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龙卧亭、贝繁村,还有警官们,全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情况非常严重。
首先是三位警官,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忧郁症,全都变得像是哑巴一样,看到我们也没有笑脸,只会朝我们点点头,即使我们主动和他们说话,也顶多点头或摇头相应。
村人们呢,在此之前还偶尔会和龙卧亭的犬坊家往来,但现在则完全不靠近此地一步,即使是对我们这种住宿的客人,也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如果在路上看见我们,村人就会在远处绕道而行避开。在我去邮局付邮资的路上,就碰到了这样的情形,好像我得了会传染的不治之症一样。受到这样的待遇,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在我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时,感受尤其深刻。
还有一件事应该要大书特书一番,就是我好像又看见上次那个亡灵,只是这次,我不是直接看到他,而是在犬坊菊子被杀的那间“四分板之间”的芦苇草帘门中,看见了模模糊糊的人影,还有像是插在头上的手电筒灯光,左右摇晃着。光一下子就熄灭了,就我所观察到的,并没有人从“四分板之间”走到走廊上。
第二天吃早餐时,我问过其他人,但是前一晚并没有人进入“四分板之间”做一些奇怪的事。这么一来,应该就是亡灵了吧!
留金八十次的尸体被发现的两天后,大家决定要为留金八十次、犬坊菊子和仓田惠理子举行联合葬礼。听说,菱川幸子的遗体由她的父母、兄弟到贝繁警署领回,开车载回京都的家,当时菱川家的人并没有来龙卧亭打声招呼。小野寺锥玉已经在津山办完葬礼,中丸晴美则在贝繁的家中举行葬礼(在没有遗体的情况下)。犬坊夫妇虽然有参加中丸小姐的葬礼,但好像备受冷落,这告诉我们,因为这次的事件,犬坊家的处境已经如坐针毡。
因为这样的情况,犬坊菊子的葬礼也没有在龙卧亭盛大举办,应该是担心村子里没有半个人会来吊唁吧!而留金的亲兄弟也都过世了,没有人会来参加他的葬礼,所以决定干脆在村子外的火葬场将三人一起埋葬,葬礼的费用也全部由犬坊家负担。
一方面是因为三个人都是同一事件的牺牲者,另一方面,贝繁村之前好像也有过相同的案例,虽然我们看起来是有点奇怪的联合葬礼,但贝繁村的人反而比较能够接受。葬礼还是很花钱的,听说仓田家并不是很富裕的人家,对于丧葬费由犬坊家负责的提案,也认为这在道义上是理所当然的。
从四月七日起,三人的棺材就安置在贝繁村外,离橘暗渠较近的一个叫做棚藤的地方,准备第二天合葬,那里有座火葬场的休息室,他们计划将休息室做为联合葬礼的会场。龙卧亭在村子里已是恶名昭彰了,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可想而知,会来吊唁的人应该是寥寥无几。
葬礼当天早上,我赶着做纪录,我想如果有需要的话,还要再复印寄给远在奥斯陆的御手洗。上一封信,只写到仓田惠理子的死,寄出那封信回到龙卧亭之后,犬坊菊子就被杀了。写给御手洗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菊子的死,之后还找到了留金八十次上吊的尸体,这个御手洗也不知道。
葬礼当天早上,我原本想找适合丧礼穿的衣服,但是出门在外,根本没有带这样的衣服在身上,只能尽量穿黑色的衣服了。我只有一件毛衣,再穿上西装裤,而不是牛仔裤,除了犬坊家的人以外,其他人的处境好像都和我类似。
有火葬场的棚藤离龙卧亭相当远,对都市人而言,应该是要坐车的距离,但是因为很难借到可以容纳所有人的车子,而且那个距离也不是远得无法走到,所以,在吃过早餐后一个小时,大家便慢慢沿着苇川往葬仪场走。
那天是阴天,加上是要去参加葬礼,每个人的心情都是非常苦闷的。我和守屋、坂出走在一起,我们的话都很少,因为完全无法了解真相,所以大家都对案子的情况感到绝望,而且已完全厌倦讨论了。一来是没有新的资讯,二来自己也没有新的推论,所以大家都默默地走着。
途中,我们经过了橘暗渠的旁边,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和我想像的还是有点不同。橘暗渠将苇川的水引入后,在与苇川的交接处设置水门,这点和我想的一样,但是,引进来的水就像河水一样,流到附近的水田,而水池就位在河的入口部分。面向田地的水路变成了隧道,从水池的边缘潜入地底下,隧道口设置有金属栅栏,以阻挡大型垃圾侵入,所以人也进不去。总之,这里给人的印象就是灌溉用水路的一部分,不像是水池。
水池看起来不是很干净,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木板、黑色的发泡苯乙烯,不知道该把尸体丢到哪里去的人,会想到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周围用石墙围起来,也有一部分是灌水泥的。旁边低于水面的道路一带有一些草地,这个部分的岸边钉入了一整排圆木,以防止土石流入。水面很宽广,应该有学校比赛用的游泳池那么大吧!
站在岸边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水田。但苇川对岸就是山坡,竹林一直延伸到岸边,在河川东边展开的水田,因为是在山区,所以并没有那么宽阔,约在五十公尺的前方就已经碰到山壁了。南北向狭长的水田,主要沿着苇川的东岸,细细长长地延伸着。道路也是沿着苇川而建,但右边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小径岔出,穿过水田往前延伸,好像一直通往散落在山脚的农家,我仔细一看,每户人家的屋前部停了一辆轻型汽车。
经过橘暗渠后,我们仍继续往前走,我们已经沿着苇川走了一小时。里美走在前面,走入一条我刚刚说的往右边的小径,朝右边的山脚走,我看见山里有一个巨大的烟囱,和用砖块堆砌而成的火葬场。当我们到达之后,我看见建筑物是建在被竹林环绕的空地上,那块地没有铺柏油,上面纵横交错着被汽车轮胎辗过的痕迹。但是当天早上,建筑物对面的宽广空地上只停了两辆轻型汽车,我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辆车。
火葬场是个阴森森的建筑物,我们沿着建筑物慢慢绕到后面去。走在竹林低垂、沿着建筑物而建像是小巷的路上,一绕到后面,潮湿的泥土味和植物香气就越来越重,我还闻到了看见亡灵那天晚上所闻到的独特火葬场味道,虽然是若有似无的。
休息室的入口就在附近,摆放了好几个葬礼用的黑白花圈,即使是三个人的联合葬礼,花圈的数目还是寥寥可数。入口有好几扇镶了玻璃的木门,已经被集中推到左右两侧,使入口显得很宽敞。一走进去,正前方就是盖着白布的祭坛,上面放了棺材、白花还有三张遗照,但是,我注意到门上的玻璃破了一片,觉得莫名的忐忑,要举行葬礼这种严肃仪式的地方,玻璃居然会破了一块。
被布置成葬礼会场的火葬场休息室,有着漆黑冰冷的地板。当我们一行人鱼贯进入时,我还清楚记得我们和先到的人打招呼时的诡异气氛。所谓先到的人,就是之前的三名警官和犬坊夫妇,他们和穿着灰色衣服的火葬场管理员站在一起,表情严肃地交谈着。我一看左右两边,上次看过的监识人员又来了,或蹲或站的不停忙着,在停车场看到的车子好像就是他们的。
我和坂出一边和他们点头打招呼,一边靠近福井他们说话的圈圈,警官们也应付似的对我们点个头,然后就不看我们,匆匆忙忙地走到外面去,好像要离开的样子。我觉得很不安,想问田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没有看我的脸,默默地跟着上司走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坂出说,并将手搭在一脸茫然的犬坊一男肩上。
“啊?喔!”犬坊一男终于回过神来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有什么啦。”犬坊好像很心烦的说。
他慌慌张张的四下张望,到底在看什么呢?原来,他是在意从刚才就一直默默认真工作的监识人员,我觉得犬坊一男这样的举动很不寻常。
“你来这里一下,麻烦请过来一下。”犬坊好像还有话要说,便靠近摆放在白布上的三具棺材。
我看见棺材的表面覆盖了一层像是沙子的东西,变得又黑又脏,犬坊一男不断用右手指着棺材盖上的小窗,我和坂出便凑过去往里面一看,只看见很多菊花,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旁边还有阿通母女和里美,她们也跟着我们一起往小窗看,二子山父子和守屋也学我们做相同的动作。我和坂出又去窥看另外两具棺材,其中一具棺材的小窗是关着的,所以我们便将小窗盖滑开,往内看,但也只看到菊花,窗盖和窗户的四周也是又黑又脏。
“这个也只看到花。尸体呢?”坂出说完后,犬坊很快回答:“被偷走了。”
我们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异口同声的发出“啊”的一声,震撼了整间休息室。阿通的小孩虽然不懂,但也学大人发出叫声,监识人员听到我们发出的声音,也立即转过头来看看我们,但又立刻继续工作。
“有人打破那个玻璃,撬开那扇门,将三具尸体从棺木中偷走。”犬坊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受到严重的惊吓,我们也有相同的感觉。
“这些黑色的东西是铝粉,是采集指纹用的,因为留金的尸体已经放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来是不想让客人看的,但是现在尸体不见了,连葬礼都无法举行。”犬坊一男说完后,我们全部一脸茫然,不发一语。
“为什么尸体又会被偷走呢?”坂出双手抱胸说着,但是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我已经厌倦这样怀着疑问、绞尽脑汁思考的行为了,这个事件我是打从心底感到不解。
“但是,尸体可以这么容易就偷走吗?”坂出说。
他的脸上有着愤怒,还写着“别再闹了!”的情绪。我可以体会他的心情。
“不,这里的确有盲点。”坂出说着。“在这种深山里,不只是昨晚,警察平常根本没有戒备,可能只有管理员一家人住在这附近吧!门虽然有锁,但是锁很小,只要在半夜打破玻璃,就可以轻轻松松将锁打开。因为我们完全没想到尸体又会被偷……但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偷尸体呢?凶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完后,又陷入了沉思。
“这已经是尸体第二次被偷了。”我说。
“嗯,是啊!”
“第一次是将尸体加以破坏后再分解,然后丢弃在河川和鸡舍中。这次可能也是这样打算吧!”我说。
“或许是吧!”守屋回应。
“那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凶手的目的是要再次丢弃尸体。”守屋说:“凶手偷走尸体后,加以损毁再丢弃,应该是想要表达些什么吧?”
“丢弃是指?”坂出问守屋。
“就是在尸体的额头上写字,然后将尸体分割……”守屋边思考边说。
“那他是想要表达某些东西吗?”
“是的,他或许是想告诉我们他丢弃的地点,也可能是告诉我们他用什么方法丢弃,我在想,凶手应该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吧。”守屋说。
“那他到底是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要好好想一想。”
“也就是说……”犬坊育子开口说:“菱川幸子的头被放在木筏上,然后丢弃在橘暗渠,是凶手为了传达某些讯息给我们吗?”
