。
勇作一直很在意晃彦,时而触到他令人讨厌的视线。时光就这么流逝。
四年级夏天上游泳课的时候,两人有了正面的接触。
那天是那个夏天最后一次下水游泳的日子。五个班级举行接力对抗赛。各班选出四名精英,每人五十米,进行总计两百米的泳赛。
勇作自然入选了,他对游泳很自信,在至今的游泳课中,没人游得比他快,于是由他担任最后一棒。
勇作在起跳台后面等待的时候,听见了隔壁班同学的对话。那是瓜生晃彦所在的班级,他也在选手之列。从顺序来看,他是第三棒。
只听他回头对最后一棒选手说:“喂,跟我换。”
“为什么?我们不是猜拳决定了吗?”
“少哕唆,跟我换就是了。”
瓜生在四年级学生中身材算是高大的,五官也像个小大人,对方被他一瞪,马上慌张地起身和他对换。
在一旁观看的勇作和瓜生四目相接,随即移开了视线。
泳赛开始了,第一棒,第二棒相继跃入泳池。第三棒入水后,勇作站上起跳台,将口水抹上耳朵。
“和仓,拜托你啦!”
勇作举起手,响应同学的加油声。
五名选手中,瓜生班的领先一个身长的距离,勇作班的居于第三。勇作确定自己能扭转颓势,马上就能超越瓜生这家伙……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第三棒明明领先回来,游最后一棒的瓜生却没有立刻跳入水中。观众席上传来“你在搞什么啊”的叫声。不久,勇作班上的选手也回来了。甫一接棒,勇作立刻跃入水中。他把握住了绝佳的入水时机,飞快地以自信的自由式划水前进。他认为自己已居首位,可以一个人遥遥领先,抵达终点。
但当他在二十五米处正要折返时,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有人游在自己前面!
是……瓜生!不可能!他分明比我晚下水……
勇作拼尽全力。然而,当他抵达终点、从水中探出头时,却看到瓜生已经脱下泳帽。瓜生发现了他的视线,微微咧嘴一笑。勇作第一次看见瓜生笑。如果当时他是初中生,心里大概会浮现“嘲笑”这个字眼。那笑容似乎在对他说:“你别自以为是了!”
勇作意识到,瓜生是故意那么做的。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勇作成为笑柄,才会强行和同学换棒,还故意晚下水,让勇作难堪。
勇作沮丧得几欲流泪,他再度潜入水中,咬紧牙根。
观赛同学的赞美证实了瓜生比赛时的泳技何等高超。有人说他的手臂舞动宛若风车,有人则说他如鱼般在水中穿梭。他们说的大概都是事实。
那天之后,勇作郁闷了很久。他只要一发现瓜生的身影,就会下意识地掉头就走。他讨厌那样的自己。
他当时没发现,那是自己第一次尝到自卑的滋味,但察觉到原本莫名地讨厌瓜生的心情,已变成了一种明确的憎恨。
“总有一天我要击败你!”他下定决心。
来年春天升上五年级,两人进了同一个班。
勇作仍是班上的领袖。那时,同年级的同学当中,和仓勇作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晓,所以在班长的选举中,勇作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
在学业方面,勇作也从未感到不安。无论数学还是语文,他都觉得很容易。听老师讲课就像在听老人忆当年般简单易懂,而当老师点到他时,他也能应答如流。看到同学被分数的加法弄得焦头烂额,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
看来我在这个班上也是第一名!刚升上五年级不久,勇作就很自负地这么想。
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不过是个幻想,让他的自信破灭的也是瓜生晃彦。
两人同班后,勇作对瓜生在意了很久,但他渐渐发现瓜生和从前的同学说的一样,是个不起眼的人。他沉默寡言,又老是和众人保持距离;课堂上,他也不像勇作那样踊跃发言;一到下课时间,几乎全班都会冲到校园里玩,但他大多在位子上看书。他好像没有比较亲近的朋友,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不过,瓜生依旧会远远地对勇作投来不怀好意的冰冷视线,勇作也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两人虽然不想接近彼此,却总是注意着对方。
第一次月考后,勇作才知道瓜生的实力。老师宣布勇作和瓜生都考了满分。勇作惊讶地看着瓜生。瓜生却用手托着腮帮,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
从那之后,勇作总是在意瓜生的成绩。他想知道这个令人摸不清底细的对手真正的实力。约两个月后,勇作便明白了。
瓜生晃彦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可说是卓尔不群。不管任何一科的考试,课后作业,就勇作所知,从来没有瓜生解不出的问题。他的作业总做得完美无缺,考试也几乎都得满分。勇作虽然没有拿过低于九十分的分数,但不时会因粗心而出错。有时,老师会故意出考倒小孩子的问题,勇作也只好举手投降,但对瓜生而言这却是小事一桩。又如在欧洲地图上填出各国首都,听写汉字“启蛰”、解数学方程式,他都一脸无趣地快速答出,而且正确无误。
瓜生还不只擅长读书,要他做任何运动,他都能安然过关。所谓“安然过关”,其实只是装出来的。他给人一种“只要他认真去做,就能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的感觉,仿佛要他为这种无聊透顶的事情全力以赴,是愚蠢可笑的行为。
在各方面都大放异彩的瓜生,在人际关系方面却是彻头彻尾的劣等生。他不给人添麻烦,但也全然不想与众人同乐。当以班级为单位活动时,他只是早早把自己负责的部分做完,对他人的工作却视而不见。然而,他负责的部分却完美无缺。
“我讨厌和瓜生在一起。”
“他以为自己成绩不错,就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这么说的学生渐渐增多。
“和仓,你可别输给那种人!给他点颜色瞧瞧!”
