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吉敷和留井坐着川上驾驶的警车来到佐佐木家。虽然已经是深夜了,但家里仍灯火通明。佐佐木佳子站在门前等他们,见警车开近了,就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去。
坐在后座的吉敷打开车门,佐佐木德郎的妻子弯下身子,好像要上车。
吉敷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回去了。吉敷下了车,站在深夜的马路上。本应安安静静的住宅街道不知从哪里传来酒鬼的叫嚷声。吉敷突然想起了茂野惠美。
“我们想调查一些事情,方便的话能到你先生的书房去说吗?”
留井也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他好像不明白吉敷的意思,于是留井站在那里,看看吉敷,又看看佐佐木佳子。
短暂的沉默后,佐佐木佳子说:“我不介意。”
“我们去书房谈还能接到东京医院的电话吧。书房有电话吗?”
“有的,可以把电话转到书房。”
“那就拜托了。我们进去吧。留井警官,车上的应急工具里有一字螺丝刀吗?”
“啊?”留井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了”,然后急忙把头伸进车子,告诉了川上。
进了门厅,又进了佐佐木德郎的书房。佐佐木佳子打开灯,给吉敷他们拿来两把椅子。其中一把看起来是佐佐木德郎以前坐的椅子。
佐佐木佳子把桌子上的黑色电话机拉过来,说了句“电话可以转到这边”,然后就走了出去。
留井十兵卫好像想说些什么。等她走进走廊,留井转过头对吉敷小声说:“没关系吗?她不会逃跑吧?”
吉敷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的。”
佐佐木佳子回来了。她拿了张小凳子放在地上,又把房间角落里的小瓦斯炉点好,然后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
吉敷沉默着。留井好像不知道吉敷的打算,于是也沉默着。房间里只有炉火的声音。突然,佐佐木佳子打破了沉默:
“会逮捕吗?”
“逮捕谁?”
“我。”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夫人您不是凶手。”
浩一的母亲抬起了头。
“您在等电话吗?现在您脑海中只有电话吧,对吗?所以我们也想在这里和您谈。
“什么电话?”留井问道。他还不知道佐佐木浩一出车祸了。吉敷简要的告诉了他。
“这种事……哎……”吉敷感慨道。
“夫人只想着减轻一点儿子的责任,所以鲁莽的说了那些话。但夫人也不了解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您先生和儿子卷入的这起案子,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佐佐木佳子一脸茫然。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请您告诉我好吗。”
吉敷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十一点五十分,离零点还有十分钟。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情况紧急,也只能这么做了。夫人,您家附近是不是住着浩一的同班同学——一个叫山崎的女孩儿?”
“是的,小清,山崎清。”
“哦,她叫这个名字啊。我想让您给山崎清打个电话,就说‘抱歉这么晚打扰,但是浩一出了车祸,现在病危。他让我转告你把今天早上寄存在你那里的棕色帆布包拿过来。可以的话,你能现在送到我家来吗?’。怎么样?请您马上给他她打吧。”
佐佐木佳子拿起电话,好像又犹豫了一下。她转过手腕,瞥了一眼手表。下定决心后,拨了号码。
“喂,您好,真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是山崎家吗?我是佐佐木佳子,真是抱歉。那个,小清在吗?太好了。小清啊,我是浩一的母亲。不好意思,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其实,是浩一出事了,他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对,车祸,嗯,还不知道。医生说,就看能不能撑过今天晚上了,今晚是个坎儿啊……嗯,对,是啊……
那个,浩一有一个浅棕色的帆布包在你那里吧?他说要用那个包,你能送到我们家来吗?真是对不起啊,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对,我不在医院,我现在在家里。是吗?那就拜托你了。真是过意不去,那我在家等你。”佐佐木佳子放下了电话。
“这样可以吗?”
“很好。”吉敷说道。
“她把包拿来之后,如果她说想和你一起等电话,你就把她带到这儿来,但不要告诉她我们在这里;如果她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那也没关系。毕竟已经这么晚了。对了,东京医院的电话也是很晚的时候打来的吧?”
“是的,大概两个小时以前。”
“那时候电车和飞机都没有了吧。”
“是啊,我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了……”这时候,吉敷第一次看到这位母亲眼中含满了泪水。看来,之前她是被这巨大的悲剧弄得精神恍惚了。
“如果您坦白罪行、被逮捕了的话,就没法去见你儿子了。您当时是怎么打算的?”
“嗯……”但她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是哪家医院?”
“筑地第三医院。”
“哦,筑地第三医院啊。”
吉敷知道那家医院。时间一分一秒的走,三个人很拘束坐在那里。吉敷看着地板上的那块镀锡铁皮。突然,门厅的门铃响了。佐佐木佳子一下子抬起头来,她刚要站起来,又转过去看了看吉敷,好像在等他的指示。吉敷用眼神示意她去开门,佐佐木佳子这才放心的站起来,朝门厅走去。
书房里,隐约能听到佐佐木夫人和山崎清在门厅的谈话。吉敷面无表情的盯着墙上某一个地方。留井好像有些心神不安,在一旁看着吉敷。
半掩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首先出现的是山崎清紧张不安的脸。
“呀。”吉敷说道。
“啊……”她的脸色有点阴沉。她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浅棕色的帆布包。
“请坐。”吉敷伸出手来,示意她坐在刚才佐佐木佳子坐的那张凳子上。她身后的走廊里想起了小跑的声音,显然,那是佐佐木佳子又去搬凳子了。
“那个,佐佐木君……?”小清站在凳子前面,小声说道。她把包放到脚边。留井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包。吉敷也目不转睛的看着。淡棕色的帆布包终于出现在眼前了。
“浩一在东京的医院。你是不是以为他在鹿儿岛的医院啊,不好意思。但是病情正如电话里说的那样。”
“是车祸是吗?”
“嗯。”
“严重吗?”
“就看能不能撑过今晚了。”
“嗯……”山崎清露出茫然若失的表情。
“吉敷警官,您能快一点告诉我们吗?这个包里装的是什么啊?”
吉敷点了点头,没看留井。
“山崎小姐,你看过这个包里装的是什么吗?”