“可能是吧!”守屋说。
“放在木筏上的人头,在额头上被写了‘7’,然后丢弃在橘暗渠或苇川,再将身体弃置在法仙寺的鸡舍,种种事情,是因为凶手想传达讯息给我们吗?”坂出再次简单扼要的说。
“是的。”
“那到底是要表达什么呢?”育子问。
“嗯,请等一下,如果凶手想告诉我们什么,应该不用以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吧!直接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送到龙卧亭不就好了吗?”坂出说。
“一般人应该会这样做,但凶手可能没办法吧!他之所以不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人找到任何线索,也就是说,凶手有他不能这样做的理由。”守屋说。
“原来如此。”坂出点点头。“那理由是什么呢?凶手不会写字?不想让别人认出笔迹?还是因为有人认识他的笔迹,所以他无法写信给我们?只要一写信,就会暴露身分,所以……”
“即使如此,不是有种方法,是将报纸或杂志上的字剪下来拼贴成一封信的吗?”里美说。
“对啊。但我总觉得他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是另有其他理由的。”
“我不觉得他是想说些什么。”育子说。
所有的人不再说话,等着育子继续说下去,但是她露出沉思的表情,并没有再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想表达什么的话,那是为什么呢?”犬坊一男代替大家问了这个问题,但他的妻子仍然继续思考着,好半天没有回答。不久之后,她才小声的说:“我也不知道。”
“无论如何,将尸体偷走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凶手刻意这样做,并不是普通的执着。”我说。
“是啊,是很麻烦。”坂出也说:“但我还是完全不了解凶手的意图。”
我们也点头表示同意。
联合葬礼不能因此停办,犬坊家已经通知村里的人要举行葬礼了,就算没有人会来吊唁留金和犬坊菊子,也应该会有人来吊唁仓田惠理子吧!如果现在告诉大家因为尸体不见,所以延期举行葬礼的话,不知道在村子里又会传出什么闲言闲语。棺材盖上有个小窗子能够看到尸体的脸部,这是可以打开的滑动式盖子,将这个窗子封起来的话,就不会引起客人的怀疑,应该就能顺利举行葬礼了。当天的葬礼,就是用这种方式举行的。
但是葬礼结束之后,因为没有尸体可烧,根本没必要特地送去焚化。幸好到了要烧棺材的时候,所有的客人都已经回去了,棺材内没有遗体的事才没被村人发现。
伤脑筋的是,仓田惠理子的母亲说要见女儿最后一面,我们本来想说算了,干脆跟她说实话,但是她又立刻改变心意说不想看了,这件事才得以安全过关,没掀起轩然大波。只是,若不赶快解决的话,总有一天还是会传出去的。吊唁的客人没有一个人看到遗体的脸,既然这样,最好还是请仓田家的人到警察局来,并向他们说明。
当天晚上,龙卧亭的晚餐气氛仍然非常凝重。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的空缺由育子、里美和阿通补上,进入厨房帮忙,总算可以撑得过去,晚餐才能陆续端到我们面前,但是,晚餐的食物看起来是很贫乏的。
就像里美告诉我的,犬坊一家人已经开始在思考,等事件告一段落后要去何处安身,他们好像打算离开这里。我是认为,其实还不用想那么多,但是换个角度想,如果他们真的可以离开的话,也算是幸运的了,因为,这代表他们全家都逃过了一劫。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了稍迟的晚餐,喝完了日本茶之后,便三二两两各自起身回房。这时,我听见门帘那一头的电话好像响了,还听见犬坊育子拿起话筒接听的声音。但我没想到这通电话居然和自己有关。
我站起身来,正打算回房时,门帘被掀开了,珠子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我看见犬坊育子的脸。
“石冈先生。”她叫住我。
“是的。”我回答。
“您的电话。”她说。我感到很意外。
“是吗?谢谢你。”我回答后,就往屋里走去。当我钻进门帘时往后一看,没有看见县警局的警官们,所以我想应该是田中打来的。
“喂!你好,我是石冈。”
“是石冈和己先生吗?”是一个我没听过的男人声音。
“是的。”
“有你的电报,要我现在念给你听吗?还是要寄给你?”
“电报?是谁发的呢?”我很讶异,因为我不知道是谁发的。
“是国外,从挪威发来的。”
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御手洗!“喔!我知道了,很长吗?”
“不会,很短。”
“那请你念给我听,现在就念!”我很焦急。
“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
“那我开始念了喔。”
“破坏龙,御手洗。”我只听见电话那头的男人这样念,我完全不懂意思,沉默了片刻。
“要再念一次吗?”
对方对我的沉默似乎感到很不安,过了一会儿后,又这样问我,我心里觉得一惊。
“只有这样吗?”
“是的。”
我又再度沉默,然后整理了一下情绪,便说:“麻烦你再念一次。”
“破坏龙,御手洗。”
“果然只有这样。”
“是的。”
“破坏龙?破坏龙?这是什么意思?其他真的什么都没写了吗?”
“什么都没了。”
“喔,是吗?”
“这样可以了吗?”
“是的,可以了,谢谢你。”
我挂上电话后回到大厅,客人几乎都已经回房了,只剩下女人们忙进忙出的在收拾碗盘,就是育子、里美、阿通还有小雪。四岁的小雪也用两手端着没有汤汁的小碗盘,跟着母亲走在通往厨房的走廊。犬坊一男在整理坐垫,我也过去帮忙,好像是从洗手间出来的二子山一茂也来加入我们的阵容。
“那个……”我对犬坊一男说。
“什么?”他稍微停了一下才回答。
“我想冒昧请教一下……”
“唔,是什么事?”
“中庭的那只龙。”
“嗯,龙怎么了?”
“那个很贵吗?”
“很贵喔!”
“大概多少钱?”
“大概五十万左右吧!”
“五十万!”
“是的。”
“很贵耶!”二子山在一旁插嘴。
“要那么多钱吗?”
“设计费还不含在内喔,如果加上设计费,大概要一百万左右吧!”
“啊?好贵喔!”
“怎么了吗?”
“你喜欢吗?”我问。
“很喜欢喔,那是我们家的象徽呢!”
“是喔!”
“怎么了吗?”
“那就不能破坏了呢!”我战战兢兢的说,犬坊一男嘴巴张得大大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开玩笑了,真是无聊!”然后他就赶快继续他的工作,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不可以破坏喔,石冈先生,那么贵的东西。而且,你要怎么破坏呢?那是金属制的,很坚固呢!”二子山一茂也说。
我心想,说得也是。
我慢慢走回房间,拿着换洗衣物一个人到龙头馆去洗澡,回到房间后,又想着御手洗写给我的电报内容,想累了,就在大学笔记本上继续写我的东西,写累了,就又开始思考电报的内容。
尽管电报很短,但御手洗已经有一年以上没有针对某个案子,给我具体详尽的指示。对御手洗过去的丰功伟业了若指掌的我,对他所说的话,也就是这封电报,不得不非常珍惜,甚至是感激。虽然御手洗之前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但对他所拥有的过人能力,我还是非常尊敬。虽然我这样写,但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觉得自己似乎用词不当,其实在这十年间,我对御手洗的感情并不是“尊敬”。
不,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很显然的,我还是很“尊敬。他。但是不是这种冷静的感觉,总之就是“畏惧”,就像对待不同人种一样,不,这个比喻不恰当,应该是说,就像是对待外星人一样。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令他兴奋,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魔术能将东西在一瞬间分解,他会从我完全想不到的角度引导我找出答案,在这样的过程中,因为我无法推断出结果,所以他常以取笑我为乐。
他的想法对我来说,是非常遥不可及的,所以我常常搞不清楚状况。老实说,我往往没发现自己被他嘲笑,总是等到事情过了两、三年以后,才终于明白他所说的意思,虽然有些事情是事后才明白的,但大多数的事,我还是不明白。
我对自己的没用,也就是事情经过两、三年后才终于发现自己是多么丢脸,真是感到无地自容,尤其剩下我一个人时,更是觉得如此。虽然很丢脸,但我仍不时泪水决堤。我认为,我对御手洗是有友情,不过,我觉得去思考这件事本身是很愚蠢的,因为友情应该建立在某种程度的对等关系上。
我一路从自闭的陡坡滚落下来,甚至觉得自己在半路就已经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关在横滨的马车道家中。但是,现在我却能掌握事情发生至今的来龙去脉,应该是托环境改变的福吧!可能是这里的新鲜空气和优美风景的功劳。在横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很痛苦,痛苦到令人无法忍受。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了,即使我和御手洗是对等的,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是惧怕他的,虽然他总是哈哈大笑,每天说些无聊的笑话,我却常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就像个魔王,我很畏惧他。
像是这封电报,我就完全不了解他的意思,但在这意义不明的句子中,一定包含了魔王的神通能力,他的能力又替他找到了一个很酷的对象。既然他说要“破坏龙”,那么,就必须是“可以破坏的龙”才行。所谓的“龙”,这个建筑物的本身看起来就是一只巨大的龙,而犬坊育子、里美所弹的古琴也是看起来像龙的乐器。龙卧亭是不怎么可能破坏的,如果是指琴的话,当然是可以破坏,但又不知道要破坏哪一架;既然他说要破坏,应该就是指矗立在中庭的那个青铜制的龙摆饰吧!
我问过犬坊一男,他说如果我破坏那只龙,他会很伤脑筋的。不包含设计费就要五十万圆,我怎么做得出这么败家的事?还有,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去破坏?如果有一支大型的槌子或许还有可能,还是说,将车子开到石墙下,绑上绳子,再用车子的力量将它拉倒呢?
我一面写一面想,脑袋越来越清醒了。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在龙卧亭都得早起,而且昨晚并没有睡得很饱,但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如果是可以破坏的龙,就只有中庭的那只龙了。难道他指的是别的龙吗?我心想,除此以外应该没有了,不用怀疑,御手洗总是会将我想不到的东西带到我眼前给我看。这次也是这样吗?
一想到这里,我就待不下去了,起身冲到走廊去。我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便往中庭的方向走去。今天晚上有雾,这真是个多雾的地方。已经是四月八日了,空气也有明显的变化,虽然还是又湿又冷,但似乎有春天的气息混入了湿气之中。
俗话说:“春天树木发芽时会使人发疯。”大家口耳相传的杀死三十个人的传说事件,也是发生在春天的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春天的空气中含有这种因子吧!并不只是因为天寒地冻的季节过去,春暖花开的季节来临的关系。
我眺望着右边的中庭,不知不觉爬上了走廊,往“四分板之间”的方向走去。在这一带走廊的下方,地面上有踏脚石,有一双木屐放在石头上。我站在那里,面向龙尾馆,在雾中,我看见了像是巨大玻璃盒的三楼,还有在它上面的钢筋阴影。
龙尾馆的对面好像有光,因此龙尾馆也变成了影子,在龙尾馆的前方,那个龙的雕像就静静站在那里,从我这里看到的青铜龙非常小,就像针尖般那么点大,因为它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所以很不容易看得清楚。
我凝望黑暗,寻找龙的位置所在时,便想要走到中庭的草地上去。我慢慢穿上木屐走到草地上,草地微微起伏着,我便在上头随意走来走去,先往花坛的方向走吧。当我走在沿着花坛建造的石头小径上时,发现我刚来这里时看到的黄色水仙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信子和三色堇,水仙的花期已经过了吧!
因为置身黑暗,又是在袅袅的烟雾之中,所以看不清楚花的颜色,就在我弯下腰去看的时候,我发现在龙的旁边有一个人,好像是穿着和服的样子。因为光线是从我这里照过去的,所以脸应该不会黑到看不见才对,但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楚是谁,只知道个子不高,而且从她的发型判断,可以知道那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并没有发现我,她很快地往龙头馆走去,我想起了之前曾经追着那个像是瘤的奇怪影子,还一直追到了法仙寺的墓园。我怀疑,当时的人影该不会就是这个女的吧!