勇作身边的朋友说。大家都无法忍受瓜生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
最看不惯瓜生的就是勇作。
勇作几乎不曾落在人后。读书、运动、绘画和书法,他样样得第一。当然,成绩的背后有许多他付出的努力。而他辛辛苦苦才到手的头名宝座,却让瓜生哼着歌轻轻松松地夺走。就像那次游泳比赛一样。瓜生赢了,却一脸“这种小事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的神情,简直就是故意要惹勇作生气。
“你怎么了?最近很没精神。”几个同学常这么对勇作说。勇作感到很意外。他从没想过,别人会对自己说出同情的话。
“没什么。我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总是故意高声回答。
要除掉这股窝囊气,除了超越瓜生别无他法。勇作放学回家后,只要一有时间就坐在书桌前用功读书,休息时间就跑步、做俯卧撑。他学会了画世界地图,背诵星座,闭着眼睛也能吹木笛,书法端正漂亮,而且认识了所有常用汉字。然而,他越是努力想赶上瓜生,两人间的差距却越是明显。勇作开始焦躁,常常坐立难安,而且经常迁怒于朋友。
一天,开班会时发生了一件事。
勇作和平常一样担任主席,主题是如何解决班上照顾的花圃最近荒芜的问题。勇作的工作是在同学们各自发表意见后,加以汇总整理。
其实,勇作最近对班会也开始感到棘手。他站在讲台上俯视大家时,眼角余光总是不经意地扫到瓜生,还非常在意瓜生用何种眼光看待自己。
“明明什么都不如我,还敢摆出一副老大的架子。”勇作猜想着,瓜生是不是正在这么想呢?他以前从未有过这么自卑的想法。
勇作让同学们进行讨论,一半心思却放在瓜生身上。他非常在意瓜生的一举一动,但绝不正眼瞧瓜生一眼。
“照顾花圃的顺序就这么决定。不过,负责的人再怎么巡视,要是没有认真照顾,也没有意义。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一点呢?”事情大致决定后,勇作说。他认为,提出新的问题也是主席的工作。这时,勇作看见瓜生在打哈欠,闭上嘴巴后又转头看着窗外。勇作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又问了一次:“谁有意见?”
大家提出几条意见,却始终没有定论。
于是勇作说:“这么做怎样?我们制作一本记录本,将浇水,拔草等记录在上面。这样一来……”
勇作看到瓜生的表情,话讲到一半停了下来。瓜生用手托着下巴,歪着嘴角笑着。是那种笑容!游泳时的笑容!
那一瞬间,勇作压抑在心中的情绪爆发了。
他冲下讲台。
大家正感到惊讶,他已冲到瓜生桌前,握紧拳头猛力捶向桌子。
“你有话直说!你有意见,对吧?”
瓜生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依然用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盯着勇作的脸。“我没有意见。”
“胡说!你明明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瓜生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旁。
一看到这个动作,勇作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行一步。他抓住瓜生的手腕,使出全力将对方拉起,于是瓜生连人带椅摔在地上。勇作骑在他身上,双手揪住他的领口。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当身后传来老师的声音时,勇作感觉屁股腾空。下一秒,他已背部着地,摔在地上。
勇作爬起身,瓜生正拂去衣服上的灰尘。他低头看着勇作,小声但清晰地说:“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这场架很快就传开了。当勇作带着老师的信回家时,父亲兴司气得满脸通红。老师在上面写了勇作在学校里的行为,并请兴司签名。
“为什么?”兴司问,“为什么你要做出那种事情?”
勇作没有回答。表明内心的想法,就像是在暴露自己的软弱,这令他害怕。
父亲的愤怒久久不见平息。勇作作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自己会被撵出家门。
然而,兴司读完信后,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抬起头来,问道:“跟你打架的瓜生,是瓜生工业老板的儿子?”
“是。”勇作回答。UR电产当时还叫瓜生工业。
兴司皱起眉头,从茶柜里拿出钢笔,默默地在信上签名,然后低声说:“别做蠢事!”
勇作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怒火会快速熄灭。
此后,勇作变了。他不再喜欢出头,也不再表现得像个领袖。他只是不停地思考,如何打败瓜生。
两人的关系如此持续了好几年。
3
县警总部派来的搜查一科刑警、机动搜查队和鉴识人员抵达了命案现场,重新进行地毯式现场搜证,并调查勇作发现的射箭场所。
行惠和俊和也来了。负责向他们听取案情的是搜查一科的刑警。县警总部也派出三名刑警前往公司。董事们应该已经听说此事,此刻一定正齐聚一堂,为如何善后而烦恼。
县警总部的刑事调查官正在勘验尸体,勇作也在人群中做着笔记。统和医科大学法医学研究室的副教授也参与验尸,提供意见。经初步调查,发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事实,须贝正清似乎死于中毒。
“中毒?”一名刑警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什么毒?”
“还不清楚。似乎引起了呼吸麻痹,可能是一种神经性毒素。箭上恐怕有毒。”温文尔雅的副教授慎重地说。
尸体被送至指定大学的法医学教室进行司法解剖。这时,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已蜂拥而至,随处可见记者抓着认识的刑警死缠烂打,试图问出内情。
“和仓。”验尸完毕,刑事科长叫住勇作,命他去瓜生家一趟。
听到“瓜生”两个字,勇作心跳微微加速。“调查十字弓的事?”
“嗯。凶器似乎就是直明先生的遗物。听说他们去查看时,十字弓从原本存放的柜子里消失了。”
“凶手拿走的?”
