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种麻将游戏
残雪
院子里有一张乒乓球桌,是隔壁单位扔在这里不要了的。在漫长的夏天里,只要不落雨,有一个小姐姐总是在球桌上玩一种特殊的麻将游戏。游戏是这样玩的:三十颗麻将牌,一只松软的小沙袋(四分之一块豆腐那么大小),将麻将牌撒在桌上,将沙袋抛到上空,然后用右手将麻将牌在桌上快速摆出某种图案,再用同一只手收拢麻将接住沙袋。每抛一次沙袋,就要灵活地变换一次图案,沙袋越抛得高,扔得直,那只手在下面所做的工作就越漂亮,越从容。小姐姐是一位行家,魔术师。我伏在球桌边盯着那只手看,不放过手的每一个动作。她是非常有底气的,沙袋好像扔到半天云里去了一样。每一轮,我都在暗暗地为她使劲:“快、快、快!”那只漂亮的手,不用眼睛的配合,单凭本能的摸索,就在紧迫的时间段里弄出了种种奇迹……
不论她将沙袋抛得多么高,它也会很快地落下来,而她的力气是有限度的。所以问题就集中在如何样抢时间、如何样在短短时间里做完复杂的工作了。她总能恰到好处,总能在沙袋掉下的一刹那间弄完她的魔术,并接住沙袋。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我每天都津津有味地在旁观看,像中了魔一样。她的技巧越来越高超,一段时间之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沙袋抛上去的高度基本上是一定的,手在下面所造出的图案却一天比一天复杂、难度大。我即使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也很难事先设想她会如何样巧妙地完成她的造型。有些个神来之举她完全是凭直觉搞出来的,因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头随机应变是真正的高难度。
我现在回忆起来,在整个院里,我是那个小姐姐最坚定的“粉丝”。我自己手笨,玩不了那种游戏,可是我怀着多么狂热的心情观看啊。每场必到,一直看到最后。我的心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落,比她本人还要紧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一般是吃过晚饭就玩,要玩到天黑看不见了才收场。黄昏里头,黑黑的小沙袋悠悠地在上面旋转,每每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也许我隐约感到了它是命运的黑蝙蝠?有时我忍不住在心里头数:“一、二、三……”一般数到六或七就落下了。而下面,那只秀美的手拨弄着麻将牌,发出“里啦里啦”的流利动听的响声。我心里头也有支歌,我的歌应和着这只手,我们一道将黄昏的光线一点一点地吸进我们的体内……周围不知不觉地就变黑了,最后一次抛向空中的沙袋似乎要停留在上面静止不动了,我感到有点眩晕……“里啦里啦,里啦……哗!”游戏终结了。多像一场梦啊。我的整个身心沉入黑暗之中。
某一天,我读到博尔赫斯的《死亡罗盘》,我立刻想到了童年时的这个麻将游戏。在浩瀚的时间宇宙里,如果定睛凝视,每一小小的时间段就是一个宇宙。完美而自足,尽显风流。
2.掌心的纹路
残雪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女孩子里面流传着一种说法,从自己掌心的纹路,可以看出今后的生活——找到什么样的爱人,会有几个小孩,会从事何种工作,事业上的成就有多大等等。那个年代,看手相是被禁止的,这种说法显然是看手相的一种变体。我是那种皮肤特别嫩,掌心的纹路既复杂又隐晦的类型。上课的时候,我在课桌下面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按同学的说法,我会活得很长,并且会有6个小孩,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凭我的经验,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的。我,我们,在那个年代对于自己的前途都想得很少很少,因为没有给予我们自由想象的翅膀,而那种“从此刻做起”的现实可能性更是不存在,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懵懂懂的。然而我还是固执地天天看着手心。