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心想,到底是谁?但我不想再去墓园了,我受够了那个没有脸的幽灵。虽然我心里这样想,但我还是往前迈开步伐,可能是因为我想确认那是谁吧。我想确认那个消失在墓园、变成香椿树的奇怪影子,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个人。
因为我穿的是木屐,如果太靠近她,紧追在后的话,很可能会被发现。就算我再小心,木屐只要走在石头路上就会发出声音。所以我暂时先蹲在花坛旁,心想,等到人影走到暗处再开始行动,我要伺机而动。
人影移动的速度并不快。这件事本身有点怪,因为那个人可说是两脚拚命地快速迈开步伐,但前进的速度却非常慢。这点和我在墓园看到的那个影子完全不同,当时那个影子就像是以滑行的方式在石头小径上移动。那个人的行走速度很慢,是因为她穿和服的关系吗?穿和服走路,就像是脚上铐了脚镣,无法迈开大步。
我缩着身体,看着她前进的方向,看见她的影子越来越小。她爬上了石阶,沿着龙头馆,走到那条没有栏杆、建在石墩上的危险小径,然后就消失在龙头馆的阴暗处了。我立刻站起来,为了不要发出声音,我没有爬上石阶,而是尽量走草地,来到沿着龙头馆往左转的小径。每到转角,我就会谨慎地伸出头看看前方再往前走,就这样绕到了后面的空地,那里还是一样感觉很潮湿。
空地那很安静幽暗,看不到半个人影,虽然有雾,但因为是没有风的夜晚,竹林并未发出声音,只有潺潺的流水声。我慢慢往白山竹的茂密处走去,在水井的手压帮浦旁边停了下来,接着又走到水井旁边,一只脚踩进白山竹林里。站在那里,我抬头看见上方竹林的空隙就像在山洞里一样黑暗。
这里完全没人来过的样子。前几天跟踪影子的经验还历历在目,所以我知道尽管再小心,行走在杂草中或践踏枯枝时,还是会发出声音,但此刻竹林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如果刚才的那个人影还在这里,应该是飞到空中去了,否则不会这么安静。
等一下!我一想到穿着和服的女人,脑海就浮现出犬坊育子,也就是里美的母亲。我想起里美穿着和服时的举止,里美会非常小心保护和服,可能也是因为那件和服不便宜吧。然而,这个女的却穿着和服,走进满是泥泞的竹林之中吗?令人难以置信。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了微弱的叫声,我吓了一跳,本能的缩起身体。只要每次遇到事情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做出这个动作,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在黑暗中,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的话,压低身体应该就可以躲得过了,我的本能似乎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所以我竖起耳朵站在那里听,果然不时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在雾气和黑暗之中,好像有微弱的人声潜藏,这样的情形越来越明显,却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所在位置的上方,也就是竹林内,至少是绝对安静的,并没有声音发出。
我蹲伏在白山竹前,全神贯注的听,发现那声音如波浪般忽高忽低,感觉像是从小屋传过来的。我继续压低身体,慢慢往圆盘锯小屋靠近。随着我越来越接近小屋,和我想的一样,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大声。我推测得没错,声音是从小屋中传出来的,但这个声音还是怪怪的,有时听起来像是喘气声,有时又像是啜泣声,尾音拖得长长的,有时又像是尖叫声,断断续续地叫着。
一开始,我以为这又是亡灵所发出的声音,非常戒慎恐惧,但后来我觉得不是,因为声音太过逼真了,太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所以我又想,可能是谁遭遇危险了吧。不久之后,我又改变想法,如果是遇到危险,他应该会大叫,直接发出求救声才对,然而这个声音完全不像。声音非常带有感情,尾音拖得很长,忽高忽低,没有任何意涵,就像是动物向妈妈撒娇时所发出的声音。
我往小屋的板壁靠近,一边小心不要发出声音,一边沿着墙壁前进。当我走到格子窗下方时,我停了下来,踮起脚往内窥看,但我看到的情形还是和之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从龙头馆方向照过来的黄色灯光,使圆盘锯的刀刃发出恐怖的白色光芒,地上还是很干净,散落的纸屑和木片也不多。我只有看见这些,并没有看见发出声音的人,但我还是一直听到声音。我将手掌按在板壁上,感觉整间小屋非常微弱地震动着。
我听见女人细细的声调拖着长长的尾音,不久之后,就像是昏倒一样断掉了,很像是人断气了一样。周围立刻变得像黑洞般一片死寂,彷佛连呼吸声都会惊动到四周似的,真的非常非常安静。我很不安,在这片寂静中,我慢慢恢复正常的呼吸,忍受着这片黑暗的恐怖,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直等到小屋的门打开之后,才终于知道答案。
不久之后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是谁在小屋中走动的声音。木门被打开了,因为我所在的位置离木门很近,很有可能会被发现。但是,我回头一看,也没有地方可躲,便赶紧绕到小屋后面。我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蹲在角落,只露出左眼窥看着木门。
木门终于被打开了,但门并没有摇摇欲坠,或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应该是这个人知道该怎么开门,有稍微将门扶住之后才打开,应该是为了不发出声音。
我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衬衫,下半身好像是穿牛仔裤。虽然是背光,但他突然探出头来,光线照到他的鼻尖,他的脸又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这一瞬间,他的侧脸就像静止的画面般,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残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在黑暗中,我压抑住几乎要叫出来的声音,我忍住惊讶的叫声和呼吸,我认得出在那里的那张脸,但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是藤原彰。
藤原还活着吗?那个平常就不爱说话的藤原,越来越变本加厉,好像完全不会说话地出现在黑暗中,然后他慢慢离开小屋,走进白山竹之中,消失在竹林里了。他就这样爬上斜坡,好像是往法仙寺的院内走去。
我整个人呆住了。藤原的身影消失后,我思忖着刚才所看到的景象。我还是不明白,藤原明明还活着,这姑且先不管,但他为什么不和守屋说一声就消失了呢?守屋一直斩钉截铁的说,这绝对不可能,可是真的发生了不可能的事。
守屋判断藤原没打声招呼就不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在这种重视师徒伦理的世界,藤原做了不该做的事,这也就意味着藤原已经有心理准备会被逐出厨师这个圈子;这不是一般的心理准备,他应该是有什么想法吧!但那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事情让藤原下定决心要这样硬干呢?
真正让我惊讶的,不是藤原,而是从打开的门中,随后悄然出现了穿着和服的女人,当我看见她的脸时,我受到严重的打击。那女的慢慢将门关上,又慢慢地将门锁上,她身上的和服在夜里看来还是十分地不整齐,头发也乱了,她就是犬坊育子。
我真是迟钝,小屋中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两人是在偷情。里美的妈妈在深夜避开丈夫的耳目,来到这间圆盘锯小屋,和厨师藤原通奸。那个看起来贤淑的龙卧亭女主人?我越来越惊讶,或许这样说有些奇怪,但我的感受越来越深刻。之前在仙人山的雨中,还有在那小屋旁,里美曾经对我说:“我妈妈很漂亮吧!”“这里是恐怖的小屋。”等一连串的话,我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很难令人相信,高中生女儿竟然完全知道母亲偷情的事。
将门锁好的育子,以缓慢虚脱的步伐往龙头馆走去。但在我脑海里,仍残留着她出现在光线下的侧脸。老实说,我之前并不觉得里美的母亲有多美,可能是因为火灾那天她心神不宁、没有化妆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也有可能是因为里美长得太漂亮,将她的光芒都遮住了。但是,她刚才在光线下的侧脸,完全不同于她之前的样子,凌乱头发下的那张脸,散发出凄绝的魅力。在那一瞬间,我简直看不出来那是谁,头脑一片混乱,因为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她实际的年龄应该快五十岁了,在黑暗中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
因为我不想错过她的身影,便从小屋后面走出来,沿着板壁慢慢前进。我心想,她可能会回龙尾馆吧,所以应该不用再跟了。但是,育子却走到水井的手压帮浦旁,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因为太黑了,我看不清楚她站在那里做什么。她一直站在那里,我以为她可能像里美一样在祷告,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屏住气息,因为我看见她将身上的和服往下拉,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背部。她将和服脱下,折好后放在水井的盖子上,就赤裸着身体压着手压帮浦,让水流进马口铁的水桶中。帮浦发出的声音、水流出来的声音,还有水溅到石头上的飞沫声音,敲打着深夜的寂静。突然,她弯下裸身,毫不犹豫地将冷水往身上泼,又发出了激烈的水声,然后她又站起来,压着帮浦。
因为附近响起了声音,我想,或许现在可以移动了,便从小屋旁走进竹林里,在竹子间前进,走到更靠近她的地方。她冲了好几次冷水之后,似乎心满意足,便用手帕将身体擦乾,她的身材虽然不纤细,却很均匀丰满。之前跳进苇川的里美,还有她母亲在深夜的雾中裸身洗澡的情景,都让我觉得像是一幅画。
她擦完上半身后,便站起来,接着用心擦拭脚上的水,然后她拿起和服,背对着我稍微移动到光线下,好像要让我欣赏似的。
这时,我又屏住气了,因为我看见她背部的下方到臀部这一整片肌肤,都有着像是烫伤后留下的疤。就在我看到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立刻被包了起来,那个我常看到的、穿着和服的犬坊育子,就站在水井旁的光线下,她慢慢以白色腰带缠绕身体,在前方打结,然后再穿上木屐,慢慢往龙尾馆走,只留下水井旁湿漉漉的石板路,兀自在黑夜中发光。
我在竹林间感到一阵茫然,感觉就像是刚看完有别于古琴演奏会的另一场表演,虽然很美,但是有太多不可解的因素在里面了,这是一场非常宝贵的表演。
第二天,四月九号早上,我又和以往一样,被行秀的撞钟声吵醒,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但今天我的头却感到莫名的昏沉,觉得想吐。
我一直想着昨夜看到的情景,到很晚都睡不着,一直以来,我都很尊敬龙卧亭的女主人,反而不太相信老板犬坊一男,所以现在我的心情很复杂。
在这样悲剧的漩涡中,犬坊育子却没有失去理智,一家人和住宿客人一起守在这里,我可以理解,也佩服她的包容力和耐力,但她昨晚的行为是那么的逾矩,身为在背后默默支持着龙卧亭的女主人,是非常不应该的。虽然我还没到同情犬坊一男的地步,但我还是觉得犬坊一男很可怜,老实说,我觉得他老婆实在是太过分了。
走到走廊上,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清晨还是很冷。我感觉潮湿的空气就像在拍打我的脸颊,果然不出我所料,远方的树林白烟袅袅,绵绵细雨正飘落在草地上。
中丸晴美死后,仓田惠理子也死了,藤原又离开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来叫我吃早餐了,虽然还有里美,但是她要上学。
左边“鳖甲之间”的芦苇草帘门打开了,坂出也走到走廊上,我们简单的打个招呼。我的声音可能有些阴沉吧,坂出的表情有点惊讶。我非常犹豫,不知是否该告诉他昨晚我所看见的女主人的丑态。最后我还是没办法说出口,因为坂出也和我一样,似乎对犬坊育子有着同情与敬意,所以如果我说出那些话,就好像是我在造谣生事一般,让人觉得很可耻。
我们轮流进去上完洗手间之后,就默默地并肩往龙尾馆走去。我们已经对案子的推理感到很没意义,毕竟我们的推理,不过都只是外行人的空谈,没有任何实质效益。就算我们再怎么讨论案情,凶手还是会继续杀人,我们完全无法掌握凶手在想什么。难道,还是一定要拜托御手洗出马吗?但是我只接到他那封简短的电报,他可能真的很忙吧?
