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香国抡元文人韵事 潢池盗甲杰士惊心
有一日元戚馆中没事,觉得无聊,便往三马路谢寓来,上得楼梯,静悄悄的楼下喊着客人,却没有娘姨出来接住,门帘下着,也不知里头做些什么,晓得有异,便蹑手蹑足走到后房,张望时只听正房似有两个人,切切私语的声音,掀开一角帘子看时,一个马夫模样的人,穿了一身元缎衣服,打了一根油松大辫,辫有四五两重,坐在榻床上,低低的说道:“我听见你此刻做了一个没辫子的恩客,可是有的么?”珊珊道:“又不是和尚,如何见没辫子?不过剪过头发罢了。也算不得恩,只是走得勤些,哪里赶得上你呢。”元戚听了气往上伸,要想进去,又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忍了又忍,狠命一摔帘子,回身下楼,登登登走了。惊动里面珊珊,赶快出来,已经不及。原来那时娘姨们回避出去,落得逍遥自在,干他们的事去了,所以一时楼上无人,元戚上来,他们竟没有听见,当下动问客堂,晓得就是元戚,珊珊悔之无及,那人也觉没趣,草草的走了。元戚回到馆中,一腔怒气不息,心中暗忖:像珊珊这样高贵的人,如何却同这种下等人结缘,莫非真应了庆如的话么?我当初不肯相信,谁知今日却临到自己身上。咳,罢了!罢了!只当前天没有认得他是了。这样一想,便心中清净许多,仍旧干他的事业不提。只是酒后茶余,予怀怅触,不知洒了多少临风涕泪呢?
过了几日,三马路娘姨大姐一天来请几次,元戚只是不理。一日正在无聊,拿着一本书躺在睡椅上看,只听耳边一声大少,俺们先生来了。睁眼一望,外头冉冉的进来,正是珊珊。看她眉颦敛翠,涡印消红,比前清减了好些,却更添十分丰韵。气早平了一半,站起身来道:“你来做什么?”珊珊款款走到身旁坐下道:“你好狠心。这两天一次不来,倒在外头造许多谣言,你,你──”说时哽咽起来,元戚连忙道:“没有的事,这两天我事忙,所以没来,今天正想来走走,恰好你来了,何曾造什么谣言呢?”珊珊掩泪道:“别人不知我的心,也还罢了,你也这个样,教我有什么活头。”元戚拦道:“好了,不用说了。算我差便了。”娘姨从旁插嘴道:“不来是你陈大少差呀。俺们先生一心和你要好,你不晓得在哪里听了闲话,却来放野火,照你们这样交情,可是该的?”元戚认过不遑,连前日亲眼看见的一字不敢提起,坐了一回,珊珊回院,元戚便跟了去。这一晚百样奉承,自不必说。从此更死心塌地,竭力的报效了。有一天正到三马路来,看见客堂房间里坐着两个人,烟容满面,穿的衣服也是旧幌幌的,正在那里谈天说地,谁家的先生好,谁家的先生多,说个不了。珊珊也坐在那里,见元戚来了,方走进正房来陪。元戚问是何人?珊珊道:“就是为开花榜的事,他们正议论哩。”坐了一回,外头娘姨进来,问珊珊道:“他们要走了,问你所说的话,作准不作准?他们好去做。”珊珊道;“作准就是了,只叫他们不要搭我的浆。”娘姨出去回复,那两人走子。珊珊也没有送,过了两天,香海报上开了一个花榜,第一名状元便是谢珊珊,住三马路。那评语是什么藐姑仙子、洛水神妃,十分倾倒。元戚看了心中一喜,好像自己中了状元一般,立刻拿了报跑到三马路来,想要报喜,走进门只见黑压压拥着一屋的人,语言庞杂,上面点着大红蜡烛,香烟缭绕,中间挂了一副描金彩画,大红报单上写着道:
捷报
贵院先生谢印珊珊奉
香海报馆大主笔
取中一甲第一名花榜状元,
择日上匾庆贺
