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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绘图今古奇观》第七十八卷两纳聘方成秦与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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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卷 两纳聘方成秦与晋

文士既多赝鼎,佳人亦有虚名。求凰未解绮琴声,那得相如轻信。选婿固非容易,择妻更费推评。闺中果系女长卿,一笑何妨面订。

右调《西江月》从来夫妇配合,百年大事。虽有美妾,不如美妻;虽有多才之妾,不如多才之妻。但娶妾的容你自选,容你面试,娶妻的却不容你自选,不容你面试,止凭着媒婆之口。往往说得丽似王嫱、艳如西子,及至娶来,容貌竟是平常;说得敏如道韫、慧似班姬,及至娶来,胸中竟是无有。只为天下有这一等名过其实、虚擅佳人声誉的,便使真正佳人反令人疑他未必是佳人。譬如真正才子被冒名的混乱了,反令人疑他未必是才子。这岂不是极天冤枉!如今待在下说个不打诳语的媒人,不怕面试的妻子,自己不能择婿有人代他择婿的妇翁,始初被人冒名、终能自显其名的女婿与众官听。

话说南宋高宗时,浙江临安府富阳县,有个员外,姓随名育宝,号珠川,是本县一个财主。生一女儿,小字瑶姿,仪容美丽,姿性聪明,拈针刺绣,作赋吟诗,无所不妙。他的女工是母亲郗氏教的。他的文墨却是母舅郗乐教的。那郗乐号少伯,做秀才时曾在姐夫家处馆,教女甥读书。后来中了进士,官授翰林承旨,因见国步艰难,仕途危险,便去官归家,绝意仕进。他也生一女,名唤娇枝,年纪与瑶姿差不多,只是才貌一些不及。两个小姐到十一二岁时,俱不幸母亲死了。再过了两三年,已是十五岁,却都未有姻事。郗公对珠川道:“小女不过中人之姿,容易择配。若我那甥女姿才盖世,须得天下有名才子方配得他。我闻福建闽县有个少年举人,叫做何嗣薪,是当今第一个名士。因自负其才,要寻个与他一样有才的佳人为配,至今尚未婚娶。惜我不曾识荆,未知可能名称其实。我想临安府城乃帝都之地,人物聚会。况来年是会试之年,各省举子多有先期赴京者。我欲亲到临安,访求才俊,替甥女寻个佳偶,姊丈意下如何?”珠川道:“若得如此,极感大德。我是个不在行文墨的人,择婿一事须得老舅主张方妙。”说罢,便去女儿头上取下一支金凤钗来,递与郗公,道:“老舅若有看得入眼的,便替我受了聘。这件东西便作回聘之敬。”郗公收了凤钗,说道:“既承见托,若有快婿,我竟聘定,然后奉复了。但甥女平日的制作,也须多付几篇与我带去。”珠川便教女儿将一卷诗稿送与母舅收了。当下郗公别过珠川,即日起身望临安来。正是:

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

须知为女求婿,亦如为子求妻。

郗公来到临安,作寓于灵隐寺中。寺里有个僧官,法名云闲,见郗公是个乡绅,便殷勤接待,朝夕趋陪。一日,郗公与僧官闲话,偶见他手中所携诗扇甚佳。取过来看时,上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是贺他做僧官的诗。其诗曰:

华盖重重贵有加,宰官即现比丘家。

青莲香里开朝署,紫竹丛中坐晚衙。

泛海昙摩何足羡,爱山支遁未堪夸。

空门亦有河阳令,闲看庭前雨好花。

后面写着“右贺云闲上人为僧官,钱塘宗坦题”。郗公看了大赞道:“此诗词意清新,妙在句句是官,又句句是僧。真乃才子之笔。我两日到西湖闲步,那一处酒楼茶馆没有游客题词?

就是这里灵隐寺中各处壁上,也多有时人题咏。却未曾有一篇当意的。不想今日在扇头见此一首绝妙好诗。不但诗好,只这一笔草书也写得龙蛇飞舞。我问你,这宗坦是何等样人?”

僧官道:“是钱塘一个少年秀才,表字宗山明。”郗公道:“可请他来一会。”僧官道:“他常到寺中来的。等他来时,当引来相见。”

次日,郗公早膳华,正要同僧官出寺闲行。只见一个少年,飘巾阔服,踱将进来。僧官指道:“这便是宗相公。”郗公忙邀入寓所,叙礼而坐。说起昨日在云师扇头得读佳咏,想慕之极。宗坦动问郗公姓名,僧官从旁代答了。宗坦连忙鞠躬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未及具刺晋谒。”郗公问他青春几何,宗坦道:“二十岁了。”郗公问曾毕姻否,宗坦答说:

“尚未。”郗公又问几时游庠的,宗坦顿了一顿,方答道:“上年游庠的。”说罢,便觉面色微红。郗公又提起诗中妙处,与他比论唐律,上下古今,宗坦无甚回言,惟有唯唯而已。郗公问他平日喜读何书,本朝诗文当推何人为首,宗坦连称“不敢”,如有羞涩之状。迁延半晌,作别而去。

郗公对僧官道:“少年有才的往往浮露,今宗生深藏若虚,恂恂如不能语,却也难得。我有头亲事,要替他做媒。来日面试他一首诗,若再与扇上诗一般,我意便决。”僧官听了,便暗暗使人报知宗坦。宗坦便托僧官预先套问面试的题目。看官听说:原来扇上这首诗是宗坦倩人代作的,不是他真笔。那宗坦貌若恂恂,中怀欺诈,平日专会那移假借,哄骗别人。往往抄那人文字,认做自己的,去哄这人;又抄这人文字,认做自己的,去哄那人。所以外边虽有通名,肚里实无一字。你道僧官何故与他相好?只为他幼时以龙阳献媚,僧官也与他有染的。故本非秀才,偏假说他是秀才,替他装幌,欺诳远方游客。