在途中,我们经过了“柏叶之间”的前面,我往房内看,警官们好像不在。那些警察自从三具尸体在火葬场被盗走之后,就好像夹着尾巴逃走了似的,从龙卧亭消失了。当然,他们应该是在调查吧,但我心想也没必要三个人一起消失。就像田中之前所说的,这个案子已经非他们能力所及了吧!我最近一直在记录这个案子,想要寄给御手洗。
我们走进龙尾馆的大厅。
“早。”以很爽朗的声音和我们打招呼的,就是犬坊育子。
坂出也应了一声“早”,但我只是默默地点了个头,无法再多说话,对她的感觉我还是很混乱,我知道还混入了少许的愤怒。我想起昨晚所看到的她那丰满的裸体,以及从背部到臀部像是蟹足肿的部分,那可能是被烫伤的疤痕,我暗自心跳加速。为什么会被烫伤呢?那代表了什么意义吗?总之,我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
那天早上的女主人看起来很爽朗,老实说,她的样子非常迷人,我无法相信她就是在龙卧亭内的小屋和下人偷情,发出愉悦叫声的那个人。她和我们打完招呼后,开朗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坂出先生、石冈先生,守屋不见了。”
“啊?”我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在听到这消息的一瞬间,我有了具体的联想。因为藤原还活着,如果这件事让守屋知道的话,非常担心藤原安危的他,一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吧!依守屋的个性,再加上厨师界严格的规定,他一定会严厉斥责他的徒弟的。
如果我是守屋,昨晚应该会去追藤原吧。我在床上一直想着这件事。所以,现在犬坊育子说守屋失踪了,我便可以理解,这更证明了我想得没错,才会忍不住发出叫声来。
“今天的早餐让我们手忙脚乱,早餐还勉强可以供应,因为守屋已经替我们准备好了,但是,今天的晚餐就很伤脑筋了,我和阿通小姐必须亲自做晚餐,守屋再不回来的话……如果真是这样,可能会造成各位的困扰,实在非常抱歉。”育子的这个样子,似乎像是口是心非,她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今天早上的她看起来就和里美一样兴奋。
“这没关系,但守屋去哪里了呢?”坂出说。
“我完全不知道!”
“他有没有留字条或是信之类的?”
“没有,完全没有……”
“之前有发生过这种事吗?”
“有两次,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发生过啊?”
“是的,他这个人很随心所欲,而且他的自尊心又强,所以……”
“他应该会回来吧?”
“唔,我想应该会。”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守屋对昨晚女主人的丑态所做出的无言抗议。
早餐的水准已经降低到像是味噌汤、煎蛋、菠菜这种家庭料理了,但即使是这样的早餐,凭我的手艺还是做不出来,所以我仍然很感谢。
人一个、两个的减少,使龙卧亭变得很冷清,连饭桌上的气氛也变得很冷清。一开始,会有女孩们替我们盛饭或是送餐来,但现在这些女孩都不见了,所以必须自己去厨房将食物端出来,三个警察也不见踪影。
现在这个屋子里,只剩下我、坂出、二子山父子、阿通和小雪母女,以及龙卧亭家的人:犬坊夫妇、里美、松婆婆,还有没看到人的行秀,说出来你们可别惊讶,就只有这些人而已。
我们来数一数消失的人数,从我还不知道的时候算起,依序是:留金八十次、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犬坊菊子、藤原彰、守屋敬三,总共有八人,当中的前六人已确定遭到杀害。
吃完饭后,我将餐具送回厨房,就站在龙尾馆厨房的后门,凝望着屋外飘下的细雨。守屋和藤原常常站在这个门口,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屋外,现在的我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其实这里的视野并不是很好,正面就是石墙,只看得到地面和石墙。雨虽然不是很大,但雨水却仍然流到土里,到处都是小水坑。守屋,也就是这间厨房的主人,为什么会消失呢?
我又再次开始思考。这并不是我的推测,只是我的第六感,我认为守屋的失踪和藤原的失踪有关,也就是说,守屋可能是为了寻找失踪的藤原,所以自己也不见了,会不会守屋现在就和藤原在某一个地方?那么,藤原为什么要消失呢?没有事先告知前辈一声就擅离职守,这在师徒传承的工作环境是不被允许的,他为何敢做出这么违反道德的事?
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会联想到昨晚令人震惊的那一幕,藤原非但没有失踪,而且还犯下最大的禁忌,就是和雇主的太太有染。这比起没有事先告知上司就擅离职守,更是罪大恶极。可能藤原在离开之前,就已经犯下这重罪很长一段时间了,看他昨晚那熟练的样子,让人不觉得那是他们第一次私通,我觉得藤原的失踪应该和他所犯下的滔天大罪有关。
不对,我心想,藤原失踪会不会和龙卧亭的女主人有关?是得到育子的同意后才失踪的吗?她到底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的目的何在?我完全不能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思考能力太差了,虽然这是我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但是我的头脑,通常要在写文章的时候,才会稍稍转动,很了解这一点的我,为了要开始思考,便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总之,我要在房间内写作。
从厨房来到走廊,再走下走廊,我一边眺望着绵绵细雨,一边走在木条踏板上。然后,我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摩托车引擎声。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在细雨中有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出现在龙尾馆的后面。他面向站在走廊上的我,当他知道我在看他后,便朝我点了个头,也同样地朝他点点头。
他为了要盖过摩托车的引擎声,便扯着嗓门大叫:“你好!请问石冈先生在吗?”
因为太出乎意料了,我半天无法回答,在这个陌生的土地,这个陌生的男人居然叫着我的名字。
“我就是。”我小心的回答。
那个男的很亲切的笑了笑,便将摩托车停下来。将车子停好后,他离开摩托车,但是没有熄火,他绕到车子后面,伸手去找盒子里的东西,然后拿了一封信走过来。当他走到不会被雨淋到的屋檐下时,将稍微湿了的信拿给我,上头有一些墨水晕开的文字,是英文,还有“石冈和己先生”这几个汉字。我直觉是御手洗寄来的,非常高兴,他终于回信给我了。
邮差先生很快的将黑色塑胶帽子脱下,然后将帽檐上的雨水倒在脚边。“这里好像很惨呢!”他说话的语气很开朗。
“喔,是啊!”我回答。但是我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什么证明文件可以证明身分的?”邮差先生说。
“证明文件……”我立刻摸着外套的口袋,还好有穿外套,我找到了驾照。
将驾照拿给他看,我便把信取过来。
“那我走了。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呐!”说完之后,他又戴上帽子走进雨里,慢慢跨上摩托车,调了个头,便往屋外骑去了。看来这个案子在村子里,好像已经议论纷纷了。
我没有目送邮差离去,就急忙打开信来看,虽然我对他的回信只有我写给他的百分之一那么薄,感到有些不满,但是只要他肯回信给我,我就很满足了。我爬上龙胎馆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门前,这里可以眺望到被雨淋湿的中庭的景色。我坐在走廊的边缘,拆开御手洗寄来的信后,便开始读了。
石冈:
我看完了你的信。我不知道你居然在冈山,我们在马车道的公寓应该还在吧?我先从结论开始说,我现在很忙,实在没办法去你那边。而且,你信中的报告,可以让人做判断的东西也不足,我无法做出什么具体的结论。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你现在已经被卷入一个悲剧的旋涡之中,你必须要拯救那里的人,我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你是有能力和经验的。如果只是将发生的事情写下来,这个谁都会,你的这个阶段必须要结束了。之前发生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好好推测,必须预防悲剧再度发生,这是你的职责,而不是别人的事。
我大致了解整个案子的结构,很明显的,凶手已经锁定特定的对象,而你被赋予的使命,就是去救这个人。必要的时候,你甚至要豁出性命,不要担心太多,如果真的失败的话,我会替你办葬礼的。其实,你不知道你是有实力和头脑的,你该不会又说:“怎么可能?”吧!
你的信并没有详尽描述现场,也没有现场的平面图,但是和以往一样,你的笨拙可能是因为一些心理作用。现在这个案子看起来非常混乱,但是以我个人的浅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其实很单纯,如果你看起来觉得很复杂,那是因为太多单纯的故事交错在一起的缘故,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但这些情报绝对不算少。
石冈,现在开始,你要仔细听我说的话,好好想一想。日本像你这样的人非常多,明明有能力,却认为自己无能,掉入自卑的井底里,然后愚蠢地误以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是最具有道德的。你绝对不可以去听那些助长你这种错觉的人所说的话,因为那些人都是不足取的小人物。
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绝对不是美德,这样只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而且,你不过是想偷懒罢了,你们必须集合起来,尽快从自卑的井底爬出来。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而且应该也没有人会帮你,这件事必须你自己一个人去做,因此我现在也不会给你戴高帽子。
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那里的许多人还不知道你是救世主,也没有说出口,但他们就像是小绵羊一样,一直等着你发挥实力,大家都在期待并耐心等你来拯救他们。所谓的大众就是这样,这正试炼着你的能力,你必须向命运挑战,这是你的义务,也攸关着人命,所以你不要随便编些没有能力的烂理由,只挑轻松的来做。
如果,你想一辈子都待在井底,那我无话可说,但是,待在井底的滋味应该不好受吧?!是该慢慢站起来,爬出水井的时候了,因为在你不知所措的时候,可能又会有人牺牲。如果有需要,可以仔细想想我的做法,不断反覆,你就可以累积足够的经验。和杀人小组的年轻警察比起来,现在的你是远远超越他们的老手,无论是蒐集材料的方法、分析的必要性或直觉的重要性,这些你全都知道,剩下的,你只需要自信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加油!
御手洗洁
看完信后,我全身无力。我怀疑御手洗是不是搞错人了,又将信封翻过来看了看收件者的姓名,但是没有错,的确就是我的名字。确认完之后,我茫然地看了好一会儿中庭的雨景,这封信不仅很短,而且内容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看了这种信,真的会觉得有帮助吗?
御手洗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是我最直接的第一个感受。一开始,我想这个家伙还真没有责任感,接着我又想,他会不会是太累了,所以发疯了?他说要我自己解决,到底在说些什么疯话?
御手洗一定是把我和谁搞错了,他可能是把我和那个警察朋友搞混了,他的记忆混乱了,我怎么可能办得到?他应该是最明白我的才对啊!
当我眺望着寒风细雨下的中庭景色时,不知道为什么悲从中来,不禁流下了眼泪。我也不明白原因,但就是觉得很难过、很孤独,那种感觉让我无法忍受,几乎到了想死的地步。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公平的能力,以及若无其事拿这些东西出来攻击的坏心眼,还有拚死拚活地过每一天,却永远无法实现自己梦想的人,种种的事都使我的精神崩溃。我想要掩饰些什么呢?因为我就是这种人,像御手洗这样的人是绝对无法理解的。但是,在我混乱的意识底层,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有着对他的思念。
这次的事件我完全不了解,这是真的。一开始卯足了劲的警察,也都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还有那些自以为有能力,而且常发言的龙卧亭住宿客人们,现在也都保持沉默或是消失踪影,总之,大家好像都束手无策了。
而御手洗只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大致了解这个案子,就可以自信满满地断言:“这个案子其实很单纯。”我真是被他给打败了。正因为我非常了解他的能力,所以我不能说:“又在说大话了。”明明都是人,为什么能力相差这么多,却都活在这个世界上?