“没有”。她摇头说道。这时候,佐佐木佳子拿着一把椅子回来了。
“这个包,是今天早上佐佐木君寄存在你这里的?”
女孩儿低下了头,咬着嘴唇。
“啊?吉敷警官,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佐佐木浩一今天回过鹿儿岛?”
“山崎小姐,你说呢?”
女孩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是不是让你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不能告诉警察?你进来的时候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吧?”
“怎么回事,吉敷警官?难道浩一是从鹿儿岛返回东京后出的车祸?”
“我想他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吧。他意外地杀害了茂野惠美,所以着急返回东京,让人们以为他一直在东京。我想他是当天坐飞机回的东京吧。回到东京后,他给母亲打了电话,又刻意在东京和别人接触。但是这样一来他就没有钱了。这就导致了这次的交通事故。”
“什么?!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糊涂了!”留井大声喊道,“吉敷警官,您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当然,我现在就解释。山崎小姐,没事了,我已经全都明白了。佐佐木君现在身受重伤,面临着生命危险。你现在说出来他也不会生气的。今天早上你见到佐佐木君了吧?”
女孩儿终于点了点头。
“嗯。你接到了他的电话?”
她又点了点头。
“那时候浩一是不是说让你帮他保管这个浅棕色的帆布包,但不要打开看、也不要告诉他的家人?”
“嗯。但是刚才浩一母亲打电话说起了包的事情,我就以为浩一告诉了母亲,所以……”
“你把包带来了啊,这就好。在路上碰到你的时候你戴的项链坠也是浩一给你的吧。”
“是的。”
“留井警官,佐佐木夫人,破案的关键就是那个项链坠。以项链坠作为突破点,几乎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
“项链坠是指……?”留井说道。
“就是刚才我说的东西。山崎小姐,你现在戴着吗?请给我看一下好吗……”
女孩儿把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交给了吉敷。
“你看,这个是空的弹壳。从这里开一个孔,把项链穿过去。”
“那么这是……”
“对,就是五色町发生的M帮会与关西黑社会之间的那起枪战。枪战后留下了流弹,浩一从流弹里捡到了这枚子弹。”
“啊。”留井感叹道。浩一的母亲也听得目瞪口呆。
“浩一君在五十九年年末拾到这颗子弹,想做成项链坠送给山崎小姐。但是,这颗子弹在六十二年变成了空弹壳。对普通人来说,子弹不是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而且这枚子弹不是打猎用的散弹,而是二十二口径手枪用的子弹。在日本,如果不是警察是得不到这种子弹的。
也就是说,浩一在五十九年年末拾到的那枚子弹就是现在的这个空弹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可能。那么,这枚子弹在五十九年年末到现在这段时间里被发射过。还有其他的可能吗?没有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吉敷停顿了一下。山崎清夜抬起头,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此外还有一点。前几天我们去你家走访的时候,你没提起过浩一把那枚子弹的弹壳做成项链坠这件事。也就是说那时候你还没有这个项链坠。但是,我们在天文馆路遇到的时候,你已经戴着这个项链坠了。换句话说,那时候浩一已经把项链坠送给你了。再换句话说,你今天见过了浩一。你不太可能给浩一打电话,那么应该是浩一给你打的电话吧。也就是说,他有事要联系你。那么他是为了什么事而联系你呢。还有,他为什么返回鹿儿岛呢。我想这和茂野惠美的死有关。之后,他把碍手碍脚的行李寄存到你这里。为什么说这行李碍手碍脚呢——因为他要坐飞机。如果有没法带上飞机的行李,就要办托运,耽误上下机的时间。而且他的行李就是这个淡棕色的帆布包,只有这一个可能了。所以我推断这个帆布包应该在你那里。”
“请稍等一下,吉敷警官,这么说的话,浩一手上应该有一把手枪……”
“不是的,留井警官,没有手枪。”
“没有手枪?那是怎么发射子弹的?这可能吗?此外,射击的目标是谁呢?那把二十二口径的手枪是不是杀过人?”
“没有,没有杀人。虽然最终导致有人死亡,但这枚子弹并没有打在任何人的身上。”
“那目标是哪里?他是向着那里发射的子弹?”
“是这里。”
吉敷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后停了下来。他的脚边是那块小小的镀锡铁皮。“留井警官,刚才我说让你借我一把一字螺丝刀。”
吉敷边说边单膝跪下。留井用螺丝刀的刀柄方向对着吉敷,递给了他。吉敷接过来,把刀尖使劲插到铁皮与地板之间。然后他握着刀柄,用螺丝刀做杠杆,撬了两三下。铁皮松动了。
“把钳子给我。”
吉敷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地说。留井又把钳子柄递给吉敷。吉敷用钳子夹住卷起来的铁皮一角,用力一拉——地板上想起钉子落地的声音,铁皮被揭开一部分。又伴随着更大的声响,铁皮离开了地面,吊在吉敷手里的钳子上。
“你看,在这里。”吉敷把钳子和铁皮放在地板上,用右手食指指着原来被铁皮盖住的地方。那里有一小块黑色的圆形金属深深嵌在里面,很明显,那是颗子弹。
“这个就是空弹壳里的子弹,打在了这里。”
“啊,真的是!原来这个铁皮盖住的是枚子弹啊。原来如此。不过,这个是用手枪发射的吗?”
“那现在我们把它挖出来,查一下手枪痕迹就知道了。”
“查一下手枪痕迹?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手枪痕迹。”
“没有?是因为用了改造过的手枪吗?”
“不是,不是用的手枪。”
“那是用的什么?”
“是那个房间里的某样东西。”
吉敷回头指着背后那扇窗子。
“是老虎钳。”
“老虎钳?”
“对,佐佐木浩一房间的操作台上放着的老虎钳。”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浩一一直憎恨他的父亲。”
“憎恨……”
“对。他的父亲精英意识强烈,不喜欢浩一做其他事情、只让他好好学习,总把考不上一流大学就断绝父子关系这种话挂在嘴边。浩一一直恨着他的父亲,所以当他在五色町捡到这枚子弹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想,能不能用这个来射杀父亲呢。”
“但是怎么用老虎钳发射呢?”