且说郗公那日别过宗坦,在寓无聊,至晚来与僧官下象棋消遣。僧官因问道:“古人有下象棋的诗么?”郗公笑道:

“象棋尚未见有诗。我明日面试宗生,便以此为题,教他做首来看。”僧官闻言,连忙使人报与宗坦知道。次日宗坦具帖来拜郗公。郗公设酌留饮。饮酒中间说道:“昨偶与云师对弈,欲作象棋诗一首,敢烦大笔即席一挥何如?”宗坦欣然领诺。

郗公教取文房四宝来。宗坦更不谦让,援笔写道:

竹院闲房昼未阑,坐观两将各登坛。

关河咫尺雌雄判,壁垒须臾进退难。

车马几能常拒守,军兵转盼已摧残。

古来征战千年事,可作揪枰一局看。

宗坦写毕,郗公接来看时,只见诗中“壁”字误写“璧”字,“摧”字误写“推”字,“枰”字误写“秤”字。便道:“尊制甚妙。不但咏棋,更得禅门虚空之旨,正切与云师对奕意。但诗中写错几字,却是为何?”宗坦局蹐道:“晚生醉笔潦草,故致有误。”郗公道:“老夫今早也胡乱赋得一首《满江红》词在此请教。”说罢,取出词笺,递与宗坦观看。词曰:

营列东西,河分南北,两家势力相当。各施筹策,谁短又谁长。一样排成队伍,尽着你,严守边疆。不旋踵,车驰马骤,飞炮下长江。逾沟兵更勇,横冲直捣,步步争强。看雌雄顿决,转眼兴亡。

彼此相持既毕,残枰在,松影临窗。思今古,千场战斗,仿佛局中忙。

当下宗坦接词在手,点头吟咏,却把长短句再读不连牵,又念差了其中几个字,乃佯推酒醉,对郗公道:“晚生醉了,尊作容袖归细读。”言罢,便把词笺袖着,辞别去了。郗公对僧官道:“前见尊扇上宗生所写草书甚妙,今日楷书却甚不济,与扇上笔迹不同,又多写了别字。及把拙作与他看,又念出几个别字来。恐这诗不是他做的。”僧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郗公摇头道:“纵使酒醉,何至便别字连片。”当时有篇文字,诮那写别字、念别字的可笑处:

先生口授,讹以传讹。声音相类,别字遂多。

“也应”则有“野鹰”之差错,“奇峰”则有“奇风”之揣摹。若乃誊写之间,又见笔画之失。“鸟”、“焉”莫辨,“根”、“银”不白。非讹于声,乃谬于迹。尤可怪者,字迹本同,疑一作两,分之不通。

“鞶”为“般”、“革”,“暴”为“曰”、“恭”。斯皆手录之混淆,更闻口诵之奇绝。不知“毋”之当作“无”,不知“说”之或作“悦”。“乐”、“乐”罔分,“恶”、“恶”无别。非但“阕”之读“葵”,岂徒“腊”之读“猎”。至于句不能断,愈使听者难堪。既闻“特其柄”之绝倒,又闻“古其风”之笑谈。或添五以成六,或减四以为三。颠倒若斯,尚不自觉。

招彼村童,妄居塾学。止可欺负贩之小儿,奈何向班门而冒托!

看官你道宗坦这两首诗都是那个做的?原来就是那福建闽县少年举人何嗣薪做的。那何嗣薪表字克传,幼有神童之名,十六岁便举孝廉随丁了。艰到十九岁春间服满,薄游临安,要寻个幽僻寓所读书静养,以待来年大比。不肯在寺院中安歇,怕有宾朋酬酢,却被宗坦接着,留在家中作寓。论起宗坦年纪,倒长何嗣薪一岁,只因见他是个有名举人,遂拜他为师。嗣薪因此馆于宗家,谢绝宾客,吩咐宗坦:“不要说我在这里。”宗坦正中下怀,喜得央他代笔,更没一人知觉。

前日扇上诗,就央他做,就央他写,所以一字不错,书法甚精。今这咏棋的诗,只央他做了,熟记在胸,虽有底稿藏在袖中,怎好当着郗公之面拿出来对得,故至写错别字。

当日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词细细抄录出来,只说自己做的,去哄嗣薪道:“门生把先生咏棋的诗化作一词在此。”嗣薪看了,大加称赏。自此误认他为能文之徒,常把新咏与他看。宗坦因便抄得新咏绝句三首。一首是读《小弁》诗有感,两首是读《长门赋》漫兴。宗坦将这三诗录在一幅花笺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图书。过了一日,再到灵隐寺谒见郗公,奉还原词,就把三诗呈览。郗公接来,先看那读《小弁》的一绝道:

天亲系恋泪难收,师傅当年代写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将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毕,点头道:“这诗原不是自己做的,是先生代做的。”

宗坦听了,不晓得诗中之意是说《小弁》之诗,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傅代作,只道郗公说他,通红了脸,忙说道:

“这是晚生自做的,并没甚先生代做。”郗公大笑,且不回信。

再看那读《长门赋》的二绝,其一曰:

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赋何堪复代颦。

若必相如能写怨,《白头吟》更倩谁人。

其二曰:

长门有赋恨偏深,绿鬓何为易此心。

汉帝若知司马笔,应须责问《白头吟》。

郗公看罢,笑道:“倩人代笔的不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觉多事。”宗坦听了,又不晓得二诗之意,一说陈后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说相如不当为陈后代笔,又认做郗公说他,一发着急,连忙道:“晚生并不曾倩人代笔,其实都是自做的。”郗公抚掌大笑道:“不是说兄,何消这等着忙。兄若自认了去,是兄自吐其实了。”宗坦情知出丑,满面羞惭。从此一别,再也不敢到寺中来。正是:

三诗认错,恰好合着。

今番数言,露尽马脚。

且说郗公既识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笔的不知是何人?

