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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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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会为了一个老先生流眼泪,润也的大哥真的心地好好喔。」诗织把手肘撑在餐桌上,托着下巴说。
「说到这个,那天准备离开咖啡厅的时候,我们不是抽了奖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那家店刚好举行周年庆的抽奖活动,润也在那里抽中了咖啡机。
「有吗?」
「润也抽奖的手气很好。」很久之前我就这么觉得了,但没想到润也和诗织都一副茫然不自知的模样。
晚餐过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从我们两兄弟一起生活之后,便轮流负责晚餐的善后工作。不过诗织来的时候。润也就会让她做。润也曾经若无其事地说:「每次看着诗织洗碗盘,都觉得特别抚媚,让人心头痒痒的。」既然如此。那两位就请便吧。
爬上楼梯,我走进了西侧的房间。这里原本是父母的寝室,现在变成了只有床铺和电视的空荡荡的四坪房间。我让身子沉入靠垫之中,伸手拿起丢在地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
电视中出现了新闻报导的画面。因为众议院解散将成为定局,所以这阵子各政党的议员几乎上遍了早晚的新闻时段。执政党和在野党的代表分成两派在电视里进行争论。不对,与其说是争论,倒不如说是彼此发表高论、互相贬低对方。
说到争论,润也之前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哥,我每次只要听到『我和人争论从来没有输过』或是『不管怎么样的人,我都能辩驳倒对方』这种自豪的话。就会觉得这个人真是白痴。」
「为什么?」
「因为他并没有发觉,驳倒别人后觉得开心的,只有他自己。」
坐在电视屏幕正中央的,是理着小平头的主持人。他本来是一个喜剧演员,后来慢慢转型成为节目主持人和电影明星,现在完全是文化人的形象。他的圆脸让人岚觉非常亲切,不过眼镜下的双眼却总是东张西望,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
主持人的左个坐着几位执政党议员,分别以资深、中坚、资浅的顺序排列。用其它方式来形容,或许就是老奸巨猾、稳定、热血沸腾。右侧则坐着各在野党的主席,座位应该是以席次顺序排列。犬养坐在第二个位置。
即使透过电视屏幕这个小小的画面,还是看得出犬养的威严不可小窥。虽然每位来宾都身穿质感精细的西装,不过仍然感觉得到犬养比其它人的个人风格更为强烈,显得更有威严,或许应该说是更庄重。
他的脸型方正,轮廓很深,鼻梁又直又挺。眉毛与眼睛的距离很短,脸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完全看不出现在正处于酷暑。他的耳朵很大,嘴唇扁平,头发剪得很短。
「犬养主席,听说在这次的选举中,未来党的走势相当看好喔。」主持人将话题从刚才的消费税抽离,突然对犬养提出问题。
犬养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冷眼看了一下态度过于热络的主持人,仿佛在考虑对方的本领。这一个小动作立刻让主持人闭上了嘴。「环保问题、美国、东海问题、经济不景气,这些全部都是连动的。」犬养不急不缓地说道。「政治人物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低落,国民怠情自私。别说国民了,就连政治人物都抱持着,就算国家灭亡,只要自己明哲保身的想法。为了国民着想,我衷心期望大家能够投给未来党。因为我们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认真思考的这个国家的未来。」
犬养从容不迫,语气坚决且真有魄力。稳重的表现不禁让人听得出神。一瞬间摄影棚里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其它议员才放声说:「为了我们的国家认真思考?少在那里说大话了。」
犬养完全不动声色,他知道,他们愈是慌乱,就愈对自己有利。他接着问:「你们愿意牺牲什么来成就国家?」
其它议员马上又七嘴八舌地发表言论,「太荒谬了。」
「当然什么都愿意牺牲啊。」
「我甚至没有结婚。」连一些不经大脑思索的话也都纷纷脱口而出。
「只要各位,」犬养沉着又稳重地竖起手指,「将政治托付给未来党,我们保证五年内景气回温。只要五年,保证大家能过个舒适的晚年。」