由于本性,也由于所受的家庭教育,我一点都不迷信。我之所以对手心的纹路感兴趣,只是因为某种说不清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如同我在梦中在那些蛛网般的小路上徘徊一样。出口是很难找到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有些焦急,有些迷惘,更多的是好奇。哪一条道通到哪里,在哪里交叉,哪里又是死胡同……“第一个小孩是儿子!”同学叫了起来。儿子?我马上想到家里的哥哥和弟弟。儿子很好嘛。但我并不能从这上头想象出什么来。
整个青少年时代,我像其他人一样没有设想过自己的前途,也没有任何预测。然而梦中的迷路和辨认是怎么回事呢?在一个亭子里头,我对弟弟说:“这里先前来过的,你看这屋顶上的花纹就知道了。”那上头是一些苍老的白鹤,飞成一个圆圈,圈子中央有古怪的图案——我们无法破译的图案。有人在亭子外面叫我们,可是雨雾遮蔽着,无法看见那人的身影……“你看,来过吧?要不怎么会有人叫我们呢?”可是雨下个不停,那人总不现身。
梦里的路没有地域的限制,我走到哪里,就将迷雾中的未来王国带到哪里。文革中,我同小友一道爬车到了广州。由于两天两夜没睡,我一到主人家就伏在她家桌子上进入了梦乡。然后我就站起来梦游了。我要找我的那个柜子,那里头有我很久很久以前藏在里头的一本图书,好像后来藏丢了。我从餐厅游到厨房,厨房里有一大堆柴,我感觉柴堆下面有东西,就将那些柴一块块都搬开。我要找我那本图书,我一定是将它寄放在未来的世界里了。小友和她的亲戚都站在旁边观看,觉得既吃惊又好玩。“好了,好了……”她俩推了推我。好了吗?我立刻清醒了,我觉得刚才我在梦里已经找到了它。于是很高兴地拿了毛巾去洗脸。
人无法看穿掌心的纹路,正如人无法看穿命运的安排。但人可以做,起先自发地做,然后半自觉地做,在做的当中去破解命运之谜。然而认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人在认识中辨别出一个又一个的美的图案,那是他的生命之痕,轻盈、灵动,犹如水母的梦!一切真正拥有过的,都不会丢失;一切应有的,终将产生。不断行动的人,他在宇宙间划出的痕的图案都是最最美丽的,因为他的行动实现着、也改变着他的命运,并将命运变成了真正的自由。
3.有时候
残雪
有时候,我的心田里很干枯,就像一块沙地,什么都不生长。大人们出去了,弟弟们也出去了,玩伴们一个都不在。门响了一下,我冲过去看,然而是风,我满心失望。我应该干什么呢?我应该消沉?但我不懂得消沉。空空落落的房间里到处是日常生活的痕迹,有一只小鼠从地板的破洞那里探出了头。我被熟悉的人们甩下了——在这个有风的日子里。他们去忙去了,或者在玩好玩的游戏。而我,从他们当中消失了。他们没想到,也不会需要我,要不然,他们就会叫上我一块去了。
我用纸叠了一会儿小灯笼,小衣服,我感到了厌倦。这时我看到了粉笔。我弯下腰,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城,又画了一个城。我要自己轮流充当敌我两方,来玩攻城的游戏。我单腿跳着出城了,我琢磨着种种技巧,在城门口喊着口号冲进去。然后我又变成守方,堵在城门口,视死如归地做拦截工作。关于这个游戏,我积累了很多激动人心的记忆,我不断地复活那些记忆,沉浸在演出之中。我要纠正从前的失误,以崭新的姿态打一个漂亮战。因为聚焦在门口的那些守将,城便有了些高深莫测的味道。在现实游戏中,瘦小的我很少能成功地冲进去。那时,我多么羡慕我姐姐她们那几个大个子女孩的守城的能力啊。她们坚如磐石,任何人都别想钻她们的空子。我的游戏还没做完,那些人就回来了,带来外界的种种信息,我的心田又成了水汪汪的绿地。
有时候,生活一下子变成了煎熬,每分每秒都是对痛苦的预期。我的双脚长满冻疮,夜间发过烧,没法去上学了。我坐在被窝里头,等待那一阵一阵的剧痛袭来。疼痛的间歇之间便是无聊。没法行走,也没有图书可以消遣,那副破旧的军棋也已经玩腻了。多么冷啊,心都要结冰了。嘿,那是谁,门边那毛茸茸的小脑袋,鲜艳的贝贝棉袄,可笑的棉鞋。是楼上的小纯,新来的小女孩。她也觉得冷吗?
我叫她在我床边坐下,她便乖乖地坐在那里看我,真是个好孩子。我要给她讲故事。她的黑眼睛盯着我的嘴,我讲啊,讲啊,讲啊……她是个好听众,不时发出笑声,一句也不漏地听进去了。成就感使我的脸上泛红,我脚上的病痛便不存在了。后来,一时想不出故事了,我就开始现编,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她的心田里也干枯,那么需要雨露,我给她提供了雨露。她的奶奶在叫她吃饭了,开始的时候她装作没听见,催促我继续讲。那边叫了又叫,带威胁意味了,她才站起来,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下午还要来!”我瘸着腿,用双手撑着身体去那个木盒子里翻找。我找出了那副旧扑克,它缺了一个小鬼,但还可以玩,用一块硬纸代替就是。下午小纯来了,我就同她玩扑克!啊,木盒子里还有一付钢针,是用废弃的伞骨改制的。我可以用它来织线袜,穿上厚厚的、软和的线袜,脚就不会冻坏了!