此人才华出众,我甥女若配得如此一个夫婿也不枉了。”便问僧官道:“那宗坦与甚人相知?替他作诗的是那个?”僧官道:

“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实不晓得。”郗公听说,心中闷闷,又想道:“此人料也不远,我只在这里寻访便了。”于是连日在临安城中东游西步,凡遇文人墨客,便冷眼物色。一日,正在街上闲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里可有西宾否?若有时,一定是他代笔无疑了。我明日去答拜宗坦,就探问这个消息。”

一头想,一头走,不觉走到钱塘县前。只见一簇人拥在县墙边,不知看些什么。郗公也踱将去打一看,原来枷着一个人在那里。定睛看时,那人不是别人,却就是宗坦。枷封上写道:“枷号怀挟童生一名宗坦示众,限一月放。”原来钱塘知县为科举事考试童生,宗坦用传递法,复试案上取了第一。到复试之日,传递不得,带了怀挟,当被搜出,枷号示众。郗公见了,方知他假冒青衿,从前并没一句实话。正自惊疑,忽有几个公差从县门里奔将出来,忙叫:“开枷释放犯人,老爷送何相公出来了。”闲看的人都一哄散去。郗公闪在一边看时,只见一个美少年,儒巾圆领,举人打扮,与知县揖让出门,打躬作别,上轿而去。郗公便唤住一个公差,细问他这是何人。

公差道:“这是福建来的举人,叫做何嗣薪。那枷号的童生便是他的门人。他现在这童生家处馆,故来替他讲分上。”郗公听罢,满心欢喜。次日即具名帖,问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却说嗣薪向寓宗家,并不接见宾客,亦不通刺官府。只为师生情分,不得已见了知县。因他名重四方,一晓得他寓所,便有人来寻问他。他懒于酬酢,又见宗坦出丑,深悔误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无光,不好再住他家,连夜收拾行李,径往灵隐寺中寻一僻静僧房安歇去了。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问嗣薪,已不知何往。郗公怅然而返。

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寻访,只见僧官来说道:“昨晚有个福建李秀才也来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与何嗣薪同乡,或者晓得他踪迹也未可知。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僮写了贴儿,同着僧官来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进去说了。少顷,李秀才出来,相见叙坐,各道寒暄毕。郗公看那李秀才时,却与钱塘县前所见的何嗣薪一般无二,因问道:

“尊兄贵乡是福建,有个孝廉何兄讳嗣薪的是同乡了。”李秀才道:“正是同乡敝友何克传。”郗公道:“今观尊容,怎么与何兄分毫无异?”李秀才道:“老先生几时曾会何兄来?”郗公便把一向闻名思慕,昨在县前遇见的缘故说知,又将屡次为宗坦所诳,今要寻访真正作诗人的心事,一一说了。李秀才避席拱手道:“实不相瞒,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性好幽静,心厌应酬,故权隐贱名,避迹于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错爱。”

便也把误寓宗家,宗坦央他作诗的事,述了一遍。郗公大喜,极口称赞前诗。嗣薪谢道:“拙咏污目,还求大方教政。”郗公道:“老夫亦有拙作,容当请教。”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祇领清诲。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酢,致妨静业。”

郗公道:“老夫亦喜静恶嚣,与足下有同志。”便嘱付僧官,教他莫说作寓的是何举人,原只说是李秀才。正是:

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举讳举。

两人窃名避名,贤否不同尔许。

当下郗公辞出。嗣薪随具名刺,到郗公寓所来答拜。叙坐间,郗公取出《满江红》词与嗣薪看了。嗣薪道:“此词大妙,胜拙诗数倍。但晚生前已见过,宗坦说是他做的,原来却是尊作。不知他从何处抄来?”郗公笑道:“此人善于撮空,到底自露其丑。”因说起前日看三绝句时不打自招之语,大家笑了一回。嗣薪道:“他恰好抄着讥诮倩笔的诗,也是合当败露。”郗公道:“尊咏诮长门倩人,极诮得是。金屋贮阿娇,但以色升,不以才选;若便有自作《长门赋》之才,便是才色双绝,断不至于失宠,《长门赋》可以不作矣。”嗣薪道:“能作《白头吟》,何愁绿鬓妇,欲为司马之配,必须卓氏之才。”

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须处子如阿娇,又复有才如卓氏,方称全美。”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郗公笑道:“如此女郎尽有,或者未得与真正才子相遇耳。”两个又闲话了半晌,嗣薪起身欲别,郗公取出一卷诗稿,送与嗣薪道:“此是拙咏,可一寓目。”嗣薪接着。回到寓中,就灯下展开细看,却大半是闺情诗,因想道:“若论他是乡绅,诗中当有台阁气;若论他在林下,又当有山林气。今如何却似闺秀声,倒像个女郎做的?”心下好生疑惑。当夜看过半卷,次早起来再看那半卷时,内有《咏蕉扇》一诗云:

一叶轻摇处,微凉出手中。

种来偏喜雨,撷起更宜风。

绣部烦凭遣,香肌暑为空。

新诗随意谱,何必御沟红。

嗣薪看了拍手道:“绣阁香肌,御沟红叶,明明是女郎无疑了。”又见那首咏象棋的《满江红》词也在其内,其题曰“与侍儿绿鬟象戏偶题”。嗣薪大笑道:“原来连这词也是女郎之笔。” 便袖着诗稿径到郗公寓中,见了郗公,说道:“昨承以诗稿赐读,真乃琳琅满纸。但晚生有一言唐突,这些诗词恐不是老先生做的。”郗公笑道:“宗坦便请人代笔,难道老夫也请人代笔?”嗣薪道:“据晚生看来,却像个女郎声口。”

郗公笑道:“足下大有眼力。其实是一女郎做的。”嗣薪道:

“这女郎是谁?老先生从何处得来?”郗公道:“兄道他才思何如?”嗣薪道:“才思敏妙,《长门赋》、《白头吟》俱拜下风矣。

不瞒老先生说,晚生欲得天下才女为配,窃恐今生不复有偶,谁想天下原有这等高才的女郎。”郗公笑道:“我说天下才女尽有,只惜天下才子未能遇之。此女亦欲得天下才子为配,足下若果见赏,老夫便为作伐何如?”嗣薪起身作揖道:“若得玉成,感荷非浅。乞示此女姓名,今在何处?”郗公道:“此女不是别人,就是老夫的甥女。姓随小字瑶姿,年方二八,仪容窈窕。家姊丈随珠川,托老夫寻觅快婿,今见足下高才,淑女正合配君子。”嗣薪大喜,便问几时回见令姊丈,郗公道:

“不消回见他。他既以此事相托,老夫便可主婚受聘。倘蒙足下不弃,便求一聘物为定。老夫自去回复家姊丈便了。”嗣薪欣然允诺。随即回寓取出一个美玉琢成的双鱼珮来,要致与郗公作聘,却又想道:“他既是主婚之人,必须再寻一媒人方好。”正思想间,恰好僧官过来闲话。嗣薪便将此事与僧官说知。僧官笑道:“小僧虽是方外之人,张生配莺莺,法本也吃得喜酒,就是小僧作伐何如?”嗣薪道:“如此最妙。”便同僧官到郗公寓中,把双鱼珮呈上。郗公亦即取出金凤钗来回送嗣薪,对嗣薪道:“这是老夫临行时,家姊丈交付老夫作回聘之敬的。”嗣薪收了,欢喜无限。正是:

舅翁主婚,甥婿纳聘。

金凤玉鱼,一言为定。

郗公既与嗣薪定亲,本欲便回富阳,面复姊丈。因贪看西湖景致,还要盘桓几日,乃先修书一封,差人回报随员外,自己却仍寓灵隐寺中,每日出去游山玩水,早晚得暇,便来与嗣薪评论诗文,商榷今古,不在话下。

且说嗣薪纳聘之后,初时欢喜,继复展转寻思道:“那随小姐的诗词倘或是舅翁代笔,也像《长门赋》不是阿娇做的,却如之奈何?况仪容窈窕,亦得之传闻。我一时造次,竟未详审。还须亲到那边访个确实,才放心得下。”想了一回,次日便来辞别郗公,只说场期尚远,欲暂回乡,却径密往富阳探访随家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随珠川自郗公出门后,凡有来替女儿说亲的,一概谢却,静候郗公报音。一日,忽有一媒婆来说道:

“有个福建何举人,要上临安会试,在此经过,欲娶一妾。他正断弦,若有门当户对的,便娶为正室。有表号在这里。”说罢,取出一幅红纸来。珠川接来看时,上写道:“福建闽清县举人何自新,号德明,年二十四岁。”珠川便对瑶姿小姐道:

“你母舅曾说福建何举人是当今名士,此人姓名正合母舅所言。我当去拜他一拜。看他人物如何。”小姐含羞不答。珠川竟向媒婆问了何举人下处,亲往投帖,却值那何自新他出,不曾相见。珠川回到家中,只见侍儿绿鬟迎着说道:“小姐教我对员外说,若何举人来答拜时,可款留着他,小姐要试他的才学哩。”珠川点头会意。次日,何自新到随家答帖。珠川接至堂中,相见叙坐。瑶姿从屏后偷觑,见他相貌俗,举止浮嚣,不像个有名的才子。及听他与员外叙话,谈吐亦甚俚鄙。

三通茶罢,珠川设酌留款,何自新也不十分推辞,就坐着了。

饮酒间问道:“宅上可有西席,请来一会。”珠川道:“学生止有一女,幼时曾请内兄为西席,教习经书。今小女年已长成,西席别去久矣。”何自新道:“女学生只读四书,未必读经。”

珠川道:“小女经也读的。”何自新道:“所读何经?”珠川道:

“先读毛诗,其外四经,都次第读过。”何自新道:“女儿但能读,恐未必能解。”珠川未及回言,只见绿鬟在屏边暗暗把手一招,珠川便托故起身,走到屏后。瑶姿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说了两遍。珠川牢牢记着,转身出来,对何自新道:

“小女正为能读不能解,只毛诗上有几桩疑惑处,敢烦先生解一解。”何自新问那几桩,珠川道:“‘二南’何以无周、召之言,‘邶’、‘鄘’何以列《卫风》之外,《风》何以黜楚而存秦,鲁何以无《风》而有《颂》,《黍离》何以不登于变《雅》,《商颂》何以不名为《宋风》。先生必明其义,幸赐教之。”何自新思量半晌,无言可对,勉强支吾道:“做举业的不消解到这个田地。”珠川又道:“小女常说,四书中最易解的莫如《孟子》,却只第一句见梁惠王,便解说不出了。”何自新笑道:“这有何难解?”珠川道:“小女说,即云不见诸侯,何故又见梁惠王?”何自新面红语塞。珠川见他局促,且只把酒来斟劝。原来那何自新因闻媒婆夸奖随小姐文才,故有意把话来盘问员外,那知反被小姐难倒了。当下见不是头,即起身告辞。珠川送别了他,回进内室。瑶姿笑道:“此人经书也不晓得,说甚名士?”珠川道:“他既没才学,如何中了举人?”瑶姿叹道:“考试无常,虚名难信,大抵如斯。”正是:

盗名欺世,装乔做势。

一经考问,胸无半字。

自此瑶姿常与侍儿绿鬟笑话那何自新,说道:“母舅但慕其虚名,那知他这般有名无实。”忽一日,接到郗公书信一封,并寄到双鱼珮一枚。珠川与瑶姿展书看时,上写道:

前承以姻事见托,今弟已为姊丈觅得一快婿,即弟向日所言何郎。弟今亲炙其人,亲读其文,可谓名下无虚士。以此配我甥女,真不愧双玉矣。谨先将聘物驰报,余容归时晤悉。

瑶姿看毕大惊失色,对父亲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这等草率?百年大事,岂可徒信虚名?”珠川道:“书上说亲读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讷,胸中却有文才。”瑶姿道:“经书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母舅被他哄了。”

说罢,潸然泪下。珠川见女儿心中不愿,便修书一封,璧还原聘。即着来人速赴临安,回复郗公去了。

且说何嗣薪自在临安别过郗公,即密至富阳城中,寻访到随家门首,早见一个长须老者,方巾阔服,背后从人跟着,走入门去。听得门上人说道:“员外回来了。”嗣薪想道:“随员外我倒见了,只是小姐如何得见?”正踌躇间,只见邻家一个小儿,望着随家侧边一条小巷内走,口中说道:“我到随家后花园里闲耍去。”那邻家的妇人吩咐道:“他家今日有内眷们在园中游玩,你去不可罗唣。”嗣薪听了,想道:“这个有些机会。”便随着那小儿,一径闯入园中,东张西望。忽听得远远地有女郎笑语之声。嗣薪慌忙伏在花阴深处,偷眼瞧看。

只见一个青衣小婢,把手向后招着,叫道:“小姐这里来。”随后见一女郎走来,年可十五六岁。你道他怎生模样?

傅粉过浓,涂脂太厚。姿色既非美丽,体态亦甚平常。扑蝶打莺,难言庄重。穿花折柳,殊欠幽闲。乱蹴弓鞋,有何急事?频摇绔扇,岂是暑天?侍婢屡呼,怕不似枝吟黄鸟千般媚。云鬟数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

原来那小姐不是瑶姿,乃郗公之女娇枝。那日来探望随家表姊,取便从后园而入,故此园门大开。瑶姿接着,便陪他在花园中闲步。却因员外呼唤,偶然入内。娇枝自与小婢采花扑蝶闲耍。不期被嗣薪窥见,竟错认是瑶姿小姐。

当下娇枝闲耍一回,携着小婢自进去了。嗣薪偷看多时,大失所望。想道:“有才的必有雅致。这般光景,恐内才也未必佳。我被郗老误了也。”又想道:“或者是瑶姿小姐的姊妹,不就是瑶姿也未可知。”正在疑虑,只见那青衣小婢,从花阴里奔将来,见了嗣薪,惊问道:“你曾拾得一只花簪么?”嗣薪道:“甚么花簪?” 小婢道:“我小姐失了头上花簪,想因折花被花枝摘落了。你这人是那里来的?若拾得簪儿,可还了我。”嗣薪道:“我不曾见甚花簪。”小婢听说,回身便走。嗣薪赶上,低声问道:“我问你,你家小姐可叫做瑶姿么?”小婢一头走,一头应道:“正是娇枝小姐。”嗣薪又问道:“瑶姿小姐可是会做诗的么?”小婢遥应道:“娇枝小姐只略识几个字,那里会做诗?”嗣薪听罢,十分愁闷,怏怏走出园门。即日离了富阳城,仍回临安旧寓。心中甚怨郗公见欺,一时做差了事。正是:

媒妁原不错,两边都认差。

只因名字混,弄得眼儿花。

却说郗公在灵隐寺寓中,闻嗣薪已回旧寓,却不见他过来相会。正想要去问他,忽然接得随员外书信一封,并送还原来聘物。郗公见聊物送还,心里大疑,忙拆书观看,书上写道:

接来教,极荷厚爱。但老舅所言何郎,弟近日曾会过。观其人物,聆其谈吐,窃以为有名无实,不足当坦腹之选。小女颇非笑之。此系百年大事,未可造次。望老舅更为裁酌。原聘谨璧还,幸照入不尽。

郗公看罢,吃了一惊,道:“这般一个快婿,如何还不中意?