“像这样,用老虎钳夹住一部分空弹壳、固定住,然后通过中厅,瞄准父亲书房里的椅子。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到浩一的房间。那么,从浩一的房间肯定也能透过这扇窗户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父亲,这样就可以对准父亲的身体。”
“那么怎么做呢……啊!在弹壳后面……”
“对,用锤子敲弹壳的后面。浩一可能觉得,虽然这样发射子弹,命中的几率很小,但总是可以发射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那么浩一就这么做了?!”
“没有,他没做。不管多恨父亲,作为一个儿子,浩一肯定还是下不了狠心。所以他只把子弹装在老虎钳上瞄准好,但并没有走到用锤子发射的那一步。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
“啊,这样啊。”
“是的。浩一把子弹装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就慢慢的把这件事给忘了。”
“幸亏浩一没这么做啊。子弹不是随便敲一下弹尾就可以发射的,必须准确地击中底部中央的一个像针尖一样的东西才行。手枪是有这种构造的。用锤子敲的话,子弹可能当场爆炸,发射者本人也有可能受伤。可能的发射方法是,用钉子头之类的东西顶住子弹底部中央,然后用锤子砸钉子。不知道浩一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些。除了危险,用这种方法也很难保证子弹按照预设方向发射。”
“那为什么……”
“为什么最终发射了?”
“嗯。”
“这完全是偶然,浩一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是很恐怖的突发事件。”
“什么?!”
“是因为樱岛的火山灰。”
“火山灰?火山灰的话……啊,是屋顶吗!”
“是的。昭和六十年的时候,樱岛的火山灰把浩一房间的房顶压了下来。很可能是房间的一根横梁掉下来,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好碰到了子弹上突出的针头,正正好好敲中了子弹底部的中央。”
“什么!”
“对,真让人难以置信。子弹发射时,浩一和母亲在厨房,这对他来说也是超乎想象的事情吧。”
“那,子弹呢?”
“我想,横梁是正正好好掉了下来,所以子弹像从手枪里发射出去一样,穿破浩一房间的玻璃,又打破了这扇书房的玻璃,从坐在椅子上的佐佐木的背后擦过,打进了地板里。所以,本应不受任何破坏的书房却单单破了块玻璃。那是因为子弹穿过了玻璃。”
“但是,但是,声音呢……枪声的话……”
“没有枪声。不,应该说是有枪声,但听不到。因为屋顶掉落的声音很大,把子弹发射的声音盖住了。”
“原来如此……那么,是火山灰发射了这枚子弹?”
“不必大惊小怪,真正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哦?”
“屋顶掉落、子弹发射的时候,壶井正好在这个院子里,就在这扇窗户外面。”
“啊,对啊!”
“子弹擦过壶井的耳边,吓得他魂儿都飞了。”
“啊,然后……”
“然后佐佐木德郎误以为是站在窗外的壶井袭击自己。当然,这是误解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就是他杀害壶井的动机!”
“恐怕是这样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佐佐木和壶井并不熟,按理说没有理由要杀他。佐佐木正是因为壶井要杀他,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
之后,壶井去找茂野惠美,突然说要放弃佐佐木。这样想来终于可以理解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下可误会大了。壶井知道佐佐木以为自己要杀他,也只能放弃接近佐佐木的计划了。”
“不对,不是那样。留井警官,您说错了。虽然我也只是推测,但我觉得壶井不是那么想的。壶井可能反而认为是佐佐木要杀他。”
“啊,这样啊!”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射击,但壶井认为这是对自己的警告,警告自己不要靠近佐佐木。总之,壶井感到受到了威胁——不许再接近佐佐木。”
“原来如此。”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佐佐木在东京见到壶井并送给他茶绿色夹克和鸭舌帽的时候,壶井应该有时间辩解的。壶井一直认为佐佐木要杀自己,所以一直到死,他也不知道其实是佐佐木以为自己要杀他。”
“原来是这样啊。”
“我猜想,屋顶掉落之后,佐佐木在鹿儿岛街头偶然看到了壶井,所以不顾前因后果就开始跟踪壶井。
壶井在鹿儿岛西站买了车票,坐上电车。佐佐木也跟着上了车。之后,壶井在博多换乘新干线,前往东京。佐佐木也随后去了东京。壶井到了旗田宾馆,那时候是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因为那一天是工作日,佐佐木迫于无奈,破天荒请了一天的假,所以公司的出勤记录显示那一天佐佐木缺勤。不过佐佐木只要再用一天休息日的时间就够了。之后两天是星期六和星期日,白领一族的佐佐木像侦探一样跟踪着壶井。”
吉敷慢慢的讲述着,好像也在讲给自己听。大家顾不上接话照应,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听着。
“壶井去东京的理由是为了见‘百合’的池上玲子,让她介绍在中山赛马场工作的朋友。但是事情进展的不太顺利。因为壶井一直以为池上的那个朋友是男性,但其实是位女性。”
意志消沉的壶井走出‘百合’,等在外面的佐佐木走上去,装作偶然遇到,跟壶井打招呼。当时佐佐木穿着新买的淡绿色的薄夹克,戴着那顶鸭舌帽,他打算把这身行头送给壶井,也就是说把这两件衣服当做诱饵。
第二节
佐佐木请壶井吃了晚饭,还灌了他很多酒,然后说自己住在TP宾馆,叫壶井一起去看看。其实在此之前,佐佐木已经考察了附近的宾馆,最后把TP宾馆作为杀害壶井的地点。
进了宾馆,佐佐木说‘对了,在安全楼梯那边可以看到东京铁塔,傍晚正好凉快,能看到在房间看不到的美景’,然后就把壶井骗到了安全楼梯。壶井跟着佐佐木走是有理由的,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之前是想接近佐佐木的。
走到安全楼梯,两个人并肩欣赏东京铁塔。这时候,他按计划问壶井要不要这件新的夹克和帽子。估计也是看出壶井觊觎这身新衣服吧。
壶井接受了,佐佐木心里暗喜,于是壶井让佐佐木先拿着自己的衣服,穿上新的夹克。就在壶井穿上衣服的那一瞬间,佐佐木用力把他推了下去。
这是个很聪明的做法。让喝醉了的人换上新衣服,这时候,那个人是没有任何防备的,只要一推就可以把他推下去。而且,发现尸体的人会认为死者一直穿着这件衣服。只要最后把帽子仍下去,就可以让壶井的形象发生很大的变化。
更聪明的地方在于,换了衣服就拿走了大部分能说明壶井身份的东西。男人一般都把身份证等放在上衣口袋,所以警方过了很久才得以确定壶井的身份。那些能证明壶井身份的东西都留在佐佐木手里的外套里了。
杀死了壶井后,佐佐木急忙离开了现场。他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想把这些危险的东西都烧掉。但是,他却在壶井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两件有意思的东西。”
“两件?是两件吗?”