说干就干。我找到砂纸,将那几根钢针擦呀擦呀,直到擦得闪闪发亮。然后再洗一下,用抹布抹干。我还没有找到足够的棉线,袜子就已经在脑子里头织成了。多么暖和啊!工作的激情使我将病痛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记得我织成的袜子是不是真的软和好穿,很可能并不好穿——我不很擅长手工活。但是疼痛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了,它降了一个等级。
4.隔壁小男孩
残雪
我们隔壁是两夫妇带着一个小男孩住在那里。据说,小男孩不是那对夫妇生的。由于那男孩长得特别瘦小,又黑,我只要一见到他心里就会生出奇怪的感觉。
有一天,弟弟很神秘地来报告我说:“他偷米缸里的米吃了。”他说的是那男孩。弟弟的这句话令我遐想联翩。那是成日里饿肚子的时代,可是谁也不会去吃生米啊。我设身处地想了一想,觉得吃生米就像是吃木头一样不可思议,我觉得天天看见的这个小孩已经成了怪物。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像一条蜥蜴。
然而当他走到我们面前来的时候,我却对他抱有温情。我们都站在走廊上玩,一根棕绳子上晒着很多咸菜。我们玩一玩,又趁着大人们没注意从绳子上扯一根咸菜下来放进口里嚼着。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直惦念着小男孩,我认定他饿得慌。但他为什么不像我和弟弟们一样偷咸菜吃呢?我扯下一条很长的,往他怀里塞,要他吃。可是他一直往后退,不领我的情。“我不吃这个东西!!”他突然大声说。啊,原来他并不像我设想的那么饿,我完全想错了。他当然不可能像我们那么饿,他家只有3口人,两个有工作,而我们家8口人,完全没有正常收入。但那个时候我是不懂的,我仍然认为小男孩过着一种阴暗的、可怜的生活,要不他为什么吃生米呢?而且他又没有爸爸妈妈。唉!
细细一回想,我们在那个时候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事,我和弟弟们成天都很忙,我们常常很快乐。隔壁的这一个,我们都觉得他很可怜,他没有人和他玩,他因为饿肚子才长得那么又小又黑。一定是!我们也饿,野草粑粑又苦又撕不动,可是我们并不时刻感到这一点,因为好玩的事太多了。水沟里啊,山上啊,我们到处乱跑。
瞧,他又一个人站在门口,他从来不敢走远。我发愁地想,他怎么长得大呢?他今天挨了打吗?按照我的逻辑,没有爸爸妈妈就一定要挨打。但我们又并未亲眼见过他被打,所以这个问题也变得讳莫如深起来。我很想问他今天吃了些什么,从他口里套出点信息来,然后据此去设想他的生活。但他是很警惕的,他站得离我远一点,决不愿意同我谈论这类事。我呢,因为从来没有进过他家的房门,所以也无从设想他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只要我一见到他,我就深感他的饥饿。虽然事实上,他一定比我们有东西吃,吃得好。他的饥饿不是单纯属于肠胃的吧。他很懦弱!