“石冈先生。”我听到有人叫我,所以赶紧擦乾眼泪,抬起头一看,是坂出爬上了走廊来。
我将信放入口袋中后,站了起来,他那带着苦笑的脸便凑过来这样说:“犬坊一家人刚才吵了起来,他们在讨论离开这里之后要怎么办。里美说要去大都市,行秀说要去岛根的亲戚家,犬坊一男也赞成,但是太太却好像反对。”
“反对是指?”
“太太好像是想离婚呢!我觉得这样也好,但丈夫却不答应,他扬言不会盖章,他想要全家一起到岛根去。”
“喔……”我想起昨晚看到的情景,所以可以理解。
“一家人四分五裂是很惨的事,如果警察再不赶快破案……但是,连警察也不可靠了呢!”
“是啊……”我也点点头。
和坂出分开后,我走进房间里开始写文章,写累了就想一想御手洗的信,想一想这个事件,想累了,就再继续写文章,就这样不断重复着。
御手洗叫我去破这个案子,但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他不负责任的玩笑话,真是莫可奈何啊。我不管怎么努力地想,脑袋里就是没有浮现出任何东西,我完全看不出这个案子的凶手目的何在,一点灵感也没有。叫我去破案,简直就是叫我说流利的英语一样,根本是在痴人说梦,因为我的脑子里本来就没有这种线路。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说我没有能力,难道是那么违反道德吗?或许是吧!像身边的人这样陆续被杀,尽管再谦虚谨慎,也是招架不住的,还不如稍微得罪大家,却能使大家获救,这应该就是御手洗的人生观吧!这点我很能理解,那个家伙总是用这种强迫人的做法。但那是适合像御手洗这样有能力的人,像我这种平凡的人,是根本不适用的,我并不是这么厉害的人。
忽然,我发现已经下午了,没有人来叫我吃午餐。因为我一直在想事情,所以错过了午餐时间,但是我没有食欲,所以也无所谓。
晚餐就像是在灵堂前守夜一样,我们面前的犬坊一家已经掩饰不了他们之间的嫌隙,犬坊一男、育子,甚至是里美都没有笑容。晚餐的菜肴也变得很差,就像是乡下地方的快餐店,如果味道还好的话,我也不想这样批评它,但就连调味都变得很奇怪,醋腌青花鱼也没有该有的味道。
我受不了这样阴沉的晚餐气氛,便赶紧吃完走到走廊上来,我看见在厨房后门的阴暗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蹲在那里。那是谁?便穿着木屐悄悄靠近一看,原来是因为啜泣而背部抖动的里美。
“里美。”我叫她,她便抬起哭泣的脸看着我。还好周围很黑,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因为我不想看到她痛苦的表情。我无法开口问她怎么了,因为我心知肚明。
里美突然站了起来,我也来到墙壁这里,然后,里美和我并肩靠着墙壁不发一语。我是第一次看到里美这个样子,对我来说,里美总是活泼开朗、嗓门很大,常常笑弯了腰,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虽然有时也听说她躲在房间里哭,但我完全无法想像。她会哭这件事,是我无法想像的。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她很明显的是在哭,也不说一句话。看到她这个样子,我觉得站在我旁边的好像是一个陌生的女子,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心想,她一定很难过吧!居然能让这么开朗的女孩子哭成这样。那个抱着鸭子在苇川岸边大叫的里美,现在正一个人在中庭前的暗处哭泣。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吧!但是,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她也没有要回房间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的话,今晚会太难受吧!我想我必须找些适当的话来安慰她。
“听说你们要搬离这里?”我问。“我听说你们要去岛根的亲戚家。”
“我不去。”里美低声的说:“我不喜欢那些人。”
“那些人?是指亲戚吗?听说你父亲和行秀先生都要去?”
“他们去就好了。”
“那你呢?”
“我想去东京。”
“是啊,你之前有说过。”她的确有提过。“那你母亲呢?”我一说出口,就立刻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一幕。
“我不知道。”里美简短回答。“妈妈和我无关,她只要和爸爸说就可以了。”
确实也是这样。
“你爸爸和妈妈会分开吗?”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分吧,我爸爸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唔。”
“这个家……”里美说。
“家是指龙卧亭吗?”
“是的,听说只值一千万。”
“一千万?是指价钱吗?”
“是的。”
“全部?”
“嗯,听说卖不了更高的价钱了,这样我们就买不起新房子了,我们就快要没房子住了。”
我哑口无言。“一千万……这个价钱太低了吧!明明这么大一块土地,但你们还有田不是吗?”
“那不是我们家的,全都是亲戚的。我们一家已经四分五裂了,已经完了,不行了。”
“不要说这些蠢话……那就继续待在这里,不行吗?”
“听说不行,村里的人都希望我们搬走。”
“这种话不用去理会吧?”
“听说是家族会议决定的,必须要搬走。”
“我从没听过这么蠢的事,你们应该自己决定。”
“但是,如果再这样下去,也是不得不如此做。”
“那如果破案了呢?”
“这个案子不会破的,大家都这样说。”
“为什么不会破?”
“这是报应,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你们什么时候要搬走?”
“等警察说可以就搬。”
“总之只要可以破案就好了吧?”
“话是没错,但是不可能。”
“只要能破案,只要证明这是人类所犯下的罪行,让村人了解和你们一家人无关的话,应该就可以解决了吧?”
“话是没错,但是很难。”
“唔,我知道了,你再等我一下。”
“等一下?是什么意思?”
“总之,我会努力的,你再等个两、三天。”然后我就回房去了。
虽然还没有头绪,但是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试着整理看看。我之前所写的东西,那些要出版的笔记上,全都有解答。如果再把整个事件写下来,说不定灵感一来,就连答案都写得出来了,我在心里这样打着如意算盘。现在御手洗已经撒手不管,我剩下的希望就只有这个了。
几个小时之后,夜已深了,我停下笔来,想着御手洗所说的话。
我突然想到,那封信和那封电报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那封信上完全没有提到他有发电报给我的事,如果信是在电报之后才寄出的话,就算是再没有概念的御手洗,也应该会在信中写上一笔。如果他没有提到,那就表示信是在发电报之前就寄出了,但是因为电报的速度比较快,所以我才会先收到电报吧!我自己是这样解读的。
我又思考着御手洗信上所写的内容,一开始我觉得他是弃我于不顾,而感到很难过,但令人意外的是,似乎不是这样,那或许是他对我的友情表现。我开始慢慢有这个想法,因为和他在一起生活,我已经变得不像男人了,御手洗也曾经说过,而且还非常在意。他那样丢下我不管,或许就是想要让我找回男人的尊严与自尊。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很高兴,但我还是觉得他搞错对象了,我根本办不到。就像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说好英语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我就像鸡一样,只会在地上绕来绕去,找地上的米,他把我这样的人误以为是鸠,而要求我飞,如果我听他的话,一定会从空中坠落下来身受重伤。
我刚才对里美说了大话,要她再等我一下,但是可想而知,不管我怎么想,过了好几个小时,就是想不出任何可以破案的线索。我想要救里美,但我还是办不到,那不是我能胜任的工作。
“石冈先生。”门口有一个女的在叫我,虽然声音很细,但是因为半夜没有车子的声音,非常安静,所以觉得有些大声。
“来了。”我回答。
我往门口走去,虽然知道那是女人的声音,但是因为距离很远,所以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可能是里美吧!我走出两叠大的房间,四周悄然无声,只有阿通一个人站在那里。
“啊,阿通小姐,怎么了?这么晚来找我?”
“石冈先生,你能不能来我房间一下?真的很抱歉。”
“可以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有点担心我的小孩。”然后她便先走了出去,快步走下走廊。
一到“蜈蚣足之间”就赶快走进去。这里的门不是芦苇草帘门,而是木板门,所以屋内比我的房间要温暖一些。我穿过四叠大的房间,小孩子就睡在有电视的最里面那间房间,她睡得正香。
“她正在发烧,这孩子喉咙很不好,医生说过,那是受到溶血性链球菌的感染,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是感冒。”
“是吗?”我说。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跟我说呢?长久以来,我确实很像福尔摩斯侦探旁的助手华生,但是我和他不同,我不是医生。“这很令人担心,或许还是让这里的医生看一下比较好吧?”
“石冈先生,真的很抱歉,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顾一下这个孩子?因为我很担心。”
“啊?好是好,但是,要做些什么事呢?”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请求我,我感到非常讶异。
“不用做什么,只要注意她有没有踢被子,不要让她着凉就可以了。如果她踢被子的话,就帮她这样盖上。如果她醒来哭的话,就告诉她妈妈马上回来,你只要这样告诉她,她就会乖乖听话。”
我又吓了一跳,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你说马上回来,那你现在要出门吗?”
“是。”
“去哪里?”
“法仙寺。”
“法仙寺?做什么?”
于是阿通低头想了一下。“石冈先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阿通说。
“知道什么?”我并不是装蒜,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我有向神明许愿,每天十点以后要去法仙寺参拜,总共要参拜一百次。因为我相信,如果连续参拜了一百次,就可以驱除我的坏因果。”
“所以你……”
“是的,今天晚上这个孩子发烧,我不能背着她去。”
“啊?那之前的每天晚上,你都到法仙寺去吗?”
“是的,石冈先生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那么那个时候,往法仙寺走去的影子就是你?”
“是我,当时我背着小雪。”
“啊,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记得后来吃饭时,犬坊太太不是问谁有去法仙寺吗?”
“许了愿之后到愿望实现前,是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的。”
“喔,是这样啊?但是今天你却……”
“因为小孩身体不舒服,而且我以为石冈先生早就知道了……”
“喔,原来是这样。”
“你可以帮我吧?那我快去快回,这里有之前去看医生拿的药,如果我回来得晚,这个孩子咳得太凶或是烧得太厉害的话,就用玻璃滴管将瓶子里的药吸出来,吸到这条线,然后放进她嘴里,喂她喝下,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她喝得下吗?这个药应该很苦吧?”
“不,是甜的,她不会讨厌喝。”
“没问题吗?我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所以还是请你早点回来。”
“好的,我快去快回,对不起,麻烦你了。”阿通说完之后,便穿上厚外套,脖子围着围巾,似乎觉得对我不太好意思似的,和我点了好几次头,然后才走出房间。
我看见她下半身穿的是长裙,然后再穿上灰色的厚裤袜。她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小,不久之后就听不见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剩下我一个人时,我看着四岁小孩熟睡的脸庞,心里这样想着。抱着这样的孩子,对女人来说是很辛苦的事,她为何还要每天深夜去参拜一百次,冒这样的险呢?抱着这个孩子睡觉不是很好吗?为何还要在这么寒冷的夜晚跑出去?为何要爬上那茂密竹林的山坡,去那个可能会碰到亡灵的墓园?那应该很辛苦吧?