“应该是,你马上去询问有关人等。不过,需要问的人很多,还有几个刑警也去。鉴识人员应该也去。”
“知道了。”
“噢,对了。你今后跟搜查一科的织田警部补一组,要听从他的指示行动。”科长指着一个身高约两米的彪形大汉。那人着灰黑色西装,头发向后梳,年龄看起来和勇作相仿,职位却高了一级。
“是。”勇作回答后,来到织田身边,打了声招呼。织田眼窝凹陷,充血的眼珠转了一圈,俯视勇作。
“你先保持安静,这是我的第一个指示。”织田警部补用一种低沉平板的声音说道。
“如果没有必要开口,我自然会保持安静。”一和他对上眼神,勇作立刻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们开勇作的车前往瓜生家。织田缩着长腿坐在副驾驶座上,一面在记事本上写东西,一面喃喃自语。
勇作手握方向盘,想着瓜生晃彦的事。等会儿说不定会见到那个男人。这么一想,他就无法压抑住不安,但不可恩议的是,心中涌起了一股类似怀念的情绪。他感到一阵困惑。
瓜生晃彦令勇作在意,并不只是基于他在课业和运动上的强烈竞争心理,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事情发生在小学毕业的时候。
毕业典礼和入学典礼一样,在同一座礼堂举行。所有学生和入学那天一样依序排列,从校长手上接过毕业证书。讲台后面贴着一面国旗,大家依照平常的仪式,看着国旗,口唱骊歌。
勇作的父亲没来,但有不少毕业生的父母出席。父母带着小孩向老师打招呼。
等到大家开始散去,瓜生晃彦的父亲才出现。车停在正门前,下来一个身穿咖啡色西装的男人,感觉不像是来参加毕业典礼,只是来接孩子回家。
勇作的老师立刻跑了过去,满睑堆笑,微微欠身,对那人说话,和对待其他学生家长的态度相去天壤。
勇作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身穿西装的男人也正好将脸转向他。勇作看到那张脸后有点错愕,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车子留下废气扬长而去后,勇作才想起那人是谁——绝对没错,那个男人是红砖医院的早苗去世时到他家里来的人,那个和父亲长谈,回去时还摸了摸他的绅士!
为什么那个人是瓜生的父亲?
勇作愕然地目送车子离去。
勇作还想起了一件事:仔细一想,自己和瓜生晃彦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和早苗留下共同回忆的红砖医院里。
难道瓜生父子和早苗的死有关?那会是怎样的关系?
这个疑问,使得瓜生晃彦成了勇作心中更为重要的一个人。
从命案现场真仙寺到瓜生家,用一般车速开了十五分钟。先到达的刑警和鉴识人员从大门进入,正往前门而去。勇作将车停在门前,跟在他们身后。
站在最前面的是县警总部的西方警部。他身材不高,脸也不大,但端正的姿态让人感到威严十足。
走到玄关相迎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美丽妇人,名叫瓜生亚耶子,是瓜生直明的妻子。勇作很清楚,她是直明的续弦。
“放十字弓的房间在哪里?”西方问。
“二楼外子的书房。”亚耶子回答。
“我听说,亲戚都聚集在府上。”
“是的。因为我们在整理外子的遗物……他们现在都在大厅。”
“打扰了。”西方脱下鞋子,其他刑警也依样而为。
西方看了属下们一眼,下令道:“织田、和仓还有鉴识人员和我一起去书房。其他人去大厅,一个个地问话。”
于是亚耶子唤来女佣,要她带织田和勇作之外的刑警到大厅,自己则领着勇作他们,走上一旁的楼梯——上二楼,是一条长长的大走廊,两侧房门一扇挨着一扇。走廊尽头好像是露台,看得见天空。亚耶子要打开眼前那扇门,织田制止了她,自己动手打开。
“这里就是外子的书房。”亚耶子说。
西方一走进去,马上发出惊叹:“真大!”
勇作也有同感。这间书房比他现在租的整间公寓套房还要大许多。
亚耶子指着放在墙边的木柜,说里面原本放着十字弓。织田戴上手套,打开柜门,里面排列着枪和刀剑等古董。西方命令鉴识人员采集指纹,自己则带着亚耶子走到窗边,以免干扰他们工作。
“有谁知道这里有十字弓?”西方问。
亚耶子一脸茫然地歪着头。“前天是外子的七七,所以我想,大部分出席的人都知道。”
“哦?为什么?”
“其实……”亚耶子说,晃彦在七七那晚让大家参观直明的收藏品。今天亲戚们齐聚一堂,似乎也和那件事情有关。
西方稍一思索,然后问:“夫人,最后一次看到十字弓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不过我想今天早上应该还在书房里。我念大学的儿子出门前,还告诉我,爸爸房里的十字弓没收好。大概是昨天将艺术品移到楼下的时候被谁拿出来了。于是我要一个年轻的女佣和美将它收好。”
“那是什么时候?”
“客人来家里之前……我想是九点半左右。”
“你发现十字弓不见了,是什么时候?”织田首次开口。
“刚才。巡警到家里来说,听说我家有把十字弓,他要确认一下。”
“你今天也来了这间书房好几趟吗?”
“没有,今天都忙着招呼大厅里的人……”
“还有谁来过这里?”
“这个嘛……”她侧首思考,“今天应该没人有事要到这里来……我问问女佣或儿媳,说不定她们知道点什么。”
勇作对“儿媳”这两个字有了反应。原来瓜生晃彦已经结婚了。
勇作想,自己在这一点上也输了——他至今还是单身。
“今天到府上来的只有聚集在楼下大厅的人?”