元戚看罢,走上楼来,只见前天所见两人又坐在客堂房间里了。又是什么榜眼怎样好,探花怎样好,传胪怎样好,但是都不及状元的好。又是名贵哩,高华哩,说不尽许多好处,却只有几个姨娘在那里跟着打哄,不见珊珊在彼。心中诧异,径进房中,却见绣幕低垂,银钓不上,一个小大姐上前道:“陈大少来了。俺先生有病呢?”元戚吃了一吓,走近床前看时,果然杏脸失妍,桃腮少润,伸吟床褥,宛转衾绸。元戚便在床沿坐下,低声的问道:“怎么一夜就病了呢?”珊珊仰起头见是元戚,便道:“也没有什么病,不过早晨起来觉得怪烦的,后来又被底下人声一吵,更是头昏脑胀,睡了一回,倒觉好些。”说罢气喘不止,元戚把他的头一摸,热得似火一般,不觉大惊道:“你这病不轻呢!须要请个医生才好。”珊珊道:“东面有一个姓胡的医生,听说很好,已经叫相帮去请了。”无戚便不肯走开,一会儿倒茶,一会儿送水的服侍。外面娘姨进来说:“那两个人要走了,东西预备了罢?”珊珊叹口气道:“早知这般没福,要这状元做什么?东西在箱子里,你们开出不,给了他们罢。”娘姨答应,自去打发。”元戚也不理会,只耽心珊珊的病情,一时医生来了,元戚便陪着诊脉,已毕,请到厢楼里开方,元戚动问病源,那医生摇头道:“病势非轻,只怕要发喉痧。”元戚吃了一惊道:“这便如何是好?不知可以止住他不发出来么?”那医生道:“病象已成,如何能够不发?只要发出来不十分利害,已中侥幸。”又摇摇头道:“看来竟是极危之症,只怕兄弟的才学吃不住他呢。姑且了这方再看,如果无效,还是另请高明为是。”元戚听了更加吃惊,原来上海地方,人烟繁密,秽气薰蒸,新鲜的空气极少,又加饮食不慎,饮水不洁,每当春秋之交,疫疠盛行,最利害的是喉风,往往传染开来,一家要死掉几个,像盛名鼎鼎的小林宝珠就死在这个病上,所以元戚着急,当下医生走了,一家人惊慌自不必说。元戚道:“这个医生未必靠得住,还是把上海有名的像张襄云、巢崇山、羊月樵他们请几个来,听得说街阁陈莲舫也在这里,要打听地址,赶快去请才好。”床上珊珊听了倒说:“又不像是你,恍惚同坐马车到张园一般,走走又不是张园了,只见一片汪洋,竟是一条大海,一下里你又不见了,海中跳出许多鬼怪来拖我,我吓得大喊,就此惊醒,照这梦看来大约不久于人世了。”元戚竭力抚照一番,从此元戚日夜在珊珊处侍奉汤药,跬步不离,看看日重一日,喉间腐烂,饮食不进,无戚忙得发昏,一连几日没有回馆。谁知北方却闹出一桩大事,那天元戚在三马路有一个馆里头人来请他,说朋人在馆立等,叫他一定回馆一次。元戚摸不着头脑,只得嘱娘姨服侍,我去去便来,回到馆中,原来却是唐笏臣,仓皇的说道:“你如何此刻才来?你可晓得北京义和团起事要扶清灭洋,学习什么拳法,又有大师兄二毛子等名目,此刻已闹得糟透,京里头杂乱无章,德国的公使、日本的书记生都给他们杀了。上头五大臣信了他们的邪术,一意主张排外,许景澄、袁昶好意去劝他,反拿来正法,洋兵已联合了八国,打破了大沽口,要进京去救使馆。看来大事不妙,中国亡在目前,我们若不趁此做些事业,将来沦为奴隶,永无翻身日子,我已预备一切,刻下先在上海开一个会,搜罗些人才,你快来帮一帮忙。”无戚大惊道:“我这两天有事没有出来,那里晓得竟闹了出这般大事。你想动倒也不差,只是我是不能与闻的,一来有些事务牵缠,二来近来身体也不好,只好过几时看情形再说。”笏臣着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我们所做的是什么事?好把别样来推却么?这是你存心不肯做了,那就老实说就是,何必又要等察看情形?”元戚一时回答不出,笏臣也气愤愤的走了去。自赶他事不题。这里无戚仍回到三马路来,尽心竭力的要治好珊珊的病,哪知日重一日,就是卢扁复生也无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