对了,那个看起来像是瘤的影子,就是因为阿通背着小孩,然后再披上外套的缘故吗?所以才会看起来这么奇怪。
也就是说,那并不是墓园中的香椿树化身,可能是阿通发现我在跟踪她,为了不要使许愿参拜一百次的功效降低,就赶快藏身在某个地方吧!所以我才会看到那对母女变成一棵香椿树,在起雾的黑暗中,能见度很低,很容易就发生这种乌龙。
小雪翻来覆去,她应该是睡不好吧!可能是因为发烧的关系,我帮她盖了盖棉被,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很烫。这很明显是在发烧。湿毛巾不弄冷可以吗?我曾听说小孩的体温本来就比大人高,但现在这样是不是太高了呢?而且灯这样开着会不会太亮了呢?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关灯时,小雪突然睁开了眼睛,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一直看着她,结果她嘴巴开始往下撇,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妈妈……”小雪叫着。
“小雪,小雪,我是石冈叔叔喔。”我尽可能表现出很和善的样子,她好像觉得很奇怪,便停止了哭泣。
“妈妈呢?”她问我。
“她去法仙寺拜拜了喔,但是马上就会回来,你等一下喔!”她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一脸茫然。
“我们等她回来好不好?”我问她。然后她泪水盈眶地点点头。
“嗯,好,妈妈马上就会回来呢!你哪里不舒服吗?”
“喉咙痛,头痛。”小雪说。
“是吗?可能是感冒了……”
“是溶血性链球菌。”
“是吗?是溶血性链球菌啊?”我说。
小雪好像昏昏欲睡的样子,她和里美一样,我一直以来都只看到她活泼开朗的一面,所以当我看到她这样安静痛苦的样子时,多少都有些震惊。她似乎睡得不好,有时脸上会露出痛苦的表情,应该很难受吧!
我想可能是因为有别人在的关系,这个孩子拚命地在忍耐。她可能是要等妈妈回来之后才要发牢骚吧!
“在石头那里,砰的一声,石头就裂开了喔。”小雪突然说话,我吓了一跳。
“啊,什么?砰的一声是什么?是在什么时候?”
“是昨天。”
“昨天?是昨晚吗?”
“嗯。”小雪点点头。
我想起以前在大厅吃饭的时候,她的妈妈曾说过,这个孩子不管是一个星期前或是刚刚才发生的事,只要是过去的事,她都会说是“昨天”。所以她说的“昨天”并不一定是指“昨晚”。但是,我有点在意她说的“砰的一声”,我没办法不继续追问。
“砰的一声是在哪里听到的?”
“在庙里。”
“庙?是墓围吗?”
“是。”
“是有墓碑的地方吗?”
“是。”
“听见砰的一声,那你妈妈有没有怎样?”
“她尖叫一声,然后拚命的跑啊!”
“她有没有说什么?那应该是有人开枪吧?”
“我不知道。”
“等一下,这件事情很严重,必须想想办法。到目前为止,这种事情有发生过很多次吗?”我非常惊讶。
“没有,只有昨天。”
“小雪,妈妈没有说是有人开枪吗?”
于是小雪和平常一样露出笑脸,然后说:“我不知道。”
我心想,事情严重了,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这对母女应该是在法仙寺的墓园里被人开枪射击。碰到了这种事,阿通怎么还可以毫不在意地跑去同样的地方?这不是在做蠢事吗?
很难相信会有这种人,我真是坐立难安,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站起来。
“石冈叔叔,救救我妈妈。”小雪对我说。
“为什么要救你妈妈?”
“妈妈常常哭,嘴里一直说:‘好可怕、好可怕。’所以小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雪说到后来,脸上表情变得很正经。我无法再待在这里了,便站起身来。她根本不像是个四岁的孩子。
“小雪,我很担心你妈妈,我去叫二子山叔叔来,叫二子山叔叔陪你等妈妈好吗?可以吗?”
“唔。”她慢慢点点头,这个孩子看起来很乐观豁达。
我赶紧到走廊去,跑到“云角之间”。“云角之间”前面的墙壁上,还挂着睦雄的画像,但是我没时间一直盯着看,连害怕的闲工夫都没有。
“二子山先生、二子山先生。”我叫着。不管开门出来的是父亲或儿子都好。
“来了。”听起来好像是儿子的声音。
过了不久,里面便传来拉门的声音,穿着睡衣的一茂露出了脸。
“对不起,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小雪?她妈妈去法仙寺了,我很担心。”
“法仙寺?现在?”
“是的,她说要去参拜一百次,总之,你先披件衣服,过来一下好吗?我们待会儿再谈。”
“喔。”
我将穿着毛衣的二子山一茂强行带回“蜈蚣足之间”,我将阿通刚才交代的事,原封不动的教给他,他好像也和我一样不安。
“我做得到吗?”
“没问题的,我马上就回来。”然后我摸了摸小雪的头,就走到走廊上去了。
我很希望有什么武器,但是很不凑巧,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小雪所说的如果不是谎话,那么阿通母女就是被人开枪射击了。我最想要防弹背心,可惜也没有这样的东西,只能将命运交给老天爷了。
“不要担心,豁出性命吗?”我苦笑,然后我走到走廊上,穿过长廊往下走。
我采小跑步飞快地穿过长廊,从木屐箱中取出自己的鞋子,在木条踏板上换好,然后再跑到屋外去,我是用跳的跑上通往中庭的石阶。今天晚上有雾,这里的雾还真多,今晚应该是属于浓雾吧?我跑过了中庭,跳上往龙头馆的石阶,一边注意我的脚下,一边快步的走在石墩上的小径。我来到了龙头馆后面,育子裸身沐浴的水井仍静静躺在雾中,左边的小屋也被笼罩在浓雾之中。
我毫不迟疑的就往白山竹的竹林中走,我踩着白山竹,拚命地爬上山坡。以前只觉得竹林太过茂密,很难走,但走过几次之后,我才发现这里好像有条路。其实说是路,也不太正确,因为并不是露出土地的路,但是很明显的可以看出确实有条比较容易爬的路线,我终于了解了。
我很快就来到了法仙寺的院内,从撞钟房旁谨慎地窥探着院内的情形。里头非常安静,没有人的样子,和之前的夜晚相同。在浓雾中,可以大致看到主殿、足立住持家的轮廓,好像没有什么危险。虽然我这样判断,但我仍末看到阿通的踪影。我在雾中跑了起来,一面注意着周围,一面以慢跑的速度,跑向主殿后方的墓园。
刚才要是跟着她来就好了,多亏上次的经验,所以我很容易就猜到她现在在哪里。我一定要救她,如果阿通有个三长两短,那个四岁的孩子就会孤零零一个人了,虽然是别人的事,但我绝不能忍受这种悲剧发生在我的眼前。
我经过主殿的转角,一直跑上主殿旁的石头路,和上次那个晚上一样,我跑上了那些看起来像是摩天大楼的墓碑群间的小路,前方有一个像是香椿树的影子,我一面往那棵树前进,一面叫着:“阿通小姐。”
“是的。”在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了声音,原本是蹲着的影子站了起来,我赶紧跑过去。
“啊,是石冈先生。”她说。
“小雪呢?”她又立刻问。
“我请二子山一茂帮我顾着,小雪说昨晚你们被人开枪射击,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阿通小声的说。
“在这里?”
“是的。”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蠢事!”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为什么你要一个人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要是又被射击了怎么办?”
“对不起。”
因为她这样老老实实的道歉,我才发现我不是警察,她并没有理由向我道歉。但我希望她能好好地替小孩想一想,如果阿通死了,四岁的孩子该怎么办呢?如果继续说教,我就越来越像警察了,所以我便保持沉默。但我想我至少应该问一下,为什么她非要豁出性命继续冒险的理由,于是便开口说出这样的话。
“这真的很不正常,你应该不是脑袋有问题吧?”我的想法确实没错,所以她没说话。
“我之前的生活可说是一塌糊涂,自己也一直觉得不对劲,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我请很多通灵的人看过,他们都说我背负着很深的业障,还说我被人深深怨恨着。”
“被怨恨?”
“是的,听说是背负着鬼魂的怨恨。”
“鬼魂的怨恨?”
“是的,听说我的祖先好像被人怨恨着,被诅咒要杀死他,但他并没有被杀死,所以这个怨恨就全部来到我的头上了。”
“是谁这么恨你的祖先?”
“这些人,还有之后杀死这些人的人。”说着,她就用手指了指她刚才正在参拜的墓碑群。那就是我之前觉得很不可思议,用矮矮的石墙围住了一块地方,集体埋葬的墓碑群。
“我之前就觉得这个墓碑很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好像受到很特别的待遇?”当我这样说时,我才发现突然起风了,我听到了一些声音,突然觉得脸颊冷得发痛。
“这些人是在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年)的都井睦雄事件中被杀害的人,共有三十个牺牲者。”
“啊!就是这些墓碑群吗?难怪和其他的墓碑不一样。”我说。
“这些墓碑从昭和十三年做好之后,就一直保留到现在,所以墓碑本身也很残破,其中有些墓碑几乎都毁坏了,还有些因为生了青苔,所以看不清楚墓志铭。”
“你很了解睦雄事件吗?”
“我父母常说给我听。”
“你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吗?”
“我吗?不,我是在离这里很远的盛冈长大的,我父母非常了解冈山县的这个事件。我最近才发现,好像是因为我的祖母在这个事件发生前,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这样我就可以理解很多事情了,听说我所背负的业障也和这个事件有关。
“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和这个事件有因果关系的人很多,龙卧亭的犬坊先生好像也是,但是我比他更严重,所以,有人告诉我要去供奉祖先,说我要代替我的祖先吊唁被害者的灵魂,要不断的和他们道歉,请求他们原谅。如果这些被害者能原谅我,我就可以脱离现在痛苦的生活,通灵的人是这样告诉我的。因此我才决定豁出性命,这也是为了我的女儿,我想要脱离现在的生活。”
“你现在的生活有这么糟吗?在我看来,你的小孩很活泼可爱,两个人过得很快乐的样子。”
“这只是现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很惨,总是会碰到倒霉的事,倒霉的事一定会冲着我来……”阿通沉默了片刻。
“是什么倒霉的事?”我问她。
“不,这个……我不方便对男人说。”
“对不起。”
“不,没关系,那些不好的回忆,在我听了睦雄事件之后,才慢慢释怀了。我会遭遇那些不幸,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果然是和因果有关。”
“你的祖母也是被睦雄杀死的吗?”
“没有,睦雄好像最想杀我的祖母,虽然他杀了那么多人,但最想杀的人其实是世罗喜美惠,也就是我的祖母。不过,我的祖母好像早就知道睦雄想杀她,于是在事件发生前的一个礼拜,就和祖父一起举家逃离了。听说是搬到京都那边,所以祖母捡回了一条命,但是睦雄气到抓狂,便陆续杀死这么多人。”
“喔……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你祖母的代罪羔羊罗?”
“是的,就是如此。”
“太可怕了。你的祖母就是世罗喜美惠,当时,也就是昭和十三年时,是否已经结婚了?”
“是的,小孩都生了一堆。”
“是吗?当时她是几岁?”
“祖母吗?三十四、五岁左右吧。”
“喔,已经不年轻了呢。”
“是的,听说生了四个小孩,前三个都是男孩,最后一个才是女孩。”
“那个女孩就是你母亲吗?”
“我想应该是。”
“你想?”