我们姊妹都是很阳光的,虽然害怕生人,但我们在自己家是玩得很开心的。我从未见过这种像蜥蜴一般的小男孩,所以印象特别深。然而时光流逝,虽然住在隔壁,我始终没有弄清关于他的一丁点儿事情。他成了我生活中最早的谜之一,他像一个式样怪怪的符号,在我混沌的脑海里标志着一个陌生而无法进入的领地。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解释那孩子偷吃生米的故事。那也许是某种生理上的变异而导致的癖好,因为显然,并没有发生虐待的事。据我弟弟们描绘,他当时的确是满嘴生米,吃得“吱吱嘎嘎”地响!而且他额头上面有皱纹,完全不像我们这样嫩头嫩脑的。
5.白茶花
残雪
后花园里生长着好几排茶花树。那是小雨过后的艳阳天,我在茶花树旁留连忘返。它们就像竞赛似的,一朵比一朵更美,一朵比一朵更令我心跳。老天怎么造出这样勾魂的东西来了啊。我终于看到最美最美的了。那是白雪王后!雍容高雅,气质压倒群芳。而且它冷艳地绽放在那矮矮的茶树的顶上,仿佛周围的绿草和小鸟都是为它而存在。我心跳之余,便想到赶快回去拉好友来分享。
好友不在家,我的情绪被泼了一飘冷水。挨到下午,她终于回来了。“真的吗?我刚才路过那边也看到,开花了。”她淡淡地说。但我绘声绘色,额头上都出汗了。出于友情,她同我去了。我直奔我的白雪王后。我记得那棵树在第三排,但是为什么没有呢?那里有一棵开白花的,但那是两朵,小多了,而且有点脏。是这个?好友关切地问。“不是!”我断然否定。我又窜到前面去找。哪里有王后的踪影?都是粉红和桃红的,虽然也很美,很娇艳,但都不能同王后比。我将茶花园细细地搜索了好几遍,还是没见它的踪影,有一朵长得像它,但形状和色泽又差得太远。那个时候,小孩们没人敢去偷花的,因为园丁特别凶,所以它也不可能被偷。
我满心沮丧,还有点迷惘,这事实在想不通。“其实——”好友试探地说,“我最喜欢的是桃红色的茶花。比如这一朵。”“那算什么!!”我激烈地打断她,“你根本想不到我看见的那一朵有多么美。哼,没人想得到!”我真的发气了,也不知是向谁发气,我感到我被大大地捉弄了一场。
茶花要开好几茬,我仍然去看它们,但已没最初的激情了。我反而觉得那种美艳有点徒然的味道。美丽的白茶花,难道是我的幻觉?当然不是。它为什么要藏起来呢?现在回忆这事才觉得,也许那就是我看见的终极之美,那种美是一次性的,无法再现的。总之有某种说不清的魔法促成了她的诞生。
后来我又见过好多好多茶花,还去看过花展。美啊,美得没法说。但那些美丽的花儿只激起我一些感叹,从前经历过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心跳是不会再有了。
在梦里,我还在继续同好友争辩,我说:“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我到底要说什么?或许,谁的灵魂能出窍,他就可以同终极之美晤面。不过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因为仍然不能解释那种美,不能解释她的无常。
她是有过的,我的白茶花。我同她交流之际,鼻尖差不多都凑到了花瓣上。那是南方雨后的艳阳天,大地里头的精灵纷纷往上窜的时刻。如果凝神屏气去听,还可以听到地心深处的甘泉汩汩流过呢。后来她消失了,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只能在这个世界瞬间现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自己的生命旅途中都见过这一类的精灵。一些人因为无法捕捉而扼腕哀叹;另一些人用遗忘来镇压了自己身上的诗意,转向世俗或颓废;而我,成了决心要将这种邂逅演习到底的狂人。
6.冰天雪地
残雪