我既受了他聘,怎好又去还他?”心中懊恼,自己埋怨道:

“这原是我差。不是我的女儿,原不该乔做主张。”沉吟了半晌,只得去请原媒僧官来,把这话告诉他。僧官道:“便是何相公,两日也不瞅不睬,好像有甚不乐的光景,不知何故?大约婚姻须要两愿。老翁要还他的聘物,若难于启齿,待小僧陪去,代为宛转,何如?”郗公道:“如此甚好。”便袖了双鱼珮,同着僧官,来到嗣薪寓中,相见了,动问道:“足下可曾回乡?怎生来得恁快?”嗣薪道:“未曾返舍,只到富阳城中去走了一遭。”郗公道:“尊驾到富阳,曾见过家姊丈么?”嗣薪道:“曾见来。”郗公道:“既见过家姊丈,这头姻事足下以为何如?”嗣薪沉吟道:“婚姻大事,原非仓卒可定。”郗公道:

“老夫有句不识进退的话,不好说得……”僧官便从旁代说道:

“近日随老员外有书来,说他家止有一女,要在本处择婿,不愿与远客联姻,谨将原聘璧还在此。郗老爷一时主过了婚,不便反悔,故事在两难。”嗣薪欣然笑道:“这也何难,竟将原聘见还便了。”郗公听说,便向袖中取出双鱼珮来,递与嗣薪道:“不是老夫孟浪,只因家姊丈主意不定,前后语言不合,以致老夫失信于足下。”嗣薪接了聘物,便也把金凤钗取出,送还郗公。正是:

鱼珮送还来,凤钗仍璧去。

和尚做媒人,到底不吉利。

郗公自解了这头姻事,闷闷不乐。想道:“不知珠川怎生见了何郎,便要璧还聘物?又不知何郎怎生见了珠川,便欣然情愿退婚?”心中疑惑,随即收拾行囊,回家面询随员外去了。

且说那个何自新,自被瑶姿小姐难倒,没兴娶妾续弦,竟到临安打点会场关节。他的举人原是夤缘来的,今会试怕笔下来不得,既买字眼,又买题目,要预先央人做下文字,以便入场抄写,却急切少个代笔的。也是合当的事,恰好寻着了宗坦。原来宗坦自前番请嗣薪在家时抄袭得他所选的许多刻文,后竟说做自己选的,另行发刻,封面上大书“宗山明先生评选”,又料得本处没人相信,托人向远处发卖。为此,远方之人在半错认他是有意思的。他又专一打听远方游客,到来便去钻刺,故得与何自新相知。

那年会场知贡举的是同平章事赵鼎,其副是中书侍郎汤思退。那汤思退为人贪污,暗使人在外贿卖科场题目。何自新买了这个关节,议价五千两,就是宗坦居间说合。立议之日,汤府要先取现银,何自新不肯。宗坦奉承汤府,一力担当,劝何自新将现银尽数付与。何自新付足了银,讨得题止字眼,便教宗坦打点文字。宗坦抄些刻文,胡乱凑集了当。何自新不管好歹,记诵熟了。到进场时,浑在里边。汤思退闱中阅卷,寻着何自新卷子,勉强批“好取”,放中式卷内。却被赵鼎一笔涂抹倒了。汤思退怀恨,也把赵鼎取中的第一名卷子乱笔涂坏。赵公大怒,到放榜后拆开落卷查看,那被汤思退涂坏的,却是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赵公素闻嗣薪是个少年才子,今无端被屈,十分懊恨。便上一疏道:“同官怀私挟恨,摈弃真才事……”圣旨批道:“主考设立正副,本欲公同较阅。据奏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虽有文名,必须彼此共赏,方堪中式,赵鼎不必争论,致失和衷之雅。”赵公见了这旨意,一发闷闷。乃令人邀请嗣薪到来相会,用好言抚慰,将银三百两送与作读书之费。嗣薪拜谢辞归,赵公又亲自送到舟中,珍重而别。

且说那个何自新,因关节不灵,甚是烦恼。拉着宗坦到汤府索取原银,却被门役屡次拦阻。宗坦情知这银子有些难讨,遂托个事故躲开去了。再寻他时,只推不在家。何自新无奈,只得自往汤府取索。走了几次,竟没人出来应承。何自新发极起来,在门首乱嚷道:“既不中我进士,如何赖我银子?”门役喝道:“我老爷那里收你什么银子?你自被撞太岁的哄了么,却来这里放屁!”正闹间,门里走出几个家人,大喝道:“什么人敢在我在爷门首放刁!”何自新道:“倒说我放刁!你主人贿卖科场关节,诓骗人的银子,当得何罪?你家现有议单在我处,若不还我原银,我就到官府首告去。”众家人骂道:“好光棍!凭你去首告,便到御前背本,我老爷也不怕你!”何自新再要说时,里面赶出一群短衣尖帽的军牢,持棍乱打,何自新立脚不住,一径往前跑奔。奔不上一二里,听得路旁人道:“御驾经过,闲人回避!”何自新抬头看时,早见旗旌招飐,绣盖飘扬,御驾来了。原来那日驾幸洞霄宫进香,仪伏无金,朝臣都不曾侍驾。当下何自新正恨着气,恰遇驾到,便闪在一边,等驾将近,伏地大喊道:“福建闽清县举人何自新有科场冤事控告!”天子在銮舆上听了,只道说是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便传谕道:“何嗣薪已有旨了,又复拦驾称冤。好生可恶!着革去举人,拿赴朝门外,打二十棍,发回原籍。”何自新有屈无伸,被校尉押至朝门,受责了二十。

汤思退闻知,晓得朝廷认错了。恐怕何自新说出真情,立刻使人递解他起身。正是:

御棍打了何自新,举人退了何嗣薪。

不是文章偏变幻,世事稀奇真骇闻。

却说赵鼎在朝房中闻了这事,吃惊道:“何嗣薪已别我而去,如何又在这里弄出事来?”连忙使人探听,方知是闽清县何自新为汤府赖银事来叫冤的。赵公便令将何自新留下,具疏题明此系闽清县何自新,非闽县何嗣薪,乞敕部明审。朝廷准奏,着刑部会同礼部勘问。刑部奉旨将何自新监禁候审。