“还不能确定,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不是被我母亲抚养长大的。这个么女是我的母亲,但是搬去京都以后,好像就送给别人做养女了。”
“是吗?”
“事情的经过好像很复杂的样子,听说我的母亲不讨父母欢心,但是不管我怎么调查,都没有人肯说实话,我也不了解真实的状况。总之,命虽然是捡回来了,但是世罗的家庭变得一团糟。我母亲常说,这是因为代替喜美惠被睦雄杀死的那些人的诅咒,我所说的母亲是指我的养母。”
“但是,应该可以去问亲生母亲吧?就是生你的那个。”
“她自杀了,在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所以问不到。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听说他玩红豆期货,把整个家产都败光了,我的母亲才会被卖给有钱人,我是这样听说的。”
“啊?被卖?是人身买卖吗?”
“是的,我不知道有没有讲得那么明,但总之好像是嫁给了我祖父的债主,我的母亲就这样任命运摆布,嫁给了她不喜欢的人。”阿通停下来,沉默了片刻之后,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遭到同样的厄运,我一问,祖母好像也是,听说祖母被睦雄……QJ。睦雄是村长的儿子,所以是大户人家,他在村里不断诱拐女孩,玩弄她们。”
“这个我也有听说,但,这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
“但那个不是江户时代的事,应该是昭和十三年吧?”
“听说大概是这个时候,即使进入了昭和年间,应该还是保留着江户时代的样子吧?我听说,祖母就是在那时候被睦雄强暴的,丈夫和小孩都在,他竟然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侵犯我祖母好多次。然后把她带回家,还跟我祖母说两个人已经是夫妻了。我祖母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逃回家,结果睦雄气得抓狂,乱吼乱叫的开枪,来我家要将我祖母带回去。他抓到我祖母之后,就将她硬拖回去,把她的衣服扒光,关进牢里,不管我祖母怎么哭着跟他道歉,都得不到他的原谅,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这真的很惨耶,这个睦雄太不像话了。”
“因为他精神异常,他就这样看着祖母喝酒,还把村子里的年轻人叫到家里来,叫我祖母帮他们斟酒,让裸着身体哭泣的祖母给别人看。”
“太过分了。”
“所谓的因果和业障就是指这个,母亲、女儿和孙女三代全都受到同样的遭遇,所以我很担心,如果我不赶快斩断这个业障,我担心小雪也会碰到同样的事,那样我会受不了的。所以,我就照别人教我的方法,一到夜里,就小心不要被人发现,悄悄来这个墓园参拜。”
原来如此,我终于了解她之所以做出这种奇怪行径的理由了。
“这些人真的都是那天晚上被杀死的人吗?”我问了她从以前就一直在意的事,虽然我不期望她会知道答案,但是她非常了解惨剧当晚发生的事。
“是的,听说所有人都是在一个晚上被杀死的。”
“但是,村里的人没有逃走吗?像现在这么安静,如果半夜有人开枪的话,声音一定很大吧?他们为什么要乖乖在那里等着被杀呢……”
“当时大家都在睡觉,而且睦雄一开始为了不要发出声音,听说他是用日本刀乱砍,砍到一半才换猎枪的。”
“什么?”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声,我没想到是这样,这么一来,睦雄根本就是思虑缜密的智慧型罪犯,不是吗?之前我还一直把他想成像黑猩猩一样,旁若无人地到处横冲直撞。“一开始为了不发出声音,所以用日本刀,这……”
“听说他一开始就用斧头将他祖母的头砍断。”
“祖母?是亲生的吗?”
“是的,睦雄这个人没有父母,家里只有祖母,他先用斧头将祖母的头砍下来。现在太黑了,看不清楚这墓碑上的字,但那上面写的是‘金井’,是与睦雄家北边相邻的人家,睦雄闯入那个叫金井贞子的家,将贞子及她的两个儿子胜裕和康夫杀了,当时他们两个才十几岁,他挥舞着日本刀把他们全部杀了。”
“什么……”
“贞子女士还有一个长子叫做胜雄,但是他当时在广岛的海军服役,逃过一劫。听说贞子也被睦雄侵犯了很多次。”
夜风不时地吹掠墓地,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睦雄在这件事发生的当时是几岁?”
“听说大概是二十岁左右。”
“那贞子女士呢?”
“听说大概五十岁左右。”
“那不是很像母子吗?接下来,又是谁被杀害呢?在金井女士之后的?”
“接下来是这个墓碑的人,听说是叫做吉田金的人。她和她的先生、女儿芳子、她的妹妹智子,总共四个人陆续被杀死。从这里开始,他就使用猎枪了。而且,这个吉田金和她的女儿芳子都被睦雄侵犯过很多次。”
我真是哑口无言。他简直就是色情狂,应该可说是精神异常了吧!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不了解,他那样肆无忌惮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为什么睦雄要杀这些人?这不是为所欲为吗?”
“可能是睦雄想要随意染指村里的女人吧?他只要说‘让我干你……’啊,对不起,我居然说出这么粗鲁的话。”
“不,没关系。”
“然后大家都唯命是从,他想要在村子里建造一个理想的后宫吧?”
“居然有这么离谱的事……”真令我瞠目结舌,他和这么多女人发生关系,居然是为了这么自私的理由?
“然后是那里的墓碑,他闯进那个叫做金井高次先生的家,然后用枪把高次先生和他的太太千惠子女士、高次先生的母亲阿靖女士,还有高次先生的外甥犬山丈夫四个人全杀了,只有这个阿靖女士保住了一命。”
“你背得很熟呢,这么多人的姓名。”
“因为墓碑上都有写。接着,他又闯入犬坊正雄先生的家,开枪把正雄先生、正雄先生的长子贞夫先生、贞夫先生的太太定子女士,还有贞夫先生的妹妹奈美小姐和小敏小姐全都杀了。然后,他又跑到正雄家后面的犬坊高一郎家门前,他没有闯进屋内,而是从屋外开枪射击在窗边的犬坊高一郎。接着,他又闯进高一郎家的西北边高地上的犬坊米一先生家,开枪将米一先生和他的母亲登美女士杀死,听说这个登美女士也曾经被睦雄侵犯过很多次。”
我越听越觉得离谱,与其说他是空前绝后的杀人魔,还不如说他是绝无仅有的色魔,而村人刚好倒霉,和这个举世无双的坏蛋生在同一个时代。
“然后,他又闯进米一先生家南边的犬坊千代吉先生的家……”
“这里姓犬坊的人家很多呢!”
“是的,这个贝繁村姓犬坊的人很多。听说,原本住在这里的全都是犬坊家的人。”
“应该是犬坊家族开拓出来的村子吧!”
“我想一定是的。这里住着犬坊的小老婆阿玉女士,而这个家以前曾经养过蚕,金井贞子女士的女儿绫子小姐和丹野未千代小姐前来帮忙,这三个女人也被睦雄开枪打死了,其中未千代小姐听说也被睦雄侵犯过很多次。”
我只能一直暗自咒骂着。
“接着,他跑到了稍远的令村修二先生的家,把修二先生的太太阿满女士和父亲安市先生,以及修二的母亲阿敏女士还有修二的小孩,才五岁的小明,全都开枪打死了。然后他跑到了龙卧亭。”
“啊?龙卧亭也?”
“是的,当时还不叫龙卧亭,在育子女士爷爷的那个时代,是犬坊吉藏的家。”
“啊,这个事情我从里美那里略有所闻。”
“听说当时他们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资产家,总会为村人解决问题,他们也借了相当多的钱给手头有困难的人。”
“好像是这样,他们在村子里会给人建议,就像是谘商师那样,是人格很高尚的人。对于一直耍流氓的睦雄而言,他们是非常碍眼的。”
“是啊,吉藏先生有一个儿子叫秀市,他是建造龙卧亭的人,也就是前一代的老板。这个人非常聪明又风流倜傥,当时好像是担任村子里的警防团团长,他对睦雄很有意见,因此睦雄也想杀他。”
“没教养的暴力者睦雄和龙卧亭的前一代相比,根本是天壤之别。”
“是啊,睦雄一直沿着下面这条路爬上来,非常快速的到达龙卧亭前的山坡,但当时犬坊家的人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便将门上了锁,躲在家里,睦雄就从外面砰砰砰的开枪。幸好没有打中吉藏先生和秀市先生,却打中了当时按住门的吉藏的太太,她第二天就过世了。”
“嗯……所以,听说睦雄在地狱里非常不甘心,里美是这样说的,因为睦雄很想杀死吉藏先生,还有秀市先生。”
“好像是这样,所以村子里的人说,才会发生这次的事件。睦雄心里真正想杀的人可能就是吉藏先生和秀市先生,我想,他最想杀的男人就是他们两个,女人则是我祖母吧。”
“那是因为他没杀到自己最想杀的人吗?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啊,在他去过龙卧亭之后,事情就结束了吧?”
“不,还有一家,是面向荒坡岭那一带的及川辰男家,他闯了进去,将辰男先生和太太阿丰女土杀死,这样就全部结束了。”
“这样总共是三十个人吗?”
“不,应该是三十二人。”
“那正确人数是三十二人罗?”
“我想是的,被枪击的人总共是三十二人,但是有两人侥幸获救。”
“没死的两个人是被打到哪里?”
“一个被打到脚。”
“这些人现在都还好吧?”
“听说被害者的家属全都搬离村子了。”
“也应该如此做吧!发生那种惨剧,是无法继续住在村子里的呢!”
“是啊,但是不只如此,听说还有凌虐。”
“凌虐?为什么会这样呢?大家不都是受害者吗?为什么不相互体谅?”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
“太奇怪了……最后被杀的那个……是及川夫妇吗?”
“是的。”
“这个人的太太在生前没有被睦雄侵犯吗?”
“不,听说这个叫做阿丰的太太也时常被睦雄侵犯。”
“这样接二连三侵犯女性之后,还要将她们杀害,他到底是有什么不满?”我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吧!”
“还有,我也不明白没死的人为什么还要互相排挤?在龙卧亭应该有很多人看过睦雄的幽灵吧?杀了三十个人的睦雄,听说在事件发生的当晚就不见了。”
“是的。”
“应该有很多人认为,龙卧亭这次之所以发生离奇的事件,是因为睦雄的幽灵在作怪吧?”
“应该是吧!”
“难道说,赶尽杀绝的睦雄还在怨恨着这一世的人们吗?”
“是吧,一定是。”
“他还在怨恨吗?这个就叫做执着吗,还是……”
“我也不知道,但个村子里的人是如何看待都井睦雄的传说,我们这些外人是绝对不会了解的。话虽如此,我自己也常在想,对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睦雄的存在是非常令人害怕的,从那个事件后已经过了将近六十年,但现在还是觉得历历在目,对这里的人来说,就好像是上星期才发生的事。”
“对睦雄来说,应该也是这样吧!”