冰冻期延续了十天了,大地白茫茫,硬梆梆的,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我戴着自己缝的棉手套,缩着头往学校赶,我的双脚冻木了,只有冻疮还可以感觉得到。糟糕,居然又飘雪了,很大的雪,非把我的衣服弄湿不可。我躲到那一家的屋檐下。我一边跺脚一边盼望弟弟们经过,他们一定带着伞。
那个小孩同我差不多大,他正在房里糊纸盒。房里很暗,没有炉火,木板壁四处透风。他跪在地上,摆弄着浆糊刷子,他的手上有紫红色的冻疮。他的鼻涕流下来,眼看要掉到衣服上面,他用力一吸又吸回去了。隔一会儿那鼻涕又往下掉。他的爹爹,那个瘫痪的老头子在后面房里同他说话,他“哦哦”地答应着。他没去上学,这个小孩。这样严寒的天气,我多么想对他说一句:“冷啊。”可是我不认识他。不,我是认识他的,因为天天经过他家,我只是从未对他说过话。我不好意思对他说话。
他又弄了一钵浆糊过来,开始刷了。他的动作沉着而老到。难道他就不冷?街上的孩子,他们抗寒的能力是多么强啊。当然,还有抗疼痛的能力。我觉得他们可以将疼痛完全忘记。我继续跺脚,脚仍然是麻木的。到处是硬梆梆的,雪花也不能使大地软化。那两只麻雀在屋檐那里等待,它们快要饿死了,觅食的机会微乎其微。
我顺着屋檐钻到杂货店的雨篷下面。有两个人在店里买炭盆,他们将陶制的小小炭盆举到亮处去察看,他们聚精会神于他们的工作。啊,炭盆!我们家里是没有炭的,只有一点点炭末,是用来引火的。他们买走了炭盆,一人一只。到夜里他们家里会燃起美丽的炭火。杂货店的店主在后面的黑暗中对他那个亲戚说:“那种地方哪里用得着炭盆呢?他真该多想一想啊。”我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一怔,原来还有用不着炭盆的地方啊,那是什么地方?!在我看来,只要弄得到炭,哪里都可以使用炭盆嘛。冷风从头顶的瓦缝里灌进来,我将身上的棉袄裹紧了一下。
我的弟弟们过来了,我跑出去,钻到他们的伞下——那种很大的老式油布伞。我离开杂货店的时候,听见店主的亲戚在说:“冰岛。”我们三个人共一把伞走在冰天雪地里,有时风将我们的伞吹得倒向一边,我们合力将它扶正。我想,我们这里不就是“冰岛”吗?这么硬的地,严寒,无处可躲。还有脚上的冻疮,碰一下就钻心痛。“冷啊。”我终于说出口了,可是两个弟弟都没有反应。大约他们知道独自忍受是不可改变的命运。
夜里,我将被子裹紧,将冻伤的脚小心地搁在被头上。我入睡前向对面床上的弟弟谈起了糊纸盒的那一家人。弟弟说那个小男孩用冰水洗脚。“冰水洗了脚之后,呆在屋里就很暖和了。”他说。看来我的判断都错了。他虽然流着鼻涕,但并不像我感到的那么寒冷。也许明天,我应该将冻伤的脚放进冰水中长久浸泡?我想着这件事,拿不定主意。如果我像荒原上的狼一样完全不怕冷了,也就用不着炭盆了。我们家有一个旧炭盆,我依稀记得在我婴儿时代从那黄色的陶盆里窜出的火焰。我们将糯米糍粑放到炭火上去烤,烤得香气四溢。在梦里,我轻轻地对人说:“给我一个炭盆吧。”
早晨,雪停了,但寒冷并没有丝毫减轻。我的脚踩在冰上,想象自己是生活在极地。我这样一想象,心中的焦虑就减轻了一些。那么,用冰水泡脚的方案是否可行?我心底明白我是不可能实行那个方案的,那会使我患上肺炎。于是,我再见到糊纸盒的小男孩时心里就充满了羡慕——原来他心里有团火!
7.可爱的黄梅
残雪
黄梅是楼上的小姑娘,她的样子有点怪,我觉得她有点像蛙。而大人们认为她长相丑陋。黄梅是极为躁动的那种类型,在我的眼里,她几乎从未有过安宁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和她在一起,因为我很空虚无聊,也因为她常给我带来欢乐。
那时我们常去卖报纸赚零花钱。黄梅每次都来叫我同她一起去卖。我的业绩一般很差,但只要同黄梅在一起干,就会卖得多一点。她对这项工作有种“死缠烂打”的勇气。到了人多的地方,不管人家大人们要不要买报纸,都厚着脸皮同人攀谈,逗他们笑,打打闹闹,然后将报纸硬塞到别人的怀里。大人们又恼她又觉得好笑,一般就会给她报纸钱哄她走。有时候,那些人捎带着也从我手里买去几份报纸。黄梅是我的福星。然而我多么为她感到难为情啊。她“不要脸”,我恨死了她!