其它议员纷纷失笑。但是犬养仍然维持着毅然决然的态度,他打开手掌,「五年。
如果办不到的话,我就人头落地。」
接着,犬养具体提到了过多的议员年金及几十年前就在规划的公共建设金额。
「这些全部废除。我们不说什么渐进式、阶段性、不痛不痒的长期规划。立即废除!这是理所当然的。还有,」他又竖起手指。「为了国家的将来,我们对美国及欧洲各国的态度要更坚决。对亚洲大国也一样。」
「你是指日美安保条约?」执政党中坚议员趁机插嘴问道。
「二十世纪时丢了最多原子弹到其它国家的国家,凭什么如此任性妄为?只因为他们是自由的国家吗?」
「现在批评美国不嫌太晚吗?」有人揶揄地说。
「并不是。」犬养的语气强硬。「我是想唤醒你们这些只会依附美国而失去判断能力的人。只会照美国说的去做、遵照某人的流程、遵循往例、遵循传统、遵循前例、遵循官僚的做法。这么做的人不配称为政治人物。」
「听完犬养主席的话,只会让人不知道日本应该怎么做,只会让人感到不安啊。」执政党中坚说。「完全看不到任何具体的可行性。」
「你们知道现在这个国家的人民都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吗?大家只是坐在电视、计算机前面,单方面接受媒体所传送出来的讯息和娱乐,一直到死,都只是这样漫不经心的生存着。不管是用餐、洗澡、工作或是恋爱,只是把程序做完而已。没有自觉、无所事事地虚度时间,然后感叹人生短暂。只想要如何轻松获取利益,不愿意忍耐,只会要求应有的权力,整天抱怨。我不认为这可以被称为自由,也不需要大力维护。」
犬养的语气虽然洋溢着认真严肃,但是他愈发言,电视里的每个人却愈发笑。气氛中弥漫着「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的揶揄。
「犬养主席,你可不要这么轻率发言喔。」执政党中坚议员板着脸说:「这番话虽然充分展现出在野党的努力,但是啊……」
犬养不动声色,只是以炯炯有神的眼神注视着中坚议员。忽然,我注意到他的脸颊似乎有点松懈了下来。应该是心有余裕而不禁露出笑容吧。
「犬养主席还非常年轻。」在野党第一大党党主席说话了,语气听起来像在抚恤后辈一般。
「正因为年轻,所以看得见未来。我的视线所能考虑的距离,反而比你们老人更远。」犬养说话果决。
其它政治人物脸上明显露出「你这小伙子懂什么?」的愤怒表情。「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犬养丝毫不畏惧,更坚决地说。
「什么问题?」主持人充满好奇心地回答。
「有些首相会因为贪污、丑闻或是选举失利而下台,但是却没有首相为了误导国家未来的方向而辞去职位。为什么?就算他们愿意为了选举失利去职,但是却不会为其它原因下台。大家都没有错吗?未来的方向永远都对吗?为什么政治人物不愿意负责任?我想人民都已经放弃了吧,尤其年轻人更是明显。即使政治人物摆出神色凝重的表情,将派遣自卫队的行为合理化,年轻人也只觉得这些都是政治人物的谎言。政府说要放宽管制,大家也只觉得都是些表面工夫,不会有期待。就算有人提出废除多余的政府机构计划,他们也知道有人会为了不想失去既得利益而百般阻扰。因为政治人物最认真思考的总是政治以外的事。我想问的是,难道这是我们国家应有的样子吗?我可以在五年内改善这些问题。如果办不到,我愿意砍头。我所认真思考的,只有政治。」
「犬养主席,你说的这些意见实在非常抽象啊。」执政党资深议员咧着嘴说。
「我实在不应该把话题转向未来党啊。」主持人苦笑着说。「有点自掘坟墓的感觉。」
不。我看着这一段,摇了摇头。不禁心想,这应该在犬养的计划之中。虽然他的言论过于夸张、未经深思熟虑,但是「五年内做不到,我愿意砍头」这句话却是非常明确且充满信心的。
简单明暸。他说的话都非常基本的,非常清楚。
说不定这个时候我想象,说不定这个时候,电视机前的年轻人已经开始骚动了。「犬养说了些蠢话喔,大家都听到了吗?喂,实在太好笑了。我们都投给犬养吧,他说要砍头耶。」
网络上的讯息传递更是惊人。一些以抓人话柄、趁机抓住对方弱点、把人整到绝路为乐的人,操纵着网络世界。即使他们并没有支持犬养的意图,但也可能为了自己的快乐而采取行动,试圆让犬养在选举中获胜。
「对了,听说犬养主席很喜欢宫泽贤治?」
主持人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节目流程,提出这个话题来缓和现场的气氛。
犬养沉默后,开口说:「是,从学生时代起就很喜欢。」没有人发现整个节目流程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犬养拉着走了。其它议员也不再发言,只是听着犬养的谈话。
「听说你读得很勤快。」
「他有许多非常优秀的作品。」
「有没有特别喜爱的作品?」
「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很好,比方说《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犬养答完后,对着摄影机稍微动了一下嘴唇。双唇两端微微上扬,然后以他惯有的锐利眼神盯着摄影机。
