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正刚过,立春日前夕,绵州刺史在自家门首贴了新作的诗句。这诗是刺史亲笔,命从人把纸贴在壁间,一口气写下来的:
终始连绵尽一朝,樱垂雨坠颂觞椒。
犹能几度添佳咏,看洗寒冰入大潮。
写完了不肯离开,吟读再三,反复看几遍,点头复摇头,还假作生气地斥责一个掩嘴偷笑的使女:“不识字奴笑什么?”那使女出身士族吏门,原本是读了书的;但是即使识字,也读不懂刺史的诗,尤其是“觞椒”。这里头用了典故,出自前代晋朝刘臻的妻子曾氏于正月初一那天献《椒花颂》,后世流传开来,就把“献椒”当作过年应景的礼仪,或是一家人开春吃团圆饭称作“椒花筵”。
不过,在这里,连作诗之时总是追求奇警的刺史都觉得“颂觞椒”太矫揉造作了。他之所以一直摇头也是由于这个缘故。站在壁前思忖良久,他索性又在“觞椒”之后补了两联,把四句添作八句,一绝变成一律。这样做,只有写诗的人心里明白:是为了用感觉上格局庄严宏大的体制,掩饰用典的造作。接着,他叫人来换了纸,张贴在门首,重新写了,还当着那些恰巧前来贺节的客人们吟过一通:
终始连绵尽一朝,樱垂雨坠颂觞椒。
郊迎新岁春来急,老对初芽意未凋。
笔墨催人消节气,心情问世作尘嚣。
犹能几度添佳咏,看洗寒冰入大潮。
就像是办完了一桩大事,刺史先吩咐备车,随即回头对久候于一旁的别驾、录事参军、司法参军、司户参军以及仆从和来客们说:“今岁刺史与尔辈赏禽迎春可好?”
赏禽不是常例,但是总比困在刺史邸中分韵赋诗来得好,一时之间众人都欢声击掌大笑。然而,春阳初至,岁节犹寒,有何禽可赏?又到何处去赏呢?
“戴天山。”刺史微笑着睨视众人,道:“会神仙!”
据说,神仙道中有召唤禽鸟一门,颇为历代帝王倾心眷慕。此道中人,一旦施展起法术,能以空空妙手,收取山林之间的各种鸟类。鸟儿们会群聚于仙人四周,有的高栖于乔木之枒,有的俯伏于丛草之间,有的在水湄沙洲处引颈翘盼,也有的会在山岚岭云之际嘶鸣盘桓,试着接近那仙人。仙人持咒,但见其唇齿翕张,不能闻辨声语,恐怕唯有禽鸟能够聆会他的语意。
这些鸟儿似乎也会依着某种仙人所指示的顺序,飞身进前与仙人会晤—或就其掌心掠取谷食,或就其肩头磨擦喙吻,也有体型巨硕,翼展丈许之鸟,多数无法说出族源、道其名类,竟然还能够与神仙周旋不止片刻,像是老朋友一般,殷殷点头眨眼,扑翅探爪,好像说了许多话。这让戴天山在短短数年之间成了一座远近驰名的仙山;早些年还有几批道士想要在此建筑宫宇观塔,大肆扩延峨眉山一脉的道法香火。
戴天山在绵州昌明县北三十里的地方,山前还有山,两山南北相依而立,也有称这两山为匡山的,南山号大匡,北山号小匡。此处之名,不胫而走,据说连北边百里之外的龙州、剑州都有人津津乐道。最近每逢春秋佳日,还有数以百十计为一队的游人前来,争嚷着看神仙。刺史的访客里有那颇知里巷风情的,赶紧凑趣说:“闻道大小匡山桃花开得好,野物繁茂,有呦呦鹿鸣之胜,十分难得;刺史有这般雅趣,我辈敢不相从?”
刺史还没答话,另一个头戴紫冠、看来不过十多岁的少年道士点点头,朝大门上刺史的诗句指了指,微笑着说:“这时节,不过是‘樱垂雨坠’尔耳,桃花还未发枝呢。”
“丹丘子真是箇中人!”刺史一抬手,拉住紫冠道士的衣袂,迳往衙署西侧踅去。众人跟走了约莫一箭之遥,转向南侧巷口一眼眄了,都不由得惊呼出声—原来刺史早就给众人备妥了牛车。大约也是由于新正立春之故,为表嘉庆欢愉,一行十数乘负轭的牲口都披戴着五彩纹衣,远望一片缤纷撩乱,煞是好看。
这时刺史才说了:“桃花未发,某等便去为春山补补颜色。”
刺史和众宾客们此行的确有目不暇给的奇遇,在这一个花朝节里,他见识了意想不到的方外之人,也结交了只在魏、晋时代才可能生养孕育出来的隐逸之士。是后,他甚至经常废弛公事,自己赶着牛车,车上载着像丹丘子一流的三五素心之友,来到这神仙所在之处。而在刺史原本狭促的官场上,一向没有这般能够放怀高议、诡辩剧谈,而且异趣横生之人的。
如果单从刺史的眼中作一飞快的遍览,他在大匡山同这些人作伙,与神仙通宵达旦、饮酒赋诗、高谈阔论的光景也没有几次。对于人生之中有过的这么几年欢愉光景,穷刺史之忆念,却总是挂怀不忘。他曾经感慨地吟了两句:“谁留去字去,石上望神仙。”—然而这只是孤伶伶的一对残句,没有上下文。刺史于多年后病笃弥留之际,曾经唤人取笔墨到榻前来,说:“某还有两句诗未曾写完—”也果真就没能写完了。
刺史姓李,名颙,字子敬。颙者,大也。李颙的头脸一出生就显得比常人大,状如长盘,乃以此字命名。他生小经常因此受人嘲笑,却不以为忤。在那一次去戴天山寻访神仙的路上,忽然有几只五色斑斓的异禽,不知从何处飞来,转瞬间齐集在他的纱帽顶上,宾客们都说这是祥瑞之兆,新年必得征应,该是刺史要升官、回西京了。只有少年道人丹丘子朗声笑道:“好大头颅,消得凤凰来伫!”
众人不敢跟着笑,纷纷垂面掩口,倒是丹丘子的笑声在四面的山墙之间荡回起落,惊动了微微的春风,一阵若有似无的山烟扰动之下,霎时间引来了更多的禽鸟。刺史也顾不得官仪,忙不迭地从车中短榻上站起身,扑东扇西地挥打着袖子,嚷道:“快看!快看!”
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呢?