“不,那个……”亚耶子说,除了聚集在楼下的女人,她们的丈夫中午前也来看过遗产分配的情形。虽然他们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时间很短,但趁机溜进这间房间也并非难事。
“其中有没有人带包?”勇作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包?”亚耶子露出困惑的眼神。
“大包,或是纸袋。”
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哦。”勇作没有追问。他指的是用来装十字弓的包或纸袋,凶手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带走十字弓。
西方好像察觉了勇作的想法,说:“这件事应该也问问其他人。”
织田接着问进入这间书房的路线,首先得知可沿一楼的楼梯而上。
“也可以从外面直接进来?我刚才好像瞄到屋外也有楼梯。”
“是的,的确有。走廊尽头的露台上,有一道通往楼下的楼梯。”
勇作他们跟在亚耶子身后,来到走廊,打开镶嵌玻璃的门走出露台,低头可见一道通往后院的楼梯,从后院很快就能到后门。
“还有这种方法……”西方警部自言自语道,然后问亚耶子.“这扇玻璃门上了锁,谁有钥匙?”
“我,和我儿子。”
“儿子是指……”
“长子晃彦。”
“哦……”西方摸摸下巴上没剃干净的胡楂,“他今天想必在公司?”
“他是去上班了。不过,不是去公司。”
“他不在UR电产上班?”织田问。
“不是。他说不想继承父亲的事业……在统和医科大学脑神经外科当助教。”
勇作的胸口一阵抽痛,脑外科医生……
“差别真大!”西方说,“命案的事告诉他了吗?”
“是的。他说马上赶去须贝先生那里。”
“哦。”
来二楼的目的几乎达到了,勇作他们也下楼进入大厅。四名刑警分成两组,分别向七八个关系人问话。西方一度集合属下,扼要转述了亚耶子的话,要他们按照那些信息发问。
他们各自回到岗位后,西方问亚耶子:“目前在家里的只有这些人?”
她环顾大厅,然后说:“还有两个女佣,她们大概在厨房。噢,还有我儿媳。她说身体不太舒服,回别馆休息了。”
“别馆?她不舒服到不能接受我们询问的地步?”
“不,我想应该还不至于。”
西方点头,命令织田和勇作去别馆问话。
“不过,你们要注意,别造成少夫人的负担。”西方补上这么一句,绝对是因为感受到瓜生这个姓氏的分量。
从主屋穿过庭院直走就是别馆。织田大步前进,勇作紧跟在后。比起西方在的时候,织田显得更为抬头挺胸。
说是别馆,其实无异于自立门户,有门廊,里面还有一扇西式大门。
织田按下门旁的对讲机按钮,听见一个年轻女性应门的声音。织田报上身份、姓名,对方应道:“好的,我马上开门。”
不久,大门打开,出现一名身穿白色毛衣、身材颇为高挑的女人。
“打扰你休息,不好意思。我姓织田,隶属于县警搜查一科,这位是岛津警局的和仓巡查部长。”
织田一介绍,勇作低头问好,然后抬起头来,再次看着对方的脸。
勇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眼前的女人那么惊讶呢?
但接下来,便换成他惊愕不已了。
小美……他吞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呼唤。
4
晃彦回到家时已过七点。亲戚和警察已经离去,家里总算安静下来,可以好好吃顿饭了。亚耶子要晃彦夫妇今晚一起吃饭,所以美佐子也在主屋的餐厅里,弘昌也放学在家。瓜生家很久不曾全员到齐吃饭了。
晃彦绷着脸,坐在餐桌边也不打算主动开口。不过,亚耶子问起须贝家的事,他还是答道:“亲戚们几乎都去了,家里也全是公司的同事。记者听到消息,来了一大堆。俊和是回家了,可我想他一个人要应付一群人太辛苦,就帮他打电话到处联系。”
“辛苦了。”亚耶子说。
“到底是谁做出那种事情呢?”弘昌谨慎地开口。或许命案令他颇受打击,他几乎没什么胃口,早早就放下了刀叉,光是喝水。
“再过不久就会水落石出了,警方没那么没用。”晃彦不停地转动脖子以消除疲劳。
“刑警先生好像在怀疑今天到家里来的亲戚。”园子说。
“不可能的。”亚耶子看着女儿,像是故意要说给她听,“犯人用的好像是我们家的十字弓,警方只是想弄清十字弓是什么时候被偷的。”
“可是小偷不仅限于从外面进来的人吧?”园子毫不退让,“屋里的人要偷不是更简单?”
“你的意思是哪个亲戚偷的喽?偷了要做什么?阿姨她们可是一步都没踏出这栋房子。”
“也可以偷走之后再交给其他人啊。白天家里来了一大堆阿姨,对吧?”
“园子!”亚耶子呵斥道,“你不要乱说!”
斥责对园子似乎不起作用。她闭上了嘴,微微上扬的纤细下颚却露出反抗的意味。
“不过……还真是厉害。”隔了一会儿,弘昌说道,“居然真有人用那把十字弓杀人。说不定是有人昨天看到了那把十字弓,灵机一动想到的。”
“弘昌……”亚耶子这次却没有出声喝止。
的确就像弘昌所言,凶手可能是昨天看到十字弓,才起了行凶的念头——凶手就在亲戚当中。
美佐子瞄了晃彦一眼。她的丈夫默默地嚼着食物,仿佛没有听到这段对话。
那晚上床后,晃彦依然沉默。他闭着眼睛,但从呼吸的频率可知他还醒着。不管发生什么麻烦,他总是独自思考,在妻子还不知情时就把问题解决了。
美佐子关掉床头灯,向晃彦道晚安,他也用唇语回了一声。
美佐子在一片漆黑中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次承受太多打击让人身心俱疲,但这种疲劳感反而令人无法入睡。不过,她睡不着的真正原因却不是正清遇害,或许是因为在那之后出现的那个男人——两名刑警之一。
和仓勇作!