“对,两件。一件就是那件A报纸的剪报。不知佐佐木当时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把那则剪报带回鹿儿岛、保存在书桌抽屉里。
另一件东西可不得了。要说那是什么,我觉得……如果我推测的没错的话,那应该是投币存包柜的钥匙。”
“投币存包柜的钥匙?”
“对,估计不是东京站的投币存包柜,就是龟户站的。钥匙上写着存包柜所在的车站,所以佐佐木拿着钥匙,找到了壶井寄存东西的柜子。打开之后,却有一个惊奇的发现——那就是这个包。”
吉敷指着地板上那个浅棕色的帆布包。
“这个?!”
“对,就是这个。佐佐木把它带回了鹿儿岛,然后悄悄藏在书房的某个角落。夫人,您没注意过吗?”
“啊,是吗。浩一好像注意过,他很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吉敷警官,我也很好奇啊。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啊?现在还不能看吗?!”
留井喊道。佐佐木佳子和山崎清好像也这么想。
“好吧,请打开看看吧。茂野惠美说‘大家都被那它害了’,‘它’就在这箱子里面。”
留井迫不及待的拉开拉链,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撕裂了黑夜。拉开拉链后,留井用双手使劲打开了帆布包。
“啊!”
留井大叫一声。里面塞满了一万日元大钞。留井把手伸到底下,底下也是一万元钞票,不是报纸。
“五千万,不,这该有一亿了,或许还不止。总之是一大笔钱啊!这就是导致这么多人死去的原因吗……”
吉敷弯下身,突然从里面抽出一张,恶作剧似的在留井面前晃了晃,然后把手伸到右边的裤子口袋,拿出了一个打火机,开始烧那张钞票!
“喂,吉敷警官!”留井叫道,“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一万元纸钞在吉敷手里变成了一把灰,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的飘到地上。
“留井警官也来试试?”吉敷哑着嗓子说。
“别,别说傻话了!这样做会被免职的。”
“是吗,这种机会可能这辈子没有第二次了哦。壶井不是也在酒吧干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吗。您不用这么担心,这只是纸屑而已,这种东西连一日元都不值。”
“您说什么?!”
“这不是真的钱,是假的,这是伪钞。”
“什么?伪钞?!”
“对,是伪钞。”
“伪钞、伪钞……对啊!这是件伪钞案啊!”
“对。这是壶井合三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打造的一生的杰作。这次的案子就是围绕这些伪钞转来转去。”
“啊,怪不得,怪不得壶井合三到处在酒吧上演烧钱的把戏。”
“对,不是他爱慕虚荣,而是因为这是他自己做的纸币。”
“原来如此。对了,那么他接近佐佐木和中山赛马场……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啊,好不容易制造的伪钞,让壶井陷入了不得不用的困境……”
留井警官,我还是按顺序来讲吧。这个伪钞事件本来是鹿儿岛M帮会为主、关西T联联盟协助的一个计划。这个计划牵扯到大量的金钱,是几年一度的大计划。可以想到,在开始实施计划时肯定要经过很多研究和推敲。”
“哦……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十年一度的机会——能放心使用假钞的机会在昭和五十九年十一月的时候到来了。准确的说,从昭和五十九年十一月一日开起,这个伪钞计划正式开始实施。”
“五十九年十一月一日……对啊!新旧纸币的更替!”
“对,那天是新纸币发行的日子。十一月一日之前从没有人见过新的纸币。所以,只要能获得新纸币的设计模板、制造出精致的假币,就可以在那一天放心的使用。”
“原来如此!”
“十一月二日、三日、四日,也是千载难逢可以使用假币的日子。所以M帮会和T联盟认为绝不能错过这几天。估计他们已经拿到了新纸币的设计方案,只差具体操作了,而接到他们发出的订货要求的就是壶井合三。和壶井交代这件事的是M帮会的冈本。壶井使出平生本领,做出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样厉害的作品。但是……”
“火山灰?!”
“对,火山灰!那时候鹿儿岛发生了空前的降灰,经济陷入麻痹。很多商店陆续关门。大型伪钞计划也只得缩小规模。
但是这样一来,原本期望获得巨大利润的T联盟受到意外损失,于是找M帮会算账。但遇到这样的天灾。M帮会也没办法。数次纠纷之后的结果就是五十九年的那场枪战。M帮会名存实亡,而那些假钞也几乎没有使用,都留在了壶井手上。”
“原来是这样!”
“M帮会的冈本觉得很对不起壶井,因为是他直接去找壶井做这份工作的。所以,冈本嘱托他的情人茂野要好好对壶井。于是,茂野每个月都会给壶井钱。
而壶井想把手头存的这些假币花掉,所以他想尽办法要接近佐佐木和中山赛马场。他并不是在策划抢劫,而是想钻空子把那些假币换成真币。这样的计划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
“嗯,的确。”
“但壶井的性格又是马马虎虎的,所以计划进行的并不顺利。他很不走运的接连遭受挫折。比如,M帮会和T联盟枪战中掉在路上的一颗子弹,居然转了一大圈后,威胁到了他的性命。仔细一想,他还真够倒霉的。”
“哎……这个案子真是错综复杂啊,因果关系也很混乱。”
但是,吉敷警官,没想到这些伪钞因为壶井的死亡到了佐佐木德郎的手上。那佐佐木本打算怎么处理啊?”
“对,这就是这个案件有意思的地方。在这个案子里,各个角色关于如何安全的替换假币,开展了一场智慧的较量。最初,黑社会团体考虑趁新旧纸币交接之时,采用人海战术,花掉假币;第二棒的壶井则想瞄准进行现金运输的场所,把假币大量换成真币;第三棒的佐佐木嘛,不愧是金融行业的专业人士,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新宿纵火案。”吉敷停顿了一下。
“您在想什么呢,吉敷警官?佐佐木用的方法是……?”