这时节目进了广告。我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将身体靠在床铺的一头,轻轻闭上
了眼睛。我试着让大脑平静下来,却不经意想起白天眼前所看到的那一幕。
我想起平田。他对着课长大叫:「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讲完他也愣住了。课长眨了几下眼睛,涨红了脸,努力地压抑着愤怒,接着离开了座位。
那句话和我在心里想的一模一样,我同时回想起昨天在地铁车厢内发生的事情。老人对着嚼口香糖的年轻人吼叫的那句话,也是我想象的台词。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
「大哥,西瓜切好了唷!」楼下传来诗织的呼唤。
      西瓜似乎是润也买回来的。听说他打完工回家的路上突然动心起念,特地绕到蔬果店买的。
「怎么会突然特地去买?」他说:「现在这个时代,不是任何东西都能在便利商店里买到吗?不管是提神饮料、演唱会门票、电灯泡或是避孕器,在便利商店都买的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啊,我突然想买一个便利商店里绝对没有卖的东西。不然,感觉好像被便利商店支配了一样。」
「所以买了西瓜?」
「对,西瓜。」
「这就是西瓜。」诗织指着面前的盘子。盘子里装着整颗西瓜对切后再切为三等分的西瓜片,非常丰盛。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啊,真开心啊。」
「现在不管什么都可以在网络上查到,你不觉得信息或是知识变得很没价值吗?这一点不是和你刚才说便利商店一点意思也没有很像吗?同样的商品,或是同样的资讯,感觉好像没了价值,廉价得不得了。」
我咬了一口红色的果肉。或许比较接近啃,或是整个含住。红色的果沫飞散在嘴唇上,整个口中也充满了水分。好甜。突然咬到硬物,我停止咀嚼,将籽从嘴里拿了出来。
「夏天就是要吃西瓜啊。」诗织边吃着西瓜边说。
「对啊。」我将手指上的西瓜汁液舔干净,有点黏黏的,便拿起桌上的面纸擦了一下。
「我起鸡皮疙瘩了!」润也突然大叫。「怎么了:」
「哥,你看这个!你看这个西瓜籽的排列方式。」润也咋舌地说,同时将手边的盘子转向我的方向,让我看他的西瓜。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一看,马上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我整只手臂也马上起了鸡皮疙瘩。就连背上的寒毛也同时竖了起来。
润也盘子里的那块西瓜有一个很大的缺口,缺口的表面排满了西瓜籽,而且排列的顺序非常平整。简直就如同列队的字面意义一样。纵向三列,横向约十颗左右,排列出非常漂亮的队伍。虽然这必定是偶然形成的排列,但是乍看之下。却令人不寒而栗。
「啊!听觉好不舒服。」诗织也叫着说。
「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没想到排得那么整齐也会让人不舒服,这真的太夸张了。」我无法将视线从那片西瓜上移开。我心想,因为害怕而打颤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同时却也属到惊讶。这应该就是法西斯的恐怖吧。
法西斯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至少我不知道。这是一个诞生于二十世纪,独创的、反理性的、本能性的政治体系,但就结论而言,却等同于无意义。硬是要解释的话,法西斯具有「统一状态的」的意思。据说法西斯来自法文「faisceau」,意即「将几把枪支前端凑齐绑紧竖起」。而这么说来,「西瓜籽的排列」不正是如此吗?这种让人在生理本能上感受到的抗拒,不是很接近法西斯所具备的恐怖感吗?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
「好不舒服,赶快挖掉。」润也拿起汤匙将西瓜的表面削去,西瓜籽也跟着纷纷掉落下来。
「不过,这西瓜籽的排列说不定还满稀奇的呢。早知道刚才应该先拍照的。」诗织还真是无忧无虑。
吃完西瓜后,我们又闲聊了二十分钟左右,才分别回到房间。润也他们在一楼缕的和室里铺被褥睡觉。我上完厕所,正打算走向楼梯时,听到了关灯的喀达声,接着传来诗织的声音:「熄灯啰!」就像往常一样。诗织非常有趣,即使已经睡着了,只要听到关灯声就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而此时也总提醒我,原来已经到了熄灯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