美佐子至今仍深深记得他的名字,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
美佐子回忆起十多年前的往事,当时她还在念高中。三月中旬,父亲壮介发生意外,住进上原脑神经外科医院。医院里的樱花正含苞待放。她几乎每天放学回家都顺道去医院探望父亲。壮介的身体情况并没有必要时时去探望,但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也很无聊,她反而喜欢在四周绿意盎然的红砖医院里散步。
她在院子里总会遇到一位青年。对方身穿黑色学生制服,在树木问信步而行。他的五官有些粗犷,有种忧郁的气质。刚开始,美佐子总是避免和他四目相对,快步错身而过。渐渐地,她开始用眼神向他致意。不久,她便期待与他见面。偶尔一两次不见他的身影,美佐子就会在院内绕圈寻找。
他先向美佐子搭话。两人一如往常地点头致意后,他问美佐子:“你家人住院了?”
美佐子当时好像回答“我父亲住院,但没什么大碍”,然后两人找了一张椅子并肩而坐,互相自我介绍。
他说:“我叫和仓勇作,在县立高中读三年级。”那所高中在全县是排前几名的明星学校。
“那你四月之后就是大学生了?”
美佐子一问,他自嘲地笑了。“我也希望如此,但很遗憾,我得重考。我只报了一所大学,落榜了。”
“哦……”美佐子想,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念的是所好学校,但不见得一定会考上大学。“你家有谁住院了吗?”
美佐子想改变话题。
他摇摇头。“没有。只不过这家医院对我而言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所以放学后我经常过来。”
“这样啊……什么样的回忆呢?”
“呃……”和仓勇作微微蹙眉,似在思考对复杂的事情该怎么解释才好。
美佐子有些不忍心,便对他说:“如果不方便讲就算了。”
“不是。其实,我很久以前喜欢过一个在这里住院的女人,那时经常到这里来玩。可是那女人后来去世了……”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一抹落寞的笑,“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美佐子点头。他的话让人摸不着头绪,但她觉得不好进一步深究。更何况,那天是第一次和他说话。
后来,两人几乎天天在医院的院子里碰面。两人有着聊不完的话题。他们对音乐的喜好几乎默契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他们互相倾诉未来的梦想,感受到一种以前和朋友聊天时不曾有过的兴奋。美佐子和勇作的家庭都不富裕,他们和一般的高中生一样,从流行及演艺圈的话题聊到了未来。
“我明年一定会考上!”毕业典礼结束后,勇作高举双臂说。他右手握着装有毕业证书的圆筒。
“你明年还考统和医科大学吗?”美佐子问。
“当然!”他断然道。美佐子已从勇作口中得知,他梦想成为医生。
大概是因为美佐子那段时间心情很好,母亲波江和同学都有所察觉。亲近的好友更是观察入微,揶揄道:“你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呀?”美佐子笑着否认,但“男朋友”三个字却带给她一种新鲜感。
美佐子的父亲出院后,她与勇作展开了非常一般的约会模式,在附近的公园散散步,或到咖啡店坐坐,有时去逛逛街,看看电影。勇作是重考生,应该没空玩,但三日不见美佐子他就万分思念。
勇作常常打电话到美佐子家,她父母不久就知道了两人在交往。美佐子邀他到家里来过一次,介绍给波江。波江对他的印象似乎不坏,因为他学医的理想掩盖了重考生这个缺憾。勇作的父亲是警官,也令波江放心。
“你们要适可而止。”勇作回家之后,波江叮咛美佐子。
在那之后,两人的关系依旧进展顺利。夏天时,他们去了海边游泳。那天,时间有点晚了,勇作送美佐子回家。路经一个小公园时,美佐子看到勇作停了下来,也跟着站定。她有种预感。果然,勇作吻上了她的唇。美佐子感觉像在做梦,却还是想着“手腕被他抓得好痛”之类的现实。这是个值得纪念的初吻。
两人在甜蜜中度过夏日。秋去冬来,圣诞节那天,美佐子提议两人暂时不要见面。
“我希望你集中精神准备考试嘛。”她说。
“你别看不起我,我才不会连续落榜两次。”
话虽如此,勇作还是答应了。
美佐子丝毫不担心勇作会考不上大学,反而是自己不久就要升入高三,该将心神放在考试上。她坚信勇作一定能考上统和医科大学。
然而,这世上就是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霉运,正好让当时的勇作遇上了。
考试那天早上,父亲因为脑溢血倒下了,昏睡了几个小时,勇作始终在厨房里守护,直到医生到来。勇作认为不动父亲比较安全,他的处理方式是正确的。
他父亲是因高血压而昏倒的,据说是轻微的脑溢血,但醒来后,身体的右半边几乎瘫痪,话也说不清楚了。这件事使勇作失去了第二次应考的机会。
“人生真是讽刺啊!”这场风波平静后,美佐子和他见了面,当时他皱着眉这么说道,“我希望进入医学系念脑外科,没想到却因为父亲脑溢血而粉碎了这个梦想。”
“你可以明年再考呀。”美佐子说,“因为这点小事就垂头丧气,真不像你。”
勇作定定地盯着她的脸,苦笑道:“居然沦落到要你替我加油打气。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只不过,我不能再像去年那样逍遥了。毕竟,我父亲几乎不可能再回去工作了。”
勇作的母亲已不在了,只能由他照顾父亲。
“我能帮上忙就好了。”
“放心,我会想办法。你今年也要忙着准备考试,不用担心我。”勇作开朗地说,然后补上一句,“谢谢你。”
但实际上,勇作无计可施。他从四月起开始打工,过着白天工作晚上念书的生活,此外还得抽空照顾父亲,忙得连和美佐子见面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他会在周末夜里打电话给美佐子,但从话筒中传来的声音明显比以前缺少精神。每当美佐子问“你很累吗”,勇作就会回答“有一点”。以前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很累。
到了夏天,两人相隔很久再次相见时,美佐子差点认不出他来。他晒得比体育社员还黑,瘦了好几圈。或许因为睡眠不足,他双眼通红。
两人在百货公司顶楼的一个小游乐场碰面,坐在椅子上看着许多孩子玩耍,舔着冰激凌。
“书念得如何?”他问。
“念是念了,但不知道会怎样。”
“美佐子一定没问题。”勇作中气十足地说,盯着她的眼睛,“加油!”