“我还没有掌握内部情况,但估计是这样。佐佐木把这些假币拿出来给人看。”
“拿出来给人看?”
“对,假装这些是真币,拿给人看。”
“拿给谁?”
“保险公司。佐佐木由于工作关系,和保险公司来往密切,肯定有很熟悉的保险公司的职员。而且他积累了长年的信用,保险公司的人也知道佐佐木经常运输大量现金。所以佐佐木凭借现有的关系,没有经过保险公司的现货调查就用这些假币获得了保险合同。”
“啊,原来如此。”
“然后佐佐木就把假币放到包里,陪同儿子去东京参加考试。估计佐佐木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向保险公司说明这次携巨款去东京的事情。之后就制造一起事故,趁机消灭这一亿元假币。”
之所以选择东京,是因为鹿儿岛治安相对较好,损失一亿元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不大。
但在东京,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所以他雇用新宿地下的流浪汉演出了那场纵火案。为了能获得保险公司的赔偿,他原封不动的照搬五十五年K帝都巴士纵火案的手法。因为这种变态狂犯下的案子,有时候会有追随者再次犯案。此外,即使巴士着火,包里的东西也不一定能烧着,所以佐佐木嘱咐流浪汉,一定要先点着他的包。但流浪汉认真得过了头儿,只顾着往佐佐木包上倒汽油,以至于自己被巴士乘客逮住,只能以纵火未遂结束了这场表演。指使流浪汉纵火的佐佐木急着往巴士外面逃,被开来的出租车撞飞了,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但不可思议的是,那辆出租车里坐的是佐佐木的儿子浩一。可能当天早上佐佐木以工作上的事情为借口,和浩一分开了。
浩一肯定也吓坏了。但是出租车司机因为惊慌失措,根本没注意浩一的行动。浩一没去看父亲,而是上了巴士。他看到那个他一直很在意的帆布包,于是快速的把包拿了出去。包一旦被烧成灰,就很难看出曾经调过包了。为了以后能圆这个谎,浩一用自己装文具的包换掉了父亲之前拿的包。”
“啊,这个案子真是波澜不断啊……”
“涉案的人物一个个的拿出看家本事,却又由于几乎接近恐怖的偶然因素,制造出无比复杂的状况。
这样一来,德郎拿的假币就到了浩一手里。浩一本来以为是一大笔钱,但后来仔细一看发现都是假币。虽然纸质和真币很像,但仔细辨别的话还是可以看出破绽的。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说不定浩一已经有了什么计划,只是他没有时间实施计划了,因为出现了一个障碍——茂野惠美。
虽然不知道茂野对这个案件了解多少,但现在看来,她应该是发现了壶井受冈本所托、制造假钞一事。之后,假钞留在了壶井手上,他为了用掉假钞,努力接近佐佐木,后来又去东京找茂野的朋友。当然,她也推测到了这笔假钞现在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这笔假钞兜了一大圈,最终落到了佐佐木德郎儿子的手里。
之后,她问我浩一住在哪里,而我不知不觉就告诉她浩一在K宾馆。于是她马上去东京找到了浩一,让浩一把假钞拿出来。但浩一拒绝了。浩一拒绝的原因是至今尚存的为数不多的谜题之一。
浩一一直不答应,于是两个人一起坐新干线回到鹿儿岛,一路争吵不断。这一部分都是我的推测,并非亲眼所见。
两个人一直吵到了鹿儿岛西站H楼楼顶,并且扭打了起来。惠美像以往一样喝得醉醺醺的。不知是因为不小心还是浩一推了她,惠美从屋顶摔了下来。”
“不可能!”
突然,山崎清说话了,眼睛里闪着泪光,“佐佐木君那么好的人,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你这么想吗?但是浩一的母亲还想替他顶罪来着。我想,浩一君把自己做的事情都告诉母亲了吧。对吗?”
“没有,浩一不是这么说的。他说那个人喝醉了,在扭打时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这样啊。总之浩一君急忙离开了现场,给你打了电话。除了你,他没有别人可以托付。”
山崎清双手捂住脸,可能是为男朋友的这种孤独而哭泣吧。
“之后,浩一告诉你替他保存这个包,不要告诉外人,并且把之前用空弹壳做好的项链坠送给了你。然后他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坐飞机回了东京。”
但坐飞机花去了很多钱,浩一只剩一些零钱了。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又见了朋友,以制造不在场证明,之后他已经没有钱回鹿儿岛了。”
吉敷这么一说,浩一的母亲也掩面痛哭。
山崎清抽泣着说:“对不起,那时候,他问我能不能借给他一点钱,但,那时候我没带钱……”
“他,他向我借该多好啊……”母亲说道。
吉敷继续冷静的说道:
“浩一走投无路,只能拿出几张假钞作为最后的办法。虽然他知道不能用,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他一边担心会被识破,一边在东京站窗口排队。而他之所以不去自动售票机,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用的是假钞。他害怕在众目睽睽下钞票被自动售票机退出,那样的话可能会遭到车站工作人员的怀疑。
于是浩一去绿色窗口排队。但那个时候他也很不走运,恰巧那个窗口的工作人员接到电话,让浩一去旁边的窗口买。