汤思退着了急,令人密唤原居间人宗坦到府中计议。宗坦自念议单上有名,恐连累他,便献一计道:“如今莫若买嘱何自新,教他竟推在闽县何嗣薪身上,只说名字相类,央他来代告御状的。如此便好脱卸在。”汤思退大喜。随令家人同着宗坦,私到刑部狱中,把这话对何自新说了。许他:“事平之后,还你银子,又不碍你前程。”宗坦又私嘱道:“你若说出贿买进士,也要问个大罪,不如脱卸在何嗣薪身上为妙。”正是:

冒文冒名,厥罪犹薄。

欺师背师,穷凶极恶。

何自新听了宗坦言语,到刑部会审时,便依着他所教,竟说是闽县何嗣薪指使。刑部录了口词,奏闻朝廷,奉旨着拿闽县何嗣薪赴部质对。刑部正欲差人到彼提拿,恰好嗣薪在路上接得赵公手书,闻知此事,复转临安,具揭向礼部诉辨。礼部移送刑部,即日会审。两人对质之下,一个一口咬定,一个再三折辨,彼此争执了一回。问官一时断决不得,且教都把来收监,另日再审。嗣薪到狱中对何自新说道:“我与兄素昧平生,初无仇隙。何故劈空诬陷,定是被人哄了。兄必自有冤愤欲申,只因名字相类,朝廷误认是我,故致责革。兄若说出自己心事,或不至如此,也未可知。”何自新被他道着了,只得把实情一一说明。嗣薪道:“兄差矣,夤缘被骗,罪不至死。若代告御状,拦驾叫喊,须要问个死罪。汤思退希图卸祻,却把兄的性命为儿戏。”何自新听说,方才省悟,谢道:“小弟多有得罪,今后只从实供招罢了。”过了一日,第三番会审。何自新招出汤思退贿卖关节,诓去银子,反又授旨诬陷他人,都有宗坦为证,并将原议单呈上。问官看了,立拿宗坦并汤府家人到来,每人一夹棍,各各招认。勘问明白,具疏奏闻。有旨:汤思退革了职,谪戍边方,赃银入官。何自新革去举人,杖六十,发原籍为民。宗坦及汤家从人各杖一百,流三千里。何嗣薪无罪,准复举人。礼、刑二部奉旨断决毕,次日又传出一道旨意:将会场中式试卷并落卷俱付礼部,会齐本部各官公同复阅,重定去取。于是礼部将汤思退取中的大半都复落,复于落卷中取中多人,拔何嗣薪为第一。天子亲自殿试,嗣薪状元及第。正是:

但有磨勘举人,不闻再中落卷。

朝廷破格翻新,文运立时救转。

话分两头。且说郗少伯回到富阳,细问随员外,方知错认何郎是何自新,十分怅恨。乃将何郎才貌细说了一遍,又将他诗文付与瑶姿观看。瑶姿甚是叹赏,珠川悔之无及。后闻嗣薪中了状元,珠川欲求郗公再往作伐,重联此姻。郗公道:“你当时既教我还了他聘物,我今有何面目再对他说。”珠川笑道:“算来当初老舅也有些不是。”郗公道:“如何倒是我不是?”珠川道:“尊翰但云何郎,并未说出名字,故致有误。

今还求大力始终玉成。”郗公被他央恳不过,沉吟道:“我自无颜见他,除非央他座师赵公转对他说。幸喜赵公是我同年,待我去与他商议。”珠川大喜。

郗公即日赴临安,具柬往拜赵公,说知其事。赵公允诺。

次日,便去请嗣薪来,告以郗公所言,并说与前番随员外误认何自新,以致姻事联而忽解的缘故。嗣薪道:“翁择婿,婿亦择女。门生访得随家小姐有名无实,恐他的诗词不是自做的。若欲重联此姻,必待门生面试此女一番,方可准信。”说罢,起身作别而去。

赵公即日答拜郗公,述嗣薪之意。郗公道:“舍甥女文才千真万真,如何疑他是假。真才原不怕面试,但女孩儿家怎肯听郎君面试?”赵公道:“这不难。年翁与我既系通家,我有别业在西湖,年翁可接取令甥女来,只以西湖游玩为名,暂寓别业。竟等老夫面试何如?”郗公道:“容与家姊丈商议奉复。”便连夜回到富阳,把这话与珠川说知。珠川道:“只怕女儿不肯。”遂教绿鬟将此言述与小姐,看他主意如何。绿鬟去不多时,来回复道:“小姐说,既非伪才,何愁面试。但去不妨。”珠川听说大喜,遂与郗公买舟送瑶姿到临安。

郗公先引珠川与赵公相见了。赵公请郗公与珠川同着瑶姿在西湖别业住下。次日即治酒于别业前堂,邀何嗣薪到来,指与珠川道:“门下今日可仔细认着这个何郎。”珠川见嗣薪丰姿俊秀,器宇轩昂,与前番所见的何自新不啻霄壤,心甚爱慕。郗公问嗣薪道:“前日殿元云曾会过家姊丈,及问家姊丈说,从未识荆,却是为何?”嗣薪道:“当时原不曾趋谒,只在门首望见颜色耳。”赵公对郗公道:“令甥女高才,若止是老夫面试,还恐殿元不信。今老夫已设一纱橱于后堂之西,可请令甥女坐于其中,殿元却坐于东边,年翁与老夫并令姊丈居中而坐。老夫做个监场,殿元做个房考,此法何如?”郗公与珠川俱拱手道:“悉依尊命。”