“嗯,我会的,我们要一起加油哦!”
他闻声应道“好”,然后将目光转向在玩耍的孩子。
美佐子事后才意识到他的想法,他当时来见美佐子,肯定已下定决心,却只字未提,这当然是为她着想。
次年三月,他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当时两人见面,是因为美佐子想告诉勇作,她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约会的地点是两人第一次邂逅的地方——红砖医院。
“恭喜你。”他第一句话就是祝贺她考上。
“谢谢,接下来就等你发榜了。后天吗?”
美佐子说完,勇作低下头,再抬起来看她。“其实,已经发榜了。”
“咦?”她侧首不解,心中闪过一抹莫名的不安。
“我四月要去念警校,我要当警察。”
“警察……”美佐子复诵一遍却不解其意。她一心以为,勇作报考了统和医科大学,正在等发榜结果。
“我没有要骗你的意思,只是认为不能影响你考试,才瞒到现在。”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去年,考试是在秋天。我父亲变成那样,我只好去工作。我也想不到其他工作。”
“你好过分,至少要跟我商量呀……”美佐子心中涌上一股热流,泪水夺眶而出,勇作的脸渐渐模糊。
“对不起,我不想影响你的心情。”
美佐子摇摇头。“本以为我们可以一起上大学的。”
“是啊,我也想。”勇作稍顿后又道,“今后我们要分道扬镳了。”
美佐子惊讶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是不能再见面了。”勇作点点头,“我必须受训很久,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警察,得住在宿舍里好几个月。而且……我们将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不!我不想离开你!”美佐子握住勇作的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说:“要不要走一走?”
两人离开医院,在附近散步,经过公园、商店街,来到堤防。一路上美佐子一直握着勇作的手,生怕一放手,他将就此离去,永不回头。她眼含泪水,擦身而过的人纷纷回头侧目。勇作却似乎毫不在意路人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勇作家门前。勇作回头对美佐子说:“今天我爸不在家。他去了一个亲戚家,那亲戚在我读警校期间会照顾我。”
他强调道:“现在家里没人。”
美佐子明白他的意思,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家里很乱……”他回答。
美佐子第一次到他家。勇作的房里有他的味道,书桌,书柜、音响和海报等摆设都和一般学生的房间没两样,然而,他却得踏上另一条道路。
“喝点什么?”勇作问。
“不用了。”
“那我去拿苹果。”
美佐子对着要起身的勇作说:“不要走。拜托你待在我身边。”
勇作咬住嘴唇,好像在忍耐着什么,然后看着美佐子,慢慢搂住她的肩。
放开美佐子,他从壁橱里拿出被子,让她躺在上面,熄灯拉上窗帘,房里依旧有充足的光线。美佐子看到勇作开始脱衣服。她用被子蒙住头,脱掉裙子和衬衫。褪下丝袜。
不久,他钻进被子,几乎一丝不挂。美佐子抚摸着他弹性十足的身体,想,如果能这样面临世界末日该多好。
花了比想象中更久的时间,勇作才顺利地进入了。他浑身是汗,美佐子痛得差点晕过去。
“对不起,很痛吧?”他问。
“有一点。”
“可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
“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美佐子又哭了。
勇作再次抱紧她,说道:“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为了我们俩好。”
四月五日,在大学入学典礼结束后,美佐子直接前往勇作家。那天也是他成行的日子,她想见他最后一面。
然而,和仓家空无一人,大门深锁,木板套窗紧闭。
美佐子从他家走到红砖医院,坐在和他约会时坐过的椅子上,双眼含泪。
美佐子在漆黑的房里想,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恋情。她不曾对丈夫晃彦有过那样的情感。即使是此刻,她只要一想起白天见到的和仓,心里就悸动不已。
美佐子带那名叫织田的警察与和仓到客厅。主要发问者是织田。和仓与他的年龄相去不远,地位却有高低之分。看来,没有大学学历对和仓的升迁还是产生了影响。
问话的内容是关于从今早起进出家里的人、十字弓,以及不知是否和这起命案相关的线索。美佐子一边竭尽所能地回答,一边用眼角余光捕捉和仓的身影。
说不定调查期间还有机会见到他。
这个想象令她心旌摇荡。她就像发现了遗忘已久的宝物一般,心情澎湃激昂。不过,她还是意识到,自己必须按捺这股激动的心情。
美佐子翻了个身,面向晃彦,他宽阔的背影就在眼前。
和这个男人结婚,在我的人生中有什么意义呢?他什么也不告诉我,有心事也不对我说,大概认为只要让我过着安稳的日子,我就会满足吧。他或许永远不会了解,我不单单想守着家庭,也希望在人情世事上助他一臂之力。
美佐子脑海中浮现出白天的情景——那个从后门离去的人影。
仅仅只是一瞥,她不敢肯定,但是……那个背影难道不是晃彦吗?
