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何苦呢!过去你嘴上讲的那一套,难道自己一点儿都不相信吗?我还记得你当时生病了,没去参加‘十**治人物’表彰大会,但你写的发言稿是罗欣然代你念的,我现在都记得你说的话,不忘初心对于一个政法人来讲,就是永远牢记公平正义,牢记‘人民的正义’……张友成书记后来讲的‘人民的正义’,都是受你的发言稿启发而来……你是怎么弄的?从一个检察系统的先进人物变成了黑恶组织的‘保护伞’?”
“对不起,冯组长、边队长,让你们失望了,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毁在什么上了……这是个致命的原因……冯组长,你身上也是存在的,就看你能不能控制好它……”
“是吗?我身上也有?是什么啊?”
“刚才我说到白小莲的时候,就说过这个词……”
“虚荣?”冯森眯起了眼睛。
“果然瞒不过冯组长……美国电影《魔鬼代言人》是让我非常震撼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句撒旦说过的话:‘虚荣,是我最爱的原罪……’”武强叹了一口气,“我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能被评为‘十**治人物’之一……甚至袁检察长、张友成书记在不久前和我的谈话中,都暗示我还会有长足的发展空间……我心里是清楚的,我在这个行业里,有非常强的能力,足以支撑我走向现在不敢想象的职场高位……”
“既然这么清楚自己的前途,为什么不控制一下自己呢?虚荣这个东西,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吗?”
“边队长,那是因为你没有那么强的虚荣心。我,武强,当年以东川省文科高考状元的身份考入政法大学,从本科四年到研究生毕业,一直处在对同学碾压级别的优势之中……毕业之后,我主动要求到一线基层检察院充当公诉人,成为法庭上绝对的明星……当时还有人说我离开省城海平,想再回来就难了……但是,我到波立市检察院工作两年之后,就因为取得的成绩马上被省检察院看中了,当时的公诉处处长杨云波一直想把我调到他手下……”
“这件事情我很清楚,我当时也在波立市。”
“是啊……我一直是骄傲和目中无人的,我的心中只有法律,只有真理,我认为自己是掌握了真理并能在我国体制之中娴熟运用它的人……而且,我自恃信仰笃定、意志坚强,认定自己百毒不侵,一直非常骄傲,把自己放在远远超越常人的层次来定位,诱惑普通人的那些东西如金钱、美女,根本就不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我追求的东西,远远超越了这些……”
“这可矛盾了哈,武强,你这一屋子的钱……”
“这是发展到最后阶段出现的……并不是我真心追求这个东西……”
“你这故事还挺曲折,接着讲吧。”
武强从旁边拿过一幅“天下为公”的字,苦笑着:“我第一次沦陷,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当我成了法庭上绝对的明星之后,无数惹上官司的人开始找到我,试图用各种方式来突破我的防线,让我为他们服务。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只要我愿意,无论对方是否有罪,我都能让他们无罪,或者极大程度地减罪减刑……我毫不例外地一一拒绝……”
“不用讲那么细了,简单点儿讲,就是有人利用了你的书法爱好进行腐蚀,对不对?”
“是。在一次书法交流会上,有人发起了一次有奖猜谜活动,奖品是仿制古代的圆洗,谜题是猜测一幅被盖上的字是哪位大家的,一开始只露出一个字,如果没人猜中,再露第二个……如此类推,看谁最先猜出……结果刚露出一个字我就猜中了,是米芾的《知府帖》……”
“厉害!厉害!”冯森竖起大拇指。
“厉害的不是我……是背后设局的人。猜中有奖,这本是一个小游戏,我以为自己有本事,也认为自己拿这么一个小奖无伤大雅……但谁也没想到,我拿到的那个仿制的奖品……不是仿制的,它是真的北宋汝窑制品,估价少则千万,多则上亿啊……我对书法有钻研,但对文物是一窍不通啊……等我发现真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武强捂着脸哭了起来,“从那以后,我……我就放弃了……”
“是谁设的局?”