冷静思考一下的话,会发现他根本不必立刻逃跑。但内心极度恐慌的浩一以为自己使用假币一事被识破了,于是仓皇而逃。他觉得可能有人在追他,所以拼命的跑,跑上了行车道,最后被卡车撞倒了。”
母亲的低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不知是偶然还是讽刺,佐佐木浩一君竟和父亲遭遇了同样的事故……”
吉敷想说,“这是不是父亲的召唤呐”,但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大家都被它害了,果真是这样啊。”留井不无感慨的说道。
“对,正如惠美所说,那一亿元的假钞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摧毁了他们的命运。”说着,吉敷停了下来。
佐佐木佳子和山崎清的哭声还在继续,而且好像会永远继续下去。
留井凑到吉敷耳边,轻轻说道:
“这还真是个复杂的案子啊。我从来没碰到这么纠结的案子。以前的案子,都只是打架、偷盗什么的。这次学到了很多东西啊。”
这时电话响了。两个女性都停止了哭泣。佐佐木佳子抬起头来,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吉敷。
“我来接吗?”吉敷问道。
佐佐木佳子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泪水。吉敷拿起电话。
“请问是佐佐木附府上吗?”对方说道。
“是的。”吉敷回到。
“这里是築地第三医院。”
“佐佐木夫人在这里,就在我的旁边。”
“那请您转告他,佐佐木浩一君没事了,已经活过来了。”
“哦,是吗!”吉敷格外高兴。
“但今后行走可能有些障碍。”
“是吗,这样啊。”
“总之没有生命危险了,已经过了那道坎儿了。”
“我明白了,我会转告她的,谢谢您特意打电话来。”
吉敷放下电话,又看到佐佐木佳子那恳求般的眼神。吉敷笑了笑。如果医院传来的是最坏的消息,那可真的让人无法接受。
“已经没事了,浩一君活过来了。”
“太好了!”山崎清在旁边叫道。她们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相拥而泣。
“但可能以后走路会有一点问题。”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奢求什么了,太好了。”佐佐木佳子哭着说道,“我坐明早第一班飞机去看他。”
“大家都被它给害了。”
吉敷脑海中又浮现出茂野惠美临终时说的这句话。但是,被“它”害的最后一个人终于捡回了性命。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征得佐佐木佳子的同意后,吉敷拿起电话筒,拨了东京一科的电话。拨完号后,吉敷看着窗户,玻璃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吉敷本以为小谷会来接电话,但电话是别人接的,他说小谷在休息室里睡觉。
“那你转告他,事情都解决了,我明天回东京。”
吉敷放下电话,看到留井的眼神有些飘忽。马上,那眼神中又恢复了意志,露出对吉敷的赞扬和慰劳之情。吉敷稍微笑了笑,但内心并未感到轻松。
2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没有降灰。
茂野在大阪的亲戚开着客货两用的小货车来到了鹿儿岛,把她的遗体放在载货台上搬走了。车身上写着“小田佛具店”。
看来茂野在高中的时候,被收留在佛具店里。在那种郁闷的地方待上两天,肯定会逃跑的。想到这,吉敷在心里笑了。
“准备办葬礼吗?”吉敷问道。
“不办了。因为这孩子也没和我们一起生活过。”五十左右的叔叔说道,“我们打算送去火葬场,然后把骨灰放在自己墓地里。这已经足够了。”
吉敷也觉得这样已经可以了。
吉敷也打电话问过“城堡”的老板娘,老板娘也说“葬礼就不办了吧”。毕竟办葬礼是要花钱的。
茂野的叔叔要走的时候,吉敷情不自禁的问道:“有给惠美的多余的排位吧?”
叔叔从仪表盘下面找出了一个什么字都没写的廉价的牌位:“这种的可以吧?”
吉敷接过牌位,回礼告别。叔叔十万火急的开车赶去火葬场了。
“留井警官,我们两个人个给茂野办个葬礼吧。”吉敷说道。
“啊?在哪里?”
“在那孩子的屋里。”
“但我们进不去吧。”留井说道。
“能进去。”吉敷回答。
他们坐车到了猎户公寓,吉敷打开旁边电表箱的小门——钥匙藏在电表箱后面。
屋里里没有变,内衣散落的到处都是。因为外面是晴天,屋里稍微有一点暗。
脱下鞋,吉敷走进屋子,把窗帘打开一条缝。屋里一下子变得亮堂了。
吉敷把那个没写名字的牌位放在墙边。惠美曾经穿着内衣靠在那里。墙旁还倒着一瓶威士忌,于是吉敷拿来杯子,喝了一口,喝完后递给了留井。留井的表情很严肃,他也喝了一口,又把被子还给吉敷。吉敷把杯子放在牌位前面,杯子里还残留着一点琥珀色的液体。
“再见了,酒鬼女孩儿。”吉敷心里轻轻说道,“在天堂别再喝酒了。”
“好了,那我们走吧。”留井说道,他没有合掌就转身往走廊走去。突然,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放在了杯子旁边——那包已经碎成粉末的拉面。
看到这包面,吉敷胸口隐隐痛了一下。吉敷觉得应该合掌祭拜一下,所以他面朝那包拉面,双手合掌,闭上了眼睛。
这时,在黑暗中,惠美的笑脸若隐若现,她开口说道:“我是不会变老的。”吉敷马上睁开了眼,“真是个命苦的姑娘啊,”吉敷苦笑道。人死去了,就永远停留在死时的年龄。惠美一语成谶。
走到走廊上,吉敷关上房门,把钥匙放到电表箱里。吉敷自己都觉得这个葬礼过于简单了。但如果太冗长,惠美也会觉得无聊吧。
“现在我们做什么呢?”