美佐子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警察。
5
当晚,岛津警局里正式成立专案组。许久不曾有命案发生,而且这次的被害人并非泛泛之辈。对岛津警局而言,恐怕称得上有史以来最重大的一起案件。陆续拥至警局门前的记者也证明了这起命案非比寻常。晚上七点将由局长召开记者会,对他们正式发布命案的相关信息。
专案组组长由局长担任,实际握有指挥权的却是身为主任搜查官的县警总部搜查一科的绀野警视。绀野成立了一个由西方警部负责,由搜查一科的人组成的十人小组。他们是负责本案今后侦查任务的核心人物,另有机动搜查队、岛津警局的刑事科员及防犯人员等警力协助。
主要成员齐聚会议室后,西方站起来大略说明命案情况。勇作靠在后面的墙上听着,事实上对此他已经非常清楚。
“据说被害者习惯在每周那个时间到那个地方去,知道这点的凶手很可能在那里埋伏。不过,报纸曾经报道过此事,所以很难用这个线索锁定嫌疑人。”西方警部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但从他身上却感觉不到面对重大命案时的压迫感,这和一旁盛气凌人的局长简直有天壤之别。
“至于犯案的弓——”西方说,“目前还没找到十字弓,尚未经过确认,但那应该是凶器。”
“箭上找到指纹了吗?”坐在中间的一个刑警问。
“没有,被擦得一千二净。”
会议室里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
“被害者的死因不是大量出血或心脏病发,而是中毒。箭上是否涂了毒药?”另一名刑警发问。
“关于这点,我们从十字弓的持有者瓜生直明身边的人那里了解了详情。”
西方命令一名叫福井的刑警报告获取的信息。福井长了一张娃娃脸,身材却异常魁梧。“那个人是目前担任UR电产常务董事的松村显治。他说,因得知瓜生在收藏艺术品和奇珍异宝,去年年底有一个从西德回国的男员工,将那把十字弓当作礼物送给了瓜生。”
“那名员工目前在西德,我们正试着联系。”西方从旁补上一句。
“关于那把十字弓,”福井接着说,“据说上了弦,十分合用,还装有瞄准器。”
“外行人能用吗?”绀野警视问。
“据说要架弓不难,但命中率如何,没有使用过.所以不清楚。”
“莫非凶手是擅长使用那类武器的人?”警视自言自语道。
“不,我认为未必如此。”西方说,“经过现场调查,我们认为,凶手瞄准的位置在须贝身后十几米处。那么近的距离,只要用某种方法固定十字弓,就算是第一次使用的人,要击中目标应该也不太困难。”
“哦。可怎么固定呢?”
“凶手躲在围住墓地的水泥墙外。墙高一米多一点,将十字弓放在上面应该很稳当。”这一点似乎已经过讨论,西方自信地回答。
绀野警视一副“可以接受”的样子,于是福井继续报告:“关于箭,松村知道上面喂了毒。他说,箭上并不是涂了毒药,而是装设了一种看不出来的机关。”
“机关的部分稍后由鉴识科报告。”西方说。
“毒的种类是什么?”勇作的上司刑事科长问。
“好像是curare。”福井回答。
这个陌生的毒药名让室内再度骚动起来。
福井说:“这是一种从几种藤蔓植物中提取的植物毒,为亚马逊流域的原住民使用。听说现在部落的男子仍在私下制作。curare在部落语中意谓着‘杀鸟’,专指箭毒。要是被喂了这种毒的箭射中,感觉到疼痛后不久,就会因肌肉弛缓而动弹不得,然后呼吸麻痹而死。想不到这种东西居然能流入日本。”
“那种箭有好几支?”岛津警局的资深刑警举手发问。
“原本放在柜子里的两支不见了。凶手有一次失败的机会。”
凶手大概认为,从距离目标十多米的地方击发两支箭,总有一支会命中。若无此保证,凶手或许就不会下定决心作案。
接着由鉴识人员说明箭的构造。负责的科员高举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有案犯行凶用的箭。
“请仔细看这支箭。前端部分和一般的箭不同。”鉴识科员将塑料袋递给绀野警视。
警视盯着塑料袋,然后说:“前端有洞。”
“一毫米左右的洞。事实上,那就是机关。”鉴识科员手持报告书走到黑板前,用粗糙的线条画出箭的断面,“箭尖约四厘米,前端一厘米左右呈圆锥形,当然最前端是尖的。剩下的三厘米塞进管状轴。另外,箭尖中空,能装进毒药。”
“将它射出去会怎样?_”一名刑警问。
“射出去的一瞬间,箭尖里的毒药会被挤压至后方,而命中目标时,箭突然停止运动,毒药由反作用力挤出,从前端的小洞进入猎物体内。总之,这就像是一支会飞的针筒。”
“哦,原来如此。”众人异口同声地表示佩服。
“真了不起。”警视说,“这也是亚马逊原住民的智慧?”