我的脸皮是很薄的,我动不动就发窘,尤其在生人面前。所以黄梅的很多行为我看了就身上起鸡皮疙瘩,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最“不要脸”的行径。我还认为她是个下流的小孩。尽管这样认为了,我心底里是不是有点羡慕她呢?她多么快乐,多么投入!她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当大人们以为自己在逗她玩的时候,她也在挑逗那些大人们,她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不错,她心眼很坏,她将一条毛毛虫放到婴儿的脖子上,她还毒死了我心爱的花金鱼。可是为什么,只要她一叫我,我就同她一块走了呢?我恨自己这种同流合污的行为,可是不同她在一起,我什么也干不好——报纸也卖不掉,捡废品也无收获。我的能量很小,我太爱面子了,我常常沮丧不已。
我又同黄梅去卖报了。我们来到一家大医院,那个院子里坐了好多人。黄梅大显身手,一会儿将一个老头的帽子藏起,一会儿又将报纸罩在一个打瞌睡的中年人的脸上。那些人来追打她,她就到处跑,跑得飞快。后来她又故意放慢步子,让那老头追上了,我看见老头高高举起手掌,却没有打下去。于嘻嘻哈哈之中,她的报纸和我的报纸都快卖完了。我在心里不断地感叹,我的确佩服她。就在这时一件事发生了。
黄梅拿了一位中年男子的两元钱(那是很大的数目),然后她要找零钱给他。可是黄梅突然撒腿就跑。“我的钱啊!!”那汉子发出凄惨的叫声。另外一名青年,是清洁工,扔下手中的活就去追黄梅。可是他哪里追得到,黄梅熟悉那些弯弯拐拐的小巷子,很快就不见踪影了。沮丧的清洁工回过身来一把抓住我要我赔钱。我说我没钱,旁边有个小孩说我同黄梅是一伙的,他还用棍子打了我的头,很痛。后来我哭起来,他们就放了我。
我在小巷里走,黄梅忽然就出现了,笑嘻嘻的。我的血往脸上一冲,我骂她是“汉奸”。但是她一点都不在乎。“你这个贼!”我更恶毒地说她。她将那两块钱在我眼前扬来扬去的,跳跃着,如同过节一样快乐。我暗想,黄梅大概是早有预谋的,她该有多黑,病人的钱也要抢,这种人就该枪毙。可是我对她的恨为什么总不能持久呢?难道因为她爱钱,我就应该将她当成敌人吗?还有,那些病人不来追她,是不是有意放她一马?我不再同黄梅一块去卖报了,但我还是同她一起玩。每当她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而且牵连上了我,我就会后悔得要命。黑夜里,我睁着眼骂自己不要脸、不争气,我赌咒发誓不再同她来往。我想起她的样子,就轻轻地说:“多么丑陋!”
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黄梅像一只小香瓜一样出现在我窗前。她手里举着那只漂亮的玩具铁环,洋洋得意。
“你等等!”我急忙对她说。我要赶快扫完地,然后去同她玩个痛快。
8.来自那边的孩子
残雪
邻家小孩的名字叫汉呆,他长得有点笨,个子大,阴沉,患有严重肺病。家里要我们不要同他接触,因为怕传染肺病。但是我和弟弟们喜欢去观察汉呆。肺病,是什么病呢?我们太好奇了。我们将他打量了又打量。
他总坐在地上,拿着桃子核往一块石头上面磨。他的头发很黑,眼仁也很黑,脸颊上有红晕。他应该是很好看的。我们从他身边跑过,大声喊道:“汉呆!汉呆!肺病佬!”他跳起来追我们。他的动作不灵敏,我们早就跑得没影了。在屋后,我们跑得气喘吁吁,三个人笑成一堆。笑着笑着,大弟忽然说:“他还吐过血!”啊,这种事!我们都恐怖起来。他会不会死?我们会不会传染?
过了两天,我们忘了前面的事,又去找汉呆玩了。我们一块儿在石头上砸桃核,弄出里面的桃仁来收集着。汉呆说桃仁可以卖钱。汉呆容易出汗,我闻得到他身上的汗味,那并不难闻,只不过有点独特罢了。
他用蝗虫喂蚂蚁时,就将蝗虫的腿一条一条地撕下来,我们看了很气愤。我和弟弟乘他不注意,从他背后用力一推,推得他摔下走廊,他发出撕裂人心的哭叫。他的家人出来了,可是我们跑到山坡那里去了。后来大人告诉我们说,汉呆活不长,会死。我想起他的样子,心里有股怪味往上涌。他肺里面有很多细菌,那么他是很脏的。他知道自己活不长吗?我突然很怜悯他,我要送给他一点东西。他正在泥地上挖洞,还往洞里灌水。我拿了家里的一粒小白兔形状的扣子去送给他。他抬头看了看我,阴沉地摇了摇头。
“我不要。”他很坚决地、甚至有点鄙夷地说。
我大概红脸了,极为尴尬地将扣子放回衣袋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聚精会神地干他的工作,弄得满手都是泥。太阳辣辣地照着,我又从他后颈窝那里闻到了他的汗味,他的黑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我记起了他身体里头的那些细菌,我有点怕,有点嫌弃他,但不知为什么我又很想同他交谈。也许我内疚,为了自己对他犯下的恶行。我在旁边蹲了很久,他终于没同我说话,他太专注了,无暇顾及到我。
当雪花飘飘,我们穿上外婆做的棉鞋时,汉呆被送到乡下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送到乡下去,大家都说乡下很苦,莫非这是他“死了”的另一种说法?