在往电梯走的路上,留井问道。
“吃一点饭后我就去机场了。”吉敷回答道。
走出公寓大厅,太阳炙热的灼烧着大地。这种天气很适合为她举办葬礼。
“那我带您去吃您喜欢的拉面吧。然后一起去机场……”
“不用,我们吃别的吧。”
“今天我也想吃点别的。”吉敷马上说道。
“是吗,那我们走吧。”
吉敷未经考虑,就用沙哑的声音表示赞同。
第三节
吉敷一回东京就直奔佐佐木浩一所在的築地第三医院。出事后的第二天,浩一可以开口说话了。佐佐木佳子把椅子让给吉敷,吉敷听到了浩一详细的讲述。大体上和吉敷的推理是一致的,但一些细节上有所不同。以下是事实的真相。
首先是装在老虎钳上的那枚捡来的子弹,这和吉敷推测的一样,不是直接夹住子弹,而是把子弹装在一个粗细正好的管子里,再用老虎钳夹住管子。因为子弹要瞄准一楼,所以管子自然是倾斜的。子弹放置的很好。
浩一虽然摆好了这样的装置,但他说心里并不恨父亲。他也想过要杀死父亲,但另一方面,他也很佩服父亲的勤奋刻苦以及自制力强的性格。这年头的亲子关系可真复杂啊。
所以二月十日早上当他看到自己乘坐的出租车撞倒了父亲,他万分惊讶。相撞的那一瞬间,他还不知道被撞倒的是自己的父亲。出租车司机下车去看被撞倒的人时,浩一拿着包下了车,朝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这时候,他看到父亲倒在地上,半个身子出现了临死前的痉挛。
由于受到了巨大冲击,浩一很想吐,他离开人墙,往巴士跑去。他听到现场有人叫了救护车,所以他只想着要逃开人群、躲到巴士里面。这时,他通过敞开的巴士后门看到地板上放着父亲非常在意的那个旅行包。
以前去父亲房间的时候,浩一曾看到父亲很小心的往包里塞东西。他问父亲装的什么,父亲说是和工作有关的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能告诉孩子。
但浩一进巴士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而是觉得那么重要的东西,自己应该替父亲拿回去。
巴士的乘客都跑到父亲那里去了,车上空无一人。因为那个可疑的男的往车上撒了汽油,车上应该有很强的汽油味儿。吉敷问浩一,那时候闻到味道不觉得危险吗?浩一说当时自己感冒了,鼻塞,闻不到味道。
但他知道帆布包和汽车地板上的液体是汽油。他把自己的包放在地上,拿出手帕擦拭帆布包的提手。这时候,巴士前门突然开了,司机走上车来,浩一马上跑下车去。紧接着,巴士就着火爆炸了。
如果浩一说的是真的,那么有可能是巴士司机出了某个闪失,点着了车上的汽油。司机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有可能是他自己叼着烟就回到了车上。
火焰从车窗喷出,浩一跑到别的地方避难。他远远的看到救护车来了。看到父亲被担架抬到了车里,浩一就走了,但马上他又脸色苍白的回来了——准考证不会被烧了吧。但幸运的是,只有准考证装在了上衣口袋里,此外口袋里还有钱包。
浩一走进新宿站,在一根柱子后面打开了父亲的包,他大吃一惊——里面塞满了一万元纸币。他觉得不能把这个包带去考场,所以他把包放到投币存包柜里,坐电车去了J大。因为觉得害怕,所以浩一此后不断的往存包柜里续硬币,一直把包放在那里面。
浩一一直以为那些钱都是真币。这也是自然的。一名高中生的钱包里很少能出现一万日元的纸钞。
浩一以为这笔钱是父亲替公司保管的财务,公司可能会找他来取。奇怪的是,浩一从没想过和母亲商量。
但来找他拿钱的不是公司的人。而是茂野惠美。浩一以为这是公司的钱,断然拒绝了惠美的要求。但也是这个时候,浩一从惠美口中知道了那笔钱都是假币。
浩一非常吃惊,但他还是不愿把包给惠美。理由是因为惠美的样子让他觉得不放心,她身上的酒气、对人的态度、遣词用句,甚至走路方式都不像好人。浩一想,与其交给她还不如交给警察呢。所以,浩一把包带回了鹿儿岛,一路上两个人不断的争吵,惠美甚至还动手抢包。避开人群,浩一逃到了H楼楼顶,惠美也追了上去。在那里又是一番争论。
惠美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们把这些钱从楼顶上扔下去吧。”说完就动手从浩一那里把包抢了过来,往扶手栏杆那边走去,打开了拉链。浩一冲上去,又是一番扭打,惠美喝多了,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
浩一惊慌失措,逃离了现场。想了很久后,他想出一个好主意。他给自己的同班同学山崎清打了电话。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他马上坐飞机回了东京。之后的事情就和吉敷的推理一模一样了。
“昭和六十年你的父亲在天文馆路上晕倒了,那也是你干的吗?”
“是的”。浩一坦白说。他想要报复一直对自己唠叨的父亲,就从学校化学实验室偷了一点蓝色液体,在口罩里放了一点。因为父亲的书房不锁门,所以很容易进去。父亲一直把口罩放在中间的抽屉里。但是他不记得药品的名字了。
“但是现在父亲不在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浩一说道。他的声音第一次颤抖了。
新纸币的设计模板,是造币局内部的一个人把制作流程拍下来、泄露给了大阪的T联盟。这件事情现在还在调查中,但据称造币局有人最近突然变得很富有,估计凶手马上就能浮出水面了。
另一个可疑点就是保险公司。一个投保一亿日元的投保人在东京死了,这种情况下,保险公司应该立刻向搜查总部报告才对。
保险公司没有报告是因为和佐佐木生前私交很好的保险公司职员一直闭口不谈。他受佐佐木之托,草草立下保险合同,之后他看到关于佐佐木死亡和巴士纵火案的报道,也看破了佐佐木原先的计划。为了逃避责任,他一直缄口不言。
的确,对包里面的一亿日元不查不看就订下保险合同,这是这个职员的重大失误。但证券公司和保险公司就像亲戚一样,两家公司的职员很容易陷入这种马虎又危险的关系。
但是,这是因为佐佐木和保险公司职员关系很熟才发生的,这只是个案。可以说,在保险公司有这么熟悉的关系,也使得佐佐木可以想到并实行那样的计划。但他到头来却丢了自己的性命。这又是佐佐木的不幸。
尾声
几天后,佐佐木受到了留井从鹿儿岛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拉面。吉敷正纳闷,这时他看到了留井夹在包裹里的信。
前略。前日您特地来访,对您的智慧,在下深感敬佩,获益良多。万分感谢。
与您告别后,我在车站前面散步,看到一家中华荞麦店的招牌上写着“清汤制胜”,于是想起了您。这种面条非常美味,而且店里也卖袋装的。一问才知道,这是鹿儿岛独有的,于是当即买下了一些,打算给您寄去。
我是单身,所以想先试试这种面味道如何。具体的料理方法请见下面,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面味道最好。
(以下,留井详细说明了面条的烹饪方法,因为与本案无关,在此省略。)
此外,在那之后我又打听到一些信息,可以作为对这次案件的补充。
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佐佐木在鹿儿岛市内看到了正要去东京的壶井,他不假思索的追到了东京。经过调查,这一点得到了进一步落实。佐佐木以为壶井要杀害自己,于是悄悄埋伏在壶井身边。此外,我们也问了壶井的房东,佐佐木曾去那里打听过壶井这个人,同时他也知道了壶井准备在八月二十三日搬出公寓。
而且,房东还妄加猜测、多管闲事的告诉佐佐木,壶井和M帮会有关系、搬出去后可能去东京或大阪、看来是要去投奔黑社会里的朋友等等。这样一来,佐佐木更确信壶井是要杀害自己了。
在下认为,这样一来,佐佐木特意向公司请假、跟随壶井去东京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天气逐渐变暖,但东京那边还是有些寒冷吧。请多保重身体,祝您的事业更上一层楼。期待您再来鹿儿岛,不管您什么时候来,请一定告诉在下。下次再叙。
吉敷竹史殿下敬启
留井十兵卫敬上
和留井的包裹前后脚到的还有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使得这次案件成为吉敷永生难忘的记忆。
拿起听筒后,那边传来一个沙哑低沉、带着鼻音的女声。
“是吉敷先生吗?警官吉敷先生?”她的开场白很奇怪。
“是我。”吉敷应付着回答道。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酒吧的女招待,而且是很不正当的那种。这种女人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呢,吉敷觉得很纳闷。
听到吉敷的声音,那个女人突然高声叫道:
“啊,太好了!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
吉敷第一次接到如此放肆无束的电话。一般人打来电话时,都格外的敬畏、客气,毕竟这是警察局,而且还是命案组。
吉敷想好了如何回答她。但对方没给吉敷说话的机会,她接着说道:
“警官先生,您的声音可真好听啊,难怪那孩子对你着迷呢。”
“可以的话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还有,那孩子是指谁?”