当下赵公先请三人入席饮酒。酒过数巡,便邀入后堂。只见后堂已排设停当,碧纱橱中安放香几笔砚,瑶姿小姐已在橱中坐着,侍儿绿鬟侍立橱外伺候。赵公与三人各依次坐定。

嗣薪偷眼遥望纱橱中,见瑶姿丰神绰约,翩翩可爱,与前园中所见大不相同,心里又喜又疑。赵公道:“若是老夫出题,恐殿元疑是预先打点。可就请殿元出题。”便教把文房四宝送到嗣薪面前。嗣薪取过笔来,向赵公道:“承老师之命,门生斗胆了。即以纱橱美人为题,门生先自咏一首,求小姐和之。”

说罢,便写道:

绮罗春倩碧纱笼,彩袖摇摇间杏红。

疑是嫦娥羞露面,轻烟围绕广寒宫。

写毕,送与郗公。郗公且不展看,即付侍儿绿鬟送入纱橱内。

瑶姿看了,提起笔来,不假思索,立和一首道:

碧纱权倩作帘笼,未许人窥彩袖红。

不是裴航来捣药,仙娃肯降蕊珠宫?

和毕,传付绿鬟,送到嗣薪桌上。嗣薪见他字画柔妍,诗词清丽,点头赞赏道:“小姐恁般酬和得快,待我再咏一首,更求小姐一和。”便取花笺,再题一绝。付与绿鬟,送入纱橱内。

瑶姿展开看时,上写道:

前望巫山烟雾笼,仙裙未认石榴红。

今朝得奏《霓裳曲》,仿佛三郎梦月宫。

瑶姿看了,见诗中有称赞他和诗之意,微微冷笑,即援笔再和道:

自爱轻云把月笼,隔纱深护一枝红。

聊随彩笔追唐律,岂学新妆斗汉宫。

写毕,绿鬟依先传送到嗣薪面前。嗣薪看了,大赞道:“两番酬和,具见捷才。但我欲再咏一首索和,取三场考试之意。未识小姐肯俯从否?”说罢,又题一绝道:

碧纱争似绛帏笼,花影宜分烛影红。

此日云英相见后,裴航愿得托瑶宫。

书讫,仍付绿鬟送入纱橱。瑶姿见这诗中,明明说出洞房花烛,愿谐秦晋之意。却怪他从前故意作难,强求面试,便就花笺后和诗一首道:

珠玉今为翠幕笼,休夸十里杏花红。

春闱若许裙钗入,肯让仙郎占月宫?

瑶姿和过第三首诗,更不令侍儿传送,便放笔起身,唤着绿鬟,从纱橱后冉冉的步入内厢去了。郗公便起身走入纱橱,取出那幅花笺来。赵公笑道:“三场试卷,可许老监场一看否?”

郗公将诗笺展放桌上,与赵公从头看起,赵公啧啧称赞不止。

嗣薪看到第三首,避席向郗公称谢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若使应试春闱,晚生自当让一头地。”赵公笑道:“朝廷如作女开科,小姐当作女状元。老夫今日监临考试,又收了一个第一门生,可谓男女双学士,夫妻两状元矣。”郗公大笑。珠川亦满心欢喜。赵公便令嗣薪再把双鱼珮送与郗公。郗公亦教珠川再用金凤钗回送嗣薪。赵公复邀三人到前堂饮酒,尽欢而散。

次日,嗣薪即上疏告假完婚。珠川谢了赵公,仍与郗公领女儿回家,择定吉期,入赘嗣薪。嗣薪将行,只见灵隐寺僧官云闲前来作贺,捧着个金笺轴子,求嗣薪将前日贺他的诗写在上边,落正了款,嗣薪随即挥就,后书“状元何嗣薪题赠”,僧官欢喜拜谢而去。嗣薪即日到富阳,入赘随家,与瑶姿小姐成其夫妇。

毕姻过了三朝,恰好郗家的娇枝小姐遣青衣小婢送贺礼至。嗣薪见了,认得是前番园中所见的小婢。便问瑶姿道:

“此婢何来?”瑶姿道:“这是郗家表妹的侍儿。”嗣薪因把前日园中窥觑,遇着此婢随着个小姐在那里闲耍,因而错认是瑶姿的话说了一遍。瑶姿道:“郎君错认表妹是我了。”那小婢听罢,笑起来道:“我说何老爷有些面熟,原来就是前日园里见的这个人。”嗣薪指着小婢笑道:“你前日如何哄我。”小婢道:“我不曾哄甚么。”嗣薪道:“我那日问你说,你家小姐可唤做瑶姿?你说‘正是瑶姿小姐’。”小婢道:“我只道说可是唤娇枝,我应道‘正是娇枝小姐’。”嗣薪点头笑道:“声音相混,正如我与何自新一般。今日方才省悟。”正是:

当时混着鲢和鲤,此日方明李与桃。

嗣薪假满之后,携了家眷,还朝候选。初授馆职,不上数年,直做到礼部尚书。瑶姿诰封夫人。夫妻偕老。生二子,俱贵显。郗公与珠川亦皆臻上寿。此是后话。

看官听说,天下才人与天下才女作合如此之难,一番受钗,又一番回钗,一番还珮,又一番纳珮。小姐并非势利状元,状元亦并不是曲从座主,各各以文见赏,以才契合。此一段风流佳话,真可垂之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