不久,我们都传染上了肺病。我和弟弟们照了X光,发现肺部都有黑洞。现在轮到我自己“很脏”了。这就是很脏吗?我一点都不觉得啊。我有点咳嗽,有时发烧,如此而已。我认为自己不会死。我们三个人都认为自己不会死。太阳红艳艳,我们还是满山坡钻来钻去,搜寻某些植物和野菜。秋天里,我还是收集桃仁,可是那些桃仁并没有为我换来钱,谁也不要它们。
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会记起汉呆,记起我们将他推下走廊时他发出的惨叫。从声音听起来,他是多么的有活力啊。要是乡下能使他的肺病恢复就好了。医生说我肺里头的洞最多,一共有三个,那么,汉呆有几个呢?我想象细菌在我胸膛里生长繁殖的情形,当我的思维专注于这上头时,我仍然有隐隐的内疚。
我童年的伙伴汉呆离我那么远,他那阴沉奇特的世界里的事,我并不完全懂得。也许我只是一个外人,他才是知情者。所以当我们试图去进入他的王国时,他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着我。他是有理由自负的。我们这些愣头青,浑浑噩噩地过活,我们又能看得到什么呢?这个汉呆,这个肺部被凶恶的结核杆菌所咬啮的孩子,他看到了。但他不想告诉我们。
将肺病传染给我的汉呆,总是在我的记忆中占据着那个特殊的位置。
9.医院里的玫瑰花
残雪
我在家中的时候总听到别人提到“高岭”这个地名。从人们的谈论给我的印象来看,那里似乎是一块高地,好几条狭长的小街伸向那个高坡,坡上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医院。据说高岭离我家不远,那几条街道旁边布满了狭小的平房和破旧的两层木楼,贫苦的体力劳动者住在那种地方。那些人都烧不起煤,所以家里的小孩只要一有时间,就提着扫帚撮箕来到大马路上,一看到人力板车上掉下了一点煤,就奔过去用扫帚扫进撮箕。说起高岭,家里的大人就是这样介绍的。我越来越好奇了,高岭究竟是什么样的?
一个星期天,我碰巧去高岭的附近买文具。买完文具之后,我就顺着一条窄小的巷子进入到了高岭内部。那天太阳很烈,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头,窄窄的柏油马路上从头至尾看不到人影。我流着汗,一直走到马路尽头,仍然没碰到一个人。爬到坡上后,马路转了一个弯,变成了下坡。我想了一想,决定进入那些窄小破败的房屋群里头去。我是从一栋土砖屋旁边进去的,一进去就看见很脏的公共厕所,经过厕所,来到一家人家刚刚搭起的灵堂。灵堂里挂着死者的照片,是一位戴红领巾的,样子很乖的女孩,不会超过14岁。棺材还没有抬进来。我很疑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为小孩做道场呢。我还想站在那里多看一看,就有人来赶我走了。一掌打在我的背上,很重。我忍痛跑开,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她啊,是得了脑膜炎才死的。”一个同我一般大的女孩在我旁边说。
她的样子很老道,扎了两个牛角辫,双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做惯了家务的。
“我是不敢在那灵堂里停留的。”她又补充说,还傲气地撇了撇嘴。
我不敢同女孩搭话,周围的氛围太诡秘了,我想到了逃离。两栋土砖屋之间有一条很窄的通道,只能容一人通过。我正要抬脚进入通道,女孩将我抓了回来。她的力气真大,我被她扯得差点跌倒呢。
“那是条死路,傻瓜。”
她要我同她走,于是我们又绕回灵堂,从它旁边穿过。灵堂里已经坐了一些人,开始吹打了,一个女人在哭诉,不知道是母亲还是亲戚。我们匆匆地将灵堂抛在身后了。我问女孩我们这是到哪里去,女孩简短地回答:“医院。”我说我一点都不想去医院,她让我去了再说,还说:“那里头好玩得很。”
我们七弯八拐地爬坡,终于穿过了蛛网般密布的居民区,来到了一个水泥坪。水泥坪的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女孩说围墙里头就是医院。我以为医院大门离得不远,可是走了好久,走过了水泥坪,又进入了一条横向的马路,还是那堵围墙,连大门的影子都没见到。
“我们休息一下吧。”女孩说着就往地下一坐,背靠着围墙,垂下头。
我看见她在抚摸自己手掌上那些细细的裂口。我呢,又热又渴,只想回家了。
“医院里头好玩得很。”她又说,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