“应该不是。一般说到箭毒,虽然没有问过专家,不能断定,但我想应该只是在前端喂了毒。”
“嗯,不过,这真是个不得了的机关。”
“所以凶手认为,只要射中须贝先生身体的某个部位就行。”西方说。
对凶器的说明告一段落,随即报告须贝正清的妻子行惠和儿子俊和的证言,以及在UR电产询问所得等。就结论而言,目前还没有获得值得特别一提的信息。
“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西方的目光扫过众人,有些故弄玄虚地说,“就是须贝昨天的行踪。他白天离开过公司,去了瓜生家。”
这是勇作和织田向瓜生美佐子问来的情报。据她表示,尾藤高久中午前也去了瓜生家。西方也提到了这点。
“分别向尾藤高久、瓜生亚耶子询问经过,他们表示须贝说他想看直明拥有的书籍,才带他到书房隔壁的书库。可是,有价值的藏书几乎都已经卖给旧书商,须贝想要的书还在不在是一大疑问。此外,还有几个疑点,我们打算继续调查。”西方语带玄机地结束了这段话。
接着,宣布今后大致的侦查方针。明天将继续到命案现场搜集线索,然而,没人保证能获得多么有用的信息。由局长在第一线指挥的刑警也没有打听出什么重大线索,无功而返。
至于杀人动机,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指明须贝正清与人结怨。不过强硬的个性似乎也影响了他的管理模式,如果深入调查,很可能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因为被害者是企业家,当然必须调查遗产的流向。
另外,须贝曾借钱给几个亲戚,肯定有人希望他死。至于他有没有投保寿险,目前还不清楚。明天将正式展开从各方面探究案情的行动。警方将分头从须贝工作和私人两个方向着手侦查,特别是彻查今天进出瓜生家的人。
“请尽可能努力确认每个人零碎时间的不在场证明。除了犯罪时间,也不要忘记调查凶手或共犯从瓜生家偷出十字弓的时机。”西方以强硬的口吻叮咛。
就今天获取的消息而言,凶手绝对是瓜生家或须贝家亲近的人。他大概想找出证言间些许的不一致之处,一鼓作气破获此案。
众人接着针对细节交换意见,然后分配各人负责的工作。
勇作和织田明天的任务是去见瓜生晃彦。
6
零点过后,勇作总算回到了公寓。
他打开灯,到厨房喝了杯水,然后拿着杯子到铺着被子的床边扑通坐下。枕边放了一个喝剩一半的威士忌酒瓶。他将酒咕嘟咕嘟地倒进杯子,威士忌独特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耗弱的精神稍微为之一振。
他灌了一大口酒,吐出一口气,然后转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来将有很久不得闲了。
什么鬼命案!勇作盯着墙上的污渍低喃道。他觉得这起命案简直就是老天用来折磨自己的考验。想起瓜生晃彦,对他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还有美佐子!勇作真想诅咒自己的人生,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段因缘?没想到自己唯一真心爱过的女子——美佐子,竟偏偏成了瓜生晃彦的妻子。
勇作摇了摇玻璃酒杯,凝视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那儿映出十多年前的棕黑色记忆。
父亲倒下是这一连串悲剧的开始。好不容易到了考试当天,勇作却待在医院无法去考场。父亲恢复意识后,一睑遗憾地问勇作,为什么不丢下他去考试?勇作办不到,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他去应考也不会有好成绩。
当时,他还没有放弃任何事情,打算来年再次挑战。然而.父亲的身体比想象中更糟,家里没有收入,债务日渐增加,在这种情况下还想当医生完全不切实际。勇作烦恼了三个多月,下了决心:不管怎样,先确保安稳的生活是自己的义务。他没有找美佐子商量。若带给她新的困扰,他一定会后悔。
勇作选择当警察,是因为听说警察的收入比一般公务员更高。当然,父亲的警察身份,也影响了他作这个决定。如果不能当医生,他脑中马上就浮现出这个职业。
他一得知考试合格,将干四月进入警校,就下定决心要与美佐子分手。他认为,两人再交往下去,只会为彼此带来痛苦。毕竟他背负着照顾不能工作的父亲的责任,和美佐子迟早必须分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也思考过和她携手共赴未来,但想到自己今后的人生,他不想将她牵扯进来。
勇作仍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和美佐子见面的情景。她白皙的肌肤,柔软的触感,她的体温和气息,以及勇作笨手笨脚地进入时,她微蹙柳眉的表情。时至今日,他一直将这些回忆视作珍宝。
勇作不后悔与她分手,他认为那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勇作当上警察,接受正式分配的两年后,父亲因再次脑溢血而去世。即使如此,勇作为自己至少在父亲去世前已尽全力而欣慰。
勇作不时会想起她,有时甚至想去见她,但终究没那么做。进入四年制大学英文系就读的她,应该已建立起属于她的生活方式。自己再次出现,也只会为她带来困扰。
勇作也想过要成家,上司等也曾为他牵红线,他却裹足不前。他总会将美佐子的影子投射在对方身上,怎么也无法忽视这种落差。他最近开始想,自己说不定一辈子无法结婚了。
今天,他和美佐子不期而遇。她身上依旧残留着少女的影子,但已经散发出成熟女性的魅力。听取案情时,勇作始终直视着她的眼睛,她不时将目光投向他。每当两人四目相对,勇作就兴奋得全身打战。
但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和那个男人结了婚……勇作对于她结婚一事丝毫不感意外,但她偏偏嫁给了瓜生晃彦。勇作心中浮现出“造物弄人”这个老掉牙的词汇。
难道在调查期间,我必须将她视为宿敌的妻子对待吗?
“我被诅咒了。”
勇作呻吟般低语,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