“应该是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从那之后,还经历过太平洋战争,如果睦雄当时是二十岁左右的话,现在也应该八十岁了吧?如果不是亡灵,而是他本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这时,我听到“咻”的一声,远处的竹林沙沙作响,我原本以为是竹子发出的声音,接着,我又听见了“砰”的一声,在我眼前那个写着金井贞子、胜裕等字样的墓碑上方冒出了白烟,石头的碎片弹起来打到我的外套。即使如此,我还是茫然不知所措,好像在做梦一样。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像是鞭炮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突然有很股强烈的恐惧感侵入我的脑海,我才发现是有人在开枪。
“趴下来!有人开枪!”我低声叫着,躲在附近的墓碑后面,抓住阿通的肩膀往下压。
“是从哪里开的枪?”我环顾四周,但因为是在浓雾中,所以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所在位置。
我的双腿微微颤抖,刚才被人开了一枪,有人想要杀我们,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验,只要稍有闪失,我刚才就死了。我又听到了“砰,砰”两声枪响,我赶紧趴下,头几乎要碰到地面,这次我的四周没有异状,也没有子弹划破空气的撞击声。
“我们要赶快行动,一直待在这里的话,对方很容易瞄准我们。”我说完后,就牵着阿通的手离开那个地方。
我无法判断要往哪个方向移动才比较安全,所以,我先压低身体慢慢往主殿的方向移动。我想在某个时间点突然站起身来,往回龙卧亭的斜坡狂奔,但是我找不到时机。我和坂出不一样,我没有驾驶过战斗机的经验,而且从刚才之后,就没再听到枪声了。
被我紧握着的阿通的手还在颤抖,我很清楚的感受到,让我感到非常害怕,就好像是我自己在发抖一样,但我不能因此被打败。总之,此时身为男人的我,只能振作起来了。老实说,当时我真的很后悔一时冲动跟了过来,但是我真的很想活着逃离这个现场,回到我安全的被窝里。
我希望阿通也能感到同样的后悔,于是我便跟她说:“下次不要再来这样危险的地方了。”但是她没有回答。
我往后看了看她的脸,因为我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但是太暗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还想要再叮咛她一下,因为我们稍微往前进了一些,所以有亮光照在她茫然的脸上,比起刚才,我稍微能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转向她,正要和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举起了食指,指着我的背后,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慢慢张开,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去看我的背后,也就是我们前进的方向。
我看见在浓雾之中,一个像是哼哈二将的影子,从主殿旁的石阶爬上来,他的额头上绑着头巾,两边插着手电筒,手电筒发出的光在雾中像是两根细细的棒子,朝天空竖立着。他的全身乌漆抹黑,小腿上还绑着绑腿,他用双手将随身携带的枪斜斜地拿在胸前,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就像是电动玩偶一样,慢慢,慢慢的爬上石阶,距离我们只有不到五公尺左右。
我硬着头皮从正面看那个怪物的脸,他明明有额头、耳朵、耳朵前方的皮肤,还有下颚,但是,脸的中央部分却是一个黑黑的大洞。是都井睦雄的亡灵。
阿通在我背后发出了惨烈的叫声,由于声音太大,又是在我耳边,所以我一瞬间变得很恐慌,立刻站了起来,往左边逃跑。我已有心理准备会被开枪,还想到如果直直的跑,一定会被子弹打到,便忽左忽右变换着路径,在墓碑间死命狂奔。
我多少有些佩服自己的是,我居然没有放开阿通的手,我并没有只顾着救自己,因为这样一来,就失去了我跟着阿通来到墓地的意义。和睦雄的亡灵对峙时,在我眼前不可思议的浮现出小雪睡觉时的脸庞,我记得她突然张开眼睛跟我说:“救救我妈妈。”如果她的母亲死在这里,那孩子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这样实在太可怜了。
虽然这不是我切身的事,但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如果阿通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也死了,我只要一想到站在棺材前,由我或是其他人牵着小雪的手的那个画面,我就难受得几乎要崩溃。所以,我绝对不放开阿通的手,甚至想尽量让她走在我前面,由我当盾牌挡住后面的子弹也可以。
这时,因为畏惧死亡而不断跑着的我,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怒斥阿通,可能是害怕死亡的缘故吧!明明自己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却将她丢在房间里不管,而且,曾经被人开枪射击过一次,居然又一个人到同样的地方,这种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实在令我非常生气。
我一直跑一直跑,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足立住持所住的屋子后面,我看见远处那间鸡舍,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回过头看,接着看看四周,现在非常黑,看不到亡灵的影子。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我,将身体往前弯,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断喘着大气,因为太难受了,所以没办法说话。
阿通好像也是一样,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她吐气的声音,还有气喘的声音,都非常剧烈,几乎划破夜空。
“又是亡灵,那个杀了三十个人的亡灵,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了,还是说,睦雄仍然活着呢?”我喘着大气,好不容易才能开口说话。
“我也是第二次看见。”上气不接下气的阿通也说。
“第二次?你也是?”
“是的,之前我也在墓园里看过。”
我一边想,一边继续喘着气。“果然是有亡灵,他还没转世投胎吧!刚才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看见了。”
“脸的正中央好像有一个很大的洞。”
“是啊。”
“赶快回去吧,小雪会担心。还有,阿通小姐……”
“是。”
“无论如何都别再来这种地方了,可以吗?如果你被杀死了该怎么办?你已经是个母亲了啊。”我小声说着,却很激动。
虽然在说话,但是我仍不敢掉以轻心地注意着四周。接着,我迈开步伐,这绝不是因为我的个性小心谨慎,只是恐惧让我这样做,我是个胆小鬼,很怕死。阿通没有回答我,我又牵起她的手,跑到宽广的院内,我的恐惧又苏醒了,为了不要被击中,我靠着围墙边走,然后用力握了一下阿通的手。
“阿通小姐,你能不能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明天还要来?”老实说,我已经不耐烦了,我明天说什么都不要再来。
“我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每天都会来,如果我中断的话,我的业障就无法消除。”
“你不要说傻话好吗?如果你被杀死了怎么办?死了以后就没有业障了吗?”
“因为我已经决定豁出性命。”
“那你打算把小雪怎么办?如果你死了的话,谁来照顾她?你不要净说些不负责任的傻话。”于是阿通沉默了片刻。“你能不能发誓你不再来?我明天可是不会来的,我也拒绝帮你照顾小雪。”
“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人也要来。”
我真是哑口无言,好久接不上话。
“你是脑袋有问题了吗?你自己也就算了,难道连小雪也要赔上性命?”
“石冈先生,你可能是因为不知道我身上背负的是什么样的业障,才会这样说。如果小雪将来也会遭遇到相同的事情,那还不如现在死了比较好,我已经死心了,这就是我们的命。”
“你还真是固执!”
“我要是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我总是担心我可能会杀某个人,要不然就是可能被某个人杀死,非常不安。所以我没去考驾照,也不敢坐飞机,不敢碰有毒的东西,怕不小心就会杀了谁,所以不敢靠近悬崖边,更不敢走到电车月台的前方,你能了解吗?石冈先生。”阿通几乎是用吼的。我吓了一跳,不禁沉默了。
“就连我生小孩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害怕。不,就连怀孕的时候,我都非常害怕。我以前曾经流产过,是自然流产的,当时医生跟我说,你的小孩可能是畸形儿,所以才会被流出来。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我听了之后,立刻脸色发白,昏倒在医院里。我觉得是老天爷在处罚我,有人说,这是因为我还没有得到老天爷的原谅。所以,我小心不要再怀孕,因为我没有资格生小孩。我一直认为我不可以生产,因此,只要一怀孕,我就去堕胎。
“但是在怀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心想,这次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医生也这样对我说。所以我很烦恼,烦恼到好几个星期吃不下饭,也睡不着,如果又是一个畸形儿的话,该怎么办?光靠我一个弱女子能抚养他长大吗?
“医生说,生出畸形儿的比率至少是百分之五十。我一直认为,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所以一定会生出畸形儿,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养育这样的孩子。但是,我下定了决心,即使是畸形儿也没有关系,我打算要生下他。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所以我一定要把他养大给别人看,做给别人看。我下定了决心。然后就生下来了。
“生产的时候非常痛苦,护士小姐也一直没让我看婴儿的脸,我心想,果然是个畸形儿。虽然我曾经做过断层扫描,但医生说这只能照出无脑儿,或是严重的畸形,所以当时在分娩台上,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照这情形看来,绝对是畸形儿。这是我的宿命。所以即使是畸形儿,我也绝对不会杀死他,我要好好的养育他给别人看,我在心中暗暗发誓。”
阿通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又开始喘气。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性开朗、爱说说笑笑的人,但我到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是个性这么刚烈的人。
“然后,她们跟我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她们是在跟我开玩笑,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生出正常的小孩。我问她们,不是畸形儿吗?她们回答我说‘不是的,是很漂亮的小孩。’我再问她,有手脚吗?头不会太大吗?我追根究柢的问个不停,护士小姐们都笑了,她们说:‘没有,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当她们对我说,是个很漂亮的女婴时,我完全不能相信,眼泪扑簌簌流下,就在分娩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当她们抱小雪给我看时,我看到她真的有手有脚,觉得非常高兴……当时我就决定,我已别无所求,也不打算再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使赔上性命也没关系,我要为了这个孩子活下去,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发誓。
“所以,我完全不在乎我的这条命,我是为了小雪才这样做的,就算再害怕、再危险,即使会被杀死,我也没办法不去做。如果现在不把缠着我的坏因果斩断,将会祸延到那个孩子的,要是变成这样,我死也不会瞑目。即使拿我的命去交换,我也希望让那孩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我在想,她到目前为止,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无法想像,不过听她说得如此激动,应该是很惨的生活吧!
“我了解,总之,我们先回小雪那里吧!”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们两个人担心的东西完全不同。她下的决心和我这种半吊子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我完全招架不住,只想夹着尾巴逃跑。
但是,当我们慢慢回到撞钟房旁边,踏入黑漆漆的竹林,回到通往龙胎馆走廊的这条路时,似乎是一场非常漫长的旅行。我觉得走在这条路上的二、三十分钟,好像磨耗了自己一个星期的精神。
当我们好不容易回到“蜈蚣足之间”,我几乎有个冲动要立刻倒在榻榻米上,虽然对她的决心很感动,但我更珍惜生命。可以的话,我希望明天晚上不要再有人来拜托我当她的保镖。
“妈妈。”小雪喊着从被窝起来,二子山一茂正跪坐在棉被旁边,打着瞌睡。
阿通将小雪抱到棉被上,好像在哭的样子。二子山睁开惺忪的睡眼,恳求我似的看着我,所以我便向他道谢,然后跟他说:“可以回去睡觉了。”
阿通对我和二子山道谢,她的脸颊上还有着泪水。二子山一边说不客气,一边赶紧往自己的房间撤退,他也是很怕看见别人哭的,他的这种无言的善意,让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阿通小姐……”我说,然后跪坐着,我原本想要再和她谈一谈,但还是作罢了,因为我不是爱说教的人。
“总之,明天再说吧!晚安。”这样说完后,我便起身。
阿通又对我深深的一鞠躬,小雪则对我挥挥手说“拜拜”,我也同样向她挥挥手。她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这一瞬间,没有小孩的我,也多少能体会身为母亲的阿通,为了这个孩子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想法。并不是每个小孩都会使人这样,但小雪这个孩子,尤其是她的笑容,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会让大人下定某种决心。
我对阿通点点头,便走到走廊上。此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默默的奉献”这类现在很少使用的词汇。
阿通应该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吧!只不过奉献的对象太小,周围的人都不明白她的计划。我或许也应该这样做,但是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却很困难。被枪打到应该很痛吧!而且,这是我该做的吗?我又再次陷入沉思,但这种事情的确需要有人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