终于看到了一个卖冰棍的老女人,我想买,她却摆摆手,说已经卖完了。女孩见我茫然失神的样子,就扑嗤一笑。她告诉我前面有一个围墙缺口,从缺口可以进到医院里。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就看见缺口了,于是一前一后钻过去。眼前是一栋五层的旧建筑,楼前很脏,到处是一堆一堆的玻璃试管啦,注射器啦,胶管啦等等。中间还夹杂了好几个玻璃罐,罐里装着可疑的物体,有点像人体器官。
“那里头是小孩儿,有活的也有死的,不要去看!我们跑吧!”女孩大声说。
我和她一道飞跑起来。我们跑过了好几栋青砖楼房,每栋楼的众多窗口都有人伸出头来看外面,那也许是病房。最后,我们跑到了花园里。女孩扑倒在草地上就不动了,我呢,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花坛里的玫瑰开得特别茂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美的玫瑰,它们浓烈的香气居然一下子就消除了我的疲劳和干渴。花园里特别静,连蜜蜂的嗡嗡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想,原来这里就是女孩说的好玩的地方啊,这里倒是真好,我都不想离开了。我推了推女孩,要她起来同我一道去欣赏玫瑰花,可是她没有动。我就独自绕着那个很大的花坛转了几圈。蓝天底下的这个奇迹是多么的赏心悦目啊。我越看越急于要同那女孩分享,就又去推她。她终于打着哈欠坐起来了,沉着脸,很老派地对我说:
“你这个傻瓜,那花儿下面有小娃娃,活的死的都有,你可不要拨开花丛去瞧啊。就在上个星期,一个生病住院的女孩在这里被吓得……”
她卖关子似的不说了。我用力推她,问:
“吓得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啊?快告诉我!!”
“死了。”她撇了撇嘴。
“你胡说!是你告诉我说这里好玩得很的。”我觉得心里头一下子空掉了。
“就是好玩得很嘛,我又没有骗你。来,我们一起去看花!”
我却不愿同她去了,我担心她忽然掀开花丛让我看见那种鬼一样的东西。我提议我们隔得远远地赏花。她狡诈地盯了我一眼,点点头同意了。啊,玫瑰花!玫瑰花!在花儿浓浓的芳香里,在温柔的蓝天下,我感到自己身处仙境!医院地处贫民窟旁边,病房那边那么肮脏,这里却藏着一个世外桃源,叫人怎么想得到。这么美的草地也是很难见到的,又深,又绿,又干净!
我躺在草地上,用双手枕着后脑,多么惬意,就这样躺下去才好呢。女孩站在我的上方,她弯下腰来对我说话,她的脸部显得特别巨大,像一面簸箕一样。
“你啊,你枕着三个小娃娃,两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活的,被你压住了腿子。”
我猛地一下蹦了起来,我一心想冲出这个中了魔的花园。她从身后用力揪住我的衣服,不让我走,她甚至来扫我的腿,想让我跌倒。
“你看花嘛,看花嘛!让你看你又不看了。”
委曲的眼泪夺眶而出,透过泪眼,我看到满天都是硕大的玫瑰花在旋转。于是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就那样傻傻地站在那里观看。女孩悄悄地将一节软绵绵冷冰冰的东西塞到我手里,要我抓住,我慌乱地扔开那东西,拼命甩手,我感到有液体沾在手上了。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啊,那是一节树枝!”她说。
风停了,玫瑰花缓缓地落到草地上,这里一朵,那里一朵,活生生地抖动着。我将手掌放到眼前用力看,终于看清了,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脏东西都没有。于是我全身松驰下来,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免得踩着了美丽的玫瑰花。女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柔软而坚硬,热切而冷漠,那么怪异的声音——
“高岭的贫民窟里,有女孩死去了,就在医院旁边,医院里有玫瑰花坛……嘘,静,静!我们走出来了,你看,这是那个墙洞。”
我和女孩走在炽热的柏油马路上,黄昏快要降临,卖冰棍的老头回家了。
我们在路口分手,双方都对对方的存在感到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