“黄雨虹……那是2005年,阿里巴巴收购雅虎中国全部资产的时候。当时,黄雨虹的喜由网因为违规经营,遇到了巨大的危机,面临倒闭的风险,能不能在法庭之上赢得多起诉讼,是黄雨虹入狱还是成为‘首富’的关键……他下了血本给我设局……而我,一个最有能力、最骄傲的公诉人,因为一个小小的瓷盘子,不得不与他成为同盟……”
“你完全是可以挣脱这种命运的,以你的聪明,以你的法律知识,你完全明白的。”
“不……黄雨虹设的局是全方位的。他通过电话录音等方式,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录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些话很容易解读出我同意收下那个价值连城的汝窑圆洗……我说不清楚了……如果真的撕破了脸,我虽然不至于坐牢,但至少会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留下严重的污点,会直接让我此前奋斗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你太自信,导致你过于低估组织的智慧……这种情况完全是可以说清楚的……”
“是啊,现在我也明白,是说得清楚的……可当时就认为说不清楚……你说得对,我低估了组织的智慧,有你、边队长、张书记这样的人,我……我真应该……”武强绝望地看着窗外。
“武强,我有一个感觉,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你把别人、把组织都当作一个不明事理、不讲道理、没有智慧的对象去看待。说白了,还是你自己的智慧不够……”
“边队长说得对……这也是我这两年感觉到幻灭的原因……我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可后来我发现自己因为那么一件小事就可以错得这么远,那我怎么能证明自己是最聪明的?仔细一想,原来我也就是一个庸人而已……想到这一层,我是非常绝望的……这一切发展到这个地步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荒唐!因为那一件事情,我破罐子破摔,收下了两千多万的钱……我其实一分都没花过……我根本没必要攫取这些纸片儿!没有任何意义!你们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有意义……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我太后悔了……现在看看你们……身上没有任何包袱,可以放心大胆地追求真理、追求公平、追求正义,那是多么美好的、伟大的事情……我非常非常羡慕你们,你们脸上的表情都跟我不一样,你们脸上自带着正义的光芒,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尤其是冯组长,你爱人死得那么惨,你都能一直忍着,一直在帮别人排忧解难、维护正义……我……我太后悔了……我多希望能继续跟你们一起战斗……真的……”
武强说到这里已是痛哭流涕。
冯森静静地看着武强,待对方情绪稍微稳定一点后,缓缓开口:“现在我要问最后一个问题,关押着几千人的监狱,拥有那么多尽职尽责的干警,只有一个罗劲松配合你,你觉得有可能完成这么多暗箱操作并不被发现吗?”
武强抬起头,脸上露出苦笑,他小声地说着:“来了,来了,终于说到这儿了。”
“那就把最后那个人说出来吧。”
武强脸上带着奇妙的笑容,他看着冯森请求着:“我能站起来吗?”
冯森点点头。
武强站了起来,伸出手到那堵钞票墙上一拉,那一堵钞票墙马上就垮塌下来,露出挂在背后的一幅书法作品,上面赫然是遒劲的隶书——天地有正气。
“这不是你的字!”冯森吃惊地说。
武强点点头,缓缓地说:“是啊,这不是我的字……这是老监狱长王剑鸣的字。我做的这一切,如果没有他的配合,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我的这些钱,包括游艇,所有这些身外之物,都是他和我共有的……我们其实没法享受这些钱和奢侈品,我们唯一的享受,就是时不时地来看看它们,知道它们的存在……”
冯森板着脸看着武强,轻声地说:“据我所知,王剑鸣因为癌症卧床已久,生命垂危,前不久已经进入深度昏迷了……”
武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完之后,他看着冯森说:“我知道的东西都说了……王剑鸣还有什么秘密,第一监狱里面还有没有他的人,我就不知道了,你只能去问他了……”
冯森站起来,心情沉重地来到门口,让警察把武强押出去。游艇已经到码头了。戴手铐的武强从房间里出来走到了甲板上,停下脚步站住了。
“怎么?还舍不得走啊?”一旁的边国立拍了拍武强的肩膀。
“除了痛悔之前犯的错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任何舍不得的东西了……我只是有点儿好奇,我们设计得完美的应对策略,怎么冼友文就非要故意露出一个破绽呢?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他想要挪用那十五万元的现金,完全可以找我要啊……”武强皱起了眉头。
“陈监狱长和禹时进他们已经审完冼友文了,他什么都说了……他在内心深处把长龙健身中心那两百多万元看成自己的小金库了……就像你把这游艇看成自己的小金库一样……他根本没想到会真有用到那些钱的一天……没想到突然熊绍峰事发,需要马上落实栽赃的时候,里面缺了十五万元,他只好临时去取了十五万元,留下了破绽……”冯森笑了起来。
“那十五万元究竟是做什么用了?”
“他觉得对不起他老婆,平生买了唯一一件奢侈品——一个爱马仕的包,作为送给老婆三十八岁生日的礼物。可惜啊,他不敢说那是真货,他老婆就以为是假货,整天用那个包买菜、装狗粮,让小狗拖在地上蹭……把冼友文心疼坏了……”
武强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悲凉。站在一旁的武警很快把武强带下了船。
冯森和边国立走向游艇栏杆,看着远处的大海,神情舒展。
“该去找米振东谈谈了吧?”
“其实米振东即使什么都不说,我们掌握的人证、物证也已经足够给他定罪了……不过,我还是很想跟他谈谈……”
冯森怀着放松的心情来到省第一监狱门口的时候,刚一下车,就听到一个激动得变调了的声音传过来:“冯组长!”
冯森转过头,看到熊绍峰、禹时进、庞伟三人正站在他身后。
“熊副检察长,恭喜你!我们过去都错怪你了!你是好同志!”
“谢谢!谢谢你!老冯,我自己都开始不相信自己了,是你救了我……谢谢!谢谢!”
熊绍峰上前来一把抱住冯森,眼泪流个不停。
冯森眼圈也红了:“绍峰同志,是我对不起你……我和张书记、陈明忠设的计策,主要是为了把‘甩棍’和黄雨虹这些家伙逼出来,但这个过程中不能公开我们的想法,所以让你受了委屈,我非常过意不去……”
“我熊绍峰经受住了考验,对不对?”
“当然,当然!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是好同志!24K的好同志!”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