“是茂野惠美哦。”
吉敷一下子认真起来。
“我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和她一起玩,一块儿做了好多坏事儿,也一起找男人。我们做的坏事我都记得呢,就像我记得那孩子一样。
但是那丫头虽然也喜欢过几个男人,却从没对谁着过迷。她说都是玩玩的,她一直瞧不起男人。她去了鹿儿岛,好像喜欢上一个小混混,但她对我说那也假的,她根本没对他着迷。她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但过得很寂寞,她也想身边有个人。但那丫头从小就是孤零零一个人,都是我在身边陪着她。”
“你是谁?”
“我?我叫做池上玲子哦。”
“你喝醉了吧?”
“要是没醉,敢给警察打电话吗?!”
“现在可是凌晨三点。”
“从昨晚开始就放开喝了,时间无所谓。”
“真没想到啊,你这样不耽误工作吗?”
“那种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不干了。反正有男人在,还是能吃上饭的。”
“也是。”
“喂,警官先生,你回答我,你喜不喜欢茂野惠美?”
吉敷吃了一惊,没有说话。
“喂,你说啊,为什么不说话了?”
“这种问题不是能对着一个酒鬼回答的问题。”
“你别兜圈子了,你随便回答点什么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你不喝酒的时候再打过来。”
“我特别喜欢那丫头,她对我来说比兄弟姐妹都重要。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孩子了。”池上玲子好像哭了起来,“警官先生,你知道我现在在看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们连面都没见过。”
“我在看了警官先生的脸。”
“你说什么?”
“是警官先生的肖像画。那丫头来的时候,费了好大劲儿画出来的。”
“……”
“那丫头真的、真的很喜欢警官先生。她见了我就一直在说警官先生的事情。她说你能去她的公寓,她特别特别开心。”
我第一次见到惠美那样。像少女漫画里那样开心的大笑,比女高中生还纯情。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在听。”
“我真是嫉妒,不,是生气。不知道她到底被一个什么样的人迷成这样,我很想见见。她还说要马上回鹿儿岛给你做拉面。真是受不了她了。
虽然我一再挽留她,她还是说要带着拉面赶快回去,回鹿儿岛见你去。”
这是真的吗——
“但是,她去找浩一取假钞了。”
“她是想把假钞带回去交给你,她只是想帮你的忙。这不是明摆着吗!你可真迟钝啊!你这么迟钝怎么当警察啊。”
如果真如池上所说,那佐佐木浩一和惠美是为了相同的目的而争抢那些假钞了。为什么会这样!
“所以,警官先生,拜托你不要忘了那丫头。她这么努力的为你付出,要是到头来被你忘得一干二净,那丫头就太可怜了。”
吉敷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真的,那就太可怜了。”池上哽咽着说,“我生平第一次因为这种事情求人,但她实在太可怜了……”
“我明白。”吉敷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一定,一定不能忘记。”
“啊。”
“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才给你打的电话。我不说了,这么抽抽搭搭的会耽误工作。再见。”
“等一下。”
“怎么了?”
“是池上小姐吧?”
“对。”
“谢谢,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吉敷这么一说,那边沉默了片刻,只听到抽泣的声音。池上在努力忍住哭声。
“那就好,幸亏给你打了电话。你果然是个好人,惠美看男人没看走眼。那么,再见了。”
池上挂了电话。吉敷还是把听筒放在耳边,然后慢慢的举到鼻尖,他看到了话筒里装的小扬声器。
对刑警吉敷来说,从这个小机器里传出过成千上万悲痛的消息。而这一次,最让他心痛。
他放下听筒,坐回到椅子上,闭上眼,想到在东京某个狭窄的房间里,有一个人正在为茂野惠美而哭泣。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利欲熏心的人,千方百计把假币弄到手并企图换成真币,最后丢了性命。有一心守护爱情的女子,想为自己喜爱的男人立功却命丧黄泉;还有为这种痴情女子而在偷偷哭泣的女人。一摞假钞,竟牵扯出这么多事端。
而这样的戏剧一定会以悲剧结尾。这完全是一场闹剧!
吉敷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怒气。人都是傻瓜。为什么人这么脆弱。两下、三下、四下,吉敷不停的摇着头。渐渐的,冲动平息下来,就像浊水慢慢澄清一样,他明白了——自己的愤怒都是由悲伤而起。
在这场悲剧中丢掉性命的人,还有在他们走后为之哭泣的人,到底谁更难过?吉敷心想,或许这些根本不算什么,或许最难过的人是自己。
想到这里,吉敷的眼眶湿润了。吉敷假装用手去扶额头,趁机用手指抹掉了眼泪。这是他第一次为案件的当事人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